鐵之狂傲
標題:
饕餮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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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3 23:07
標題:
饕餮娘子
您好,道葭大大,冒昧打擾您。敝人藍琉璃為鐵之狂傲論壇的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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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姓名:道葭
轉貼作品:饕餮娘子
作者發表作品id:饕餮娘子
文章原出處:天涯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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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轉載者:藍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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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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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謝謝你給出的臺灣出版社郵箱,我下一步會嘗試的。
[
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1-7 12:45 編輯
]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3 23:09
標題:
第一卷,神仙醋
一、神仙醋
江都近郊鄉下,有一處柳青街的‘歡香館’,可是本地客如雲來,有名的特色飯館子。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來了。
飯館老闆娘自稱姓陶,北方過來的人,年約三十左右,生得窈窕白皙,朱唇瀲灩,嫵媚動人;夏日裏常穿一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廚時裹著一色的包頭,迎來送往間,大方得體,童叟無欺;待鄰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藹熱情,所以人送稱桃花三娘或桃三娘。
桃三娘的廚藝那是江都有名的,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爾說起,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就都立馬能做出一摸一樣的來,保證讓離鄉背井出來跑生意的客人吃得開心滿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聲大噪,甚至附近鄉里人們,都有想把女兒送來跟她學著如何操持烹調的。可桃三娘總是謙虛笑笑謝絕了,總說自家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倆,不值一提。
後來,她又不多與人交際,沒有丈夫兒女,不見親戚走訪,到了夜裏就閉門不出,手下幾個小工也是低頭做事,不問不答,性情木訥的,時間一長,就又有人說這桃三娘古怪,更離譜的,還有人傳言,桃三娘雖然擅烹調菜肴,可其實最喜歡吃的,竟是腦子,不止一次有人見過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豬還是牛的腦子,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當地人們對她,反就敬而遠之了。只是來往客商歇腳打尖的,依然駱繹不絕。
惟有我,卻倒覺得桃三娘是最可親的人。我家就住歡香館對面的竹枝兒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裏敲敲打打,沒有停歇的時候;娘則忙於許多針黹活計,除了我們自己家的,還有別人家。
我從小兒總自己玩,沒事趴在自家窗臺上,就能聞見隔路口對面歡香館飄過來的飯菜香氣,也看得見老闆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長大一點,有時就跑到歡香飯館門前附近,見桃三娘正攤開一些竹篾簸箕曬茄子幹或豆角幹,也過去幫幫她忙,她都笑著誇我懂事,臨了有時還在我嘴裏塞一塊梅糖。
天氣好的黃道吉日裏,我看見桃三娘在自己院子裏造醬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幫她搭把下手,聽她娓娓道來造醬的秘訣:“下醬的日子最忌諱‘水日’,這一天造醬油肯定不成的,會生蟲。若已經長蟲了,可以拿六七個草烏頭,每個切四塊,排在壇底,醬裏有蟲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後,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會生黴花子……蠶豆醬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蠶豆一鬥,煮熟去殼,白麵三鬥,滾水六鬥,曬七日,入鹽八斤……”
日子長了,我到歡香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 * *
“客官裏面請!客官想吃點什麼?”
“嗨,都是老主顧了,桃三娘,來碟韭菜炒雞蛋,椒末麻油拌個豬耳絲,打個火腿豆腐湯,兩碗米飯!”
“好咧!跑堂的快給客官上茶……”
一疊聲吆喝下去,不一時,酒足飯飽,那客商把放在桌上,隨身的一個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開玩笑半當真道:“桃三娘,買根簪子吧?我剛從金陵進的貨,賣給你,肯定是最實惠的價碼。”
桃三娘笑吟吟過來:“知道你的都是好東西,但我不喜歡,我整天忙裏忙外的,戴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一般人強百倍,叫什麼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
“得!吃好喝好了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給你飯裏下巴豆。”桃三娘從一排櫃子底下端出一小口罎子,開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點嘗嘗。
旁有人看著好奇:“喲,桃三娘,又是什麼私房好東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這個時候,我正在巷子口閑晃,忽然見一人從路的一頭慢慢踱來,是個穿青布長衫的後生,卻是本地官洲渡頭擺渡張老漢的獨子張玉才,勤奮上進的讀書人,雖然長相乾淨整齊,但黃黃瘦瘦的總有那麼點寒酸相,為人平日可是最謹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幫人寫個帖子、代筆一封信,也能有點收入罷了。可今日見他,卻是眉結深鎖,神情懊喪,魂不守舍地就走進歡香館去,我出於好奇,便也往店門口挨近過去,只聽他甫一進去就喊:“跑堂的,去給我打斤酒來。”
跑堂的引他到一張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種酒啊?燒春還是梨花白?太雕竹葉青?”
“隨便隨便!”張玉才不耐煩擺手,自兜裏抓出一把錢撒桌上:“你看著辦吧。”
跑堂的揀起錢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會,就捧來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個約半斤的錫酒壺:“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櫃檯那兒冷眼看著,只見他倒滿一杯酒就往嘴裏灌,一口喝幹,再倒一杯,一連灌下三杯去,那樣子就是不會喝酒的人,立刻就嗆得滿臉通紅,劇烈咳嗽起來。
“哎呀,你們怎麼都不認得麼?不是和你們說過麼?本地街坊來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鴨蛋拿兩個來。”桃三娘趕忙走過來,朝張玉才道:“你是張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別太猛了,得吃點東西墊墊。”
張玉才被酒嗆得暈頭轉向的:“你、你別來管我……”
我在外面聽見是桃三娘糟的鴨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鴨蛋味道和形狀都很特別,洗淨鴨蛋放進她密制的陳糟罎子裏,存放七天后取出,鴨蛋就會軟弱如綿,再用小巧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著鮮味無比。
看那張玉才不領情,桃三娘也不生氣,依舊笑眯眯地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這裏過路行腳的人,來去匆匆,自然也沒人過多去注意這個後生。
我斯斯艾艾地在歡香館門口兩棵核桃樹下挪來挪去,不時拿眼或偷瞄一下店裏的情景。只見那張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兩杯,根本就是誠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樣,迅速就臉紅筋凸起來,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無從發洩,恐怕他喝醉了還要鬧事吧?桃三娘應該早看在眼裏了,怎麼她這會也不言語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見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兒啊,幾天沒看見你了。”說著,她就走到店門前來,聲音略壓低:“我剛點了一壺梅鹵茶,別人我可不給他喝,你來。”她伸手牽我手,我就跟著她進去了,到櫃檯旁一張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給我倒來茶。
突然只聽‘乓璫-’一聲碎響,我們一齊看過去,只見那張玉才手上滿是鮮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滓,他卻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一陣,接著竟捶打起桌子並且嚎啕大哭起來。
店裏眾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時都不知該怎麼辦好。
只聽他哭著還糊塗不清地喊:“椒鹽、椒鹽……”
我一頭霧水,也聽得新鮮,小聲與旁邊桃三娘說:“三、三娘,他說什麼……椒鹽?”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回答我,有人結帳,她拿起算盤撥打起來,纖纖筍玉一般的手指飛快跳動著,煞是好看。
我卻害怕起來,我過去從未看見過,喝醉了會發這麼大酒瘋的,我死死盯著那張玉才,他滿手的血流不止,左右臂使勁揮舞著,旁邊一桌有個離他最近的客人,剛起身想避開他遠點的時候,不妨他突然過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這個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啊!你說啊,這人、這人、偏偏有人想得的得不到,想說的話,也不能說啊!怎麼就……椒鹽!……”
他繼續大喊大叫,把這倒楣的客人嚇得不輕,店裏夥計過去拉他,看他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這會卻一把將夥計甩得轉一大彎。
我嚇傻了:“三、三娘……”
回頭卻見桃三娘慢條斯理地把她方才嘗過味道的罎子打開,用舀子舀出一勺放進一酒杯裏,然後拿著酒杯朝張玉才走過去。
那張玉才已經放開那倒楣蛋,‘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繼續揮舞血淋淋的手大哭,桃三娘伸手一拍他:“張小哥,有話好說嘛,來,三娘再敬你一杯。”
張玉才原本誰都不搭理的,桃三娘這麼一句,他頓時就停下來,回頭眼睛發直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裏的酒,接了過去,又毫不猶豫一口喝盡,但霎那臉色一變,眼睛猛地一瞪,手裏的杯子掉落,‘乓當’一聲,他整個人像只破口袋一般,往地上一歪倒,就失去知覺了。
“哎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周圍的人都驚叫起來,湊著頭過來看。
桃三娘卻不以為異,轉身吩咐道:“哎呀各位多多包涵啊!這位客官他不勝酒力,實在不好意思。李二,快把張小哥扶起來,他喝太多,醉倒了。何大,拿醒酒石來……”
眾人本來與張玉才不認識,也就散了不管這閒事了。當下也都差不多吃完了,眾人結帳的結帳,走人的走人,不一會店裏就清靜下來。
李二把張玉才扶到一個地方歪著,等何大拿來醒酒石放進他嘴裏,便也都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我看張玉才半晌沒動了,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桃三娘的身影依舊是忙忙碌碌的,那副處變不驚的氣度,讓我打心底佩服。她完全不像我娘或者其她我所認識的親戚嬸姨她們那樣,碰到一點點小事就總是大驚小叫,做飯的手藝,也不如桃三娘……我一邊自己胡思亂想著,桃三娘已經俐落地把客人都打發完了,回到櫃檯前看我:“桃月兒,想什麼哪?”
我搖搖頭。
她笑眯眯地擰擰我的鼻尖:“三娘最喜歡小桃月兒了,知道為什麼嗎?”
我又搖搖頭。
“因為桃月兒長得又漂亮,人又聰明伶俐,不任性不多說話,還有名字呀,也和三娘的一樣,都有個‘桃’字兒。你說,三娘能不喜歡你麼?”
我愣愣地看著她,仿佛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那邊的張玉才忽然發出‘哎喲’一聲呻吟。
我們一齊看去,他果然是醒了。
他咳嗽一下,吐出了口裏的醒酒石,李二周到地跑去拿來一條毛巾給他擦臉。他這一昏一醒,其實沒隔多大會兒功夫,可看他那樣子,酒瘋卻是完全過去了。
桃三娘又拿酒杯裝了點方才罎子裏舀給他喝的東西,走過去:“小張哥,再喝一杯吧?”
張玉才趕緊搖頭擺手:“不、不喝了。”
桃三娘在他身邊坐下:“這個不是酒,是我剛釀好開壇的神仙醋,醒胃醒酒,剛才你讓喝了一杯,就把上頭的酒勁壓下去了,你這會子肯定頭疼,再喝一杯,興許能舒服點?”
張玉才只好接過杯子:“謝、謝謝桃三娘,叨擾了,我睡了多少時辰?”
桃三娘毫不在意:“一個時辰都不到,小哥兒好酒量啊。”
“開、開什麼玩笑……”張玉才臉上露出抽搐一般難看的表情,不知他是想擠出點笑,還是實在想哭。
“快喝吧,有什麼煩心的事,喝酒也不是個辦法。反正這會子沒人了,你就在這休息一下啊。”桃三娘親切備至地囑咐幾句,張玉才點點頭。
桃三娘走開了一會,我坐在這邊,見張玉才在那發呆,不知在想什麼,直到桃三娘捧著一大碗熱騰騰的面回來:“小張哥兒,你准餓了吧?來吃碗面吧?”
張玉才有些茫然無措地接過面碗,低頭一看碗裏,是用肉絲豆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拌好的切面,突然眉頭一蹙鼻頭一酸,又大哭起來。
“哎?小張哥,你又是怎麼了?”桃三娘關切地道,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還是那般不緊不慢。
張玉才又哭了一陣,才慢慢抽抽噎噎止住,許是看這店裏也沒別人,我又是個小孩子,於是才把他的事情道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十五,他一個人無事,上了街上逛,正巧走到金鐘寺門前的時候,正有三乘轎子堵在路上,是當地大戶古董店老闆吳石芢的三位家眷,剛從廟裏進完香出來。
張玉才走過也只是側目一望,卻正好與抬腳走出門檻的一位著石榴紅裙的女子遙遙四目相對,鬼使神差般,兩人竟都刷地臉通紅一片。
張玉才的腳步都慢了下來,但那女子身周僕從甚多,她只略站住了腳,就從她身後又走出一綠衣黃裙女子推她:“嬌豔,走這麼慢啊。”
張玉才聽見,便知這女子名叫嬌豔,可那女子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再深深看他一眼,便走向轎子去,他想上前去說個話也是不能的,眼巴巴地看著三乘轎子抬走了。
原本接下來幾日,他自己單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罷了,可昨日卻突然聽人說,那日吳老闆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後,其中一個叫嬌豔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買來收房的,一直愛寵有加,不想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回去後也念念不忘,對她的丫鬟感歎那位“美哉少年”,被吳老闆聽到後,一氣之下吊起來毒打一頓,後見她奄奄一息了,還乾脆將她人用繩捆住,連夜填到後山上一口荒井裏去了。
張玉才聽到這話,立刻飛跑到那後山的井去,卻見那井上被人壓了一塊恐有數百斤的大石塊,井周圍草木被踩踏淩亂,應是最近確有不止一人來過的,想要推開石塊,但力不從心,當時撫石大慟,就哭了一場。
桃三娘聽完始末,嘖嘖感歎,可也疑問:“你怎麼就真的確定嬌豔是真的在那井裏呢?”
“不瞞三娘,當時我獨自在井邊待到深夜,竟碰見嬌豔的丫鬟叫翠紋的,她提著些銀白紙錢,說是好歹主僕一場,乘夜裏無人知曉才偷跑來祭奠一番的,我有何疑惑再一問她,也就都清楚了。”
“噢,原來如此呀!真真是情錯何堪癡兒女呀。”桃三娘搖頭苦笑一下。
張玉才說完,又不由得發起愣來。
“哎,面都涼了。”桃三娘敦促他快吃面,然後拍拍他的肩膀:“雖然已經很糟糕了,但是,也許還沒有到你想的這麼悲觀呢。”
“嬌豔……已經死了!”張玉才哽著聲音說。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壓低聲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訴你。”
張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面碗就狼吞虎嚥起來。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麼意思。不知怎麼,想起曾聽老人講過的故事,像天仙下凡專門來配了窮小子,或者窮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後娶了天仙,但眼前這張玉才和那吳老闆的小妾,並不是那故事裏一樣的……
桃三娘臉上帶著慣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讓李二收碗,又喚何大把梅鹵茶拿來,倒出幾碗來。張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剛才你說嬌豔可能沒死,是什麼意思?”
桃三娘反問:“你說的那口井,可是在吳家大宅子後面,那石半坡上大槐樹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幾年前剛來這鎮上,就開了這家飯館的,當時我為了找些好水,就把這一帶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別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實沒什麼水,就是潮潮的長了好些青苔子,我沒猜錯的話,嬌豔既然沒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張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騙你幹什麼?”
“可是……她受了傷……不行,我得去救她!”說著,張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這樣去啊?”桃三娘連忙喊住他:“這青天白日的,你要是幹什麼?再說了,你不是說吳家還拿塊大石頭壓住了井口麼?你一個人去,能搬動?”
“可是……”
“別可是了,這樣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嬌豔也是怪可憐的,三娘幫你這個忙。你先回家呆著,今晚夜黑以後,你來我這,我讓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張玉才難以置信地看著桃三娘。
“當然當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囉嗦似的,把他連哄帶推送走了。
* * *
這天夜裏,我怎麼都睡不著,總在想著張玉才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在那口井邊,商量著如何搬開大石塊了,又或者已經搬開了石塊,正拿繩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來覆去,越是想卻越有點害怕。
娘被我擾醒了,翻身過來拍了我一下:“死丫頭,別亂動。”
“娘……我肚子有點疼,想去茅房。”我撒了個慌,然後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裏靜悄悄的,偶有幾聲蟲鳴,沒什麼風,只有一彎下弦月,在絲絲雲中顯得若隱若現。
我隔著矮牆朝遠處的歡香館張望,夜幕之中,沒有房屋的輪廓,只有懸掛於飯館門前,那兩個夜裏長明的紅色燈籠,在發出隱隱若現的光火。
才過了‘小滿’,天氣還是濕濕涼涼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氣還是青苔,腳下有點滑,我就是捨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們究竟回來沒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過,已經子時了,他們卻還未回來?
那一雙紅燈籠在那裏靜靜地亮著,我突然打了個冷戰,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推開院門,朝歡香館走去。
門緊鎖著,裏面沒有光,我詫異地想,難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轉而跑到歡香館的側門去,那兒有個小小的馬廄,是給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廚房外邊一個大缸裏養魚外,卻不養其他任何動物,包括小狗。我從馬廄的小門往裏看,院子裏有光,還有陣陣香味!
我伸著脖子深吸一口,是剛剛蒸熟的米飯香氣!
我試著推門,居然‘吱呀’地就開了,我趕緊邁進門去,但不敢聲張,只是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幾步,正好有一個拐角,我伸出頭朝院裏看,只見果然有一口幾十斤的大鍋,裏面熱氣蒸騰地滿滿一鍋黃米飯。
還有一個平時專門掌管廚房叫何二的廚子,在地上已攤開鋪好了一張乾淨竹席,桃三娘圍繞著竹席四周,正分別點了五盞蠟燭,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幹什麼,便不敢出聲去打擾她,只見何二拿著葫蘆瓢,舀出許多黃米飯在席子上,桃三娘則正襟朝竹席和蠟燭拜了拜,才附身開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飯,熟練地先將一大團用手規整成圓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後在往下,很快我就驚異地發現,她竟然把所有黃米飯堆砌成一個人形!
何二在旁邊一聲不響,默默幫助她忙活著,一切都熟視無睹的模樣。
難道三娘又在做什麼好吃的?我興奮地想,也就沒了戒備心走了出來,只是挨著牆角站著,看他們忙。
桃三娘把整個人形做好後,轉過頭來突然看見我在,顯然嚇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嚇得一怔。
不過她很快又露出笑容:“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在自己家裏好好睡覺呢?跑到我這裏來幹什麼?”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
“三娘,你在做什麼好吃的?”我抬頭望著她卻反問道,我不想回答她為什麼我沒在家好好睡覺。
“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牽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盤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讓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盤,我往後一仰,頭抵著石磨就睡著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腳步、說話的嘈雜聲吵醒。
張玉才一身黑頭土臉的,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懷裏橫抱著一個衣衫藏汙破損、蓬頭垢面的小個子女人,何大何二點起好幾盞燈,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爐子上燒著一大鍋水,桃三娘拿著兩個小瓷瓶和一卷白紗布,招呼他們:“快進這屋來吧,這房間剛才李二已經收拾乾淨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著他們忙亂著進了院子角落頭一個房間,李二裝了一盆水也跟了進去,又聽得桃三娘說:“何二,去裝碗米湯。”
張玉才問:“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這裏什麼藥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洩露了出去啊?”……
院子裏先前那擺了人形黃米飯的席子不見了,蠟燭也沒有留下,許是方才我睡著的時候,他們收起來了,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我也想跟進屋裏去看看那嬌豔的臉,究竟是長什麼樣,看來三娘說得沒錯,她真的沒死,這是何二從廚房端著一碗米湯出來,我就跟著他走進去,可才到門口,桃三娘就把張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來:“我要給她脫衣服料理傷口了,你們都出去。”說完順手接過何二的碗,門‘砰’地關上了。
我實在是困倦了,只想儘快回到床上去蒙頭大睡,張玉才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帶著我,從那個小偏門出去,將我送回到家門口,一聲不響沒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轉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進門抹黑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著,根本不知道我離開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歡香館,看到桃三娘身影還是一貫地忙碌,客繁流轉,與以往沒有任何異樣,直到過了未時以後,店裏客人散完,張玉才從柳青街的那一頭急匆匆走來,我看見桃三娘在櫃檯算賬,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門口前,給兩棵核桃樹澆水,於是走過去。
那樹上結著無數綠油油的小果子,濃蔭布下一片清涼,何大仔細澆完水,又拿竹竿趕逐樹冠裏鳴叫的蟬,我對他的行動雖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見我,就親熱地喊我進去坐坐。
那張玉才一進店來,就要直奔向後院,桃三娘攔住他:“你怎麼跟個沒頭蒼蠅似的?”
“嬌豔她怎麼樣了?”張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帶她來的時候,只有胸口剩點熱氣不是,可是命大,今天雖然沒醒,但手腳都緩過來了。”桃三娘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引進去,我也趁機在後面跟著。
果然進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卻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個面帶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頭髮依然淩亂,看不清面目,只是換上了乾淨衣服,床邊擺著藥瓶和粥碗。
張玉才從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邊,果然是柔軟溫熱了,再伸手探探額頭,終於舒了一口氣般,回頭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謝三娘仗義相助,我張某人……”
桃三娘連忙拉他起來:“張小哥兒,使不得呀。”
張玉才回頭又看一眼嬌豔:“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嬌豔恐怕真得冤死井裏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動壓井的大石……”說著他又哽咽起來。
“張小哥兒,以後的路子還長呢,嬌豔在我這養好傷,卻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這樣說著,又拽他離開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點米湯,別在這說話了,吵著她。”
張玉才猶不捨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說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發現可就前功盡棄了。她在我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最後終於看桃三娘將張玉才哄走了,之後幾天,張玉才還是每日都來看一眼嬌豔。我因為好奇,也是每日跑來。
那嬌豔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轉了,第三日已經能睜眼看人,全身創傷處也都結痂,瘀血漸散;第四日就開口說話,認出張玉才來;第五日撐著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聽鎮上有人議論,吳家有人發現石半坡上井口的石頭被人移開,處死的小妾屍體不見了,於是亂成一鍋似的到處派人找,於是張玉才慌得像丟了魂兒一樣跑來,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計辦法……
第八日裏,那嬌豔和張玉才就都消失了蹤影。
官洲渡頭擺渡的張老漢還在,兒子平白無故丟了,他瘋找了一陣,也沒有結果。
而歡香館裏桃三娘依然忙碌,沒有改變。
一個月以後,我隨桃三娘在後院,看她搬出一隻大甕,說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甕裏的醋,剩下渣滓,我探頭朝裏望,卻看見裏面發酵的黃米團還保留著人形,散發出來刺鼻的酸氣,讓我想起和嬌豔睡的屋裏那種氣味是一樣的。
桃三娘絲毫不在意我的詫異,自顧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後上大鍋煎滾,非比一般濃郁的醋香充斥滿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點品嘗,十分滿意的神情,然後另拿一個罎子收貯好。
見我一直用一種迷惑目光看她,她終於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來一點給我嘗,一邊道:“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別鮮醇?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們的‘非分之想’,讓這醋的味道變得十分完美呢。”
我試了試醋的味道,但我說不出這是什麼味道,也還是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頭,見到那個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不成人樣的張玉才後,從他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裏,說的卻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轉眼就……”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其實他和嬌豔在第七天夜裏,收下桃三娘贈的十幾兩銀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原本身受重傷,性命危在旦夕的嬌豔,如何在短短幾日間,傷勢就好轉如初?他們想要在一起,這在世間原本也是不可能的。卻因為他們想要在一起的這種欲望,讓她鑽了這個空隙,這都是她的幻術罷了……
誰都很難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隨時都覬覦著誰的欲望,將它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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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葭:
怎麼說呢,可能是我沒交代清楚,饕餮的幻術是把黃米做成嬌豔的樣子,雖然他們一開始從井裏是帶出真正的嬌豔的身體,但是那身體本來已經死亡了,是‘我’無意中看見來桃三娘在用黃米做成人形施法術,也就是從黃米做的人形開始,她賦予了嬌豔的身體短暫活轉過來的生命……因此後來神仙醋做成了,倒出醋來黃米也就變成沒用的渣滓,她的身體也就隨之化掉……這個解釋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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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0-3 23:19 編輯
]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3 23:27
標題:
第二卷,薔薇糕
二、薔薇糕
桂花飴餅般的中秋才過,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陽節了。
這些日子裏,桃三娘每日都忙著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松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樣式,吸引著眾多過客和鎮上的人們,都來爭相購買。
我因為嘴饞,就也常常找藉口說是跑去幫她的忙,替她搗搗染松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篩細。
尤其最喜歡看她做重陽糕,把糕粉裏拌好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黃、糖桃脯、松子肉、銀杏果等,面上再嵌數顆紅棗後入屜鍋蒸,糕熟便自然變得蓬發鬆軟,香厚甜蜜,插上剪綵小旗端了出去賣,不一會功夫就被一搶而空。桃三娘說了,歡香館這美味一絕的重陽糕,只在重陽節前這半個月內有賣,逾期則不再供應,因此每日專程來買糕的人,可說是絡繹不斷,擠得個門庭若市。
娘給我做了個紅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許弄丟了,要一直戴到過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熱天,才能離身。我不會在意這和重陽節的關聯,只是覺得這紅色香囊卻是我難得的寶貝,還拿去給桃三娘看。
附近有些大戶人家要趕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櫃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開始忙碌;娘也是忙裏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計,留下我一人包攬所有做飯灑掃之類的家務事。
於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來了。早上燒水、掃地、熬粥,擺好小黃瓜醬菜,自己吃完就馬上拿著全家人的衣服,到離家約百余步遠,柳青街南邊盡頭的小秦淮河裏去洗,待洗完回來晾上,就才拿著菜籃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買菜,然後回來做午飯,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間便沒什麼事了,通常是陪著娘做事,只是我的針黹女工又實在不好,惟有做飯還行,所以娘也沒辦法叫我幫她什麼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遞送點東西罷了。
這一日買完菜回來,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一行官府人家模樣的車馬停在那裏。
為首騎一匹棗紅大馬的是一位年輕的大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極有派勢,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韁繩一手拿馬鞭,聽他旁邊一個同樣騎馬的跟班。正回稟道:“程大爺,這就是歡香館。”
“嗯,這兒看來倒也乾淨。”他說著回頭朝身後的馬車道:“夫人覺得如何呢?”
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掀開一小角,仿佛是丫鬟代回說:“太太說若就是賣前日送來那種重陽糕的那家歡香館,就試吃一次吧。”
那程大爺點頭,正好就見桃三娘從店裏走出來,朝眾人略一躬身笑迎:“這麼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爺也不答腔,由他身邊的那個跟班道:“午飯你給備下幾桌,不要圖省錢,揀你們這兒最好的上,我們家大爺帶了女眷,東西可得注意乾淨新鮮點的,我們先到別處還有事,午間就過來。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點頭,正恭送他們一行人走,那車夫才驅動了馬走,突然其中第二輛馬車裏傳出一聲嬌喝:“慢著!”
程大爺詫異回頭,只見第二輛馬車的簾子掀開,探出一點丫鬟的雙椎:“程大爺,三姨娘請您過來一下。”
程大爺趕緊撥轉馬頭過去,我因站在遠處,沒聽見那車裏的人說了什麼,只見那程大爺聽完,略點頭稱是,便朝第三輛馬車的車夫道:“你們和二姨奶奶留在這兒吧,三奶奶懷有身孕,畢竟不好亂吃外面的東西,請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細緻飲食才是。”
說完,便調過馬頭,領著一眾下人、兩輛馬車浩浩蕩蕩繼續走了。
我站在那看著,說來歡香館一年到頭倒是常有些達官貴人會光顧,但這麼大個陣仗的還是少見。這些坐車的太太小姐們,算見識過一些的,但像這個要留下來做飯,卻也從來沒有過。
馬車裏走出來一個細挑兒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後再扶出一位著一身半新不舊青緞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婦,臉皮色有些暗黃,不算美豔但儀容十分大方安靜。
桃三娘喚來李二幫著馬夫帶車子去後院馬廄,自己則招呼那少婦和丫鬟進去。
我看完了熱鬧,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時一樣做好飯再端給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熱,咱們家院子的那些薔薇今早竟開了好些,方才對面的桃三娘還過來說,想買去做薔薇醬,我就答應了,她還說讓你明天清早摘了給她送去,錢多少無所謂,反正街坊鄰居的……”
我聽了著實詫異,記得入秋以後,院子角落的薔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我也沒注意,今天卻開花了?
我趕緊跑到院子裏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薔薇冒出不少骨朵兒,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鮮豔模樣仿佛現在仍是初夏,只是葉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著。
“誒!好奇怪啊!”我不由得驚歎:“秋天還會開薔薇花!”我跑回屋裏急著追問:“怎麼會開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飯。”
我卻興奮起來,隨便吃了幾口飯,又跑出去看花。
雖說已經是仲秋了,不過娘說的沒錯,天空總沒什麼雲彩,清藍氣爽的,說不定薔薇也就因此才開了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湊近花朵聞了聞,好看的鵝黃蕊心香氣很淡;這時節連蜜蜂蝴蝶都沒有,獨這花開……我心頭忽然又浮起一絲不安起來,踮起腳通過矮牆朝遠處歡香館張望,恰好看見那何二拉著板車,買回來一堆菜蔬米麵,從側門進去。
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已經升起嫋嫋青煙,必是三娘親在裏面忙活了。我趕緊回頭待爹娘吃完飯,洗好了碗筷,便出門往歡香館去。
廚房裏熱火朝天,但奇異的是,除了桃三娘在,還有方才坐馬車來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著圍裙包著包頭,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隻鵝,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稱好了三錢鹽巴,她拿來擦鵝的腹內,然後拍一小把蔥,塞滿其中,鵝的外皮用蜜糖拌燒酒塗滿,起大鍋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讓鵝身近水。火灶內燒的兩束各一斤八兩、粗細相似的木柴,據說也是她挑選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燒盡了便可,俟鍋蓋自冷以後,才可揭開鍋蓋,將鵝翻身,再將鍋蓋封好,改為一束一斤八兩的柴繼續燒火蒸之,灶內不可用火棍去挑撥,鍋蓋也必須用棉紙糊好。
桃三娘嘖嘖稱歎:“夫人手藝實在好!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見三娘在做鴿蛋餃,便也過來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時鮮蔬菜和肉糜,鴿蛋十幾個打稠成蛋漿,分別煎攤巴掌大的在平鍋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漿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過來覆於另一半上,成半圓餃子形狀,蛋熟後自然合攏,就可一個個拿起來放置一邊待用了。
湯鍋裏燒的雞湯也已經翻滾良久,沁出濃香,三娘說上菜時只要將湯內放入蛋餃便可。
這時何二宰好了八隻鵪鶉拿進來,桃三娘吩咐他仍舊用甜醬瓜和薑絲,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們府上的三夫人懷有身孕,喜歡清爽飲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裏:“不若你來試試我醃制的蘿蔔好了。”
正好看見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兒你什麼時候來的,三娘顧著忙也沒看見你。”說著還和那夫人介紹我,說我是多麼精巧伶俐,她喜歡我就當自己女兒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著我笑笑,但我這麼近地看她,卻覺得她神情裏仿佛隱含一抹哀傷,目光祥和卻又有點黯淡。
桃三娘的醬菜缸子都陳列在院子裏的屋簷下,她的糟醋蘿蔔,也是一絕。將整根蘿蔔的皮旋切開,但中間不可斷,仍包裹蘿蔔本身,一起風乾後,加入炒鹽、幹花椒、蒔蘿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後再把蘿蔔切片晾乾,再加一遍炒鹽、幹花椒、蒔蘿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乾淨筷子夾出一些給我們嘗試,味道簡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過蘿蔔下氣,孕婦不宜多吃點,我這還有前兩日掛起來風乾的菜心,現在用鹽醃一下,待會用蝦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連誇桃三娘周到。
接下來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筍,她的丫鬟洗好了剛買回的蓬篙,準備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則在將數個大茄子切成兩半,挖出籽瓤,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早將茄子合併,用竹簽固定好,放入油鍋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廚房外,我對她說起明日一早,就把家裏的薔薇摘了拿來,她點頭笑道:“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你幫我去看看?”
我覺得她說這話有些奇怪,但也沒細想,爽快答應:“好!”
說起柳青街盡頭的這小秦淮,兩邊因植滿了柳樹和夾竹桃,一年中大半時光都有連岸的綠絲招拂、紅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時節,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裏洗衣,都常惹得會沾上數瓣花片。
夾竹桃秋季裏也會開花,只是遠不如春夏爛漫。三娘怎麼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著覺得奇怪,這條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邊的草木。
不曾想,夾竹桃一改秋風裏的頹瑟,花面重露紅顏來,垂柳之間,分外顯得腰肢妖娜,黃綠的葉裏,卻開出塊塊紅團錦簇。
我正驚訝於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見那程大爺騎著馬,領著馬車和一眾家丁遊玩回來了。
我趕緊跑回歡香館,何大李二已經把雅座和大廳的飯桌都擺好了。那位夫人仍系著圍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飯館門口,等待程大爺的一行。
我反正是個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呆在店門口一側的兩棵核桃樹下,看個熱鬧。
終於看見另兩輛馬車裏的夫人出來了。
第一輛裏出來的是一位年紀與程大爺相仿的威嚴婦人,身邊帶兩個紅衣的丫鬟,沒什麼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說話。其中一個丫鬟還從車裏拿出自帶的臉盆和豆皂,往後院去打水。
第二輛車裏出來的夫人卻是十分珠光寶氣,頭插幾支金釵珠釧,脖子掛著大顆的珍珠串,伸出來讓丫鬟攙扶的手腕上,也是鋃鐺作響、多得嚇人的金玉鐲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紅的綾羅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爺一看她下車,連忙親自過來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進了店門,桃三娘引路到裏面,那被留下做飯的夫人也趕緊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兒,還不快去給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應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爺和三姨太的後面走。
那三姨太微皺著眉頭對程大爺嗔道:“今天天氣這麼熱,我都要吐了,虧你們興致還那麼高。”
程大爺說:“我讓他們趕快去做點酸梅湯來?”
“嗯……”她點頭,也不回頭就說:“請二姐幫我做吧?別人做的我怕不乾淨。”
“聽見沒有?快去做酸梅湯。”程大爺忙回頭大聲吩咐道。
我只能看見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只是見她立刻就點頭轉身回廚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覺得她很可憐,於是溜到側門,重跑回到後院去。
桃三娘安置好前頭,也趕到廚房來安排上菜。見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裏猶自發怔,便回身去拿來自己醃制的一瓶梅鹵遞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會?”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過來,接過瓶子有點不好意思:“還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識趣地走開了。
我見人們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個燒水的小風爐,打算在那煮酸梅湯,便過去幫她撿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謝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湯,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爺和另兩位夫人沒有等她,飯已經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寶氣的年輕夫人每嘗過一道菜,就會問桃三娘,是誰做的。末了嘖嘖稱讚,果然歡香館是名不虛傳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藝本已是勝過一般廚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藝,卻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爺也點頭稱是,也問桃三娘道:“歡香館可有房間?你這裏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點為難:“樓上倒是有四個房間,不過小店的確一般不留客過夜,除了我睡到房間外,其他的都很少收拾,偶爾收留一些趕路又實在找不到住處的客人而已。後院也有幾個房間,但也是廚子和跑腿雜役們睡的……”
“哎,老爺,出門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樓上既然還有三個房間,那我們睡不也是正好麼?讓下人們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們自己也帶了乾淨的來……下人們讓他們在後院隨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爺撒起嬌來。
程大爺只好轉而問那位不大作聲的大夫人,竟也沒有異議。
我不由得捂住嘴覺得好笑,他們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飯菜給留下來了。
接下來幾日,歡香館比往常更加熱鬧起來了。
進出的下人、車馬,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那位程大爺原來是來自於松江的官家大戶。仿佛聽鎮上人議論說,他本身便考得舉子的功名,將來若再考上進士啥的,難保不是一位大官顯貴。歡香館來了這麼一位貴客,簡直是蓬蓽生輝。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個下人混熟了,打聽到些這程大爺身邊三位夫人的事。
原來這大太太,是前常州陽湖縣知縣的千金,與程大爺同年,十四歲時便已完婚,只是婚後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確立,則又有點與別人不同。她母親是府裏廚下掌勺的廚娘,因此二姨太雖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與程大爺認識,程大爺小時候病了,惟就愛吃她母親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後來程大爺年長成家,又接連考上秀才乃至進士,闔府上下無比榮耀,當年重陽佳節時刻,廚娘比以往忙得還要不可開交,宴席不斷,便把女兒帶入府裏廚房幫手,誰也不知怎麼的,就被程大爺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眾人背後議論,程大爺喜愛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門烹調手藝罷了,況且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這三姨太進門,程家後繼香燈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煙花女子,但與程大爺結識的時候,年紀尚輕身子未破,卻還是個青倌人,兼之生得嬌俏可人,就被程大爺看中贖了身,沒想到進府不到一年,就懷了身孕,程大爺自然捧之如珠似寶,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還都得由二姨太親自伺候……想來二姨太心裏,也不可能不心酸吧。
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聽到不少這樣的議論,心裏不禁為那位二姨太難過。
尤其是那程大爺一行人每天早出晚歸,四處去遊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夠早點,但總能看見對面歡香館的煙囪已經冒出炊煙,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廚房裏為程大爺他們做早點,以及白天裏一家人要吃的糕餅點心。
恰好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邊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縫補,先一天晚上送來,我娘做好了,便著我第二天一早給她送去。
我做好早飯,自己急忙吃點,就拿了衣服跑去歡香館。
從側門進了後院,便聞到一股藥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風爐旁熬藥。二姨太自己則在廚房裏忙著,似乎是做糕。
我趕緊過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見是我,點頭笑笑。
我聞著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來,我流著口水問:“三娘,這是在做什麼糕?”
“薔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裏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醬,倒比用白糖做的醬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笑。
我忽然仿佛有種錯覺,她的笑讓我有點奇特的……不寒而慄的感覺。
“我去給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進屋裏去,正好碰見那丫鬟下樓來,我剛要說話,她趕忙做手勢“噓”了一聲,走到眼前來才壓低聲音說:“做好了?”
我說:“做好了。”
“錢已經給過你娘了。”
我說:“知道。”
這時樓上又有個丫鬟下來,風風火火地跑到後院去:“藥熬好了沒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趕緊轉身回樓上去了。
守在風爐邊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騰騰的,沒睡醒麼?”那丫鬟大聲數落一句。廚房裏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
我躲到桃三娘身邊,她拉我到櫃檯前的桌子坐下,從櫃子裏拿出一碟芝麻餅,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興地點頭,拿起一塊餅吃起來。
院子裏的藥香彌散到四處都是,我隨口問她:“誰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樓上:“那位三夫人。這幾天奔波受了勞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圓子,就胃裏不舒服,疼了半夜實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來大夫,這會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點頭,這種事我也不會在意的,依舊低頭吃餅。不一會還看見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藥,上樓去了。
我吃完餅,向桃三娘道了謝,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務活去。
午間才做好了午飯,我伺候爹娘吃時,卻聽見屋外一片人聲沸沸揚揚。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卻見歡香館門口站了一圈人。還有一些人從我家門口跑過去,有人說:“歡香館裏死了人了。”
我不禁頭皮一陣發麻,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歡香館裏死了人?我回去吃下兩口飯,又想跑去歡香館,誰知娘沉著臉訓斥我說:“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氣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腳步,站在院子裏朝歡香館張望良久。
後來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個貼身丫鬟,她熬好了藥端去給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著,便罵了她幾句,她不忿頂了嘴,程大爺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馬廄裏,還讓下人用馬鞭抽了她幾下。
二姨太為人雖然懦弱不多說話,但這次也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說她故意惹她生氣,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來了。這一鬧更攪得上下亂成一團,程大爺大罵了二姨太一頓,但也沒對她怎樣,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氣十分剛烈,她被打之後別人把她放開,她竟突然一頭撞牆去,頓時頭破血流就死了。
歡香館死了人,驚動到官府,幸而程大爺在這方面交際實深,丫鬟又的確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買棺收殮了事。經此一嚇,那位三姨太居然當場暈過去,醒來拉著程大爺連喊著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買菜之時經過歡香館,只見馬廄邊停了一口棺材,旁邊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飯,有不少人在燒蠟燭衣紙,愁雲慘霧的。我嚇得加快了腳步,心裏也在擔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這麼給耽誤了,還有那二姨太,不知現在怎樣光景?正想著,才走到小秦淮邊,卻看見桃三娘站在那裏,她穿一身蓮青色的對襟衣衫、褶裙,手裏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你怎麼在這?”我詫異道。
“是啊,何二做飯,我去菜場走走。”說罷,攜了我一塊走。
我忍不住問她:“三娘,棺材停在門口你還怎麼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憐的,生意還是小事情。”桃三娘搖頭歎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這時已經走到菜場,人多口雜,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與三娘談論這件事。剛好走過一個賣幹鮮果子的小攤,桃三娘站住了:“誒,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後開始與小販討價還價,挑揀了兩斤榧子,再稱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餅。
我不好再說什麼,隨便買了點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歎了口氣:“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
“嗯?”我一愣,沒明白她的話。
桃三娘冷笑:“那丫頭與二姨太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了,兩人可是有情有義的,程府上下,別的下人免不了趨炎附勢,厚此薄彼,只有這丫頭對主母不離不棄。二姨太昨兒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說話……也是孽障啊。”她又歎一口氣,頓了頓:“其實那三姨太,也並非真的就心腸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輕,出身單薄命苦,一時得了勢,就未免恃寵生驕些罷了。”
我笑說:“三娘你眼中看人,卻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世間本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只有十足的欲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應了一句。
已經走到歡香館,桃三娘拉我進去坐坐,我說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卻拉著我的手:“進來坐會兒吧,三娘在,怕什麼?”
我被她牽著手,就不知不覺跟著往裏走。
蠟燭、香的煙霧,彌散得門口乃至屋簷底下,都白濛濛的,每個人臉上神情都罩在蒼白的陰霾裏,很少人說話,大家都在忙著做事,空氣裏還有一股更濃重的藥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藥,只是這藥氣和蠟燭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種不舒服。
我隨桃三娘到後面廚房,卻意外看見那位二姨太又在廚房裏忙活著,何二只是在院子裏收拾兩隻活雞、幾條活魚;三姨太的那個丫鬟在守著藥煲。
我驚訝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問什麼。
只見桃三娘放下籃子,拿出一包東西走到廚房門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買來了。”
那二姨太點點頭,朝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謝謝你,三娘。”
“不謝不謝!”桃三娘擺手走開。
我朝廚房裏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兩個蒸糕的大籠屜裏同時也在冒出滾滾白煙,不知是做的什麼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櫃檯這邊,拿出一包東西打開:“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陽糕,還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讓你爹娘也吃點,菊花泡茶喝……雙九重陽的這些日子,本就煞氣重……明白嗎?有三娘在,沒事的。”
我還是沒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話語和神情能讓我安心。我接過來點點頭。
回到家裏,一日無話。我給爹娘吃了重陽糕、喝了菊花水,他們也沒在意和多問。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邊洗衣服時,路過歡香館,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升起嫋嫋炊煙,程府下人進進出出忙於備車和搬抬行李,我估計他們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據說是送到附近的寺廟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爺信邪,還花了不少銀子請來戲班,要在寺廟外面一個空地上搭台,準備唱三天晚上的大戲……這也是一種擋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思忖,恰好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抬頭望望身旁的夾竹桃樹,卻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話語——“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不少,你幫我去看看?”
我感覺到哪里不對,但是又完全沒有個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鎮上也是流言蜚語,人心惶惶。
趕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借著去買菜的時間,我又跑去歡香館,從側門進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廚房門邊,低聲說著話,院子裏少了蠟燭香火的氣味,但熬藥的味道還是很濃。
我看見數個食盒放在一張桌子上,還沒蓋蓋子,裏面食物微微冒著熱氣,是茯苓餅、薔薇糕一類的點心。
我怯怯走過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輕輕點頭。
桃三娘看見我,也有點意外:“桃月兒你怎麼來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麼回答,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為什麼要來。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麼笑道:“程大爺出錢請人在金鐘寺那邊街上搭了戲臺子,今晚就有戲看了,你去嗎?”
“去的。”我點頭。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們這麼快就要走,我還真捨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給三娘添了這麼多麻煩,是我該抱歉的,只是……唉,這世間的緣分不過聚散別離的話,也沒什麼好再說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搖搖頭,我插話:“夫人真的要走了嗎?”
二姨太低頭看著我,她第一次這樣正眼看我,我心裏沒來由一陣發怵,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只是短短幾天的時間,二姨太卻仿佛變了一個人,雖然她表面依然如當初見到的那樣溫婉,話語聲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從她略顯呆滯的目光,沒有波瀾起伏的語調……像極了陰雲抑鬱、神色灰慘的天空,隱忍著一股的雷鳴暴雨,不知何時就要發作的!
這時‘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從樓上跑下來,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來,剛想說什麼,卻募地看見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閉住口,站住腳步,才對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悶作嘔,想喝點梅鹵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會給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樓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至上樓,看不見了,她還在發愣。
她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卻不以為異,還在看著我笑。
我實在害怕,桃三娘的笑甚至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趕緊回頭飛也似的朝外跑,歡香館這裏甚至都讓我心裏陣陣發涼。
哪知,到了門口看見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還留有一大灘香燭燃過的痕跡,我生怕踩踏到,貼著牆邊繞行過去,一路就像身後有鬼怪在追趕一樣,我徑直跑過小秦淮,到了人群多雜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
甫卻聽到有人大聲吆喝:“賣糕!賣糕!……重陽登高,平安壽高!……”
我驚得看過去,只是一粗矮婦人在那擺攤賣糕而已,我才又籲了口氣。
程大爺一行終於走了。
他只是扔下錢給戲班子,並留下兩個下人料理善後,他自己便帶著一家子人,有點倉促而依然是浩浩蕩蕩地走了。
一台大戲在鎮上敲鑼打鼓鬧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陽正日,那天的戲唱得尤其鋪張濃烈,鏗鏘激昂,倒是便宜了鎮上的人們,平白增添了不少熱鬧。
歡香館也恢復了往日的朝氣,仍舊是過路歇腳,熟人生客,羹燒酒熱。
我也就真的把那件事忘懷了,我甚至沒有發現,程大爺他們走後,我家的薔薇架迅速退變回枯黃萎跡,小秦淮的夾竹桃也花蕊消靡,不復光鮮。
許久以後,她才親口告訴我,是她親手幫她做的,把夾竹桃的花瓣混入薔薇花瓣裏,專門做成一種花醬,再蒸製成薔薇糕給那女人吃……別人吃的只是純粹的薔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卻是夾竹桃花糕。
夾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塊……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恐怕已經胎滑血崩,一屍兩命了……
未必有人就會懷疑到她身上,因為那女人死相蹊蹺,恐怕沒人敢大聲張,都只忌諱是不是冤鬼索命?
只是她也活不長了,她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著那女人死去,也不能從而得到任何安慰的。
“不過……”她對我露出一貫那種無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說道:“她的欲望我已經幫她滿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這豈不兩全其美?”
我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4 00:21
標題:
第三卷,阿膠肉
三、阿膠肉
鎮上一些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俗話,說:“冬至餛飩夏至麵。”
可日子還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場,歡香館裏熱氣騰騰的餛飩就出鍋了。
我站在鍋邊看著桃三娘拿勺輕輕攪動那一隻只浮起、白脹脹的大餛飩,聞著那股帶有濃郁肉香的蒸氣,就喉嚨裏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對做餛飩也很有一套;做湯餛飩的話,白麵二斤、鹽六錢,入水和勻後,得反復揉搓百遍,末了摻一點綠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飛,一片片餛飩皮特別薄,而肉餡必須是精瘦肉,去乾淨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醬、芝麻鹽、素油等,起鍋的開水不能太多,鍋裏先放竹制的襯底,這樣水沸騰了以後餛飩才不會破,後再加入鴨骨熬好的冬筍鮮湯,餛飩下鍋後,先不攪動,湯一邊沸騰一邊灑進冷水,也不蓋鍋蓋,直至餛飩浮起,這樣才能做到面皮堅韌,而口感潤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點蔥花遞給我:“吃吧?”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急著往嘴裏送,不小心被燙到,三娘就笑。
我看她冬天裏便穿上一身白底紅邊的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愈加映襯得她面容清麗,神采風流。
這時何大背著一大包東西回來,桃三娘趕緊和他一起到後院去。
我聽說她要釀制羊羔酒,聽著新奇,也跟在後面看。
只見桃三娘已經預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裏,何大買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鍋,把它洗淨後加水一起放進鍋去,再枰了十四兩酒麴,和一斤煮過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將之同羊肉大火煮起來。
我極少見過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說因為她是北方人,羊羔肉在北方冬天卻是極普遍的,待會羊肉煮爛,約有七鬥的汁水,用它來拌好糯米,加一兩木香,只要不犯水,蓋缸十日之後,最是味道甘清,補身強腎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飄下一些細雪來,風不大,所以一點不冷。
三娘忙完了,見我捧著吃完餛飩的空碗還站在那,搖搖頭笑著趕緊拉我回屋裏去。
現在時候還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裏白日子短,外面又飄小雪花,反而顯得店裏愈發晦暗起來,桃三娘點起好幾盞燈,等著生意上門。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門口,卻見迎面進來一人。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頭東邊巷子裏住的薛婆子。
她兒子本是鎮上生藥鋪裏的夥計,她自個兒卻是我們這當地有名的藥婆子。平時專門走家串戶到各人家女人那裏,賣些私秘方兒、小藥丸子的;還兼會扶乩請紫姑神、掃帚仙,幫人求個神佑、問個吉凶蔔什麼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戶小人、甲乙丙丁之間說合買賣,甚至拐子拐來丫頭小子,她也幫人出手的……因此這裏人人都知道她的厲害,無不敬她幾分,不少年輕後生或小媳婦都有慣稱呼她一聲‘乾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麼突然跑到歡香館來。
“喲!好香的餛飩啊!”薛婆子一進來就吸著鼻子說:“桃三娘啊,人人都誇你的手藝,我今天可是專門來試試的。”
“這不是薛婆婆嗎!您老肯大家光臨,那真是給我天大地賞臉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過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別勞煩夥計了,咱們這鄰里街坊的,還這麼見外幹嘛!”薛婆子擺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親自拿了茶壺和乾淨茶碗,給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麼?這一頓我得請客!您要是給銀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歡香館的飯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以老賣老,不客氣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見她嘴裏沒了個門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兩年也是掉了一顆門牙,幸好後來已經長上了,不然可真難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只野鴨子殺了,去骨切絲,配筍尖、木耳做一道羹;還有,那小瓷罐燜肉上一個來,還有松仁燴豆腐,雞油炒個白菜。”
“嗯。”李二點頭,照舊是一副悶頭做事,沒有喜怒的過多表情的樣子,轉身到後院廚房去了。
桃三娘又喚何大:“把我醃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來,再溫半斤黃酒。”
“哎呀,你也太客氣了,我一個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勢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連忙按住:“都說了,你這是看不起我這小店吧?”
“不是不是,豈敢啊!”薛婆子一個勁兒的咧嘴笑。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就上來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著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裏沒客人,這種霜雪天氣,時近傍晚,在路上走動的人是絕少的。
我得趕緊回家去做飯了,便朝桃三娘擺擺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會在意我這個黃毛丫頭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來歡香館吃飯,是想要幹什麼。
* * *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買些煮粥的芋頭和黃豆,卻意外地衝撞到一個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攤子前,剛裝上稱好了的豆子,沒留神一轉身正好一頭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嘩—’地一聲我手裏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灑出來許多。
我嚇了一跳,抬頭望向那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來,身形魁梧,我有點害怕,所以站著沒動,也忘記要說道歉的話。
這男人低頭看我,竟一點沒生氣,反連忙俯身下來幫我撿起豆袋子:“小丫頭,你沒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裏散走掉了,我接過袋子趕緊又低頭去撿,好在跑出來的不多,那男人也幫我撿起來不少。
我訥訥地點頭朝他道一聲“謝謝。”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臉了,長得白麵無須,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會讓人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我正要走,賣豆的攤主叫住我:“哎!小丫頭你還沒給錢哪!”
我才想起,連忙道歉並從身上拿錢出來,誰知那男人卻先一步掏出錢來遞給了那攤主。
我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拒絕,可擺攤賣東西的人卻不管這些,收了錢就不管了。我拿著自己的錢,結結巴巴地對那男人說要還他,他卻灑脫一笑:“這點點小意思,就當我剛才碰到你的賠罪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邊走,我一邊在旁邊跟上,手裏托著錢非要還他,他卻背著一雙手在腰後,怎麼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腳:“這、這位大哥,你這是幹什麼?我不能要你的錢,不然,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還我,倒不如幫我個忙如何?”
“幫你什麼忙?”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麼藥。
他又故意四處看看,岔開話題:“你還要買什麼?我們邊走邊說。”
我更加疑慮叢生,不肯和他繼續走下去了,只站在那裏:“你到底要我幫你什麼忙?”
那男人見我強,搔搔頭沒辦法,只好蹲下身來:“好吧,拿你沒辦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歡香館你熟嗎?”
“熟啊,常去。”我點頭。
“嗯……桃三娘你認識?”他繼續問,但我感覺到他在繞圈子。
“認識。”
“嗯……好。”這男人停頓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時都是一個人住的?還是……她平時最喜歡什麼?你知道嗎?”
“她……店裏還有何大何二他們啊。”我完全不明白這男人話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說……唉,算了,那她平時最喜歡什麼?”
“最喜歡什麼?”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歡做好吃的東西……”
“喜歡做好吃的?”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點不耐煩起來:“唉,她開飯館的當然要會做吃的……算了算了,問你也是沒用。一小丫頭知道什麼呀。”
我更加陷入雲裏霧裏,這男人拍了拍自己腦門,似乎不死心再問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歡的還有什麼呀?比如說,她愛不愛打扮啊,你有沒看見她最喜歡買些什麼東西之類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
這男人徹底沒了耐心,勉強擠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頭,就轉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錢……”但那人已經走到街尾,一轉彎,等我再追過去,就看不見他了。
我對這男人究竟要幹什麼,依然是懵懂無知,想了想沒結果也就丟開了。買完東西往回走,經過歡香館,卻發現今天那薛婆子不知為何又來了,手裏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門檻裏和三娘在說話。
我故意過去和三娘打個招呼:“三娘,早!”
“桃月兒啊!買菜回來了?”桃三娘看見我就笑:“過來過來,我剛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聽到有吃的,趕緊笑嘻嘻地挨過去。
桃三娘拉著我進去,那薛婆子還在和她搭著話,也就跟了一塊進到後院來。
只見院子裏血淋淋地躺著半邊豬,何二拿著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風爐上燒著滾水,桃三娘走到磨盤邊,那上面果然擺了滿滿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來幾把分給我和薛婆子手裏:“院子裏髒,你們還是到前頭去吧。”
“誒,我還想學學看你家廚子的手藝呢,這刀法喲!”薛婆子嘖嘖嘴皮,一手挽著那包袱,一邊剝著栗子殼:“這豬肉新鮮,紅白肉齊整,是打算做什麼菜呢?”
桃三娘莞爾一笑:“這有什麼呀,我買的豬肉就是固定找張屠戶啊,讓他專門給我找的豬,都是他家鄉下老鄉養的,不過我和他們約定了合同,這豬是絕對不能給它吃餿敗了或者骯髒的食物,必須得是雜穀子、米糠這些,豬長起來才乾淨,豬肉也嫩,沒有那麼一股子腥臊氣。”
“難怪啦,這麼講究?三娘你可真是……嘖嘖嘖,沒說的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誇你,真是會做生意!而且實在,人又賢慧。”薛婆子搖搖頭,一個勁兒感歎不停,又見何二割下連皮的長條五花肉,用炒鹽用力擦過,平放石板上,接著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趕緊問:“這是做什麼?”
“這是醃肉嘛,拍完再用炒鹽擦一次,就拿石塊壓緊了。現在冬月裏天冷又乾燥,肉壓一夜明天還會有一點水出,就翻過來下一點硝,如此翻醃七天以後,肉也半幹了,我柴房裏有專門儲備的甘蔗渣,加上未脫殼的稻米,在大鍋裏慢火焙了,肉則掛熏籠裏蓋嚴密再放鍋上……要以這種蔗米煙熏肉,肉的一種特別香味就出來,待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給婆婆您嘗嘗,”
“哎喲!這功夫我可學不來,家常裏熏肉,哪兒捨得放那麼些稻米?”薛婆子繼續嘖著嘴:“難怪三娘你家的飯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喲……”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裏,究竟是心疼稻米,還是有別的什麼想法。
“哎,我說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事,一拍手:“你說我這腦子不是老糊塗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著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進屋去:“過來,給你看點好東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奇得不得了,趕忙也跟在後面一起進去瞧。
到了屋裏櫃檯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攤開她的包袱,竟然是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和數件亮光閃閃的釵環首飾;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對鑲紅珊瑚的長柄雕花銀簪子,和一隻上等翡翠玉鐲子,像我這樣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這絕對價格不菲。
“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這樣的,我有個乾兒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過江都就順路來拜見我,給我捎了這些個東西,這幾件首飾也是他給我的,可我想啊,我一個老婆子哪兒還戴得了這些東西?特別這根簪子……”她拿起來,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這紅的太鮮豔,我戴了走出去不像個老妖怪?還不如送了給你戴。”說完,就遞到桃三娘手裏。
“這……”桃三娘為難起來。
“別客氣,婆婆送你的,就當我老人家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過去。
“不、不,薛婆婆,我無功不受祿,況且,”桃三娘連連推辭:“我每日裏只是在廚房裏打轉,煙薰火燎的,沒福氣也不配用這樣富貴的東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還非得你要!哼!難道這點小東西,我還送不起嗎?”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惱了的表情:“還是看不起我老太婆這點破東西?”
“怎麼會呢,這簪子怕也值一二兩銀子呢……”
“我還不止送你這簪子呢,這鐲子,你看!”薛婆子順勢拉過桃三娘的手來,不由分說把鐲子套上她的腕:“喲!手腕子白,這綠的配起來就是好看。”她竟攥著桃三娘的手,自顧欣賞起來。
“薛婆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要呢。”桃三娘縮回手,忙的要褪下鐲子。
“這不值什麼!”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這地界上,誰不認識我薛婆婆呀!我平日裏出入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房裏,這樣東西我見得多了,也有得是!說出來不怕嚇到你,那些小姐太太們,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裏去呢,我送你這點兒算什麼呀!”薛婆子嘖著嘴,說到這裏更冷笑一聲:“那些人我其實還看不上呢,論起相貌人品,她們要和你三娘子比,還差遠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歡你。”
“這、這……”
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桃三娘露出這麼尷尬的苦笑,不知是對薛婆子的過分熱情,還是因為她說的話。不知為什麼,我這次反而覺得有點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許桃三娘褪下鐲子,又把銀簪子往她手裏一塞,就連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還有點事兒,達士巷的劉家請我過去……”又壓低了聲音:“他家的閨女得了怪病,脖子長了肉瘤,我去幫她扶乩問問怎麼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裏拿著銀簪子:“實在多謝您老的厚禮了,改天請上您兒子一起過來吃頓飯啊。”
“我兒子啊,當學徒的一年到頭還不得看他師傅臉色,保不准啥時候才能回家來。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著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過頭來,也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突然‘噗哧’一笑,遂褪下鐲子,和發簪一起拿在手裏,對我搖搖頭,走到櫃檯裏隨手一扔,‘砰鐺’一聲不知就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雖然並不能很明白這一切,但桃三娘的舉動我卻一點都不奇怪。
看她忙著去做事了,我這才想起我在這也耽擱太久了,便急忙自個兒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還沒回來,娘也忙著活計,忘了時辰,根本沒在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巧了,吃完午飯,娘就讓我到達士巷口的王家去給送一套縫補好的棉襖棉褲,走到那裏恰正好看見了薛婆子,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尾隨她身後,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幾眼,只見他倆迅速進了巷子裏一戶人家的門內。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幫我付了買豆子的錢的那個大個子男人。
早前聽那大個子的說話口音,絕對不是江都人!他們怎麼會到一塊兒去了?這男人向我打聽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歡香館來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麼原因了。
我走到他們進去的那戶人家門口,只見上面寫著劉宅,我扒在門縫上想要往裏面偷看,無奈那大門十分嚴實,裏面也聽不見一點動靜。我沒辦法,只好走回到巷子口去,打算還是先把這套棉襖褲子送到人家裏再說。
天很冷,雖然是大白天裏,風卻刮得‘颼颼’作響。我從王家出來,再朝達士巷裏望望,卻一個人也看不見。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計也還沒出來,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說的,她是來幫劉家的閨女扶乩問卜的。不過天知道這婆子,向來是狡猾多端的人,從小娘就告誡我,別和那婆子說話,看見她也最好當沒看見……因為她和那位‘拍花子’賣小孩兒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劉家宅子門前轉了兩圈,實在太冷,腳踩在青磚地上感覺硬生生的,腳底反而陣陣發麻,我還是趕緊回家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看見薛婆子又來過歡香館兩次,每次都是揀那客少悠閒的時間,她有時是自帶一壺黃酒,或一袋凍梨之類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癡不顛地東家長一下、西家短一點拉扯個沒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確寬廣,有時桃三娘這裏的客人與她都是舊相識,偶然碰見了,更是要好好敍舊談論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熱情,但也點到即止仍不會特別熟絡。
眼看著日子進了臘月裏,各家各戶的活計也都逐漸停止了。大雪下了兩場,再過兩天就要到臘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制兩大鍋臘八粥售客。
這天我伺候爹娘吃過午飯,收拾完家事後閑來無聊,便又習慣性地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正在後院裏炙豬皮,是將已經制幹的肉皮掃上醬油、麻油、椒末等然後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邊看著,那豬皮‘滋滋’正冒著肥油,香氣撲鼻。我曉得這都是桃三娘為臘八粥專門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臘八粥吃味道尤其鹹鮮。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從不嫌麻煩,另外還有一種灌餡蛋也是,將鴨蛋放入滾水略焯,約莫裏面蛋白剛剛凝結,就拿出鑿小孔倒出蛋黃,然後再灌入各種餡,或是切碎的紅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筍;重新上鍋蒸熟,剝殼裝小盤,客人買一碗臘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餡蛋。
“三娘,”我問道:“為什麼臘月八日要熬臘八粥?”
“因為我們要記住一定要辛勤勞動啊。”桃三娘笑著道:“從前有一對好吃懶做的小倆口,他們爹娘去世的時候,留給他們八囤子糧倉存糧,可他們卻因此就不肯再去種糧食了,總覺得自己家糧食多得吃不完。後來過了個三年兩載吧,八囤子糧倉的糧食終於被他們吃光了,他們餓了好多天,恰巧是臘月初八,小倆口饑寒交迫,只好再到八個囤子裏仔細清掃了一遍,居然掃出來不少五穀雜糧,於是他們煮了最後一鍋粥吃了,並且痛定思痛發誓,來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種地。於是從此以後啊,小倆口省吃儉用,辛勤勞動,又過了三年兩載,他們慢慢地富足起來了,八個大囤子糧倉也再被填滿。於是他們為了教育後人,每年到了臘月初八,他們都會熬制摻雜五穀雜糧的臘八粥給子孫後代吃,這個傳統也很快就傳開了,變成我們現在都要吃臘八粥的習俗。”
“哎喲!三娘在這說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聲音冷不丁的傳來,把我嚇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頭看不見你,我就這麼闖進來了。”薛婆子這麼說道,我轉臉看她,卻更驚訝看見她這次來,身邊居然帶著那個大個子男人。
桃三娘趕緊站起身打手勢讓何二過來繼續炙這些豬皮,一邊說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請裏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擺手,又向桃三娘介紹道:“這是我乾兒子,從徽州來,姓陳,也是生意行裏走營生的人。因隆冬臘月裏不好走遠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來喝酒,我就把他帶到你這來了。”
“噢,請坐請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裏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幾分凝重的樣子,便不敢作聲了,東摸摸牆西蹭蹭腳,也挨進屋去,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裏的。
桃三娘給他們上了茶,雙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還是沉著臉,也不說話。
薛婆子解圍小聲道:“三娘別怪他,他這些年忙於出來走生意,雖掙下萬貫家財,不曾想他家裏那媳婦卻沒福氣消受,一個多月前暴病死了,家裏寄信過來昨日剛收到,他心急如焚卻也沒辦法立刻就回去……”說到這,又竟然眼睛一紅,流下兩行眼淚來:“那是個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莊又賢慧,入門才五年,未生個一兒半女,就……”
“婆婆,您老別這樣,您越傷心,不是慪得陳哥兒更傷心麼。”桃三娘連忙勸了。
“哎,是、是。”薛婆子趕緊擦乾淨眼淚。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個真誠感謝的笑意,但還是沒有說話。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報以一笑,這時李二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一小碟炙豬皮和醃冬芥菜、兩個灌餡蛋。
“還沒問你們吃了飯沒,先用點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們,我看見只要桃三娘背過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會瞄過去她身子上下掃動,但桃三娘只要一轉過臉來,那男人的眼睛又會迅速老實地黯淡下來,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即使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還是覺得有點好笑。
接著那薛婆子就要了兩個小菜一壺竹葉青,拉著桃三娘陪坐下來,與她這乾兒子一齊對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來好酒量,幹了幾杯下去,還覺得這酒勁道不夠,而桃三娘喝了幾杯,臉色卻微微顯出酡紅起來。
很快喝完一壺,那男人說還是喝梨花白的好,於是又上來一壺梨花白。
三人吃著小菜閒聊著家常,又幾杯下去了。
“唉,話說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體會到。想我那老頭,也死十年了。我守寡這麼久,養活大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喲……”薛婆子又習慣性地嘖幾下嘴皮。
現在店裏沒別的客人,只有他們幾個人喝來喝去的要到幾時,我實在無趣,就跑回家去了。
直至這夜晚上,天氣無比陰沉,風止歇了,雪也沒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卻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是什麼,照得濛濛一層亮,難道是月光?
我怎麼也睡不著。
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廁。
隔著我家的矮牆,歡香館門口一雙紅燈籠懸在那裏,紋絲兒不動。
突然,又一陣腳步聲。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怎麼,我眼睜睜看見白天裏那個薛婆子的乾兒子,在我家牆外鬼鬼祟祟地跑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裏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確確看清了,正是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從我家門前過,徑直朝歡香館走去。
我即便是再蒙昧的心智,也能敏感到這是怎麼回事了。
但我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擔心,還是要為這男人害怕好……來不及多想,我也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積雪踩著居然軟綿綿的,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著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看見側門那裏,薛婆子一人站在暗處,看見大個子,才走出來兩步,她仿佛是從那門裏出來的,我愈加疑惑,怎麼薛婆子這個時候還會在歡香館?
看他們竊竊私語了幾句,薛婆子就躡手躡腳地開那道側門,帶他進去了。
歡香館在夜色裏靜穆的門面,襯上那一對燈籠,就像一隻伏地肅然的獸。我心裏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實在冷得不得了,顧不得那麼多,惟有趕緊跟過去。
我走到側門邊,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面透出一絲光線。
我把雙手放到嘴巴呵熱氣暖一暖,便去輕輕扒開門。
何大何二李二估計已經睡下了,院子裏靜悄悄的,磨臺上放著一盞風燈,我從牆的拐角裏偷看,沒有半個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我知道樓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獨自住著,他們二人究竟包藏著什麼禍心?
我心裏跳得‘咚咚’響,寒冷也忘了,反而額頭一陣冒汗。
得馬上到樓上去,萬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個歹意,起碼我還能喊一聲何大他們。
空氣裏洋溢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我儘量放輕腳步,轉到樓梯口去,果然看見薛婆子和那男人摸著樓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樓梯在他們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下低啞到幾乎難辨的呻吟聲。
那男人似乎還有所忌憚,走了幾步,就停下,回頭悄聲問薛婆子:“乾娘……你確定她真喝醉了?那幾個跑堂和廚子……”
薛婆子不耐煩擺手:“我的陳大爺啊,那幾個早灌飽黃湯回去睡啦!老身袖子裏帶的十幾塊手帕子都濕透,這麼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塊塊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別說她……”
那男人厭煩薛婆子的囉嗦,也就做手勢讓她閉嘴,自己繼續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聽見了這些話,如果說何大他們都喝醉了,那豈不是我叫他們也不會醒來?我想到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識往身周圍看看,恰看見樓梯旁邊的醃菜罎子上有一塊壓蓋的石頭,我就連忙拿在手裏。
忽然在此時,仿佛就在這幢房子的簷頂上,不知是什麼動物還是別的什麼,發出一聲低沉如牛羊的‘哞-’叫聲——但聲音絕對比牛叫聲要大,我甚至感到就連腳下的地面,都傳來一陣震顫,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裏也失去觸覺,石塊應聲落地。
“呀!什麼聲音?”薛婆子在樓梯中央驚了一踉蹌,差點滑了一跤,石塊落地的聲音引來她和那男人回頭,已經看見我了。
我掉頭就跑,耳後聽見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應必定也是要下樓來抓我了,據說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頭上一拍,小孩子就會一聲不吭地暈掉……會被她抓走賣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擇路,冷不防一頭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抬頭一看:“何大!”
何大雖然身上一股酒氣,但仍一如往常板著臉不說話,目光直盯著前方,我回頭看那追來的薛婆子,她也是駭然一怔站住腳,不過她還是隨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來茅房麼?”她剛說到這,後頭就聽見那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摔下樓來,口裏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趕忙轉身去扶那男人,接著卻看見桃三娘笑吟吟從樓上走下來了,同樣是穿著那一身乾淨整潔的白底紅邊的棉襖子,一絲兒不亂。
“三、三娘?”薛婆子訕訕地擠出一點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裏待客一般的柔和,沒有異樣,看見我就怪道:“都幾更天了?桃月你犯什麼淘氣?快回家去睡覺吧?天氣冷得很。”
我站在那裏,的確手腳都凍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這時何二和李二也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院子角落裏,桃三娘見我不動:“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記得我整個人被何大一把抱起來,最後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麼睡著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來,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經起身幹活,倒沒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來呆坐一會,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趕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歡香館方向望去,還是與平時一樣平靜的嫋嫋炊煙。我懷裏還揣著昨晚的驚嚇,但不敢聲張,急忙回去做好早飯,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門,跑到歡香館門前,那何大在低頭掃著門檻前一塊地,沒有看我。我又轉到側門去,竟意外地發現到,馬廄裏居然拴著兩匹驢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會,兩匹驢子……一匹個頭矮小一些的,是已經皮肉褶皺了的老驢子,這種驢子恐怕也拉不動磨;而另一頭倒是身強體壯,高大結實。
正好桃三娘抱著一把幹稻草走出來,一看見我就笑道:“桃月兒?這麼早!”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你快看看我這兩匹驢子!終於可以不用自個兒推磨了。”桃三娘一邊把稻草均勻放進食槽裏,一邊笑著說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 * *
鎮上風風雨雨地鬧了一陣,失蹤了個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訪了
好多日,也絲毫找不到任何頭緒,漸漸也就淡化了。
可惜歡香館極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餅的麵粉也是菜市買現成的,兩匹驢子到頭來還費不少糧食,不多久桃三娘嫌著實在累贅,過了除夕年節,就把其中一頭老的送到鎮上的生藥鋪子去了。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麼想法,又過了好些時日,我走過歡香館門口,卻看見掛著一些菜譜的牌子裏,醒目地多了一塊新的菜牌子——阿膠肉!
我走進店裏,正是客人如潮的時間,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瑩酥香的肉塊。
我看見有客人點菜,桃三娘都會熱情地推薦他們吃一碗補身益氣血的阿膠燉肉;有人說:“桃三娘,那頭驢子殺了怪可惜的,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你這賣肉能賺回多少本兒來?”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諸位客官在我這小店都吃飽吃好,這阿膠啊,都是先前那頭老驢子送去藥鋪子,讓他們找師傅專門剝皮熬制的上等阿膠……我對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領了,那在我來說,可就不只那幾十兩銀子了!”
我眼盯著那每個人桌上一碗碗驢肉……心裏卻在想,她自己是不會去吃這蠢肉的。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4 00:37
標題:
第四卷,鎮魂饅
四、鎮魂饅
陰雨連綿天,江都籠罩在一幕水煙裏。
自三月初三以來,到江都一帶遊春的人便沒有停歇過,我在歡香館曾聽一讀書人對他同行的朋友說:“即便是清明雨泥濺路,但青綠發芽花紅枝,一派好春氣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馬?”
他的話我雖然不是很聽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還是懂的。
因為桃三娘做的青團子實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過了許多日,鎮上乃至來往商旅遊客,每天專門來買青團子的還是絡繹不斷,她無法,有時忙不過來,就讓我每天幫她到山上去采嫩艾葉,每次回來,她便時而給我幾個銅板,或送我一些點心做報酬。
爹娘也覺得這樣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掙幾個錢和得到點心,自然就十分樂得效勞了。
這一天我采滿了一竹籃的艾葉回到歡香館時,恰好又看見那說“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馬”的讀書人,他們坐在靠圍欄邊的座位,身邊的同伴裏,除了兩個與他年紀相仿,一副斯文的白淨書生外,還有一個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紅衣、紅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後站著個丫鬟,手裏還抱著一大個用布包著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
我一邊走進飯館內,一邊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見她與兩個讀書人喝著李二上的茶,應該也是剛進來店裏坐下不久。
我見他們一徑談笑風生著,那女子一顰一笑都十分嫵媚……直到桃三娘喚了我一聲:“桃月兒!”
我才醒悟過來:“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過我手裏的籃子,把我拉到櫃檯前桌子坐下:“怎麼?覺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點點頭。
桃三娘給我倒了一杯水,笑著道:“桃月兒喜歡紅裙子?”
我又用力點頭。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兒長大以後,穿紅裙子肯定比那姐姐還要好看。”正好這時那讀書人喚三娘:“掌櫃的,有什麼點心沒有?”
“來了。”桃三娘立即答應一聲走過去:“客官,我這裏有剛蒸好的青團子、青菰粽,你們想吃什麼?”
讀書人問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麼?”
那女子笑笑:“清明過了這麼些日子,還有青團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兩樣都來一點,如何?”
她說完,眾人都點頭,桃三娘便轉身親自去廚房,不一會兒端來點心,送到他們桌上兩盤之後,居然還不忘另外給我拿來一個熱乎乎剛出鍋的粽子。
她細心地給我把粽子解開紅繩,打開青葉,露出裏面圓滾滾瑩白如玉的香糯團子,然後再從櫃檯邊的蜂蜜罐子裏舀出一大勺蜜糖澆上去。
我喉嚨裏的饞蟲頓時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夾了往嘴裏送,三娘連忙提醒我小心燙。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遠遠傳來一陣紅火爆竹的聲音。店裏所有人都下意識往外張望,只見一對舉著大紅雙喜的儀仗,從柳青街的一頭慢慢走來,只是惟一有點奇怪的是,那儀仗雖然不停點燃爆竹拋向路邊,可卻完全沒有敲鑼打鼓的喜樂吹奏,仔細一看,讓人覺得哪里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親啊?”店裏有幾桌吃飯的客人中,有人問道。
另一人卻冷哼一笑搭腔:“可憐啊!達士巷的劉家閨女……”
我聽見是達士巷的劉家閨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陣子老來歡香館心懷不軌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說起過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脖子長了個肉瘤,她去幫她扶乩問卜來著,卻不知後來怎樣了。
那人又好事地繼續追問:“他家閨女怎麼啦?”
這時店裏幾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來了,個個都在側目看那說劉家閨女可憐的人,聽他如何回答。
“劉家那閨女啊,生得是個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個怪病,才八歲……我也沒親眼看見啊,就是據說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來一個瘤子,起先不疼不癢,但是邪門兒的是,還越來越大,衣服領子的扣兒都系不上了。劉家人都愁壞了,還找過那薛婆子,你們記得吧?那個專門幫人扶乩問卜,串門送藥的婆子,才幫他家去扶乩請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頭沒兩天,人都失蹤了,從此再不見下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嚇!這麼邪乎?”眾人咂舌,有知道這事的人,則紛紛點頭稱是。
我覷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頭笑吟吟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絲毫沒有異樣。
“那後來呢?你剛才說現在那嫁人的難道是劉家閨女?她不是才八歲麼?”
“錯了,現在已經滿九歲啦。”那人糾正道,複又搖頭歎氣:“可憐哪!聽聞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長得已經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幫她找了無數大夫,吃多少藥也不好呢。上個月呀,廣陵的張家卻遣媒人來說媒,更是緊接著送來一百兩白銀作為聘禮,急著還要下個月就得過門兒……你們以為是為啥呀?”這人故意賣個關子頓了頓,喝一口茶:“這張家有錢,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個傻兒子,你們知道不?今年也十二歲了,原本傻便傻吧,家裏丫鬟婆子伺候著,還當個寶貝一樣。可約莫在去年,那劉家閨女脖子開始長瘤的時間差不多吧,他們家兒子沒來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藥好不了……估計啊,不知是請的什麼問,說要娶親沖喜,找個命格相征一樣的,就找到這劉家閨女啦!”
這人一直說著,那大紅搶眼的迎親隊伍就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去,不停地點著爆竹,‘皮啦啪啦’地,聽時間長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雨路滑,那些抬轎搬箱子的隨從們個個衣服都是透濕的,濺滿泥點子,臉上都是懊惱的晦氣樣,一路上甚至沒人說話玩笑,死氣沉沉的。
店裏一時間鴉雀無聲,我看見那些走過去人們的一張張臉,竟然心裏一陣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點凝重,微皺起眉頭側目看著那隊過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時間,她又低頭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說話的人喚李二結帳,其他人還有那意猶未盡的說:“怎麼就走了?哎!你說,把他們兩家孩子湊一起去,會是什麼結果?”
那人有點不耐煩:“我怎麼知道,我就是有個親戚住劉家鄰居,沒事兒聽回來的事兒,誰知道真個究竟!”
桃三娘見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後院子去,只見院子裏一口小鍋裏煮好了數十個鹹鴨蛋,她轉身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小小的網袋子,把幾個個鹹蛋裝進去,然後往我衣服口袋裏一揣:“好好帶著啊,拿回去給你爹娘也嘗嘗,是三娘清明前醃下的,你回去看看,我醃的時候都是日中,那一顆顆蛋黃也都是在蛋中央的。”
我答謝收了,曾聽三娘說過,醃咸蛋時,若日中時分,則蛋黃會在正中,可上半日醃的話,蛋黃也會偏上,反之則偏下;還有和草灰鹽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腳醪糟,不然蛋內的蛋白就會變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後,下廚做了午飯伺候爹娘吃過,沒什麼事,便一人靠在家裏屋簷下一張竹椅子上,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音,很快睡著。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連不斷的霹靂閃電刺破雲端,爆發出無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驚醒過來,大雨滂沱中,看見幾個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門前街道跑過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幾個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過去運河那邊……”
我一怔,隨即驚慌得趕忙跑回屋子裏去,雖說小秦淮以及下游的運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離奇的事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天上雷鳴電閃的太嚇人,我心裏‘咚咚’地敲。
傍晚時分,雷雨過去,天邊現出一幕彤紅的晚霞,我在院子裏收拾被風雨吹亂的東西,娘出門去,正好門口碰到鄰居的一位嬸子,兩人便站在那裏閒話了幾句。我起初沒有在意,後來卻聽見那嬸子說的什麼,讓我娘看好我,最近別讓我到水邊去,方才運河那裏,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跳河了……
我一驚,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廣陵的張家迎娶劉家閨女麼?”
“是啊,那閨女可憐哪!病了那麼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聽說他們送親的隊伍走到運河邊時,河面上夾著雷鳴閃電,平白無故刮起一股旋風,把抬轎子的都吹得七葷八素,就有人停下來了,更不曾想,那轎子剛一落地,劉家閨女就從轎子裏跑出來,別人來不及弄清楚怎麼回事,她就往河裏跑去,一頭栽水裏了……”
“嚇!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怎麼也知道這樣想不開?”我娘深深歎一口氣。
“誰知道這孩子,話說她的瘤子也長得玄啊,我聽說去年薛婆子給她扶乩問了,說她睡覺時嘴裏爬進了什麼東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嚨裏,可又不能硬割開吧……薛婆子讓她喝雄黃酒、熏艾,都試過了沒用,他們說啊,薛婆子就是因為這樣得罪了那東西,才失蹤的。”
“還有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過她急著要去個地方,天黑前趕回來,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嬸子聊到這,她就託辭走了。
我見我娘走遠了,便出門跑去歡香館,其實我也不是想問三娘什麼,只是覺得她什麼都知道,看見她便反而安心了。
歡香館裏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卻在後院廚房忙著,大鍋裏一條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魚在冒泡的油豆腐中發出誘人的香味;旁邊燉鍋掀開了蓋子,裏面有數個拳頭大的瓷罐燜肉。
桃三娘起初沒看見我,我也不敢打擾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裏的糟醋蘿蔔再裝出一盤來。”
我連忙在旁邊答應:“我來幫你。”
她才看見是我,隨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醃菜和糟菜,幾乎就像是自己家裏的一般。每一隻缸子和罎子打開,就會有與眾不同而又熟悉的氣味。裝好了蘿蔔,我剛要幫她拿到大堂去,這是要讓李二去分給每桌客人——忽然三娘放下手裏的鍋鏟,邁出廚房,眼睛望向飯館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滿警覺,自語了一句:“有不好的東西進來了……”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院子這裏雖然是緊連著大堂,但絕對不是直通的,屋裏出到屋外,是有一道比較寬的門,門上也掛著布簾子,進了簾子右手邊還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過了樓梯才是掌櫃和收銀子的櫃檯和大廳。
那平時不作聲只是悶頭做事的何二,這時也慢慢抬起頭,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裏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時停下來了。
我手裏捧著一盤糟醋蘿蔔,卻不知該怎辦好,桃三娘走過來,從我手裏拿過盤子,便往屋裏掀簾子進去了,我趕忙跟在後面,雖然不敢進去,但拔開一點簾子,就能看見裏面的大半光景。
進來了一位身著富貴華服、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長得瘦削,臉色蒼白,眼眶有點凹,但手裏一柄摺扇,還在悠然自得地揮著,他身邊一跟班小廝連忙找李二張羅桌子,讓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裏盤子遞給李二,然後過去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快請坐。”
那人一眼看見桃三娘,明顯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卻道:“呵,這小店竟然也有這麼美豔的尤物。”
桃三娘給他倒茶:“客官拿我說笑了。客官想吃點什麼?”
那年輕公子四下一環顧:“曾經聽說過你這家小店,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著實地道有滋味。老闆娘你看著辦吧。”他語氣十分大度地說完,他旁邊的小廝還介面道:“把你這兒最乾淨最好的拿上來,我家少爺脾胃矜貴,銀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了走了。回到後院來:“何二,把剛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會送去給那客人。”
然後,自己就把現成已經做好的瓷罐燜肉、燒青魚等幾樣菜,裝了盤,我看著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來並沒什麼特別之處;而他的小廝,也只是那種常見的跟班饒舌一點罷了。
桃三娘用一個大託盤端著菜出去了。那年輕公子正悠閒地喝著茶,眼看著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擺下,他的小廝問:“哎!掌櫃的,打聽個事兒!”
“噢,客官請說。”
“你這裏今天有沒來過幾個讀書人,還有一個帶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幾個讀書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這麼幾個人來這喝過茶,用了些點心,但沒吃午飯就走了。”
那小廝一聽,馬上湊到那公子身邊道:“少爺,您沒猜錯!必定就是那陳長柳,他真敢帶著嶽榴仙跑到這來啦!”
“誒!這事不要緊,還怕他們跑得了?現在頭一等最重要的……你別忘了。”那公子沒好氣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爺您在這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廝說完,又吩咐旁邊另外還有一人:“好生看著少爺,我先出去辦事。”
桃三娘給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闆娘……手也這麼漂亮,做出來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當他低頭仔細看清那些菜的時候,卻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著那燒魚:“這、這些都是什麼爛東西?”
桃三娘一怔:“這是油豆腐燒的青魚……”
旁邊留下來的小廝立刻把那碟魚往地上一撥,‘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粉碎,湯汁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這種東西怎麼能拿出來給我們家公子吃?”那小廝對著桃三娘大聲呵斥。
正好這時何二端來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顆顆鴿子蛋大的芋艿在盤中還絲絲升起熱氣。
那公子一眼看見這道菜,才又轉怒為喜:“這還差不多。”
他的小廝連忙又去拿來另一對乾淨筷子,恭敬遞到他手裏:“少爺請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興興吃了起來,桃三娘笑笑告了聲得罪,讓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後院來。
飯館裏,刁鑽兇惡的客人也是不難遇見的,不過在歡香館這裏,因為桃三娘的烹調廚藝,所以我見過的挑刺客人並不多。
桃三娘面色並沒有不悅,她只是急忙回來把籠屜裏蒸的粽子又拿出幾個來,一個小碗加了白糖,又讓何二端去給那公子。
我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就回家去了。
* * *
據說許多人圍在運河邊打撈那劉家閨女的屍體,卻足足兩天都沒有一點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從鄰里閒話的嬸子們那聽來才知道,原來昨晚在歡香館吃飯的那富貴公子,是廣陵張家的大公子。
張家這一輩有兩個兒子,而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體不好,性質還總是吊兒郎當,長大一點還到處沾花惹草,把他娘親身邊的丫鬟都搞去了兩個;後來再添了那小兒子,本來剛生下來幾歲的時候,是聰明可愛的,哪知七八歲上下,就漸漸開始癡傻起來,張家求神問藥折騰了這麼些年都沒有成效,現在還索性來個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達士巷的劉家閨女,都派了大少爺親自去迎親了,哪知路上還是出了這樣不測之事,可想那張家兩位大人,必定是欲哭無淚、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們在運河邊找一家客棧住下來,他拿出不少銀子讓手下請人打撈屍體,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且既然劉家把錢都收了,這閨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轎出了門,那麼她也算是張家的人了,她的屍體也得運回廣陵張家祖墳去安葬云云。
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兼之每天在岸邊,劉家閨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攪得鎮上人們心裏都不好過。
張家的大公子雖然因為桃三娘端上魚而對她發了火,但是之後卻仍然每天過來歡香館吃飯。
他尤其最愛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蓮子粽,鹹的是火腿粽、蛋黃粽;還有專門配鹹甜不同醬料的竹葉白糯粽等,每餐有時猛吞下好幾個,然後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湯,別的菜點了再吃不下,也就飽了。我見過他有兩次吃完了,就嚷嚷胃裏難受,他的小廝把他攙著扶著,在店裏罵罵咧咧一陣才走了的,但下頓卻還來,照吃不誤。
不知是恰巧還是註定的,我聽那些嬸子們閒聊,說起他們眾人合計一算,那劉家閨女死後的‘頭七’那天,將會是端午節的正日,鎮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許多人竟還自發湊了點銀子,送給劉家讓他們買紙錢和做法事,劉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張家大少爺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後,找來幾個打齋的,在運河邊上每日裏燒香撒紙錢,日夜超送。
劉家閨女跳河之後的第三天,我意外地發現,桃三娘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在廚房裏做了許多的饅頭。
一屜一屜的饅頭,比我拳頭還大一倍都不止,而且個個包著黃鱔魚、鹹蛋黃、黃豆之類的大餡,蒸出來白白胖胖的模樣,特別誘人。
但三娘絕對不給我吃,也絕對不賣,只要是店裏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閒,就會呆在後院裏做這些饅頭,蒸好了就擺在一邊晾涼,然後裝進一口一口大布袋子裏……我每天采了艾葉回來,有時也會幫她的點忙,但問到她這些饅頭用來做什麼,她卻都是笑笑,說我到時候就知道了。
端午節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飯時刻,店裏客人不少,張家少爺也在,剛進門坐下,只見又有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飯,送娘出門,無意中望去,那車上下來一個美貌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和幾個讀書人來吃過點心,似乎叫嶽榴仙的紅衣女子。
那紅衣女子走進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起進了店裏來,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門前去,裏面桃三娘忙碌著,還未待她過來招呼,那紅衣女子就已經徑直走到那張公子面前。
張公子抬眼一看,倒沒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個不無得意的笑,用手裏摺扇一直面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這才過來拿茶杯給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視,只是盯著張公子。我在店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壓著怒火,我便隨意似的走進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面,我便過去幫他幾張椅子擺好,只聽那女子對張公子說道:“你不是想聽我談琵琶麼?我現在就來彈給你聽。”
張公子點點頭,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竟得空跑到這兒來?春林晚關門大吉了?不用接客麼?沒見過哪家青樓裏有你這樣沒規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陳公子已經幫我贖身了,你說這些話對我沒用。”
“贖身?”張公子冷哼一聲,他瘦得只剩下皮的臉上,終於顯出幾分怒氣,繃緊了十分難看:“陳長柳是什麼東西?幾百兩銀子就是他全副家當了!”
這時他身邊慣於幫腔作勢的小廝也說道:“我家少爺隨便就能拿出幾百兩給你贖身,再隨便拿出幾百兩,就讓你住大宅穿綾羅,你還不識抬舉!”
張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話,又向女子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她道:“不是說彈琵琶麼?彈吧!”
紅衣女子緊接著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陳記布莊鬧事。”
張公子切齒道:“你有什麼根據說我的人去鬧事?”
紅衣女子氣得雙目圓瞪,這時店外又有兩個人急急跑進來,我轉頭一看,卻是那書生,身後的像也是上回一起來喝茶的人。估計那前面的就是陳長柳了。
“榴仙,你到這來幹什麼?這種人你跟他有什麼好說的?”陳長柳拉起紅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來,但是腳下卻不肯動步,緊皺眉頭不說話,她的丫鬟在旁邊也不敢攔,只向陳長柳道:“姑爺,小姐也是想替你討個公道……”
“和他這種人說什麼‘公道’二字?簡直是有辱了這兩個字,何況你聽說過禽獸也懂人話?”陳長柳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張公子頓時臉色紫漲,‘砰’地一拍桌子:“你說什麼?”
陳長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見沒?我都說了它聽不懂就是聽不懂……”
紅衣女子也不由得轉怒為笑,那陳長柳也完全不管張公子,就牽起女子的手:“榴仙,我們回去吧,你還沒吃晚飯呢。”
立刻張家的幾個小廝就擋住去路,陳長柳質問:“你們要幹嘛?”
“你剛才說什麼?”那為首的小廝喝問。
“難道你也聽不懂嗎?”陳長柳不耐煩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聲,一把拽住陳長柳的衣服,掄起拳頭就往他肚子揮去,陳長柳看來是手腳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結實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來了。紅衣女子趕緊去攙他:“長柳!”
那張公子氣得在旁邊直跺腳:“活該!打死他才好!”說完,也作勢過來要伸腳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裏虛晃一腳,卻一下子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後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眾家丁慌忙叫喊著少爺,沖過去扶他。卻看那張公子半張著口,兩眼向上發直,卻說不出話來了。
眾人都愣了,幾個人搖著他:“少爺!少爺?……”
桃三娘突然走過來,仔細看了看:“你們別晃他,他這樣子像是中風似的。”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只有桃三娘鎮定:“你們快把他平著抬起來,那邊幾張椅子拼起來讓他躺下。”
眾人趕緊把他扶過去躺下,我也靠近過來看,離那紅衣女子不遠,仿佛聽見她嘀咕一句:“罪有應得……”
然後那陳長柳忍著痛,拉著那紅衣女子繼續往外走,那些家丁忙著照料少爺,這次沒人再攔他們,我眼睜睜看著他們上了馬車,實在不明白他們與張公子之間的恩怨是怎麼回事……
張公子半天還沒有一絲兒反應,店裏其他食客看見這樣的場面,怕事的都急忙算賬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則還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店裏鬧哄哄的,這時門口又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人,喚那張公子的小廝:“不好了、不好了!剛才河面上無端打閃了幾下雷電,有兩個在岸邊撈人的夥計被什麼東西拖下去了……”
眾人又是一片駭然,為首的還算鎮定:“那些打齋的和尚道士呢?”
“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念經,道士就是撒米燒符,也沒見什麼效果……”
桃三娘眉頭一皺,忽然對那些家丁道:“你們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兒吧!大夫住得不遠,李二,你帶他們去。”一句話立刻提醒了這些人,他們趕緊招呼著把張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運,還是那領頭的有經驗,制止了他們不要亂來,然後再問桃三娘有沒長的門板之類,桃三娘便說後院有一塊,這些人就七手八腳地忙活著,終於把張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幫著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殘羹剩菜,過了一會,就聽見外面巡夜打更的人走過,三娘豎起耳朵聽道:“已經亥時了?”
我附和道:“到亥時了。”
“噢……”她若有所思應了一句,手腳麻利地收拾完東西,這時李二也回來了,她便連忙吩咐:“關門。”
李二照做了。
我還不想回家,但是又捨不得回去,總覺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桃三娘回身到後院去,我就跟去。
何二已經把屋裏準備好的數十大袋饅頭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見更加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著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仔細數了數,共有三十袋,每一袋裏分別裝有四籠統饅頭,一籠屜是二十個,她自言自語道:“少了點,不過應該問題不大。”
我有點結結巴巴地問:“三娘……這些要用來做什麼?”
桃三娘轉過臉看著我,莞爾一笑:“桃月兒你不困嗎?”
我搖搖頭。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沒想,用力點頭。
她對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對她就是會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心裏堅信她是不會懷有任何惡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東西我們走。”
“走?去哪?”我問。
桃三娘親切地牽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數十袋的饅頭,雖說李二他們都是結實的壯漢,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強吧?三娘拉著我在前面走,我卻不時地回頭擔心地往後看,不知不覺,腳下走起來輕飄飄的,似乎完全不費力氣,三娘的腳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著,也能毫不費力地跟著,夜色陰晦,看不見月亮,四面八方的風發出‘沙沙’的響,更夫敲梆的聲音傳來,很空遠。
很快,黑夜裏前方傳來一陣‘嘩嘩’不絕的水聲?我疑惑地想,這麼快就到運河邊了?我依稀記得從我家到運河,得走好一陣子路程,小時候老人還曾給說過故事,這運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溝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吳王,專門派人修建……怎就這麼快到了?我的腳還一點不覺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別多,河水也特別漲滿吧,我雖然看不清,但能從聲音感覺到面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們一聲不吭緊跟我們身後,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裏的布袋子,足足在河邊堆起來一座小山那麼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壓在一個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壓垮到不能動彈。
“三娘……我們來這幹什麼?”我怯怯地問。
但是三娘沒有理我,只是吩咐他們把袋子的口解開,望望天:“快到子時了。”
李二他們默不作聲地打開口袋,然後再把它們一字排開擺在河邊,三娘盯著河面,在等什麼,四下裏除了水聲,黑得看不見任何輪廓,我的恐懼油然而起。
水面仿佛忽然升起了熒熒爍爍的白點,像平時看到一大捧絨毛摻和的細灰散到半空中一樣;像是有一陣吹不動衣衫的風,無聲無息把整條河面帶過,沒有徵兆,就募地冷下來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點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無的風裏,夾雜了飲泣似的嗚咽,絲絲環了旋兒,在看不清地繚繞和打轉,幽怨糾纏不休——
原本就湍急的水聲,突然變得愈加急促起來,整個河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劈裏啪啦’的聲音,像是沒來由就從水底浮上面來的巨大魚群,不知怎麼就聚集在這裏了;另更有不止一個奇怪的,由遠而今卻低沉憨悶、猶如老牛的哞哞叫聲的東西,也在往這邊傳來,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緊緊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來了!”桃三娘回頭朝李二他們一示意,只見他們幾個立即把整個袋子提起,把裏面雪白的饅頭全部撒入水裏,頓時水面無數閃著白光的魚躍到半空,饅頭落入它們之中就不見了,但是隨即,水中顯現一條狹長的黑影,約莫比鎮上一般的大樹還粗,在水中蜿蜒而過,魚群自動躲避,‘哞哞’的低吼聲就是它發出的,無數個饅頭還在不斷拋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強看清它的身形在水裏來回調轉盤桓。
桃三娘沉靜地注視著河裏,沒有說話,雙眼迥然有光,三十袋饅頭扔完了,魚群與和長形的黑影遂漸漸隱去,河面漸漸平息。
桃三娘轉臉覷了李二他們一眼:“看來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聲,何大何二卻沒有回應。
我全身已經僵硬得沒有知覺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牽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顫,抬頭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麼……東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復了平素的溫和笑意:“我們回去吧。”便拉著我往回走,一邊路上給我講:“那些就是魚和蛟龍啊,明天就是端午節了,端午節要包粽子,就是要用來喂江裏的魚和蛟龍……為什麼?因為那都是流到江河裏的積怨變成的啊,就如餓鬼一般,它們會爭食所有落水者的屍首,而落水者的怨憤又會化作更多的白魚……聽說過西施的故事嗎?傳說吳國滅亡之後,西施身為亡國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樣也被魚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聽著這樣的故事,更加害怕。
“那劉家的女孩兒也是被它們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沒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腳步慢了許多,雖然我的腳還是不會累。
忽然她又提起別的:“那廣陵的張家,占了一處山頭用來作為他們的祖墳,哪想到那一年大雨衝垮山泥,整座棺材隨之被滑入河裏,先人的骨肉被魚群分吃了大半,但幸虧發現得早,那些後人還能撈回來幾塊骨頭。”她說到這裏,似乎還覺得這事有點好笑:“把這群餓鬼一樣的魚群口裏食物奪走……可是很危險的,它們永遠都會纏著張家這些人,可惜……還連累死了那劉家女孩兒,和方才兩條人命;張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過不去端午節了,它們一直附著他,身體血氣都快被吃盡了。”
我抬頭看天,沒有一點星和月的影子,已過子時,便是端午節日:“三娘,剛才為什麼要來喂它們?”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讓這裏發生更多變故啊,我還得做生意嘛……蒸些饅頭又比包粽子還簡單點。”
“噢,就沒那麼麻煩?”我似懂非懂點頭,心裏卻猛然想起從前曾有人傳說,桃三娘喜愛吃白花花像是腦子一樣的東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欲吧……她滿足了別人的欲望,別人的欲望也就進了她的口腹……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遠處,歡香館門口的一對紅燈籠,在夜色中分外顯眼,快到家了,我還是有點疑惑:“三娘,劉家那女孩長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咯?”
“去年她家院子裏挖水池子,她貪玩把一隻烏龜埋在那些挖出來的土裏,那烏龜卻一直沒死,只是壓在裏面不能動彈……”
我聽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來,這時已經到我家門口了,桃三娘輕輕推我:“回去睡吧。”
我腳底下輕飄飄的,不知怎麼就進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經睡下,難道我沒回來,他們都不在意嗎?正想著,緊接著就看見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來如此……我倒頭就睡著了。
* * *
端午節這天,江都難得出現了一片晴好天氣;碧空如洗,雲白風清。
歡香館裏今天來吃飯的客人不少,桃三娘專門做出一道紅燜鱔段的菜,就是把鱔魚切五寸長的肉段,之後油炸,再加入筍段、醬油、黃酒、豆粉,大火燜燒而成,出鍋之時香濃油亮,滿盤皆香;客人個個吃了都是交口稱讚。
運河邊上,據說還在做劉家閨女‘頭七’的法事,昨晚死了兩個人,所以大家都無比小心忌諱,也沒人敢去湊熱鬧的;張家大少爺在鎮上大夫的家裏躺了一夜,也不知怎麼樣,倒還沒有咽氣,第二天一早家丁們就找來馬車,把他送回廣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話,那也是凶多吉少。
之後過了幾日,我總好奇,想盡了法子,終於隨著我家鄰居幾位嬸娘去了一趟達士巷劉家,我混摸進去,假裝不在意,用跟事先拿在手裏的木棍,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邊、靠牆角的一堆泥,從底下挖了一會,就真的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用手掏出來,真的是一個烏龜殼!我對著光眯眼看看殼裏,竟正好看見裏面一對綠豆兒般大的黑點,也在看著我。
我怕人看見,也顧不得髒了,趕緊將烏龜一把藏到衣服裏,仍然假裝不在意地,溜出劉家去。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4 01:06
標題:
第五卷,醉桃童
五、醉桃童
夏日裏熱氣蒸蒸、蟬鳴聲聲,這日中時分,惹得人實在昏昏欲睡。
娘替鄰家嬸娘的孫女兒做兩件小繡花紅肚兜,按照她的要求,這手工還是很磨人的,當然銀子也收得貴一點。
我在旁邊看著,由不得誇我娘:“這條鯉魚繡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給你小時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樣子做的。”
我點頭:“但我的那件是桃花,這一件卻是荷花。”
這時突然聽見院子裏有開門聲,我趕緊跑出去,卻是爹回來了,我趕緊迎著進來:“爹,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爹一頭一臉的汗,背著傢伙的褡褳鼓脹脹的:“活計提早忙完了,就回來了。”說著,從褡褳裏拿出裝錢的袋子和一壺酒:“丫頭,今晚多炒兩個好菜,待會爹有個朋友來家吃晚飯。”
“噢!”我給爹倒了水來:“爹今天賺了不少銀子吧?這麼高興。”
娘也放下了手裏活計,過來接了爹身上的東西,仔細一看錢袋子裏:“喲!足足一吊錢?這次的東家還挺大方。”
爹樂呵呵的:“是啊,累了這幾日。”他脫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問他吃了午飯不曾,他說吃過了,就扇著蒲扇,閉眼打盹去了。
我不敢打攪他,我娘顧自收拾東西,我就走到院子裏。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裏種了幾茬韭菜、生薑、蒜苔、白菜之類,還有兩棵黃瓜、葫蘆,現在順著牆腳綠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這一頭薔薇架了。
晚上就炒個韭菜雞蛋和拌個黃瓜好了,我在心裏這麼想著,習慣地越過矮牆,往歡香館張望。
桃三娘正送兩個客人出門,一身夏日裏常穿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潔大方。我忍不住開了院門,往歡香館跑去。
一進飯館裏,沒幾個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見靠櫃檯的桌子上,擺了一大布袋,袋子口敞開,露出一個個青紅毛絨的大鮮桃。
我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見我進來,她就立刻眉開眼笑:“桃月兒?這個時候跑出來,你也不怕中了暑氣。”
我搖搖頭:“不怕。”
桃三娘過來拉我到櫃檯前坐下,拿一壺水倒給我喝:“這是白菊茶,你喝點。”
我接過來道了聲謝。
桃三娘許是見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轉,就不在意的樣子說道:“這是一個客人剛才送來的,他上山挖些藥材,無意中看見幾棵野桃樹,結滿了果子,就摘了不少,還專門給我送來一袋。”
“噢……”我點頭,見三娘沒有給我一個的意思,有點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低頭喝茶。
桃三娘莞爾一笑:“你的小烏龜還好嗎?”
“還好啊!它喜歡呆在我家廚房井邊的木板下面,今天早上喝水吃飯粒的時候,還一直抬頭看我。”我答道,這只小烏龜就是達士巷劉家的泥土裏挖出來的,我也沒多想,拿回來以後,三娘就讓我好生養著它,而且它一點不會亂跑和吵鬧,只比我巴掌大一些,我娘爹也覺得好玩,就讓我養在家裏了。
“噢。”桃三娘點頭,轉過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這些桃子做些桃幹和醉桃,你來幫我嗎?”
“好啊!好啊!”我連忙答應。
不知道為什麼桃三娘總有那麼多做好吃的訣竅,不同的東西到了她手裏,只要她願意,就能做出許多不同的風味。
這一次她說做桃幹,我原以為是街上蜜餞乾果鋪子裏賣的那種,哪知她仔細把每個桃子拿出來後,選擇了一番,把壓在袋子底下,稍微有點熟爛和破碎的桃子先拿出來,放到一個甕裏煮著,到皮和核脫離出來,再加入洋糖,放緩火讓我慢慢攪拌。
自己則去把其他整個好的桃子上籠屜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動脫離的時候,拿出來去皮,再剖開兩半,去核,約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兩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內,兩半合成一個,然後依次放在篩內。
看我攪拌的桃鹵汁也行了,就把甕離開火,說是讓它自己冷卻,另外有用。
還說那些整個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們放在炭火上輕輕烘兩個時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陽曬乾,就好吃了。
我奇怪的是,看著我攪拌完的那一甕顏色糊塗的桃鹵汁,奇怪究竟什麼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驚訝,但是這時看看天時,已經將近日近黃昏,我該回家做飯了,便匆匆告辭三娘,回去了。
爹的朋友,也是一個木匠,家在廣陵,來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裏做活計,無意中碰見了爹,就邀了他來坐。
我做好了飯菜端上,不敢打擾他們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廚房吃了飯,我自己蹲在井邊和烏龜玩。
忽然有個聲音響起:“喂!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葉子喂烏龜,沒在意。
“喂!賊!偷了我的桃子!”
小烏龜停下了吃,一對綠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轉向一邊,我用葉子去撩它的頭:“乖,好好吃東西。”
烏龜把頭伸得長長的,望著我身後一側,一動不動。
“喂!你偷了我的桃子!我聞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廚房在院子一側,我的身後是一睹比較高的圍牆,不可能有人會站在我後面跟我說話的。
我疑惑地回頭,果然什麼也看不見,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但是我的烏龜卻把頭高高地昂起來,我循著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圍牆之上,居然站著一個小孩!
比我大年紀略小點吧,九、十歲的模樣,穿著一件樹皮一樣顏色的麻質衣服,頭上兩個抓髻,臉色圓乎乎、粉紅撲撲的,十分可愛,但他的神情卻是十分惱火,皺著眉頭緊抿著嘴這樣盯著我。
“誒?你爬那麼高,不怕摔斷胳膊!”我好心提醒他。
“賊!你偷了我的桃子,還藏起來不讓我找到,還不快拿出來還給我!”那小孩完全不理會我的話,繼續這樣罵我。
我有點生氣:“我哪有偷過你的桃子,你別胡說。”
那小孩指著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聞就認出來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去了?我明明聞到就在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烏龜拿在手裏,這時,天還未完全黑,我對烏龜說:“我們進屋去,別理那怪孩子。”
娘在裏屋,點著油燈繼續在縫著活計,爹和朋友又在外間喝酒喝得興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難聞的酒氣,我只好帶著烏龜出門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兒巷口,又看見方才那小孩,他就站在路邊,似乎想要攔住我的去路:“偷桃的賊!快把桃子還給我!”
他來來去去還是說著那幾句話,咄咄逼人的表情讓我厭煩起來,所以我再不理他,徑直朝歡香館走去,那小孩突然緊走兩步追過來,伸出手作勢要拽我的衣服,我趕緊往前跑,但跑沒兩步,鼻子裏卻聞到一陣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歡香館裏飄出來的。
我回頭覷了一眼那小男孩,他應該也聞到了吧,這樣的香甜彌散的氣味能讓任何人都為之陶醉——他站在那裏,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隨即……突然大哭起來。
我驚了一跳:“嚇!你哭……什麼?”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就是在那咧嘴大哭著,我覺得太怪異了,又怕他接下來不知還要幹嘛,便趕緊走進歡香館去。
店裏沒什麼客人,桃三娘自己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壺,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飲著,我手裏捧著烏龜,聞著那香氣走過去,就是在三娘的壺和杯子裏散發出來的。
“三娘,你在喝什麼?”我笑嘻嘻地靠過去。
三娘一手擎著酒杯,側面看見我,還有我手裏的烏龜:“呵,把它也帶出來玩兒了?”然後把杯子遞給我看:“剛才你煮的桃鹵汁,我兌進去一半新蒸下來的燒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濃的桃子香味!”我看著她杯裏調製的桃酒,可能是因為桃子加了洋糖,洋糖裏面含有一點冰片,因此更能透發出果香的濃郁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見桃三娘喝酒喝得雙頰微紅,煞是好看,便把烏龜放在桌面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滿,放在烏龜面前,烏龜居然也真的伸長脖子,往杯裏探頭,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趕緊把它拿開。
三娘笑笑:“讓它喝一點。”說完,隨手拿來一個裝醬醋調料的小碟子,倒進酒,烏龜竟真的搖搖晃晃走過來,在碟子裏喝起酒來。我驚訝地看著它,三娘卻把她的杯子又遞給我:“你也試試?”
我向來不敢喝酒,而且在家裏爹喝酒也總是熏得我難受,但……聞著面前陣陣誘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試著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帶有酒的辛氣,但是不刺喉嚨,反而有種舒適的暖意緩緩滑下肚裏去:“好喝!”我對三娘說。
三娘笑著看我,又看看烏龜,我這時已經完全把方才在外面罵我的小男孩忘記了,一邊逗弄著烏龜,一邊和桃三娘閒話聊著。
門口又進來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還未投向門口,我就看見她臉色一沉,但隨即又換為慣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應著走過去。
我轉臉望去,卻發現進來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見他手裏提著我家那只看來已經空了的酒壺,搖搖晃晃,看來已經有點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給客人打半斤燒春。”
那人滿意地點點頭,把酒壺給了李二,可能因為喝多了的緣故,他又對桃三娘搭起訕來:“我說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來看見你,你都是這麼漂亮呢!做飯手藝好,把自己保養得也這麼好。”說到這,酒氣湧上來,他打了個嗝,李二把打好的酒壺拿過來給他,他接過去:“嗯!錢你待會過來對面,竹枝兒巷口木匠家裏收啊……”他說完這句,就回頭走了,桃三娘回來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點頭。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遞給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這個酒勁其實還是厲害的,我咽下肚裏,就感到一股熱氣直沖上來,臉皮也一下子發燙起來。
“桃月兒,回去記得早點睡覺,不要理那個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頭,這樣囑咐我。
“好。”我點頭。
我又在歡香館待了一會才回家,安置好烏龜,我就進門去想要替爹他們收拾一下桌子什麼的,正好看見爹和那叔叔拿著一個金光燦燦的東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見我進來,就下意識捂在手裏,像是怕人看見。
我裝作沒看見,把茶壺拿到一邊泡上茶,分別給他們倒上,說一句:“爹,叔叔請喝茶。”就出去了。
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談到很晚,然後就在外間鋪了被褥,讓他將就一晚。
而我與娘在裏屋,早早就熄燈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總睡不踏實。
屋裏的燈都熄了,靜得沒什麼聲音,爹怕熱,夜裏不願意到裏屋睡,這會子應該也在外間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聽見他傳來那陣陣熟悉的鼾聲,還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還要濃重。院子裏同樣也是靜悄悄的……我明明已經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撐不開,但就是腦子裏清楚得很,耳朵聽得見屋裏屋外哪怕一點點響動。
忽然,有一個奇特的聲音——仿佛就在我睡覺的房門外,是什麼東西正在抓撓門上木頭……可當我努力仔細去聽的時候,這聲音仿佛又來自於窗戶外的院子,可能是烏龜在爬動,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頭?
不對!還是就在房門外,像是有著長指甲的手指在門上使勁摳,恨不得戳穿了門好進來……我全身的寒毛逐漸都豎了起來,
不會是鬼吧……?我心裏著實害怕,但還是一直聚精會神想要分辨那個聲音,究竟是院子裏烏龜弄的,還是真的就在睡房門外。
可心裏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個聲音一會像是在窗外,一會又是在門外,甚至還好像從房頂上,指甲抓的不是木頭,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連原本的睡意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睜開眼睛,眼前卻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卻又下意識害怕會不會摸到別的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是哪個方向響起一聲雞叫,我聽到那聲音,才撐不住終於沉沉睡著了。
* * *
次日,天公不作美,居然下起了小雨。地上都是濕漉漉的,我起晚了,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打發爹和那位叔叔吃。
今天這種天氣不能洗衣,我到院子裏隨便洗了把臉,看見烏龜好好地呆在那裏,拿起它來仔細看看它的爪子,乾乾淨淨,不像是撓過磨過東西的樣子,難道昨晚的聲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來也很不好,眼睛有紅絲,面帶疲態,根本沒有睡好。
我回到屋裏,娘給我錢讓我到菜市買面和雞蛋,我只好提了籃子出門。
買完了東西回來經過歡香館,看見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裏說話,老的我認得,是鎮上生藥鋪裏開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六旬年紀了,但他腿腳還很硬朗,經常帶著藥鋤背著藥筐上山去挖藥的;但我記得他只有一個孫女的,怎麼這會子手上拉著一個小男孩——我仔細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牆頭說我是偷桃賊的那個小孩,但他今天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粗麻布衣服,沒有昨天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邊,一聲不吭的,半低著頭。
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看見了我,我趕緊過去向他們道了聲好。那小孩也絲毫沒有反應,眼睛只是看著地面,緊抿著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又轉向桃三娘說:“所以我說三娘啊,這個孩子我也不知道怎辦好,他也說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這裏人來人往的,還好打聽事,就幫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滿口答應,老郎中便牽小男孩:“好了,我們走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執拗地不肯離開,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誒?你這是怎麼了?”老郎中拉他不動,就奇怪地問。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眉頭緊皺。
正當老郎中低頭去哄小男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笑著走過來,大聲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們一起望去,卻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剛從我家走出來,到歡香館這裏。我又趕緊道一聲:“叔叔好。”
那男人點頭笑笑誇我一聲乖,便又去繼續和三娘搭話,無非是些天氣如何,看你今天氣色如何的常話。
旁邊那老郎中還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還是不動,老郎中就佯裝生氣道:“我走了,你自己在這吧。”
但這孩子還是不理會。
桃三娘便過來拉小男孩:“要不就進來坐坐吧?譚大夫,您老也進來喝杯茶?”
老郎中訕訕笑道:“這怎麼好意思。”
桃三娘還招手叫我:“桃月兒也進來吧,大毒日頭底下站著,會曬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體貼。”我聽那叔叔說著這麼一句,也跟著進去了。我不由得竊想,這位叔叔不會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過一年到頭,在歡香館吃飯的來往客人裏,對桃三娘喜歡的也是不在少數,倒也不奇怪。
桃三娘泡了一壺白菊茶,拿來一碟炒瓜子,請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來,一直在看著那小男孩,我總覺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歡香館做什麼?我想試試他,便過去和三娘說:“三娘,昨天做的桃幹怎麼樣了?給我看看?”
桃三娘回說:“就在後面院子曬著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臉,只見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著桌面,臉憋得漲紅,又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時,一直在吃瓜子的那個叔叔,似乎對我們的話有點不耐煩了,就搶過話頭:“我說桃三娘,今天廚房裏又做了什麼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沒睡好覺。”
“身上有蟲子吧。”桃三娘像是開玩笑地說,就起身走到櫃檯去。
那男人也跟過去:“忙什麼呢?我幫你。”
正巧這時,有客人進門來,桃三娘轉身又去招呼,我見沒什麼特別的事,也就不作聲回家了。
我忙完一點家務,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廚房做好了韭菜雞蛋面,那叔叔卻還沒回來,我和爹娘說剛才看見他在歡香館,爹娘就讓我去喊他一聲,問他回不回來吃飯。
我去到歡香館,果然看見那人還在店裏,叫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一個人喝著,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卻一個人在角落裏呆著。
我走過去想和那男人說話,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氣,臉色酡紅,我連叫了幾聲叔叔,他才慢慢轉過來沒好氣道:“什麼事啊?”
我有點害怕:“我爹讓我來問您,回去吃飯不?”
“不吃了,我在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過來咱一塊兒……喝。”他舌頭打了個結。
我答應一聲趕緊走開,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個小男孩,讓我很感興趣,我走過去哄他:“你怎麼還在這裏?”
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我指著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誰嗎?”
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這次與昨天一樣,充滿了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別人送給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種的嗎?”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三娘已經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過。”我突然冒起個促狹的念頭,存心想要用話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還未待他說什麼,就聽得身後那一直顧自喝酒的男人一聲大喝:“酒沒了!夥計,打酒來!”
店裏客人不少,李二正在為一桌客人點菜,走不開,那男人就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到放滿酒罎子的櫃子去,紅紙上寫著‘燒春’或‘梨花白’的幾個大罎子,他都打開了,各聞一聞,抬頭又看見櫃子裏有一口小罎子,仿佛嘀咕了一句:“這是藏的什麼好東西……”說著就要掀開蓋子,桃三娘不知怎麼忽然出現在他身邊,一手按住蓋子:“對不起,客人,這個不能打開。”
那男人一愣,但見是桃三娘,就一下沒了脾氣,連忙放下:“好吧好吧,還你……不過,你得過來陪我喝兩杯啊?”
桃三娘笑著點頭,接過罎子:“好啊,我給你再打半斤燒春。”
那男人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倒了兩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開話題,我聽見像是說每天店裏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該注意不要太累著,桃三娘不答話,繼續倒了一杯酒,與他幹了,這男人還在念念叨叨,又說起聽聞到桃三娘已經守寡好些年,怎麼也不見她招贅個女婿幫忙?還得自己每日裏抛頭露面地出來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說什麼。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聲地盯著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與他圓紅麵團一樣的臉蛋實在不配,我甚至幾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臉,不過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還等著我回家吃午飯的,沒時間理會那麼多,那男人和這小男孩愛在這呆著就呆著吧,我向三娘告辭一聲,才走了。
一直到晚上,這個男人都沒回來。
我爹終於有點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裏所有壞了的桌腳、木凳、水瓢等東西,但那位朋友還不回來,看看天色將晚,:“是不是睡死在那裏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約好了明天一早就啟程去廣陵的,爹在廣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這位朋友向來都是名副其實的酒鬼,經常因為喝酒而誤事。
“不會妨礙了老闆娘做生意吧?”娘也有點擔心,再讓我過去瞧瞧。
我只好再次跑去歡香館,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說那個男人雖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經離開飯館,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
我道了謝再跑回家告訴爹這個消息,爹深深皺了眉,半晌才道:“這個人……究竟想幹什麼?”
娘寬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還怕他走丟了……”
“你不知道!”爹打斷了娘的話:“這個傢伙……他之前在一家幫人修衣櫃子,那家人有一隻多年沒用,又壞了鎖打不開的舊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時候,他無意間摔壞了盒子,裏面居然有一隻金鐲子……他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腳不乾淨,最近又缺酒錢,就把那東西擅自藏起來了……他那天晚上拿給我看,我勸了他半日,他嘴巴答應我說會還給人家,可這會子不知道會不會拿去當鋪……?”爹說完,擔憂地看著外面的天色:“我還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門去了,娘搖搖頭歎口氣,也沒多說什麼,重新拿起針線做起活來。
我在家裏百無聊賴,站在院子裏,往西還可以看見天邊最後一小抹晚霞,透著金絲的紫雲團,十分美麗。
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能依稀看見裏面來回走動的人影,廚房的煙囪炊煙不斷,有種能吸引人的氣息從那裏流出,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怎麼樣了?他昨天在歡香館外面那麼大聲的哭鬧,也沒見桃三娘理會他;今天讓他進了店裏,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聲,桃三娘向來待人熱情,可這次似乎也不怎麼在意他……究竟是哪來的小孩?行徑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覺地踱到歡香館去,店裏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應該在廚房,因此不敢從正門進去,就折到側門,打算去後院順便還能看看她曬的那些誘人桃幹……可是,後院只有何二一個人在忙碌,居然不見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裏忽然一涼,那個小男孩也不見了,難道他們是一起出去了?我隱隱覺得這裏面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但是又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會去哪里?那個小男孩,究竟是什麼人?他口口聲聲說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別人送給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在意,不過是幾個桃子而已麼?
天角邊都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風,吹得人身上發涼,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我是不是該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傳來一個異樣的聲音,聽來好像是接連有重物落入了水裏,緊接著還有一個男人發出夾雜不清的慘叫。
我嚇了一跳,站住腳,但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往慘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沉半浮著一個罎子,酒香四溢,離奇的是,水面上亮著一團淡淡藍綠的光,剛好能看清有一個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撲進水裏,只有一雙腳還在岸上,一動不動。
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那個半截身子在水裏的人,難道是死人?那團光,看起來也如此詭異……我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隨即就一幕空白了,眼裏只有那團光在爍動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淡淡藍綠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裏面居然像是有個飄忽的人形,風不停在吹,光也在風裏隨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腳再也不聽使喚了,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響,下意識想要用力挪動身體,卻整個人往後一倒跌坐在地。
風不知怎麼,漸漸聚集到我身邊周圍來,呼呼地打旋,那團光向我靠近來,光裏……真的有個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讓我麻木,那光就要籠罩在我頭上了——
“桃月!”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緊接著發生什麼異樣的事,我不知道,只聽見‘鐺’一聲金屬銳響,我面前那團光團募地就四散熄滅了,我還呆在原地反應不過來,直到桃三娘跑過來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過來,轉臉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沒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讓我一下子無比親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頸項:“三娘!”
“好了,沒事了。”桃三娘說話的語音還是一貫的溫和,沒有一絲慌亂,她輕輕拍我後背的感覺,也能讓人安心。
這時又有一個人走過來,從距離我不遠的地面,撿起一樣東西。
我望過去,居然是那個小男孩,他手裏拿著的東西,在夜裏之中還會反射出一點微微的金光,圓形的,像是一個鐲子。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給我拍拍身上的土,笑著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來遲了。”
“桃童?”我驚詫地看著那小男孩。他圓乎乎的小臉依舊板著,沒有過多表情,只是盯著手裏的金鐲子,然後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接過來仔細端詳:“凶死的亡靈,關在桃木盒子裏幾十年了……可憐見的。”
我想起爹說的,難道小秦淮裏那半個身子浸在水裏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來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還有那小男孩,我們沿著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閃入一條小道。
抄小徑七拐八轉,快到歡香館的後門這邊了,已經能聽到街上沸沸揚揚的,很多人聽見慘叫,開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來,看著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墳上我也拜祭過了,桃子是那個采藥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讓他來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聲,看著桃三娘,半晌才略一點頭,隨後後退幾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裏。
桃三娘再轉向我,露出輕鬆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鬢角的頭髮:“剛才嚇壞了吧?回去千萬不能告訴你爹娘啊。”
我點點頭:“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說什麼,她把鐲子拿出來給我看:“方才那個死了的男人,都是貪念太重的緣故,他在別人家裏偷來了這只金首飾,其實是幾十年前那戶人家一個死於非命的女子的遺物,這女子的魂魄附在這件東西上,那家人就請來道士把鐲子封閉在一隻專門鎮邪的桃木盒子裏,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來,還帶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橫死的,他還趁我不在的時候,偷走了一壇酒,真是賊性不改……至於那桃童,”她頓了頓,笑笑:“生藥鋪的譚大夫到金山一帶去采藥,卻不知怎麼誤入了一個地方……那其實是一座百年的無名老塚了,據說是一位游方四海,在此地圓寂的高僧吧,他圓寂之前,吃了一個桃子,口裏最後含著那顆桃核……在他圓寂之後,山上的山神因為曾領受過他的講經和說法,將他奉為自己的師傅,還為他身上蓋土修塚,只是沒想到三年之後,塚上更長出一株桃樹,此後仍是三年才得開一次花、結一次果,算是凡間難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譚大夫許是迷了路,走到了那個地方的,還摘回來許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樹的童子,也是桃樹所結的一個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話讓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給我講,一些仿佛是從小聽到的那類傳說故事一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來是看不見歡香館的,可他聰明,知道找那譚大夫,通過他,才找到我那裏……我是實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鬧,只好陪他去山上一趟,祭墳。”
“他看不見歡香館?”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現的時候,的確說過聞到桃子的味道,卻找不到桃子的話:“你還去祭……祭墳?”我聽著她的話,猶如聽著天書。
“對了,”桃三娘又把手裏的鐲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聽見了怪響動?這個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來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帶回去的家神……它才沒有得逞。”她說到這裏,又笑著摸摸我的頭:“桃月兒生來就不簡單呢,雖然是個人類的女孩兒……但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註定了最終會和我們在一起。”
桃三娘的話,讓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帶回了什麼家神?”
“呵,就是那只烏龜,桃月兒,它可是會保護你的。”桃三娘說著,把那只金鐲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們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見你,要著急的。”
* * *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來驗屍之後,斷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歡香館的跑堂雜役都能作證,他還偷走了一壇酒,就是在他屍首旁邊那只罎子。
這讓爹著實懊惱了好些時日,還親自把他隨身的行裝遺物帶回到廣陵,他朋友的家裏。
我每日還是一如平常那樣,幫家裏做些洗衣做飯的家務,時而也跑到歡香館逛逛;不過奇怪的倒是,那個總是抿著嘴一副不樂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兒,也經常會出現在店裏,像是因為桃三娘始終不肯把桃子還給他吧,他就非盯著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幹還是自己收貯起來,只分過給我吃。
還有她用釀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時候,桃童適時出現在面前,看見了那酒,他又在店裏大哭大鬧一番,桃三娘卻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著怨鬼的金鐲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會做什麼用,我雖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為何幾十年來還那麼大的怨氣,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麼強烈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吧?桃三娘讓那個酒鬼男人在店裏喝那麼多酒,也是已經知道他會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實我都不清楚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只是覺得能夠像現在這樣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經是很開心滿意的了。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4 01:17
標題:
第六卷,芙蓉肺
六、芙蓉肺
沒幾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氣還是如此悶熱。我看到歡香館門前兩棵核桃樹上,結出了一個個小巧的綠色果實,果然是秋天就要來到了。
歡香館裏每日照樣是客如流水,迎來送往;這日我到歡香館,湊巧看見桃三娘讓何二去買回了二十斤的生薑,說起來,目下確是該到生薑交新的時節了。
所有的生薑,桃三娘都必須仔細挑選過的,首先要做的是薑霜,這東西是專門以備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薑塊擦洗乾淨後,帶濕就將它磨碎,放在絹布上濾過,日陽下曬乾成霜狀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裝好,有時還可以賣給一些長途走遠路,又有脾胃虛寒症的客人,讓他們平時飲食之中加進去,便還能省卻掉不少養生保養的繁瑣。
把老薑都做了薑霜,剩下嫩薑,就可以做蜜姜和糟薑了。
蜜薑很簡單,就是餐前的小吃,嫩薑切小片,燙過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薑,則得仔細,小心不能傷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幹布擦乾淨之後,晾半幹,準備了薑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陳糟,鹽二斤,拌好了入甕封存,而如果想要薑入色鮮紅好看,那還的加入當天早晨開放的紫紅色牽牛花,去蒂拌糖再與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後就可以開甕來吃了,風味尤其特別。
我幫著三娘打下手,把糟薑的甕放置好,看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我還得回家做飯,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見兩輛氣派的馬車停在店門口,分別下來了幾位衣著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紳模樣男人。
桃三娘趕緊上前去招呼,而我則連忙靠邊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天氣實在熱得讓人難受,娘近來身子也總不太舒服,沒什麼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裏只剩下我和娘倆人。
我熬下粥,然後摘了一把自家院子裏種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雞蛋,另外還有醃制的小黃瓜醬菜,也是可以讓人很好地開胃助餐的。
可是做好了,娘卻伏在案上睡著了。
我不敢驚擾她,只好自己去隨便吃了些,然後呆在院子陰涼裏和烏龜玩。
烏龜也沒精打采的,我對它說什麼,它最多也只是看著我眨眨眼,我用菜葉子去搔它的頭,像是終於惹得它也煩了,索性縮進去徹底再不理睬我。
“哎,好悶。”我靠在牆角,牆壁和地上都是涼涼的,我望向頭頂上的屋簷和天空,那朵朵白雲飛過,它們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呢?說起來雖然歡香館裏天天都能看見來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聽到他們說話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們來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我卻一點都不清楚。比如曾經有一位自稱四川來販賣藥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飯菜口味寡淡,三娘就專門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鍋,菜面上鋪滿了那麼多的花椒顆粒,一汪重重的紅椒油,聞到那樣刺鼻的辛辣,就已經讓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卻吃得無比高興……還有幾位據說來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讓桃三娘專門去買來整只羊羔,在後院子裏直接升起火堆,當場剝皮燒烤的情景,也真是夠讓人驚訝的。
“烏龜……你從哪來?你也真是頑強啊,曾經被埋在泥土裏都有半年多時間,還能活著……”我摸著烏龜的背,對它嘀咕幾句,卻漸漸感覺到困了,牆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進來繁茂的枝幹,時而飄落的葉子似乎帶著一點風的清涼……
* * *
‘嘩—!’一聲,一隻大鳥尖叫一聲,從梧桐樹上展翅飛起,把我一下子驚醒了,我懵然睜開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還是在我家院落這窄小的一角,烏龜乖乖地呆在我的手邊,不知過多久時辰了?梧桐樹的葉隙透出斑斑的陽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塊空地上。
方才在夢裏——好像是什麼很奇特的景象……有眾多錯落有致、筆直高高豎立的樹木,其中有一條蜿蜒的林間小溪,水光在透進森林的陽光下,顯得碧綠明亮,兩邊還有很多長滿青苔的黑色石頭,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沒有過這樣的地方吧?我眼睛還有點酸酸的,腦袋裏只能想到這裏,愣了一下神,我才慢慢爬起來,回到屋裏。
娘早就已經吃完了午飯,碗筷放在桌上,繼續回去忙她的活計去了。
我好像睡著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眼看太陽都往西邊偏去了,可不能這樣癡懶,我趕緊把屋子裏裏外外重新好好打掃一遍,又倒了杯水去送給娘。
娘喝了一口,卻微微皺起眉頭:“桃月兒,幫我在水裏放點鹽……最近口裏總是淡淡的。”
“娘哪里不舒服?”我看她的神情,只好給她把水拿到廚房去,放了鹽再拿回來:“我去向三娘要一點蜜姜來給娘吃吧。”
“誒!別去麻煩老闆娘。”
“沒事的。”我知道她會反對,轉身就跑出門去。
* * *
歡香館裏,今晚似乎來了地位尊貴的客人。
我興沖沖地跑過去,卻看見三輛馬車停著,其中兩輛還是中午就來了的,飯館大堂內靠一側圍欄處的雅座,雖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裏,但桌子還是加拼多了一張,幾個小廝圍著他們,忙不迭地佈置張羅。
我只是掃了一眼,但卻被當中的一人的排場震懾住了。
只見他面前的桌上擺著幾套精巧別致的杯盞,我不懂看那是什麼質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貴;他的一個小廝把桃三娘院子裏燒水的風爐直接拿到了屋裏來,在那燒著水,然後那人還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紹:“那是我從惠山帶來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負了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見李二他們也都在忙,我就自己走到後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廚房忙著,還有一個像是那些人帶來的小廝,他正在那指指點點地說道:“我們家老爺最喜歡吃的就是這道魚翅炒蘿蔔絲,但這個蘿蔔絲必須在雞湯裏出水兩次,魚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細必須與蘿蔔絲相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們。”
桃三娘則正在挑揀豆芽,看見我走過來,便笑道:“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幫忙三娘挑乾淨這個。”
“噢。”我答應著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兩頭掐掉,太細太長的都不要。”她說完,就走開去做別的菜。
我一邊挑著豆芽,一邊拿眼去仔細觀望四周的這些備菜,好些都不認識,像剛才那個小廝說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東西是魚翅……幾個大大碗公裏面,有泡發的像是海參、冬菇一類的乾貨。這樣高貴的食物材料,我是極少見過的,不要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就算是歡香館裏,平時也是鮮少運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揀一碗同樣是泡發的白色細絲條狀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麼,等我的豆芽就已經挑完,她便又讓我去洗莧菜。
一口大鍋裏面,飄出誘人的火腿野雞湯香氣,我洗好了莧菜,何二就接過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後再用泡發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個個小荷包形。
我抬頭看看天色,不知不覺,又忙去了一個多時辰的功夫了,天色漸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熱火朝天的,整個院子裏彌漫的食物香氣,簡直是從未有過的。
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魚翅炒蘿蔔絲,然後終於桃三娘也起了油鍋,她做的是燕窩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窩原來是就是她挑出那一碗細條子半透明的東西,看起來並不顯眼。
炒的時候,調料也並不能放多,濃白的野雞湯將燕窩先略煨,待湯汁快要收盡了,再另外用雞湯勾一點芡,入豆芽翻炒,炒出來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東西,盛盤之後,上面才滴幾滴香油。
我站得遠遠地看著,猜測著那是什麼味道。
燕窩炒豆芽、湯煨甲魚和腐竹包莧菜肉糜,桃三娘帶著何二親自端出去了。
只見那幾位客人都似乎對燕窩炒豆芽感到極大興趣,各人夾了一箸細細品嘗之後,隨即無不露出驚羨的神情,但他們在說什麼,我是聽不大清楚的,但他們頻頻點頭的模樣,想來是十分滿意的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來,我興奮地跟在她後面:“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見啊!那桌客人吃的東西都好名貴,連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厲害了!”
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個缽子裏早已和好的麵團拿出來,在砧板上一邊揉搓一邊低聲和我說道:“那中間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爺,其他也是金陵來的侯府大爺,當然吃得特別講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別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類,還有銀的、象牙的筷子。”
“哇!”這些東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貴的東西:“三娘,那你做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還有象牙筷子?會讓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嗎?”
“這個……”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沒試過,不知道呢。”
“噢……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麼麵食?”我盯著她手上的麵團,繼續追問。
桃三娘有點無奈笑笑:“其實他們也吃不下很多東西,我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餅……對了,天都黑了,你還不回去嗎?”她一邊揉著面一邊問。
“呀!”我才想起來,我是來向三娘討蜜姜的,怎麼就忘了?
我只好向她說出來由,桃三娘搖搖頭笑,喊過何二來,給我裝了一碗蜜薑,我不敢再絲毫耽擱,跑回家去。
娘卻沒有責駡我,或許是因為她知道我只會呆在歡香館的緣故,吃了幾片我拿回的蜜薑,笑笑說味道很好,便讓我趕快去做飯。
爹忙到很晚才回來,我已經快睡著了,豆油燈裏,映出爹疲憊的身影,我爬起來去給他熱飯,娘則去打水給他洗臉。
但爹在吃晚飯的時候,娘卻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麼事急著要和爹說。
我關上門,卻忍不住好奇伏在門上偷聽,一開始他們說話很小聲,但忽然爹很大反應地“啊—”了一聲,緊接著說話聲音就大了一些,爹問娘:“多久了?”
娘說:“恐怕有兩個月了……”
“若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原來是娘懷了孩子了。我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好興奮的,轉身回到床上躺下,還是睡覺吧……
* * *
第二天我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見了桃三娘,她也提著個籃子,仿佛早就看見我了,站在那笑吟吟地。
“三娘早!”我向她問好。
“嗯,桃月兒真是勤快呢,這麼早就出來了。”桃三娘習慣性地誇我幾句。
“三娘想要買什麼?”我問,因為歡香館裏買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專門出來菜市買東西。
“昨天的客人訂了明天還會來呢,好像還要多請幾位客人,哎,他們都是獵奇嘗新的想法……所以我得出來看看,還有什麼特別的菜。”
“好厲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來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麼菜沒有?”
“沒有啊,看來看去不過是這些東西。”
我買了二兩辣豆豉,一小塊牛肉,然後再去買了幾塊豆腐,桃三娘看見,忽然一拍手:“這道菜倒是不錯!桃月兒你可幫我大忙了。”
“你打算給他們做豆腐?”我很詫異:“這麼便宜的菜?”
“菜本身不在貴賤,能分別貴賤的是菜式的做法和用心。”桃三娘這麼說完,也照著我那樣買了豆腐和辣豆豉、牛肉。
又逛了一會,經過米鋪的時候,桃三娘想起什麼:“是了,差點忘記,桃月兒待會跟我回去,我剛做好一罎子醪糟,你拿點回去給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點補身體的東西。”
“誒……?”我怔住了:“三娘怎麼會知道我娘懷孕了?”
桃三娘擺擺手:“呵,猜到的……”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著她,她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見張屠戶的豬肉攤檔,就連忙過去打個招呼。
“噢,桃三娘!”張屠戶‘砰—’地一聲把手裏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四副豬肺可是我今早活活開膛破肚拿出來,就立刻讓夥計送去給你的,怎麼樣?夠新鮮吧?”
“好,謝謝了。”桃三娘笑笑:“你辦事我肯定信得過。”
“豬肺?”我詫異地看著張屠戶的案板上,血淋淋的豬心、豬肝、豬腸都擺在那兒,就是沒有豬肺,看樣子他今天的豬肺讓歡香館全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三娘,豬肺要來做什麼菜?”
“你想知道的話,待會來看就知道了。”桃三娘一手提著籃子,今天看來心情不錯,雖然逐漸靠近正午的太陽,在越來越炎熱起來,但她素潔的蓮青色包頭下,露出雪白的鬢角卻絲毫沒有汗水。
“桃月兒來店裏喝杯梅鹵茶再走。”到了歡香館門前時,桃三娘不由分說就拉了我進去。
點了一壺梅鹵茶,和我一起坐下喝著,讓李二拿一大碗公給我裝了醪糟,何二則過來說豬肺已經灌洗幾遍了,現在仍泡在盆裏。
我覺得離奇,連忙跟著桃三娘到後院去,只見幾對整只肥大的豬肺,在一盆水裏:“三娘,要做豬肺湯嗎?”
“不是那麼簡單,而是要做一道有點複雜的菜。”
我看著洗得粉白,在水裏半沉半浮的豬肺,桃三娘要說是有點複雜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細複雜的做法了。
告辭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飯,可娘只是沒有胃口,我只好又給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
烏龜很悠閒地呆在院子一角的陰涼裏,旁邊就是薔薇花架,現在這時節怕是太熱,花也沒幾朵開著,顯得蕭條。我過去坐在地上,看烏龜在那嚼著一根青草葉子,它嘴巴嚼著,卻時而又停一下,側起兩顆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輕輕觸一下它額頭,它也只是把眼睛略閉一閉,並不縮回頭去。
“每天和你這樣呆在一起,倒也是滿舒服的呢。”我這樣對它說:“……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個弟弟呢,你到時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
它好像能聽懂,看著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專心嚼它的草葉子。
* * *
我傍晚再看見桃三娘的時候,她還在不斷把水用管子灌進豬肺裏,一個肺裏用水幾乎都得一小桶,灌了又瀝出,反反復複。
我看她接下來還要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豬肺的包衣,把豬肺來回的輕輕撲打、拍敲、倒掛,放到摻了白酒的滾水裏泡滾。
我實在是想像不出,豬肺竟然還有這樣精細的做法。
反復的鹽抓、酒水滾,據她說,只有經過這樣不厭其煩的製作工序,最後才能使這整塊豬肺逐漸越縮越小,所以必須提前一天準備,待到明天才能達到肉質細膩潔淨,色澤白嫩且形質如花的效果。
“三娘,這樣做不是太麻煩了嗎?就沒有更加方便的法子?”我看著她做,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你今天一整天都花在做這道菜的功夫上啦?”
桃三娘甩乾淨手上的水,又忙著去看那口熬湯的大鍋,一邊說道:“古人不是有一句話叫‘食不厭精,燴不厭細’麼。”
“噢。”這句話我聽著也是似懂非懂。
“他們對食物,有一種特別偏執的欲望……色、香、味、形,幾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對待他們,我當然得更加當心在意了,去滿足他們的想法啊。”桃三娘在湯鍋裏攪拌著,裏面有整只的野雞和炙烤過皮肉的水鴨、豬大腿骨,據說熬湯的水,還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這樣熬制出來的肉骨湯色才能清澈,氣味才會不濁。
“好了,進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著我回到前面大堂來,今天沒什麼客人,我在櫃檯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給我倒了梅鹵茶:“怎麼?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我一怔:“沒有啊。”
桃三娘把我額前一縷頭髮捋開:“熱吧?”
我又搖搖頭,剛想說什麼,就有客人進門了:“三娘!”
我們同時轉過頭去看時,只見陳長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長衫,手裏搖著一把摺扇,嶽榴仙一襲紅衣白紗裙,風情翩翩。
“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麼今天突然大駕光臨?”桃三娘一邊給他們安置座位,一邊說道。
“就是因為好些日子不見了,剛拜訪過附近一位長輩,想不到異地任職十幾年,才剛剛告老還鄉不到一個月的元老爺,都知道歡香館老闆娘,不得不說三娘你實在是豔名遠播啊。”陳長柳歎一句笑道。
“元老爺?”桃三娘想了想:“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元老爺?”
“是啊,他與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幾年他調任到京城為官之後,與我爹就再不曾見面,這次他回來,就讓人送信給我,邀我見面以敘與我爹之舊情吧。”陳長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
嶽榴仙掩袖一笑:“方才長柳在他家可是水都不敢多喝。”
“嗨!別提了!”陳長柳擺手。
“那又是為什麼?”桃三娘疑惑問。
嶽榴仙只是笑,陳長柳忿忿地道:“說什麼一杯茶慢慢飲下,才是品茗,但若一口氣喝幹一杯接著一杯的,則是牛飲的粗鄙蠢人的話,簡直是偏執老儒!”
“那位元老爺著實嚴肅講究呢。”嶽榴仙也歎道:“不過他卻說起嘗過桃三娘的廚藝,就連京城裏一等的禦廚,也不是不能拿來相提並論的。三娘烹調的用心,就能從菜品的口味中充分感觸到。”
“呵,那實在是過獎了。”桃三娘笑笑:“不過,今天兩位想吃點什麼?”
“聽你安排啊,只要是經桃三娘手做出來的,必定都是人間美味無疑。我肚子裏的饞蟲都在往外爬了。”陳長柳笑著道。
不知為什麼,我聽到‘饞蟲’的時候,卻心裏一震,
“好吧。”桃三娘答應著轉身忙去了,可我就在她甫一轉過臉去的時候,卻看見她原本一副笑臉盈盈的神情,頓時就十分凝重下來。
我下意識便也跟著三娘到後院去。
天幾乎全部黑暗下來了。有一點風,比白日裏涼快許多。
桃三娘做菜,她的埕子裏有事先蒸好的鹹魚肉餅、瓷罐燜肉,糟醋蘿蔔也都是現成的,她再做個蝦米拌白菜絲,青綠鮮脆的菜葉子在水裏焯過,淋上熟油,紅紅的蝦米配上,散發著有一種誘人的光澤——食物這樣的光澤,絕對能一下子吸引起任何人的口腹之欲。
但不知為什麼,在我眼裏,看得那一條條小小的蝦米久了,卻仿佛看見它們動起來,就像一條條小蟲子。
“三娘,”我看著桃三娘的神情,有點不大敢問她:“看見有好吃的東西,就會很想吃到,是因為肚子裏有饞蟲嗎?”
“饞蟲?你怎麼想起這個來了?”桃三娘有點詫異地回答道:“這是沒有的事。”
“只是因為肚子餓了嗎?還是本來就很想要吃到好吃的東西,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吃的,都吃進自己的肚子裏?”我還是不明白。
“桃月兒,今天真有點奇怪呢。”桃三娘看著我笑:“如果真的有饞蟲,其實也可能是餓鬼吧。”
“餓鬼?”我一驚,感到全身的寒毛一豎,頓時後悔不該問起這個話題。
“是啊。身在餓鬼道的餓鬼,只要活著一天,都得忍受餓肚子,它們能聞見世間所有美食佳餚的香味,但因為它們口中會不斷噴出火焰,把送到嘴邊的食物全部燒成焦炭,所以它們從來都沒有一次能真正把食物吃進自己肚子裏的。”桃三娘說著這些令人膽顫的話,卻還是那麼一副淡淡的語調。
“而且,餓鬼也分不同級別的,雖然大多都得承受諸如冷、熱、饑、渴、疲累不堪等苦楚,但在餓鬼道中,其中一些餓鬼也是頗有福德,天生具有神通力量,喜歡欺壓別的同類,甚至跑到人間,依附在一些與它們有相似特徵的人類身邊,利用那些人類的陰暗心理,激發他們的各種各樣的欲望,從中伺機侵害更多人類……最終好讓他們,也變成和它們一樣的餓鬼為止。”
“太、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桃三娘忽然停下手裏的活,轉過來看著我,半晌:“你剛才也看見什麼了?”
“我……我什麼也沒看見啊。”我被她的樣子又是嚇了一跳,連忙搖頭擺手。
“是嗎?”桃三娘依然不信的樣子,但看我的樣子,隨即才又笑道:“那看來是桃月兒感覺到什麼了吧?誰叫他們倆跑到元老爺家去了,沾回來那東西。”
“什、什麼?”我結結巴巴地問。
“沒什麼。過來幫我一塊把菜端出去吧。”桃三娘又恢復了一貫的笑顏。
陳長柳看來真的餓壞了,雖然向來一派書生斯文相貌,但這會子吃相可以說是狼吞虎嚥,完全沒了平素的條理。
嶽榴仙一旁看著,也不由得有點尷尬笑道:“好久也沒見你這般餓了,好歹吃慢一點,當心噎著。”
“就算是再普通的飯菜,但經過三娘的手藝,不知怎麼就變得那麼好吃。”陳長柳把剛吃乾淨的碗又遞給桃三娘:“麻煩再來一碗米飯。”
“胃口真不錯呢。”桃三娘示意李二接過碗去盛飯,一邊說著話,好似不經意地走到他倆人的身邊,忽然大呼一句:“好大一隻蟲子!”接著一巴掌拍在陳長柳肩膀上。
“誒?”所有人都被她的舉動一愣。
“哎,跑掉了。”她微皺起眉頭遺憾地說。
我在一旁完全看不見有什麼蟲子,空中地上都沒有,但既然桃三娘說看見了,那必然是有的。
吃完了飯,他們還要趕回家去,桃三娘送他們上了馬車,也催促我回了家。
* * *
其實我並不明白桃三娘說我,是感覺到了什麼東西,再說那天晚上元老爺一行來店裏吃飯,我也沒看見什麼異樣,怎麼反而陳長柳他們來了,就說我感覺到了什麼呢?我只是問了她關於‘饞蟲’的問題而已啊。
今天菜市上有新鮮青綠的蘋果,我買回來幾個,因為娘向來喜歡吃蘋果,最近又嗜酸。
午間就開始下雨,天上先是一股勁兒地霹靂閃電,大塊的鉛雲看似緩慢,但氣勢洶湧地越積越厚。
我趕緊把烏龜抱回屋裏,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大雨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了。
我原以為這夏日裏平常的雷陣雨一會就過去,卻不曾想它竟一直下到日沒時分,才逐漸停歇下來。
我家院子裏種的瓜菜,都被風雨打得亂七八糟,薔薇架子的花葉更是七零八落,地上全是一汪一汪的泥水,沒辦法,我只好把它們一一扶正,重新收拾齊整。
無意中透過我家的矮牆覷了一眼對面的歡香館,看來那些尊貴的食客並沒有因為暴雨的天氣而改變來行程,四輛馬車已經依次停在那裏。
今晚來的人好像比前天晚上更多了,不知道三娘會忙成什麼樣。
我很想要看看她還會做出什麼精美絕倫的菜色,於是迅速把院子裏歸整幾下,趁娘不注意的功夫,便開門溜到歡香館去了。
原來今天的歡香館已經是被貴客們整個包下來了,正門前或坐或站了好幾個小廝,我不敢從正門進去,只好繞到側門去後院。
我在想著,也許桃三娘想著對待那些刁鑽的客人,就得用刁鑽的菜式吧。
但去到之後,正好看見做好一盤涼菜的何二,是以黃瓜絲、炒芝麻、香油拌煎香的蝦仁,表面還撒一撮薑霜。我進來的時候,他正把菜端出去。
我不作聲就站在一旁,繼續看往後由桃三娘做的熱菜;第一道是用打成細膩白茸的雞肉燉燕窩;第二道是醉鯉魚腦;就是取四個重八兩的大鯉魚腦殼,入酒釀調料中煮熟而成;第三道是煨三鴨;就是把江寧產的肥鴨、野外打的野鴨、普通家養的家鴨三種鴨肉去骨切塊,薑蔥起鍋,然後加以自製的醬油、醪糟、鹽、椒粒煨熟;第四道則是叫鮮筍菌子煨雞皮的小炒菜;但這雞皮卻是事先糟制過的,配上鮮筍菌子旺火油炒出來,色香氣味都特別誘人。
我在一旁看著桃三娘做好這幾道菜,一一裝盤,整個院子裏都彌漫著香氣,不過這些菜,倒沒我原本想像的,會特別繁瑣和奇特。
桃三娘一早就已經看見我來了,這時她一個人端這麼多菜有點吃力,便叫我幫著她一塊拿託盤端菜出去。
我答應一聲趕緊過去。
我端六個盅子分別盛著的雞茸燕窩跟著三娘出去,原來今天來的客人,除了前晚那四位官老爺模樣的男人以外,還多了一位衣妝鮮豔、風情嫵媚的女子,和一個坐在那元老爺身邊,年紀看來比我只稍大一點的白淨少年。
李二幫桃三娘擺好三碟熱菜,桃三娘則轉身將我捧的一盅盅燕窩分別奉給每一位食客。
我在這麼多大人面前,緊張得氣也不敢出,生怕出什麼差錯。
但那元老爺今天仿佛心情很好,在桃三娘上菜時,他還注意到我:“老闆娘,你這裏還有這麼一個清俊俏麗的小丫頭啊。”
桃三娘笑道:“回大人,這丫頭也是我們這條街上的鄰居罷了。”
“噢!”元大人點點頭,問我:“幾歲啦?叫什麼名字?”
我不安地看了看三娘,才學著她的話答道:“回、回大人,我叫桃月,十歲……”我的聲音越到後面就越小,連我自己都要聽不清了。
“呵,這孩子還很生澀呢。”我聽見那元大人這樣說道,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的話是對他身旁那個少年說的。
“春陽,她比你還小兩歲。”
“是的,大人。”那叫春陽的少年儀態恭謹地回答一句。
我起初以為那少年是元老爺的兒子,但現在離著近看,那元老爺體貌黑瘦,精神幹練目光炯炯,而那叫春陽的少年……有一張冰棱一樣蒼白而俊秀的臉,松鶴綸巾一絲不苟地束著額,神態帶有不可輕易靠近似的冷淡,只是那雙眼睛,卻隱約閃爍著與年齡全不相稱的一絲嫵媚。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少年,他與平素在街頭巷尾都能看見的那些孩子根本全不一樣。
“呀!老闆娘,這一道鴨子的味道,確實不盡相同啊。”忽然一個人的說話打斷了我的思忖,是在座的客人嘗了鴨肉後發出的驚歎。
元老爺一邊掀開燕窩盅蓋一邊笑道:“你們幾位也是京城裏那麼多年的了,這次卻也算見了世面了吧?”
“元大人果然見識不凡,想不到江都這裏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飯館子,竟也會有如此手藝,烹出如此美味佳餚!”那個大人有點誇張地點頭附和道。
“對了,要說有如此美味佳餚,又怎可沒有美女琴歌呢?金雲兒,你也來唱兩曲助興如何?”那元大人這樣對同席吃飯的那女子說,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原來那個女子是妓女,就在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桃三娘牽起我的手,低聲道:“走吧。”
我才醒悟過來,跟了她回到後院去,只聽見屋裏響起歌聲和陣陣笑語。
何二已經在處理豬肺的最後工序,只見在接連一天一夜繁複的拍打、滾泡之後,豬肺終於縮小成巴掌大一點的白片,桃三娘小心翼翼用鍋勺將六塊細膩白嫩的肺塊放入香濃的野雞湯裏,那看起來的確就如一大朵綻放的白花浮出水面。
然後,她端了進去給那些客人,我扒在門邊朝裏張望,只聽桃三娘恭謹地向那幾位貴客介紹:“諸位客官,這便是我起先與諸位說的,‘芙蓉肺’。”
“芙蓉肺?”我吃驚得睜大眼睛。
桃三娘用六個瓷碗盛了,分給眾人一邊說給大家製作它的功夫,元大人仔細看著碗裏:“這是整個豬肺?灌洗揉搓一天一夜縮至這麼小?”
“是的,各位大人請品嘗。”桃三娘笑道。
我也很想嘗嘗那芙蓉肺是什麼味道,單說那個雞湯,聞著就夠香的了……
還有幾道菜沒上呢,不過都得等桃三娘來操持,我見何二在那裏默不作聲地做鴿蛋膏,是把去黃的鴿蛋打稠加入冰糖和脂油,然後上鍋燉的,估計是後面才上的甜點。
我一徑在門外朝裏面偷看,屋裏雖然伺候的小廝不少,但又不能離飯席太近,所以都是四散開的,他們看來都十分倨傲,我生怕他們瞅見我,只聽見那個叫金雲兒的女子又唱了一支曲子,不過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我遠遠看著他們一邊大加讚賞地吃著那碗芙蓉肺,一邊高談闊論;一霎間我覺得他們那一張張臉上那種滿意的笑容、相互顧盼說話的模樣,怎就那麼討厭?那元大人正襟危坐在當中,衣飾華貴,桌面五光十色的杯盞陳列,周圍人似乎都在對他說一些奉承的話,但他都並不十分在意,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一直在旁邊為他斟酒,元老爺會高興地一飲而盡,他們無論怎麼看,都不像一對父子,甚至有時,元老爺還把自己的酒杯遞到少年面前,讓他就著他手中杯子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就在那少年略低下頭去喝酒的時候,他的目光竟然瞥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恰與我的視線撞上,難道他知道我在這裏窺看他們?我一時間懵了……而他那種若有深意,又帶有一絲玩味輕蔑的眼神,只一瞬間,就讓我渾身一涼!
“桃月兒?”
“啊?”我嚇了一驚,連忙回頭。
桃三娘一手拿著鍋勺一手叉著腰:“天黑了,你該回家去了。”
“啊……是!”我猛然醒悟過來:“我忘記時間了!三娘你忙,我這就回去了!”
桃三娘低頭看著我的表情,不知為什麼,沒有了平素的笑容:“快回去!”
“是!”我趕緊腳底抹油就要跑,但她突然又叫住我:“等等。”
“啊?”我站住,她走過來,附身看著我,這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四周,院子裏只有風燈和爐火在發出光芒,跳動的光的影子映在桃三娘的臉上,半晌才道:“沒事了,你回去吧。”
我心裏‘咚咚’地有些不安,回到家裏,娘已經把飯菜做好了,她責備了幾句,說我不該總在外面瘋玩到這麼晚才回來,我不敢作聲,吃完飯,在院子裏繼續收拾那些吹倒了的蔬果架子,烏龜呆在一灘泥水邊玩水,弄得一頭的泥沙,看見我來了,還試圖躲到一叢冬瓜葉子下麵,我過去一把抓起它,徑直到井邊打上來水,將烏龜整個浸到水裏——
一個語調慵懶的聲音響起:“嗨!你叫桃月嗎?”
我先是一怔,隨即抬起頭,我家的牆上,一團飄散蒙朧白霧般的影子,而且夜幕之中,什麼也看不清,我驚訝得用力閉一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明明就是一個垂下長長裳裾的少年站在那裏,松鶴綸巾一絲不亂地束著額。
“啊!”我吃驚不小,就是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但他此刻的神情,與方才在元老爺身邊時所表現的樣子,完全不同,仿若換了另一個人。
他的身周依舊環繞著那股白霧般慘白模糊的光華,他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我:“你啞巴了嗎?我在和你說話。”
“什、什麼?”我已經感覺到什麼不對了,他不是一直和元老爺在一起吃飯的麼,不可能走得開,穿那身白衣服,更不會爬人家牆頭吧?
“哎,我說,你好像跟那些人不太一樣,要不,我叫元老爺把你買回家去,咱們倆呆一塊兒吧?”那少年看著我驚疑不定的樣子,似乎覺得很好笑。
聽到說叫元老爺把我買回家去,我真的害怕了:“誰、誰要和你呆一塊兒去……”
“呵!元老爺的家裏很好玩噢……歌舞伎和小戲子就有幾十人,還有數不盡讓人眼花繚亂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大家在一起又熱鬧又開心,如何?”
“我不要!”我雖然不是很懂他說的那些是什麼,但是他本人就是讓我越來越感到心中發怵。
“呵呵,小丫頭,你的肉看起來比較好吃的樣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頭,肯定強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為樂,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更顯出一絲垂涎的猙獰,不像是只是單純要嚇唬我的。
“你……”我已經駭異得說不出話來,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怎麼?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他咧開的嘴角一直拉長到兩邊臉頰上。
‘咕嚕咕嚕—’就在這個時候,我腳下的水桶裏冒出一串氣泡,水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
我下意識低頭去看,但水桶裏只是我的那只烏龜正緩慢艱難地從桶沿爬上來,我甚至有點不敢再抬頭去看那少年的臉了,但我嘴上還是不想承認:“誰害怕了,你擅自跑出來,就不怕元老爺責駡?”
那少年的神情怠惰地笑著,我的話絲毫對他起不了任何的反應,俯視著我半晌,似乎終於還是意興闌珊了,道:“其實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類小丫頭,沒意思……再說這裏也終歸是別人的地盤,我不會逾越規矩的。”他話音剛落,就完全沒有徵兆地,整個人在我眼前憑空消失了,連方才牆頭上一直有如一團彌漫霧氣的白光,也完全不見了……就像任何東西都沒有出現過,只剩下我一個人傻了的站在那裏。
當我醒悟過來,再去隔著矮牆往歡香館張望的時候,元老爺一行吃完了飯,由一群小廝簇擁著,正魚貫從飯館裏出來,桃三娘把他們送上馬車,八匹馬拉著四輛馬車在馬夫的吆喝聲中絕塵而去……但即使看見他們走遠了,可這夜晚裏我卻再不敢踏出家門一步。
* * *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我接著買菜的時候趕緊跑到歡香館去找桃三娘,不知道為什麼,昨晚到現在,我心裏都一直忐忑不安的。
桃三娘看來也是剛剛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樓來,看見我略微顯出詫異,但在聽完我的話之後,她沉吟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就擔心這個事來著,我明明一直盯著他的……哼,真難纏!”
“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這裏面的究竟的,但她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我看著她,她此刻眉頭蹙起,十分為難的樣子。
“唉,這麼說吧,”她終於開口道:“那個男孩,其實是餓鬼。”
“餓鬼?”我吃了一驚,想起那天陳長柳和嶽榴仙來吃飯的時候,桃三娘說過的話。
“但他現在的身份,是元老爺的……孌童。”
“孌童?”這個稱謂讓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麼是孌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對這些的無知,她笑了笑:“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總之,元老爺在京城做官那麼多年,那裏是天底下最繁華,也充滿最多聲色欲念、奢迷豔毒的地方,那裏夜晚的燈火,都能把天照亮。”
“有那樣的地方……?”我睜大了眼睛。
“嗯,不過就因為是那樣的地方,精魅魍魎才會特別大量地聚集起來,被人們成百上千倍的欲念熱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說道:“那裏,自然也是餓鬼尋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們可以直接明目張膽就出現在人們面前……反正,沒有人會去分辨。”
三娘的話讓我很難受,其實她的話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孌童’,我雖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覺到它隱含的東西,讓我心裏很難受!
“我為這些人做出來的飯菜,可以說就是和這些人的欲望是相等的一樣,他心裏對食物是如何的欲望,我就會做出與之一樣的食物來。”桃三娘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懂嗎?”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不由自主就聯想到,做工如此複雜的‘芙蓉肺’,原來就是因為如此複雜的欲望吧……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4 01:46
標題:
第七卷,金絲粉
七、金絲粉
秋蟬的鳴叫聲已經漸漸虛弱下去,午間篩落院子裏的陽光,也和煦了許多,少了火氣。
爹在運河邊接了新活,據來找我爹的人說,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頤養天年的元老爺有一位在京城同朝為官的同僚,因為丁憂回鄉,將坐船路過江都,於是元老爺便買了一艘遊船,就停在運河邊上,好像又嫌著遊船內外過於簡陋,連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時期內把船身內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開出的報酬倒還算不錯,除了每天包吃喝,還給三百文錢,爹便興然應允去了。
話說回來江都一帶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們也常是平頭百姓、街坊鄰里之間的談論話頭,所以對於那位剛回到這裏的元老爺,我這些天在附近幾家嬸娘那裏,就聽來許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間房,一共幾位家眷、多少兒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費用度之類,只有我每次一聽到關於他家的事,就心裏一陣惴惴不安——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孌童,竟是會吃人的餓鬼,他還曾經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來卻害喜得厲害,總是嘔酸水又吃不下什麼東西,我沒辦法,只能去菜市經常買回些青橄欖讓她含著,或者桃三娘有時給我一些她自己醃制的梅鹵,讓我拿回給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擔心的是爹,總是念叨說現在雖然天氣有了點秋涼意,但那船整日間曬在日頭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熱,兼之還得禁受著船周圍水面蒸上來的水氣,那樣很容易生病,再說工期緊迫,工匠們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還有風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說這些,我也只能默默聽著,看她做針線活熬凹了的眼眶,臉色萎黃又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能幫她的惟有儘量承擔家務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聽桃三娘說起過,蓮子可以養心益氣,於是這天我專門去買回蓮子和桂圓,煮了點蓮子桂圓甜湯,給娘補身。
娘先是問我吃了沒有,我答說吃過了,她才低頭只吃了半碗,卻又想起我爹,說要是我爹這時候能回來一趟,也吃點蓮子甜湯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養自己,爹也會因為惦記你的身體而不好過的。”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湯,然後勸她躺下休息一會,睡個午覺。
柳青街上很安靜,歡香館裏好像客人不多,但廚房的上空還在持續不斷地飄出炊煙。
我徑直走到歡香館的側門進了後院,桃三娘正在燉湯和做糕點。
桃三娘告訴我,原來這都是給元老爺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運河邊巡視那艘船的工程進度,不曾想曬了日陽,引得有點老毛病復發,於是暫時安置在了河邊的客棧,之後因為就近,府上人便送來了上等天麻和活鯽魚,要桃三娘給做一鍋燉湯,另外還要幾色鹹甜點心,晚飯前一齊送去。
“那位元老爺身體陽虛呢,而且上了年紀,恐怕偶爾也會感覺眩暈和手腳麻木,還有風濕和偏頭痛。”桃三娘這麼對我說道。
我很驚訝:“三娘怎麼知道的?元老爺這都跟你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啊,不過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這味藥材又專門是治療這類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著道。
“誒!三娘好厲害!”我佩服得不行:“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閒的時候。”桃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停不下來,不斷揉搓著麵團,旁邊何二則將剛剛搗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藥加進她手中的粉團裏,這是準備包紅豆餡的山藥包子;後來我也試著幫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雞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後灑在攤薄雞蛋面餅上,卷作一條,兩頭包好後,再略煎焦黃,出鍋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複雜,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間中,我還對桃三娘說起我娘擔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會就與我一道去運河邊好了,你給你爹送點蓮子甜湯,只要你別跟著我進客棧看見元老爺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說。”我高興著就雀躍地跑回家去了。
娘聽說是跟著桃三娘一起,自然沒阻撓,讓我洗乾淨家裏一個帶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蓮子甜湯,便急急出門了。
等我們到了運河邊時,已經日頭偏西,水面殘紅了。
元老爺所在的客棧,其實是本地較大的一家名為‘逍遙客棧’的,裏面據說寬敞的中庭還搭有戲臺子,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
遠遠看見,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紅瓦、琉璃屋面,仿佛宮殿一般。我從不曾進去過,此時更不敢靠近,便與桃三娘約定,她帶著李二去送東西,我則自己到河邊船上找我爹,待會在河邊最大一棵柳樹下碰面就是。
我沿著河邊走過去,那艘船就停在距離客棧不遠的小碼頭那,不少像是監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動,我不敢問人,只站在岸邊看著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鐘的功夫,我爹就正好從船艙裏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工具,和人說著話,我連忙喊他,爹看見我,有些詫異,趕緊上岸來。
我把陶罐給他:“爹,這是娘讓我給您送來的蓮子甜湯,她念著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過去:“嗯,還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歎道:“爹負責做什麼?”
“船裏面的傢俱啊,船艙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進去的話,會比較困難,我們只能都在裏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還有床,說起來,還真是熱呢。”爹說著話,聲音有點沙啞,像是渴得厲害,隨即就把陶罐蓋子打開,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喝起來。
我看著爹痛快地喝完甜湯,驚訝道:“爹真厲害!喝完這麼多,都不用吃晚飯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遞回我手上笑道:“幹活累嘛!何況你大老遠送來,對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遙客棧:“她去給元老爺送點心。”
“噢,一塊回去嗎?路上可要小心。”爹還有點不放心,看看把運河一徑映照得通紅的斜陽:“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還有李二,我們三個人,路又不是很遠。”我提著空罐子準備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點點頭,朝我擺擺手。
三娘給元老爺送東西應該已經送到了,不過她還沒出來,不知道還要在裏面耽擱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還特地朝逍遙客棧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約定的那棵柳樹去,也得經過逍遙客棧的正門。
那裏出出進進的人真多,好幾輛馬車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廝模樣的人,一邊車上車下的收拾東西,一邊嘻哈說笑。
夕陽的光籠罩在這幢富貴堂皇的樓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紅色飛簷更加上一層金燦燦的外衣,讓人既看不清晰,卻更生畏懼。
但一想到那個餓鬼……我低下頭只想儘快走過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來事,忽然一個什麼東西從天而降,‘啪’地一聲砸到我身上,我嚇一跳,回過神來看,落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人們蹴鞠玩的那種皮球。
球是從客棧裏面飛出來的,我循著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跑出來,他一身金黃的綾綢衣衫,仿佛與他身後那幢流溢金紅琉璃寶色光芒的房屋是一體的。
他俯身撿起球,覷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纖細的肩膀顯得偏於瘦削,河面上吹來的微風拂開他的額發,比一般女孩還要白細清秀的臉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沒什麼表情,也不說話,抱著球就自顧回頭跑回客棧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這樣傲慢任性的吧,把個皮球在人家客棧裏面亂踢,也不管會不會砸壞人家的東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齡的男孩子,雖然都是竹枝兒巷裏的街坊鄰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嚇唬女孩,大有不把別人嚇哭了就不甘休的,因此我向來躲得他們遠遠的。
我這麼一邊想著,一邊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卻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個東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點火了,回頭看時,卻驚呆住——
只見那個身著飄逸白衣,名叫春陽但其實身份詭譎的少年,就站在客棧門前的臺階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看著我,旁邊還有方才那個神情淡漠的黃衣少年。
我感覺自己的頭皮一硬,早知道不回頭,趕快走掉就好了……看樣子他是故意把球扔過來的。
“誒!小丫頭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個球給我們送回來。”
我心裏害怕,但他的樣子更讓我生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說什麼,繼續趕快走。
哪知道就因為我心急快走,沒仔細看前面路,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也沒看清楚是什麼人,就緊接著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個潑辣的女人聲音罵到:“沒長眼睛的東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隨著一塊摔在地上,‘乓’一聲脆響,我的身下好像還有小石子兒,硌得我生疼,等我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著翠綠色衣裳,丫鬟模樣,眉宇還帶有幾分兇狠勁兒,罵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開了。
我愣了愣,臉霎時間發燙,趕緊爬起身,但低頭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處,被摔崩了一大塊,我傻眼了,怎麼辦?
“哼!你要是聽話,給我乖乖地撿球,就不至於摔這一跤了。”耳邊傳來那個少年的冷笑和話語,他走過來撿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話高興了?他到底想幹什麼!我這麼想到,只覺得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今天真不該到這來……我鼻子有點酸,也不理他,提著我的陶罐爬起來,顧不得疼,繼續往前走。
“呵,還挺強。”我聽到身後,那個少年這麼說了一句,然後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彈起來的聲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離開這裏。
“桃月兒!”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只見她和李二從逍遙客棧門裏出來,正下臺階,我這才站住腳。
那兩個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見到她,卻並沒有特別的改變,互相踢著球,從她身邊跑過去,照舊興高采烈的樣子。
桃三娘走過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無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這一身土。”她給我仔細拍打了一下衣服:“來,趁天沒黑之前,我們回去吧。”
“嗯。”看見了三娘,我的心裏終於稍稍安定下來。
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著手裏殘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個黃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點說不出那個‘鬼’字,因為這在我看來,仍然是很難以理解的,我也只能問三娘:“他們看起來和我是一樣的呀?”
“你說那個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樣的,是人。”桃三娘低頭笑吟吟看著我。
“他是元老爺的孩子嗎?”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爺這把年紀,他的兒子也該和你爹一樣歲數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誒?那他也是孌童咯?在元老爺身邊幹什麼呢?”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孌童是什麼意思,看他們漂亮的衣著,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書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過,怎麼和你解釋呢?”桃三娘有點作難的樣子:“你以後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實在是如墜雲裏霧裏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還是覺得這一點很欣慰。
“呵,應該是吧。”
* * *
因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裏只剩下何大、何二兩人張羅,看樣子著實忙得夠嗆。大約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點菜吆喝不絕。他兩人又是悶葫蘆一樣的人,只會做事不會說話應酬,因此一些客人這個嫌菜慢了,那個叫人來不及答應了,眼看就要亂起來。
我本想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著我說讓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進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進屋,就聽有人喊:“老闆娘終於回來了。”
“哎,桃三娘,難得今天我又經過你這,來吃頓飯,你怎麼才露面啊?”有一個樣子風塵僕僕的男人朝桃三娘這麼嚷道。
“唉,沒辦法,有事耽誤了。”桃三娘連忙走過去給他倒茶:“今天要吃什麼?還是老規矩?茄子炒五花肉、燒豆腐還是蒸魚?”
“都上!老子可餓癟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點頭記下了,一邊吩咐李二:“去後面把菜名告訴何二。”一邊繼續招呼好幾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櫃檯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戶的一張桌子,獨坐著一個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坐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綢面衣裳,四十多歲年紀,端起茶杯飲一口茶時,能看見袖子裏手腕上纏著一串顆顆都有鵪鶉蛋大的珠串,儀態和神情都與在場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個有錢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又沒帶跟班。
“這位客官,吃點什麼?”桃三娘走到他面前問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闆娘好,久聞大名了。”
“哦?這位客官看來倒是眼生,卻不知從何處聽說過我這小店?”
“呵,我是長沙人,曾聽不止一位朋友提起過,江都有家歡香館,不但只老闆娘聰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實在過獎了。”桃三娘擺擺手:“那麼客官想吃點什麼?小店會儘量為您做到。”
“那就請做一道骨頭肉吧?就是豬身上,長在一起的骨頭和肉,能一齊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隨你。然後,還有一道如意圓子,不過可不是那種剁碎了再捏出來的豬肉圓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塊,裏面挖空再放入餡的。”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
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
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
“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麼做嗎?那人是什麼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
“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裏的陶罐拿過去,用水衝衝乾淨:“我剛想起有醃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
“誒?……那太謝謝三娘了。”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
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
“就這麼簡單?”我驚訝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圓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點頭:“我先回去了。”
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圓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
屋子裏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但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把它正過來。
……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麼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
其實我寧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麼惡作劇,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裏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
* * *
第二天下午,我閑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
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閒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裏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面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廝,在周圍或站或坐。
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
“三娘這是做什麼?”我接過來橘子問。
“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
“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訥訥地說。
“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
“看什麼東西?”我更奇怪。
“那個長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國王棺材裏拿出來的呢。”
“噢,是賣骨董玩意兒的……”我知道骨董是什麼,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裏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面:“他有很多寶貝咯?”
“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裏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雕、鹽、醬油醃制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
“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
“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
這時屋裏的小廝過來傳話:“老闆娘,我們老爺有請。”
“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乾淨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裏面人舉動。
只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就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嘗嘗,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
那長沙人卻笑道:“老闆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
“哦?是什麼菜?”元老爺來了興致。
“骨頭肉和如意圓子。”
“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作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著,你想吃什麼?點個菜名。”
黃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
“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麼:“老闆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陽,上茶。”
“是,老爺。”
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隻店裏的瓷杯,給倒上茶並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爺抬手作請:“老闆娘請嘗嘗,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聽的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想不到老闆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
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麼。
“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顏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麼。
桃三娘這時便託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看,她也沒制阻我。
“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
“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裏,因為精緻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只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裏,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紕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裏拿起一個五顏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
元老爺笑笑:“此人削頜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打扮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
“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呵,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麼樣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麼?這人倒賣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裏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他能與我何干?”
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只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
我在旁邊看著,只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麼?紅燒肉?”
“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裏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松仁、椒鹽、豆醬等料,腐幹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
“這是如意圓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
我看得羡慕不已:“三娘好厲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沉嚴肅:“嗯?”
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於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噗哧’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麼也沒說。
我更覺得離奇:“三娘……怎麼了?”
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歎一口氣:“沒什麼,只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
“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
三娘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說出這麼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好人啊……”我說到這裏,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裏去拿什麼東西,我傻子一樣站在那。
* * *
鹵雞,用囫圇整只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薑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裏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鹵煮至熟即可;如意圓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裏放入剩下的松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掛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
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給傳菜,只是留在廚房裏幫著打下手,間隙覷見那長沙人拿回的骨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繅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副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滋四射,彩麗斐然,甚至毫不怕風吹雨淋。
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麼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是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面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
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與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瞭,只曉得個大概而已。
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廝也在忙於佈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裏來,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麼些青黃的藤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道:“好。”就準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
一打開,卻是個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裏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麼突然到我家來了?
“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
那人彬彬有禮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這人還有點尷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只是禁不住又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
“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掛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而且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中樂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裏著實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這閨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麼見識,只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
“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只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欺勢淩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卻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個小事也辦不利,以後我卻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連忙只好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再換件乾淨衣裳再去。
我雖然心裏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回頭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麼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看起來較寬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裏拿著個球,坐在那裏默不作聲,春陽則整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兩、三分醺醺然了。
一看見我,元老爺便和藹笑笑招手道:“來,先坐下,還沒吃飯吧?”
我心裏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著凳邊,凳子帶著我整個像是要往後倒了,我趕忙雙手扶住凳沿。
“呵,別怕。”元老爺笑著寬慰我,示意小廝給我擺上碗筷,我連頭都不敢抬,這個時候桃三娘怎麼也不在跟前?還在廚房裏忙著做什麼?我心裏不停嘀咕。
“來,先吃點菜。”元老爺讓人把鹵雞和點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給我盛飯。
“謝謝……”我小聲道了謝,拿起筷子,卻聽那春陽問道:“這位妹妹也喝點酒麼?”
我一驚筷子差點沒掉了,連忙搖頭兼擺手:“不、不用了,我不會喝酒。”
元老爺抬手止住他:“春陽你還故意嚇唬人家。”
春陽笑答道:“大人,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再次見面,也不必過於生疏。”
“呵,也是。”元老爺舉起手裏空了的酒杯,春陽又順勢給他斟滿:“趙先生,這料絲燈一千兩銀子我買下如何?”
“這……”長沙人似乎低頭思慮了一下,他身旁站著的小廝一徑為他杯裏倒滿酒,終於他下決心一般用力一點頭:“好吧!一千兩就一千兩,大人快人快語,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後舉杯:“就當與大人交下這個朋友了!”
元老爺也舉杯與他相碰:“好!”
他們剛幹了一杯酒,就見桃三娘捧著個託盤從後面出來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見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見我,卻似乎不以為怪異:“誒?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嘗嘗我這蟹黃湯包子如何?”說著,就把一碟灑了薑霜的醋和一個大蒸籠擺放到桌上。
“老闆娘!你來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長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還是喝酒喝的,特別高興,起身親手拉來一張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廝趕緊拿來一個酒杯:“來、來、來!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陪笑著接過來,與那長沙人和元老爺幹了一杯,見我一徑看著她,便拿筷子給我夾來包子:“快!趁熱吃。”
我點頭,拿著筷子,這時聽見那元老爺也在叫那黃裳男孩子:“吾月,先過來再吃點東西。”
那男孩子開始不動,春陽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裏,那男孩子雖還抱著球,但也順從把包子吃了。
那盞料絲燈一直亮著,照得歡香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長沙人這時不知是喝多了兩杯還是怎地,忽然大聲感慨起來,滔滔不絕說起了自己兒時故鄉的事,聽來是十六七歲時,便離鄉背井出來,只覺得天下之大,看之不盡數之不完,因此多年來足跡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靜下來想想,也經歷過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卻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傷之類,我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倒酒,又連喝了數杯,聲音也越來越大。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爺面帶微笑,時而輕微點頭附和,而那春陽,那眼睛裏在我看來卻是帶著點似笑非笑,那黃裳男孩子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漣漪。
他又來敬桃三娘喝酒的時候,桃三娘勸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點菜。”
那人不依,好說歹說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滿了,兩人再幹一杯。
春陽站起身對我說道:“你吃飽了嗎?我們去玩球吧?”看我還愣在那裏,他又指著黃裳男孩子說:“他叫秋吾月,年紀比我小,但也比你大。”
他說話的語調溫和,目光與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他那如鬼魅一樣浮現在我家牆頭半空,說那種吃人恐嚇的話,那種讓人打心裏不寒而慄的詭異猙獰表情……不然實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少年。
元老爺拈須點頭:“好,去吧,小心別摔跤。”
元老爺的話甚至都讓我感到一絲寒意,他對待兩個少年,就像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們是他的孌童啊……
桃三娘被那個喝多了酒的長沙人牽住衣袖,總不能掙脫,春陽竟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著三娘,腳不得已地跟著春陽走出店門口,接著店裏發出的燈光,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裏,畏懼地看著春陽,不敢動。
春陽從秋吾月的手裏拿過球,果然臉上又換回那種帶點慵懶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讓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著他手裏那個球,那個叫秋吾月的黃裳少年,桃三娘說過他和我一樣是人,但他為什麼看來卻是冷冰冰的,幾乎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而且那春陽好像還很照顧他……這時好像看那秋吾月頸項上戴的金項圈有點歪了,他還伸手幫他正了正,並整整衣領,那秋吾月的臉上這才顯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個位置上,球踢過去你就接著再踢回來。”春陽這樣吩咐我道。
其實我根本沒玩兒過球,只見過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兒,怎辦?我看著他們分開兩邊站好,然後球放在秋吾月腳下,他抬腳,球滾向了春陽,春陽再一腳,踢向了我,球滾得飛快,我雙腳好像釘在地上,竟無力抬起來,於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麼不接住?”春陽喊道:“快踢回來!”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說出來的,語氣淡淡的,但從沒有人那樣說過我,何況我實在受不了他也那麼一副連表達鄙夷都不屑的樣子,一咬牙,腳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蓋就把球擋下了,然後再一腳踢回來,我這一次終於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遙客棧的時候,我被這球踢中兩次了……憑什麼這麼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
我又把球接住,奮力一腳,球朝秋吾月的面門飛過去,我卻一時失了腳下重心,身子往後一仰,結結實實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樣子嚇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臉上了,我顧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著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與秋吾月的臉只差幾分的時候,只聽那春陽喊一句,那個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動了。
我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東西上一樣,連反彈都沒有,就那麼垂直洩氣地輕輕落在了地上。
壞了……我腦子裏下意識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個餓鬼了,他生氣了……會不會想要殺了我?
“呵,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強。”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掛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
‘砰鐺—’一聲,歡香館裏傳出響亮碎響,然後就聽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
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麼特殊表情,只是從春陽手裏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
“怎麼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
這時店裏緊接著又是‘乓當—’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只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幹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
“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裏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
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裏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麼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裏好難受……這時店裏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府的車馬最後從我面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裏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
“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
“剛才……?”
“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裏面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
“噢……他怎麼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才,真的很難受。
“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
* * *
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
“呵,那只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裏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據說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而且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麼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饑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隻手轉磨,一隻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只覺得全身冰涼。
“但其實餓鬼道眾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歎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於被他制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只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應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
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裏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麼可憐?……”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裏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的人,與打進地獄去沒什麼分別。”
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面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
“三娘,這是要做什麼?”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麼新菜。
“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麼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
“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裏,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裏,又一陣害怕。
“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傢伙打的什麼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
“誒?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麼辦啊?三娘!”
“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裏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 * *
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繁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只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裏載沉載浮,舒散好看。
另外兩隻大鍋裏,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幹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麵上一層,辛香撲鼻。
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
“來嘗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
“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麼放這麼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
“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骨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裏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麼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杆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麼端正,而是拿出幾吊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旺旺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裏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誒?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麼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嘗嘗,趙先生那麼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麼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讚歎,時不時再幹一杯酒。
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搖起頭:“喝酒的時候,才能是我最輕鬆開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
“您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麼!”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麼?”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麼?”
“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到。”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麼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麼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這裏,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吃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裏和烏龜玩兒。
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只能對烏龜說。
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我把它拿起來托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
忽然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從屋裏驚魂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
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
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麼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麼啦?”
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只能答道:“我娘暈倒了。”
“那你快來開門!”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
“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面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鋪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鋪去幫忙跑個腿什麼的。
“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麼?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麼樣了?別動了胎氣啊!”
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
“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
“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
“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斯斯艾艾答道。
“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裏,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麼會這樣?是春陽幹的麼?……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裏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裏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邊打了水,煲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裏一塊重重的擔憂,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沒想,就沖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面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幾兩銀子不算什麼……”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我爹。”
桃三娘略歎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裏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麼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啟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喂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裏,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喂河裏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颯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裏,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綠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爺的孌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的語氣毋庸置疑:“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制服了他,之後也並沒有殺掉他,只是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裏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感覺,我腦子裏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瞭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只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繚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於飛簷樓閣的各角,眾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裏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仿佛還有嚶嚶哭聲,只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裏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裏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孌童?……究竟什麼是孌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臺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孌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麼是孌童,但此時面對的那屋裏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只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靨。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面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裏到處掛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顏色各異的盆花,香氣彌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裏雖然沒什麼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麼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裏面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嘎然而止,裏面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只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面。
“誒?歡香館的老闆娘來了!”聽聲音,竟是那個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眾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面,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裏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裏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麼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我只希望在這裏,等著船完工,爹沒事。
“呵,這小姑娘總是這麼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這麼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面,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裏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歎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麼不詳麼?”只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麼?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于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裏。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
“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麼。”長沙人擺手。
我忍不住覷了一眼對面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廝:“稟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確系由倒塌木梁砸碎頭顱蓋骨身亡,並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
“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
“諸位,元某失陪一會。”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你們都留在這裏,不要亂走。”
“是,大人。”春陽並不贅言,複坐下。
“噢,歡香館的老闆娘還在哪?”元老爺似乎這時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這:“實在怠慢了,快請坐,看茶!”
桃三娘不緊不慢答道:“叨擾了,不用坐,我這就該回去了。”
“快給老闆娘拿銀子來。”元老爺呵斥一句旁邊伺候的下人,恰恰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喧嘩。
“又發生了什麼事?”元老爺有點像驚弓之鳥一樣。
小廝沖到窗邊朝下麵張望,似乎也看見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麼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厲害!剛才一陣風,船就自己晃起來了……”
元老爺轉身下樓去了,那長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幾個男子、小廝也下去了,妓女金雲也走到窗邊,手裏拿著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張望:“這麼多人在這……也會鬧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裏陣陣寒意:“三娘……”
“老闆娘還不回去嗎?”桌上有人忽然開口道。
我下意識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紀看來與秋吾月相仿,兩鬢用綠色絲絛結了及肩的小辮,面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紅若胭脂,頸項上也與秋吾月一樣戴著金項圈,略不同的是,上面顯眼地鑲嵌一塊翠綠色玉石,他說話聲音稚氣,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還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他。
“大人還未給錢,我怎麼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時屋裏還有一個小廝留守,金雲也在。
“呵,看來味道不錯的樣子。”他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這邊,勉強才夠到一塊蜂蜜松糕,就吃了起來,還氣哼哼地說:“春陽哥哥壞透了,每次去歡香館吃飯,都不讓老爺帶我,只帶吾月去。”
春陽只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麼,秋吾月不在,我感覺到他對這個親弟弟,卻似乎並不太照顧。
站在窗邊的金雲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小心啊!”
春陽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還有那個小廝,幸好這屋裏不止一扇窗戶,我忍不住走過去,在金雲身邊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岸邊黑壓壓站著許多人,整條河面泛著浪,‘啪啪’地拍著船身,而水裏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劇烈搖晃,甲板上還有幾個人,但許是因為搖晃,船上掛著一盞風燈,也是隨著船身半明半滅的。
“啊!那是我爹!”我驚呼出聲,來不及多想,我轉身朝樓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聲,我也來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爺帶著人站在岸邊,明明岸上平靜如常,但河面卻刮著古怪的大風,系在岸上的纜繩不知怎麼松了,船已經在離開岸邊足有一丈多遠,但船又沒有順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驚的馬,在原地前伏後仰地打著轉,船上的人連站都不能站穩,有人想拋過去繩子,但試了幾次仍滑脫了。
“爹!”我大聲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與其他人一起勉強扶著欄杆站起來,完全顧不上聽到我。
岸上扔繩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拋過去,你們儘量接啊!”那人在繩子上拴上一個鐵錘:“你們小心,別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拋過來吧!”
繩子終於接住了,爹趕緊把它纏到欄杆上,但‘呼—’地岸上也開始刮起一陣大風,卷了許多沙塵徑直沖入人的眼睛裏,我見爹他們幾個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繩子纏繞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繩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樁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眾人顧不得風大沙子入眼,便開始一齊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過去幫忙,但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大聲呵斥:“小孩子不要過來添亂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卻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發出一聲木質的脆裂聲,人們喊:“不好了!欄杆要斷了!”
元大人大罵:“怎麼可能新裝上去的欄杆就斷了?你們買的什麼木頭?”
旁邊小廝則勸他:“大人先回屋裏去吧!這裏風太大……”
我只覺得自己置身在無比混亂的境地裏,‘呼呼’的風聲和人們喊叫的話音,拼命搖晃的大船,那艘船那麼大,上面還有一座二層小樓,‘嘩—’一聲,船上的風燈終於掉到地上,摔碎了又發出聲響。
我眼看那欄杆被繩子扯得斷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識地就想過去,卻忘了我與船之間還隔著河水,只覺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頭栽入黑暗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徑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過來。
“爹……”我手腳拼命亂劃,想要把頭伸出水面,但張開口卻什麼也喊不出,只嘗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兒……”我的頭露出水面一瞬間,聽見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還什麼都看不清,一個浪頭蓋下,我重又沒入了水裏……腳下不到底,我僅存的意識是,雖然我掉進河裏,但這明明還挨著岸邊,我伸手亂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腳蹬,都碰不到任何東西……這裏好黑,耳朵裏也灌進了水,聽不見別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聲,我越來越慌,越來越怕,吸不了氣,好難受……
直到我感覺頭髮被人揪著,好幾隻手抓住我,將我重新放到堅硬的岸上,我都還有依稀的記憶,有人不斷用力拍著我的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張神情擔憂的臉,有人說:“醒了!醒了!”
“爹……”我在這些臉中尋找我爹的模樣,但怎麼都沒有?難道爹還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撐起身,抬眼卻看見元老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兩邊站著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呵,好了,小丫頭醒了。”元老爺看著我,和藹地笑笑。
“桃月兒!”是我爹的聲音。
爹原來就在我的身後,我掙扎著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樣,都是濕漉漉的。
“啊?爹!你沒事吧?”我看見他,終於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傻丫頭,你怎麼能亂跑到這來了?”
只聽元老爺吩咐旁邊的人道:“把他們帶到屋裏去休息一下。”
“謝、謝謝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爺道謝。
“誒?風……停了?船也沒事?”我的腦子逐漸想起剛才的畫面:“三娘呢?”
爹拉著我站起來,跟著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遙客棧大門:“桃三娘?你是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你是跟她一塊兒到這來的嗎?”
“啊……三娘不在這?”
“還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剛才是爹跳到水裏救我的嗎?”我看著他身上的衣服,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當然了,我聽見你喊我,但我剛看清是你的時候,你接著就掉進水裏了,可是嚇到爹了,你怎能這麼全都不顧就跑過來?……”
爹的笑容很溫暖,他雖然在責怪我,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開心,只是……為什麼不見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腳下走過一路,都是浮水印,我被救上岸來過了多久?風怎麼說停就停下了?所以我身上濕了,卻也不覺得冷?
我停下了腳步。
“誒?快走啊,我們快到屋裏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頭望向河岸,還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燈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爺的背影看來,正在那裏對手下的工人們指點,卻只有那一襲白衣,在夜色與火光之間,反而顯得那麼不清晰……好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側過臉來,他在看我——
我突然驚覺,不對!這裏不是……
霎那間水‘咕嚕咕嚕’地直灌入我的口裏,我想大叫,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四周還是一樣地黑,我還在水裏,剛才那都是幻象!
但我能感覺到頭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應該是人們舉的火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我頭頂的方向掙去,終於冒出了水面。
“桃月兒!”是桃三娘的聲音,但我一頭一臉的水,什麼也看不見。
“快,抓住這根繩子!”我聽見桃三娘這樣說的時候,有個東西正好落在我的頭上,我連忙一把緊緊抓住。
“拽緊別鬆手!”桃三娘這樣說,繩子已經帶著我往岸上靠,風還是那麼大,浪一個接一個,像還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幾個大人伸手一起將我拉上了岸。
“桃月!沒事吧?”桃三娘用手給我抹開粘在臉上的頭髮和水,我拼命咳嗽著,她向下按著我的頭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緊緊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
“船剛才被沖走了好遠,不過現在好了,趁著剛才有陣子風小很多,他們已經綁好了繩子,現在已經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聲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拼命大口喘粗氣,實在難受得很,待緩過來一點,才發覺周圍圍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遙客棧裏的雜役,有男有女,‘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地,有人催促三娘道:“把這女孩帶進屋裏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說:“要不要請大夫?”
忽然人們向兩邊閃開,元老爺走到我面前來,他身邊跟著那個長沙人:“嗯?醒了?沒事?”
“哼!這風刮得邪氣啊!”那長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聲罵道:“莫不是惡蛟作孽?”
“噢?趙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爺奇道。
我這時已經清楚過來,留心聽他們說話。
“我自小在湘水邊上長大,一直聽老人的故事裏,常說到水裏住著蛟龍,時常興風作浪,甚至伺機吞噬人畜,其實蛟不如龍,龍乃是天地間的聖靈神物,而蛟實則是頑劣水怪……元大人,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爺嚇了一跳:“可是蛟獸食人,方才這丫頭掉進水裏,卻並沒有發生意外啊。”
“這……”那長沙人也一時語塞。
我與桃三娘對視一眼。
不知是不是覺得面子上掛不住,那長沙人倒背著手,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走到水邊,盯著水裏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眾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
“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
“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麼?”
“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裏一驚,腦子裏回想方才的一幕:“那麼說,方才我在水裏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
“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誰?”
“噓—!”
風募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面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沉悶的仿佛是雷聲在滾。船終於靠岸了,爹下了船來。
“爹!”我喊一聲,跑過去。
“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麼到這來了?”
“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裏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裏石頭落地的感覺。
“是你娘叫你來到?”
“不、不是,我拜託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
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裏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
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
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只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
“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飄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裏,逍遙客棧本來是只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時候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沒有辦法。
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薑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元大人有請!”
大堂裏的人都面面相覷,這裏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
“難道還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麼大的風雨,去哪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裏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
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髮,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抬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沒再露面,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面。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送我們就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蕩蕩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
“三娘……那個人死了麼?”我忍不住問道。
“應該是。”桃三娘沒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對這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但我心裏好怕。
“為什麼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麼這麼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麼可以隨便就殺人?”
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只是望著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裏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麼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麼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麼……
* * *
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裏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裏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
我覺得,他那麼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喂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
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麼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麼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
……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4 14:13
標題:
第八卷,紙花蜜
八、紙花蜜
中秋佳節將至,菜市飯館裏桂花蜜酒、酥飴小餅飄香,栗子、紅棗交新,一派香甜熱鬧。
娘姨捎來書信,因重慶節前要趕到夫家鄉下鹽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經過江都,數年不見,到時必定要來家小聚等話。
爹掐指算過日程,大約就在八月十二、三日這兩天就能到了,但他手裏還有活計要忙,就讓娘好好把家裏打掃一番,沒有多餘房間,只有進屋左手邊一間小房,本來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還把東西都搬出來,裏面原有一張舊木榻床,讓我擦擦乾淨,鋪上乾淨被褥就是了,他也沒太多時間陪著招待,也不知他們會留住幾天,所以囑咐娘不要太省銀子,多買點糖果回來才是。
爹出門忙活去了,我陪著娘,娘滿心憂喜參半,給我說起小姨,是從小兒一塊吃一塊睡感情最好的親姊妹,長大後卻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賣茶葉的,開一家店鋪在金陵,這些年各自忙於家庭生計,就少了往來;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歲那兩年相繼病逝後,我娘就連娘家也鮮少再回去了,只是過年節時候,會捎封書信或者一點土產與娘舅互道問候一下罷了。
“你那表姐李珠兒,還記得嗎?比你大三歲,那時候比你就高大半個頭,很細挑兒個頭的,那年你六歲她九歲,你老黏著她,她卻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們倆又抱著一塊睡覺,真逗!我和你小姨看著你們兩個就好笑。”娘摸摸我的頭,我因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邊找爹而掉進水裏,回來發了好幾日的燒,吃了幾服苦藥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麼似的,還習慣了似的,總沒事就摸摸我的頭,好像怕我燒還沒退乾淨一樣。
“我記得的,珠兒表姐那時候喜歡掐鳳仙花染手指,我也學著她做她就嫌棄我。”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玩,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掐鳳仙花玩兒了,甚至不太喜歡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見她們跳皮筋,我也從來不去參加。
“可惜後來聽說你小姨和表姐的身體都不好,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珠兒小小年紀,還得了哮喘症……他們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勞頓,身體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搖搖頭歎息一句。
八月十三這日午間,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個傭人張媽,坐著雇的一輛馬車,姨父在給車錢,娘和我就忙著幫把卸下的行李拿進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歲,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許多,又是在金陵開店鋪做生意的緣故吧,穿著顏色光鮮許多,深紅的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金釵,看起來比我娘也年輕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幫她提包袱,趕緊制止住,說她還有個肚子,搬東西不怕傷了腰,我卻拿眼看表姐李珠兒,小時候她就比我個頭高,現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個頭去,很素淨斯文的模樣,只是瘦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不時用手背擋著嘴輕輕幾聲咳嗽,往屋裏走去,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我,目光甫一對視,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倒大方地微笑笑。
屋子裏早已擺好了桌椅,一邊安置他們坐下我一邊趕緊去泡茶,見我拿茶壺小姨又連連叫住我,讓表姐去拿包袱裏帶來的茶,說是姨父才托人去雲南帶回的茶團,還有一包乾菊花,兩樣一塊烹煮放一點冰糖,才最有滋味。
我不太會烹煮這樣的茶團,表姐笑笑看我的樣子就說:“爐子在哪?我來做吧。”
我和她在廚房門口的風爐邊煮茶,她手裏忙著,卻靜靜的不多話,我故意抓起我的烏龜給她看,她笑說她在家裏也養了兩條小魚,我忽然覺得我自己真像個沒長大的黃毛丫頭,表姐笑起來都那麼溫柔可人,我卻還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頭髮也懶得梳幾根辮子,仍是分成兩股盤結成雙角髻罷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劇烈咳嗽起來,伴隨有點急促地喘,我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你、你沒事吧?”
屋裏張媽聽見聲音出來,拉了她進屋去,我守著爐子,聽見屋裏他們在找藥,低頭看看烏龜,烏龜也在抬頭看我,一雙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著它說:“姐姐病了,你說怎麼辦?”
烏龜眨眨眼,這時不知哪里飛來一隻小粉蝶,輕輕飄在烏龜上方,烏龜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驚訝地看著它,它卻若無其事,嘴巴開合幾下,把粉蝶吞吃進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來:“你怎麼亂吃東西啊?快給我吐出來!”烏龜不理我,翻了翻眼皮,還一副吃完了很愜意的樣子。
這時水滾了,我還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說話圓滑世故,送給我娘幾塊衣料,送給我一包豬肉脯,又給我們說起金陵的眾多風土人情,以及喧囂繁華市道,實在不如江都這裏水靈清秀,這麼安靜,更適宜養人。
表姐又咳嗽起來,看她的樣子似乎很難受,額角都滲出汗珠來,我娘擔心道:“這是怎麼回事?珠兒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皺眉道:“已經兩年了,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有時這個醫生說是冷症,要吃人參,後來換一個醫生,又說熱症,得吃玉竹甘草……總之沒把人治好,反把人折騰得夠嗆。”
“什麼病症怎麼會一時診出熱、一時又是冷的?”我娘奇怪問道,但小姨也只是搖頭,娘過去摸摸珠兒的頭,才想起什麼,拿出一把錢給我:“去歡香館買些點心來,月餅蒸糕什麼的。”
“好。”我巴不得這一聲,看表姐的咳嗽已經緩過來很多了,便拉著她問:“表姐跟我一塊去嗎?表姐去看看喜歡吃什麼?”
娘笑道:“是啊,一塊去看看?”
“桃三娘,請給我把菊花糕、茯苓餅、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一個窈窕身姿、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來買糕餅,看她的衣著很是富貴,頭上挽著堆雲般的髮髻,斜插幾支鑲大紅寶石的金簪子,眼角下還有一顆嫵媚異常的淚痣,手裏拿著一把繡花團扇輕輕扇著,露出手腕上一串鋃鐺作響的金鐲子,倚在門邊說話,聲音柔軟得可以讓人骨頭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進店裏去。
桃三娘答應著,在給她一一打包,我帶著表姐走進店去:“三娘!我來買糕!”
“噢?”桃三娘抬頭看是我,露出笑顏:“今天來客人了?這位姑娘是誰呀?生得好標誌!”
表姐羞澀地笑笑。
“這是我表姐。”我連忙介紹,這時幾包糕餅已經裝好,李二送到門口那女子的籃裏,那女子隨手拿出一錠銀子來:“小李二哥,謝啦!”然後也不等找錢,擺擺手就走了。
從那女子身旁走過,我就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會讓人心神一怔的那種馥鬱勾人,絕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薔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為我從未在附近見過她,可她卻隻身一人提著籃子來買糕,再說足足一錠銀子,不要說買幾斤糕,置辦一整桌魚肉宴席都夠了!我有點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無其事一如平常的樣子,從李二手裏接過那一錠銀子放回櫃檯裏,忽然她有點詫異地指著門口:“誒?哪里飛來那些蛾子?掉進糕裏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趕走。”
我循著她指的方向,就在我們進來的門口,有幾隻與方才烏龜吃下的那種粉蝶在團團繞繞地飛著,李二拿著蒲扇連忙到門口揮著趕走了它們,我覺得幾隻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應未免有點過度了。
“桃月,你想買什麼糕?”桃三娘完全沒在意我的奇怪,說來日子將近中秋節這段時候,歡香館裏每天都擺出各種糕餅售賣,她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這些糕餅點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麼?”我拉著李珠兒讓她看桃三娘擺在桌面盤子上的各種糕餅。
可表姐的眼睛卻在望著門外,李二去趕走粉蝶不見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搖搖:“表姐?”
李珠兒收回目光,見我擔憂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沒什麼。”然後轉臉去看那各色糕點,桃三娘則拿一茶壺過來,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給我們兩人面前一人一茶杯並倒上清茶,表姐道聲謝然後拿起喝了一口:“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驚訝:“你怎麼一喝就能知道?好厲害!”
桃三娘用碟子給我們揀了幾樣糕點:“這位姑娘真是不簡單呢,湊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幾兩,來,”她把筷子也遞到我們手裏:“先嘗嘗看再買也不遲。”
“謝三娘!”我用筷子夾起已經刀切成小方塊的薔薇糕:“表姐,嘗嘗這個,是薔薇糕。”
“嗯,謝謝。”李珠兒接過去,聞了聞:“真香,薔薇糕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不經意間抬頭看桃三娘,卻發現她正仔細端詳著表姐,我心中一凜,桃三娘很少這樣看人的,每日面對五湖四海來往的客人,她一般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難道表姐身上有什麼不對?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塊薔薇糕,見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藝可好了。”我連忙附和,但說著這話時,我卻有點緊張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這時又有人進店來:“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給你送來了。”
是住在竹枝兒巷尾的譚承,和生藥鋪的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只見他捧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大陶罐進來,李二過去幫他接過放到地上。
“噢!謝謝譚小哥兒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櫃檯裏拿了錢來給他,又給他倒茶,他歇下來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從因為那次在巷子裏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驚嚇到暈過去的事之後,每次看見我娘或我就臉色都有點訕訕的,有時嬉皮笑臉地打聲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譚哥哥。”
譚承很自然的就看見李珠兒,她正雙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邊,不知是不是她側面神情的清淨,還是看她的儀態嫺靜,譚承的眼珠子一瞬間定住了,
表姐這時卻忽然又咳嗽起來,別過身去手背掩著嘴邊,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桃三娘指著門口喊:“那幾隻蛾子怎麼又飛回來了?李二快去把它們拍死!”
“誒!等等!”李珠兒顧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連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別……咳咳……把它們趕走就好了,別弄死它們……”
我驚訝地看著她怔了,李二站住回過頭來,但不說話也不是看她,只是望著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門口,果然方才那幾隻粉蝶又在那裏嫋嫋地飛著。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呢,好吧,那就讓它們飛吧,別飛進來髒了吃的就行。”
我總覺得三娘的舉止說話很怪,她平時都不會這樣,對幾隻小粉蝶就如此大驚小怪。表姐還在咳嗽不止,我趕緊拉她坐下:“你怎麼樣了?很難受嗎?”
“這位姑娘是什麼病?可曾看過大夫?素來吃什麼藥?要不我這就去藥鋪給姑娘抓藥?”譚承一疊聲十分關切地問。
李珠兒咳嗽慢慢緩定下來,微微喘著笑道:“我沒事,不用擔心,千萬別麻煩了。”最後一句是對譚承說的,她臉色蒼白,但笑容依然溫和,話語柔軟。我看譚承的樣子,又是看著我表姐呆了。
“來,茶裏放點薑會好一點。”桃三娘拿來裝薑霜的小瓶子,給李珠兒的茶杯裏倒一點:“待會買點茯苓餅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著也能有點好處。”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們把茯苓餅、薔薇糕、棗泥月餅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會那個譚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來,我們一家子吃晚飯,因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離開桌子,到院子裏休息了。
烏龜呆在井邊,嘴巴不停嚼著,嘴角還沾著一片粉蝶的翅膀,這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家院子裏竟飛來不少粉蝶,在薔薇架周圍上下飄旋,表姐走過去,伸出手來,就有一兩隻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裏一動,想到下午桃三娘大驚小怪的樣子,附身拿起烏龜,便故意道:“你怎麼又亂吃東西?”
李珠兒回頭來看,見到烏龜嘴邊的粉蝶翅膀,臉色一變,但沒說什麼,又低頭咳嗽起來。
我更覺得她肯定有什麼不對,就靠過去笑道:“表姐,你平時都愛玩兒什麼?在這多住兩日吧?過了中秋再走?”
“住兩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趕回去,其實離著重陽還有好些日子。”李珠兒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手上的粉蝶,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眼裏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著三歲,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瞭解她的心情……吹來一陣風,花架上半枯萎的薔薇搖晃,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觸,低頭看著手裏的烏龜,它也正伸長著脖子,看著我。
忽然牆外有人說話:“小月妹妹!吃過飯啦?”聽聲音就是譚承,我踮腳隔著矮牆朝外望:“是小譚哥哥啊,吃過了,你呢?”
“沒哪!剛才從藥鋪回來。”他也踮著腳朝我們張望,看見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後腦笑,手裏拿著一小包東西舉給我看:“吃嗎?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我謝絕了,原本以為他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他神情閃過一絲失望,但還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說的……”話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尷尬地撓著頭。
我這才明白過來,看看身邊的表姐,她仍舊面向著薔薇架,好像沒聽見一樣,但可能也是裝的……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有點不知該怎麼辦:“可、可是……”
譚承臉上掛不住了,訕訕笑著:“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說著就快步往巷子裏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著他跑遠,忽然覺得好笑,把烏龜放回腳下地面,見李珠兒正看著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隻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麼呢?”
不曾想李珠兒見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誒!你幹什麼?”她的反應強烈,我一時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開它啊!”
“噢……”我嚇得鬆開手,那粉蝶輕飄飄一片小小枯葉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傷了還是也被嚇到了沒回過神來,輕輕巧巧地就要往烏龜頭上落去,那烏龜睜著一雙黑豆子的小眼看著,還未等李珠兒意識到,它抬頭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這樣進了它的嘴裏。
李珠兒呆了,睜著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烏龜,我更加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彎腰撿起烏龜,拍著烏龜的硬殼背:“烏龜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兒半晌不作聲,我心裏忐忑地看她臉色,但她木然到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對不起!你別生氣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李珠兒也沒法,終於深深歎了口氣:“其實,這也不能怪你。”
“怪……烏龜?”我試探地接話。
李珠兒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閉嘴了,這時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飛舞著,晚霞紫紅的暮色映照之下,那麼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態如此輕靈,我不由得歎道:“好美!”
李珠兒點頭笑笑:“嗯。”
我見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氣,仲秋時節,晚間風清氣爽,我與表姐陪著娘和小姨,談笑至一更方睡。
* * *
第二天,姨父教我們去菜市買回兩個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兩人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只割開蒂上一塊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摳出花樣子來,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繩子,用一根長竹棍挑著,裏麵點上蠟燭,就成了一盞漂亮的柚子燈籠了。據說是姨父到南方去販茶時恰逢中秋節,便看到學來的。
而江都這裏,平素過中秋節,人們都只用竹枝和各種花紙,做許多五顏六色的紙紮燈籠應景,我從沒有見過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自然就有股柚子香氣,我看著愛不釋手。
而娘和小姨,又幫著我們一塊用紙折出小船,說讓我們到時候在小船裏點上蠟燭,然後放到水裏順水流走,許個願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帶走。
明日就是中秋節了,聽說小秦淮上游一處較寬敞的河邊,元府與其他幾家鹽商富戶一齊,花錢準備要放一場焰火,到時就肯定更加熱鬧了,爹娘也興致勃勃地說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時去河邊看焰火!
只有我……卻頓時間從頭涼到腳,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說元老爺和春陽那幾個餓鬼孌童到時也會在咯……怎麼辦?萬一又碰面了怎麼辦?他們這一次又要吃人怎麼辦?
我一想到這裏,就全身發怵,不過明晚的人也會很多吧?我們一家人混雜在人群裏,和那些官府富家離開很遠的,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就看得見的,但願中秋節他們不要作亂才好,讓江都人都好好過個節吧!
我心裏一徑這麼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說,就只好這麼心裏想著了。
傍晚我帶表姐到小秦淮邊散步,還湊巧碰見了譚承,他也問起我們明晚要不要去河邊看焰火,我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覺得好笑,他的年紀看起來其實也就比表姐再大個兩三歲罷了,所以他才會第一眼看見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這裏,就故意說道:“小譚哥哥,明晚我們一塊兒玩吧?我們要在水裏點蠟燭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時候天上又有焰火,水裏還有燭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譚承一口答應:“ 明天晚上,在河灘邊見!”
可在他走後,李珠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時候,飛來的粉蝶就會特別多,她站在小橋頭,仰望橋上飛來飛去眾多的粉蝶,看當看著它們,好像那才是讓她最開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問她了,也許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並不是我現在能瞭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熱鬧,許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經聚集到河邊,楊柳樹堤間,束上了長長一行的大紅燈籠,歡歌笑語不斷。一眼望去,賣煮芋頭、炒栗子、紙紮花燈的小攤,也尤其多。
自從小姨來家以後,娘這幾日的心情也明顯地大好,一直有說有笑,小姨雖然總說金陵遠比江都繁華,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賞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約戌時二刻焰火才會開始,爹和姨父拿著那包紙船和蠟燭,娘和小姨則提著食籃,我和表姐提著柚子燈走在最前,這兩盞刻了花的柚子燈,特別引人注意,我有點得意,拉著表姐的手走,聽見有小孩嘖嘖稱奇,我也故意裝作聽不到。
天上那一輪中秋圓月,已經越來越現光亮,我簡直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金黃大月餅,只是不知道裏麵包什麼餡的,偶爾幾片雲掠過,也像盛餅的布絨,我這樣跟表姐說,表姐卻笑我就是嘴饞。
河邊有人設臺子供了香燭瓜果,還有不少書院裏成群結隊出來的學生,遠遠地就聽見有人議論說他們那些讀書人在作詩,要賽文,可我們都是聽不懂,只有李珠兒因為有時看家裏收支帳本,認得不少字,她告訴我說聽聞金陵不少妓女還都是認得字的,據說還常和那些學生文人寫歌作詩,我腦袋裏就想起那元老爺身邊見過兩次的金雲,還有那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他們都懂識字作詩的吧?
我正在東想西想,迎面就看見譚大夫和譚承走過來。
那譚大夫在我們鎮上一帶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趕緊上前去和譚大夫打了招呼問好,那譚承就看著我們笑:“小月妹妹的燈真別致,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著答是,那譚大夫拈須笑道:“今夜月明風清,在水邊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讀書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們不如也找一塊地方等著?”
“是啊,我們還要放船呢。”我跟爹說,但娘大著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們和譚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讓譚承與我和表姐在離他們不遠的水邊放船。
幾隻硬紙船上放一小截點著的白蠟,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隻我就說一句:“表姐的病根飄走咯!”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覺著好玩才這麼說,那譚承衣兜裏還裝著炒杏仁,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倚著一棵柳樹根坐著,炒杏仁已經去了殼,鹽炒得很幹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幾顆,眼睛卻望著水面那幾隻打轉的小船發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徑是流的,又吹著微風,怎麼這幾隻小船半天還在這裏沒有飄走?
這是有人一陣歡呼,幾聲‘砰砰’的悶響,天空炸開了五彩斑斕的花!
“放焰火了!”譚承指著天上興奮地喊。
‘砰砰—’又是幾聲,幾朵金黃帶紅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驚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兒卻突然又咳嗽起來,我起初沒在意,譚承在一旁關切問道:“怎麼樣?很難受嗎?我明天拿些膏藥來給你熱敷一下後背試試?”
“不用了,這兩年吃過很多藥,試過好多方子都沒治好,你別費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數只粉蝶在飛來飛去,紙船在水面打繞,它們就紛紛在小船上落下,卻可惜紙船太小,蠟燭燃著的火苗竟把它們的翅膀一下子就給燎焦了。
“哎呀!”李珠兒一邊咳嗽一邊看見了,顧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裏去把粉蝶救下,譚承喊一句:“小心!”卻不敢去拉她,我連忙拽住她的手臂:“別滑到水裏了。”
幾隻紙船雖說就在我們眼前的河面上,但離著岸邊也有兩尺多遠,起碼我和表姐倆人的胳膊接到一塊,才有可能夠得到,我勸她說:“紙船放進水裏就不要再去撈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兒卻還是著急了,這時天空的焰火‘嗶嗶叭叭’地炸響,我看她卻是根本沒有一點觀賞焰火的心思,不知哪來又一陣風,紙船不再原地打轉,開始慢慢順著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著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著紙船一直飛,她也就跟著紙船一直走,我還想看焰火呢!可發現她跟著紙船就要走遠了,譚承也跟了過去,懊惱也沒用,我一跺腳只好也跟了過去。
……不知道是我合該倒楣,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跟著表姐譚承、跟著紙船,走了一段沒多遠,就見河邊依水有一座簡陋開闊的茶棚,裏面燈火通明坐著一些人,茶棚門口的水邊也有幾個人,我一邊走一邊只顧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沒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們停下來了,我差一點撞到譚承身上,才回過神來——
只見一個戴著金項圈的青衣少年從水裏撿起一隻紙船,好像一臉好奇,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朝我們望過來,我頭皮一緊!
譚承開口喝道:“那是我們放的紙船,你不許動!”
譚承這一聲喊,水邊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那個一襲寬袖白衣,頭上綰髻額上齊眉勒著抹額的人,天啦!春陽!
我徹底傻了!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元府的人怎麼會在這裏出現?他們不是只會呆在茶館酒樓那樣的地方嗎?這麼簡陋到連泥磚牆都沒有的茶棚子附近,怎麼會看見他們?
青衣少年手裏拿著紙船,船上有燒死的粉蝶,他臉上是促狹的笑,朝手裏輕輕一吹,紙船上那蠟燭火苗熄了,幾片粉蝶的殘骸像碎葉子般飛起來,又緩緩飄落地面。
“你……”譚承有點生氣了,走上前去兩步,聲音更大:“我說這是我們的紙船,你沒聽見?”
一個皮球在地上不遲不徐地滾了過來,金黃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過來,他足足比譚承的個子低一個頭,但他完全沒看見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譚承面前撿起球再轉回去,然後把球一腳踢了,對面一個穿深紅色寬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腳踢向此時仍面對我們站著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麼?”
我手有點發抖,從後面拉住譚承和表姐的衣服,低聲道:“別、別惹他們,我們回去吧。”
“有錢人就了不起啊!”譚承的聲音還是沒減弱,不知是不是因為李珠兒在旁邊,他才不肯示弱。
數隻小紙船流到這裏,就被凸出水面的石頭羈留在那裏不動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恐懼或威脅,慢慢也四散著飛開了,李珠兒望著它們飛走的身姿卻不說話。
青衣少年並沒有理會別人踢給他的球,仍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這時後面那人再喊一聲:“夏燃犀!”
青衣少年還是沒理會,反笑指著我道:“小丫頭是你?總能看見你?”又指著地上那些粉蝶對我表姐說:“你是跟著這些妖蛾子過來的?剛才我看見它們飛到前面林子裏去了。”
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聽著卻是一驚:“你說什麼?”
李珠兒忽然急切地問道:“你真的看見它們飛過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臉上掛著一慣的笑,但我卻覺得他絕不會這麼簡單。
李珠兒也不理會我們,就往他指著的方向跑去,我來不及反應,譚承也已追過去:“哎!你去哪?”
我雖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這餓鬼的話是什麼意思,表姐的行徑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還說起什麼妖蛾子,她卻二話不說就朝他指的地方跑過去了:“你、你對我表姐說什麼?你、你別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著我:“小丫頭說什麼大話?我想做什麼你管得著麼?”
這時茶棚子裏走過來兩個元府的家丁:“老爺請少爺們回去喝杯茶再玩。”
黃裳的秋吾月那幾個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還站著不動,從剛才就一直沒作聲的春陽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這才跟著走了。
他們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那種狂傲的樣子,簡直能把人氣瘋!
但我不敢再說什麼,而且可以斷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麼異常不對的地方了,那青衣餓鬼說什麼妖蛾子,難道那些粉蝶真有什麼問題?表姐跑到前面樹林子裏去找它們,豈不是很危險?
我也循著那方向跑過去,這一路雖然三三兩兩的遊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再往那邊跑,只怕人會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續炸響,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蔭和雜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這是哪兒了,但表姐他們就在前面,還能聽見譚承在喚表姐別跑,小心摔跤什麼的,突然前面隱隱出現了一團光暈。
不會是林子裏著火了吧?還是那個餓鬼故意引我們到這來然後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著跑過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卻驚呆了,一大片發出熒熒淡黃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著似乎是因它們翅膀不停扇動而飛散的粉末,它們聚集在水畔的兩棵柳樹之間,像是盡力想要緊緊擁簇在一起,又像是它們吸收著今晚月亮的光芒,數之不盡地在月光下樹叢間飛舞,並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發出和月亮一樣的黃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蓋大一點的小粉蝶,這麼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個人高了。
譚承和表姐就那麼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團前,一動不動:“表姐!小譚哥哥!”我跑過去,越是接近,空氣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癢癢的,我拼命搖著他們:“你們怎麼啦?”
譚承這才醒悟過來:“小月妹妹,這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們快回去吧!爹娘他們還在等我們哪!”
“我不回去!”李珠兒忽然一把甩開我的手,緊接著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我鼻子很癢,味道越來越濃,一說話好像也有很多毛絨絨的東西飛進嘴裏,喉嚨也癢起來,譚承忽然後退幾步,指著前面驚恐地說:“什、什麼東西出來了?”
我回頭望去,只見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團之中,竟然顯現出一個人形!沒有眼耳口鼻,但頭、脖子、身體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斷揮舞翅膀,撒出淡淡黃光的微粉,這個人的形象就在光與彌漫的粉末裏,很快雙手也顯現出來,光越來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這是?”我看傻了,李珠兒忍著咳嗽,看著這人形,卻掩飾不住欣喜的表情:“終於……回來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兒,原來她早就在等著眼前這一幕情景的出現嗎?難怪她身邊總是出現這樣的粉蝶,難道是什麼鬼怪?我腦子裏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見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來了,剛才那個餓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卻還故意指點表姐到這來,他是存的什麼壞心眼啊?
“妖、有妖怪!”譚承發出驚恐的喊叫,我醒悟過來,繼續拽著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兒的雙腳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樣,她就是不肯挪動一步:“我不走!我等了這麼久終於再見到他!我不走!”
“小譚哥哥快來幫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譚承幫忙了,並且下意識想到什麼,就附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粉蝶光團中間的人形扔過去,‘嘩’地一聲,石頭的確打散了幾隻粉蝶,那人形的腦袋似乎歪了歪,但石頭還是徑直穿過了光團,落到後面的水裏,激起一聲響。
“你幹什麼?”李珠兒突然瘋了一樣回頭一把推開我,我沒站穩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來,繼續用力拽著她衣服:“快跟我走!”
譚承也過來幫我,一塊把她拉著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掙開我們,哭喊起來:“我不走,我終於再見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兒平時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氣這麼大,若不是譚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譚承這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李珠兒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個人扛起來,兩個人就在地上撕扯,這時那團光,忽然大亮,我抬頭望去,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睜開了眼睛,而且對我們是怒目圓瞪,我嚇了一跳,空氣裏的黃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揚起一陣煙塵,我眼睛都快給迷住睜不開了,只能捂住嘴繼續去拉表姐,可與此同時那個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要長,一伸出來足足有一米多,抓住了譚承的肩膀,輕而易舉就把他甩到一邊去,李珠兒擺脫了譚承,便又回頭再一次用力把我推開,我張口想喊她,卻吸進一口充滿那奇怪粉末的空氣,頓時嗆著咳嗽起來。
我下意識想到,必須離開這些包圍的粉末才行,於是一邊咳嗽著一邊往身後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約都有兩丈遠,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淚水總算是把粉末沖掉了,我才能勉強看清,但當我看清後,那情景又是嚇得我驚叫:“表姐!”
金黃的光煙彌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團裏的‘人’,朝李珠兒伸出的長長手臂,李珠兒的雙手緊緊握著它,我因為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卻覺得她很開心,她也許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從我身後幽幽地發出來,我又嚇得猛回頭,看見的卻是桃三娘和提著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時間有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感覺湧出。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沒摔著?”
我搖頭:“三娘,你怎麼會來到這裏?”
“還不是元老爺讓我做幾個菜還有月餅點心的送來,我剛來的時候,就看見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還笑,我想你必定出什麼事,所以過來看看。”桃三娘說話間,皺起眉頭用手捂住口鼻。
那團光越來越亮,李珠兒旁若無人地只是癡對著那光裏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卻說不出她是怎麼了,旁邊譚承也從地上滾爬過來:“桃三娘!”
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的樣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沒事的,別擔心。”可她說著話,譚承卻忽然無聲無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後邊李二適時過來接住他,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對這些再感到訝異了,空氣裏漂浮著發光的厚重塵末,那個光團之中的人形的雙腿也完整顯現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輪廓也出來了,李珠兒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臉,我驚叫:“他要出現了?三娘,怎辦?”
桃三娘擺手止住我的話,她望向李珠兒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讓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兒:“你表姐不是告訴過你,她等著見這個‘人’,已經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點頭。
桃三娘搖頭笑道:“也真是奇怪呢,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倆卻是怎麼認識到一塊兒去的?”桃三娘的話聽來,好像只是好奇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別的倒一點不擔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會有危險嗎?他們……”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介面:“可他們互相都不願放棄對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現,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類的能力,實在是太勉強了,而且這麼多的粉末遲早會把人給嗆死的。”
天空一個特別巨大響亮的焰火爆開,天地仿佛一瞬籠罩在萬道霞光之中,那團黃光中的‘人’伸出雙臂,將李珠兒抱在懷裏,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驚,立刻警覺望向我們,他懷中的李珠兒也察覺,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終於也回頭看著我們,那‘人’有所忌憚地用力將李珠兒抱得更緊。
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道:“你們也適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為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借著月光才把那點微薄的妖力發揮到這個程度,你連個人身都還未修成,如何就敢與這人類的孩子產生感情?”
桃三娘這句話說完,我就聽傻了,定定地看著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驚慌,看來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蛾妖的臉,現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發出黃色光芒的臉上,是一種人類神情中的悲傷,原來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淺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撐不了多久吧?過不了一個時辰,就還不是得打回原形,變回一隻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繼續說道,她對蛾妖說這些話的語氣甚至有點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蟲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開口說話了,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啞巴:“但是,我沒有過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頭看著懷中的李珠兒:“每天都能看見對方,這樣就好……”
“身為妖怪,卻說想要和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話語卻更加犀利:“這女孩的癆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們認識多久?一年?兩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夠了,你住口!”蛾妖大聲打斷她的話,但桃三娘頓了頓,仍然繼續說道:“你自己也應該很清楚。”
“我自己甘願的!”李珠兒這時也大聲道。
“你這狠心的丫頭,完全也沒想過你還有父母?”桃三娘有點生氣了似的,她的話也讓李珠兒又劇烈咳嗽起來,蛾妖緊緊抱著她:“珠兒!”
好像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聲說道:“把這個丫頭留給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這繼續添亂了。”
“你……我怎麼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說到這,聲音有些畏懼。
“我不會隨便害人,況且這丫頭對我也沒任何用處。”桃三娘冷哼說道:“倒是你!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驚動了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來他們,你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還不如省點力氣,好好繼續修行。”
蛾妖終於沒有任何話再反駁了,他長長歎息一口氣,低頭看著李珠兒,李珠兒忍住咳嗽說道:“你又要走了麼?我又要看不見你了!”
我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雖然我並不是很瞭解表姐和這個蛾妖之間究竟是怎麼了,但此時此刻,我看著他們就是覺得很讓人難過。
蛾妖沒再說話了,也許以它的能力,做到開口像人那樣說話,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著她,低頭望著她在笑,我看見她哭了,她低聲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這焰火能夠放得更久一點就好了,不要那麼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團黃色的光,漸漸暗淡了,許多隻粉蝶已經在開始四散飛離開去,我驚訝地脫口而出:“開始散了!”
李珠兒哭得更厲害,一邊咳嗽著一邊急切地說:“別走!在等等,等一會……”
蛾妖的笑容依然還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剛開始出現的時候一樣,慢慢模糊了,手腳也看不清了,他整個人形與那團黃光重新融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後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見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氣也就要喘不上來似的,甚至幹嘔起來:“表姐!”我過去想要扶起她,空氣中那煙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還是引得人鼻子喉嚨都癢癢的:“表姐、表姐,別哭了。”我為她拂著背想要勸她,但這些話說出來,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沒用。
桃三娘走過來,扶著她雙肩將她拉起來,柔聲道:“來,回去吧,等治好病,你會再見到他的。”
“真的?”這一句話讓李珠兒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樣。
“嗯。”桃三娘點頭。
但起身走了沒兩步,表姐還是身子一歪昏過去了,她的樣子實在太虛弱。幸好有三娘在,幫我扶著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費力,而那倒在李二手裏的譚承,在我們還沒見到我爹娘他們之前的半路上,便醒過來了,只是有點迷糊,方才的事一點記不得了,只想起在水裏放船,然後三娘就告訴他方才和李珠兒兩個人走著不小心,一齊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過看見,幫我才把他們倆人扶起來的,李珠兒現在還沒醒呢,譚承將信將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從小到大摔過那麼多回了……”
我說:“你真囉嗦,方才差點沒掉進河裏,還讓我一個個子最小的來扶你們兩個人!”
譚承就不說話了,路過茶棚的時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裏空空如也沒幾個人,我這時才想起來,我和表姐兩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弄丟了,我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總之,今晚這中秋佳節,我什麼都沒玩成,就因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們,唉……
回去見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們,免不了又是一場驚慌,多虧了譚大夫還在,便趕緊把李珠兒帶回家去,譚大夫回藥鋪拿來銀針和藥,後來診斷說是什麼胸膈窒悶,自汗迫促兼有風熱表症,給她開了方子,又讓譚承回去抓藥來,一邊施針通穴,一邊熬湯煎藥,我們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 * *
“桃三娘,給我把菊花糕、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又來買糕餅了,她仍是倚著門邊沒有進店裏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稱好,她又照樣是扔下一錠銀子不等找錢就走了。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充滿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坐到我身邊低聲道:“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塚裏幾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隨便化成人形出來走動,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連個人身都沒有。”
“可是……”那買糕餅的居然是狐狸,我頭皮一緊……其實表姐後來跟我說了,兩年前也是中秋節月圓之夜,表姐偶然看見的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嘗試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變做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卻被李珠兒窺見,那場景,如何說呢?表姐說,一輪圓月之下,四周粉蝶飛舞,那個全身發著光的少年看見她也並不驚慌,只是說,我們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覺得害怕了,後來,還約定說,第二年的中秋夜還要再見面!
桃三娘似乎對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點氣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說了,但她氣歸氣,卻還是為表姐做了藥。
故紙花,據說是木蝴蝶樹的種籽,其實生得就像一片片輕巧的碟翼,三娘說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紙,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後一齊封入一盛滿蜂蜜的小罎子中,每日隔一個時辰便吃一勺,將此紙花蜜連吃七天,李珠兒的病就可無礙了。
桃三娘一邊將蜜罐和一包茯苓餅交到小姨的手裏,一邊囑咐著方法,並說這紙花蜜,可是十分秘驗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連連道謝。我在一旁看著,不敢吱聲,原來桃三娘還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確,他們對表姐擔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經能下地,看來暫時恢復了很多,偶爾還有幾聲咳嗽,我這幾天仔細看過我家周圍,竟沒看見過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啟程往鹽城走,我和娘送他們上車去,臨走時,譚承還跑了來,氣喘吁吁的叫住我表姐,從身上拿出一包鹽炒杏仁,搔著後腦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剛剛親手炒制好的,給她帶在路上吃,又說他會正式跟他叔父學醫,以後也要當一個大夫,表姐感激接過,沒說什麼只是道了謝。
譚承也同我們一起,目送他們一家上路,車子遠去,我心裏卻有一種悵然若失又說不清什麼感覺。
……直至到了晚間,元府老爺不知怎地那麼好興致,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我在我家矮牆這邊望出去,卻正好看到他們的馬車在歡香館門口停下,車裏的人魚貫而出,當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陽的餓鬼弟弟下車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他的手中,卻正拿著我那盞青皮柚子燈!
那燈究竟什麼時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燈絕對就是我不見了的那一個,難怪那天晚上總覺得哪里不對,他就是喜歡我那柚子燈了?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4 14:52
標題:
第九卷,明珠羹
九、明珠羹
眼下已經是入冬時節,天冷下來,青黃都凋零了,晨早起來,看院子裏浸濕的泥都結了白霜,瑟瑟的風直鑽入人的衣領裏。
烏龜也總是慵懶地困倦了,躲在屋裏的水缸後面睡覺,隔幾天才會出來喝點水吃兩口東西,最近的白天都越來越短,晚上我經常幫著娘做做活計,縫製一些棉鞋或者棉襖。菜油燈點到二更天才熄。
可這日子過得實在有些沉悶,我時常呆呆地望著天,寒冷的灰雲,沒有日陽的光影。
這天我替娘送一包東西到小樹巷的張家去,我出門的時候,看天色就特別陰,我獨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沒一個人,路兩邊的院牆顯得那麼高聳,生硬的黑塊上,附著一層深沉的死綠,那是被冬風吹去掉生命的苔蘚。
我雙手拳成一團藏在袖子裏,直覺得巷子裏穿行的風特別冷,發出‘嗚嗚’的哨聲,像有無數隻看不見的手迎面推著我,不讓我輕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東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夠抵擋一點冷風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張家的門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卻聽得裏面‘乓當’一聲,什麼東西摔到地上的脆響,然後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說話聲,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還要不要敲門才對。
但是站在巷子裏,卻實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腳,還是趕快把東西送到人手裏,就回家吧!
屋裏吵架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樣子也只是兩口子拌幾句嘴吧?
我靜聽了一下,便伸手在門環上敲了幾下,門很快‘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很多褶皺的半張臉,不耐煩道:“誰啊?”
“我、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給你家送這個。”我把手裏的東西舉到他眼前。
“噢,是我們家送去補的綿褲子和小寶的棉鞋。”屋子裏的女人答應一句,那男人才臉色好看了一點,從我手裏接過東西,扔下一句話:“等等吧,我去拿錢給你。”
“好。”我只得點頭,這男人轉身走開後,我順勢看見了門裏面的情景。
門裏面進去和我家一樣,是一塊空地院子,有兩棵小樹,然後就是屋子,那男人進屋去了一會,卻忽又聽見裏面‘乓當’一聲,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後一個男孩子聲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撲過來了!小鳥的脖子被咬斷了……嗚!不要,不要咬我!”
然後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又想起來:“小寶乖!大狗不會咬小寶的,啊?乖!別哭了,娘在這!”
男人半天才從屋裏出來,臉上神情比先更是煩躁,手裏另拿了個包袱,對我道:“這裏有一件棉襖子,撕破了的,請幫忙把裏面補一兩棉花再縫好,工錢也在這裏面了。”
我答謝一句,拿著包袱連忙走了。
* * *
時辰已經快到日入時分,但天已漸漸擦黑,風更冷了。
我惦記著早起時,看見歡香館何二買回一隻剛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著做什麼好吃的?我回家放下東西,便又出門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今天穿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襖夾褲,系著白色的包頭和圍裙,站在一口熱氣滾滾的鍋邊,拿一個小碗盛出一點嘗味,看見我進來:“桃月兒!正好你來了,來嘗嘗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個院子裏都是帶點膻膻的香濃羊肉氣味,我走過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攪拌鍋內,告訴我說這裏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藥材黃芪和暖身的花椒,還有蕈子、白蘿蔔丁等,一起煮出來的,我喝了兩口,頓時覺得一道暖流直沖入肚子裏,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見何二正忙著在砧板上切肉絲,旁邊一張桌上擺著還是新鮮的羊腿、羊排骨、羊頭等,以及筍片、薑絲、蒜瓣等各種調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麼?”
“是啊。”桃三娘點頭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來銀子,今晚元老爺已經包下歡香館了呀。傳話的人還說,老爺專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見一小口罎子被架在爐上,罎子蓋下還壓著箬葉,我問:“三娘,這也是羊肉?”
“嗯,這是用茴香之類的調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燜在罎子裏,得兩個時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訣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雲南茶葉,可以去膻氣。”
另外還有一道栗子紅燒羊肉圓已經做好,只在籠屜裏熱著;一大盤醃制了辣椒粉以及鹽、酒、醬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鍋油炸了,還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將它再油炸一下,然後切絲,配炒熟韭菜、椒鹽、油蒜汁一起拌勻做一道涼菜,讓我嘗了嘗味道,竟然很有嚼勁味道很香,我睜大了眼睛:“三娘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
“其實都不難做,”桃三娘抬頭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還是先回去吧?”
我一驚:“春陽要來?那我得趕緊走了。”
桃三娘點頭:“倒不是因為他來你就得避開,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說到這,神情有點陰霾起來:“那個不安分的小傢伙,淨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腦子裏總有爹在為元府修船那最後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進河裏看見那兩個餓鬼的樣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樣背後,卻是暗藏那樣的殺機,每每想起我都會不寒而慄:“那我趕快回去了。”
我有點慌不擇路地跑回家,卻見娘挺著個肚子正淘米準備做飯,我忙接了過來,讓她回屋裏去,烏龜不知怎麼醒了,正呆在廚房門的爐子邊上,睡眼惺忪地半睜著看我,我做著飯菜,聽著灶堂裏的火‘剝啪’響,想起歡香館裏現在是什麼狀況?那元老爺好像自從嘗過三娘的廚藝後,就離不開了,一個月之中總要來吃兩回晚飯,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他外面宴請賓客,也常讓三娘做些什麼湯水點心之類的送去, 的確是歡香館現在的最大主顧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氣也更大了。
我端著飯菜經過院子走進屋裏去的時候,還不自禁地踮起腳朝矮牆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懸了‘元’字燈籠的兩乘馬車停在那門口,依稀能看見歡香館門內人影來往的喧雜。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兩個人一起吃完晚飯,門外有人敲門,我心裏一驚忙問道:“誰啊?”
“是我!”隔壁嬸娘的聲音響起。
我心裏才暗暗松一口氣,過去開門,娘趕緊讓進屋座。嬸娘笑笑地道:“就是過來問你借點紅線,我家裏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對面歡香館好熱鬧的啊,那位元大人又來吃飯了,嗨,既然這麼喜歡桃三娘的手藝,乾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廚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顧著去找線,並不多搭這類閒話。
嬸娘又低頭看看我娘的針線簍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來的張家那件撕破的棉襖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經開始補了:“誒?誰家孩子這麼淘氣把衣服撕成這個樣子?”
娘隨口答:“小樹巷的張家。”
“張家?”嬸娘突然反應極大,一把將衣服扔開:“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麼?”我娘也被她嚇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嬸娘說到這,還跑到門口看了一眼,我娘著急了:“他家孩子怎麼了?”
嬸娘有點神秘地壓低聲音道:“他家的孩子聽說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時驚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張家的時候,裏面傳出的那些砸碎東西的聲音,以及那個小男孩的哭喊聲。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麼會……”我娘還有點難以置信。
“噓!可不能說出去啊,其實就這幾天才發的病,他們鄰居聽到響聲,好心去探問,卻反招人罵了一頓……嘖、嘖,想不到你還幫他家補衣服。”嬸娘的語氣有點憤憤的,也不知是同情還是什麼。
“唉,可憐孩子。”娘歎了一句。
“是為什麼得病?”我追問,其實我還不是很懂什麼是癔病。
“誰曉得咧!”嬸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還當個差事麼,都十四歲那麼大個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這個么兒,疼得什麼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來那天晚上就聽見他家裏鬧騰了,哭著嚷得跟殺豬似的。”
娘找出紅線團截出長長一根卷好交給嬸娘,嬸娘謝一聲就要走,我送她出門。
出了門口我和嬸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歡香館望去,竟然就看見了四個分別穿著白、青、黃、紅幾色衣衫的少年,飯館門前正踢球踢得起勁,我沒敢說什麼,倒是嬸娘‘嘁’了一聲,嘟噥一句:“幾個小毛孩子。”就轉身走了。
我正趕緊待要關上門的之際,忽然一個細弱的聲音幽幽飄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轉身的眼角餘光中,直對著我家對面,一堵罩在一棵樹下的矮牆前,站著一個人。
“嗯?”我眨眨眼,再仔細看,以為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個人站在那裏,是個小孩的身影,但此時夜已深黑了,從我家透出來的燈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東西,我只能勉強從比我還矮小的個頭,剛才飄來的聲音,覺得是個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細一點,便走出一兩步,的確是個人站在那裏,他頭上就是那棵樹的樹冠,不過現在葉子全都落了,只有一些枯瘦的枝條在風裏輕輕晃。
看不清他的臉,他站在那也一動不動的,我又走近兩步,他卻有點退縮地動了動。
“小弟弟?”我試探小聲問一句。
其實我心裏有點害怕,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小孩子呆在街上?也許是哪來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風竄入我的脖領子裏,我打了個冷顫,那個小小的人影還站著那牆根下,怕是早就要凍壞了吧?
“小弟弟,你怎麼一個人在這?”我又問了一句。
——“小少爺們,風大太冷,老爺叫你們回屋去呢!”遠處攸忽間傳來好像是元府家丁的聲音。
“不要!一點不冷。”聽來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正好看見他狠狠一腳,把球踢向秋吾月,可這一腳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沒接住,球落地再滾一陣,在離我家矮牆十余步的遠處才停住了。
“你真笨!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撿回來!”夏燃犀指著秋吾月大聲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來是不多話的,但他也站在那裏也並沒有去撿球,倒是春陽支使那個家丁:“你去把球撿回來。”
“壞了!會被發現的!”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把身子縮回門裏,也幸好,只有飯館透出的光把門口那一塊地照得極亮,而我這邊整條竹枝兒巷,除了人們家裏的一點燈光外,都是極黑極暗的,他們應該沒看見我。
躲進來我又再望向方才那個小小人影站著的地方,卻除了搖晃的枯枝以外,什麼也沒有了,剛才那個小乞丐走了?我這麼思忖著,也就算了,沒再細想,關門回了屋裏。
* * *
第二天閑來無事,吃完午飯我就跑到歡香館,側門停著一輛馬車,我起初不以為意,但甫一進門,就看見平素元老爺常坐著的雅座上,坐了兩位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還有幾個丫鬟和小廝在殷勤服侍。只聽其中一個正說道:“我總聽說老爺愛到這兒來吃飯,還以為歡香館什麼地方,原來就是這麼一家小館子。”
我偷眼望去,兩個貴婦人年紀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但看起來有點凶巴巴的。這時李二提著壺過去,就要給她們倒水,旁邊一個丫鬟就大聲呵斥道:“大膽!你是什麼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說著就把壺奪過去讓李二走開遠點:“一點規矩都不懂!我們夫人只喝現泡的芽茶!還有,上菜遞東西就交給我們,知道嗎?你們老闆娘呢?怎麼還不出來?”
說話間桃三娘就從後面走了出來,手裏端著一託盤盛兩碟小點心:“來了來了!怠慢二位夫人,真對不起。”
我閃到不顯眼的旁邊一張桌子坐下,不敢出聲去打擾。
那二位夫人見到桃三娘,眼睛就直勾勾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起來,其中一個手裏拿起茶蓋碗,翹起幾根指拈起蓋子,輕輕朝杯裏吹了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歡香館美豔的老闆娘。”
另一個也點頭笑道:“是啊,難怪我們家老爺就愛吃歡香館的飯菜點心。”
我聽著這話,好像有點酸不溜丟的,只是又沒聽很明白。
桃三娘神情驚詫道:“敢問貴府上老爺是?”
“我們是元府的人,這兩位是元府的三太太和四太太。”旁邊那個丫鬟答道。
“哎呀,原來是元府的二位太太,失敬失敬!”桃三娘笑著道:“二位太太想吃點什麼?”
那個丫頭看來像是太太身邊最得力又最牙齒伶俐的:“今天十五,我們太太去金鐘寺上香,回來恰巧路過歡香館,所以進來歇歇腳,你這裏有什麼拿手的羹湯上一道,其他菜色不定,但必須做得乾淨細緻。”
桃三娘點頭答道:“是,我這就去廚房為二位太太做。”
桃三娘轉身走了,我見那兩個夫人喝著茶,那丫鬟又在那裏小聲和她們說著什麼,我便跑到後面廚房去看看三娘會給她們做些什麼好吃的。
昨天的羊肉還有,桃三娘正在做一道小炒羊肉絲,是將一斤的精羊肉切絲,然後用醬五錢、椒末一錢、鹽少許拌勻,熱了油鍋下韭菜段炒,臨好再加半勺黃酒,頓時噴香四溢。
盛好碟,讓何大端了出去,三娘見我在旁邊看著,便笑問:“幫三娘把那裏洗好的芥菜切小段好嗎?”
“好啊。”我到水缸邊舀水洗手:“三娘,外面那兩位是元府的太太?”
“是啊,元老爺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吧。”桃三娘不以為意的口氣說道。
“金鐘寺又不在這附近,她們上完香還特地過來吃飯的吧?”我又問道。
“嗯。”桃三娘面帶著笑,絲毫不在意的低聲道:“這二位想是在家太閑了,而且吃春陽他們的幹醋,有火沒地方發去。”
“噢……”不知怎麼,三娘這話聽起來怪不自在的,讓我腦子裏更無法想像元府裏是什麼樣的情景,而且我也漸漸隱隱地瞭解‘孌童’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桃三娘把我切好的芥菜放入滾水略焯,然後加入雞油炒的蕈丁和雞丁,麻油、鹽花一拌,就又是一道漂亮的小菜,我順便就幫忙端出去,到了那桌前,丫鬟從我手裏接過碟子,瞥了我一眼,就對兩位姨太太說:“太太您看,這裏原來還有這麼個齊整的小丫頭。”
我有點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兩個貴婦人皆轉臉來看我,那目光一瞬間好似銳利地在我臉上一晃,我嚇得低了頭。
“喲!你這丫頭,叫什麼名字呀?”其中一個問道。
“回、回太太,我叫桃月。”我小聲回道。
“哦?”那太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掃了一轉,鼻子裏出氣似的哼出一個“嗯”,旁邊那丫鬟又指著廚房:“快去催老闆娘動作快點,菜上得那麼慢!”
“好。”我只得答應了回到後面去。
桃三娘正在做一道紅燒鯉魚,見我回來的樣子,好像就已知道我心裏想的什麼:“別理會她們。”
我點點頭。
她們一頓飯菜快吃完的時候,突然從外面火急火燎地跑進來一個人,進門就喊:“太太不好了!二少爺從假山上摔下來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兩個貴婦人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更是臉色煞白。
“二少爺和秋、秋少爺玩,從假山上摔下來了。”那人更詳細地說了一遍。
“什麼秋少爺?他是哪門子的少爺!”另一個貴婦人大聲呵斥道。
“快、快回府!”
一個小廝來櫃檯結了飯錢,其他一眾人則手忙腳亂地出門上了馬車。
桃三娘恭送他們走了,站在那裏,嘴角彎彎地帶著慣有的笑意,我感到一絲寒意:“三娘,元府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桃三娘轉身回了店裏。
* * *
聽說元府大人那位今年才九歲的二公子,因為玩耍而從園子裏的假山上摔下來,當場頭破血流,醫治兩天就夭亡了;還據說,元老爺雖然一生功名利祿事事順利,但門丁卻不很興旺,娶了一共四房妻妾,大太太生的兩個女兒,惟有三太太生養了一個兒子,元老爺一直愛若珍寶,卻沒想到——
我聽著街坊嬸娘們閑來無事磨牙,心裏惴惴地又有點難過,秋吾月不知道會怎樣,元老爺平素對他們幾個似乎很好,但畢竟這次死去是自己惟一的親生兒子,秋吾月也不像春陽和夏燃犀那樣,是神通廣大能隨心所欲殺人的餓鬼,他和我一樣,是普通的人類少年。
時又近黃昏了,天已是深沉的藍灰色,風‘呼呼’的卷過街巷,我正打算關門進屋去了,忽然耳邊又聽到一聲:“姐姐……”
好熟悉的聲音,我下意識回頭去望,果然又在昨天那個地方,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姐姐……”
像是壓抑著哀泣的聲音,在風裏那麼不清晰,好像風再大一點就能吹散了。
“是你?小弟弟?”我走過去:“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不回去?不冷麼?”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緣故,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於是我靠近過去。
“我回不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細弱。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他卻又後退一步:“姐姐我冷……我的衣服……”他指著我的身後。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回頭去望,身後什麼也沒有,就是我家大門:“你的衣服在哪?”
他還是一動不動地指著我家門。
“來告訴姐姐好嗎?”我去拉他那只伸出的手,但是緊接著讓我驚懼的是,明明小男孩的手在那裏,我想去拉他的手卻什麼也沒碰到,什麼也沒有!我的手什麼也沒碰到,就那樣從他的手中穿了過去。
“嚇!”我一時間呆了,愣在那裏。
“姐姐……”那個小小的人影聲音更加可憐,卻靠近了過來,我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沒倒栽過去。
我的腦子裏卻下意識在想,該逃吧?逃回家?不行,看來他總是站在這裏,去、去找三娘!
我拔腿就往歡香館跑,客人不少,但何大、李二他們就可以應付,桃三娘正在後院醃芥菜,看見我的樣子,吃了一驚。
我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又飛快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三娘!怎麼辦?是不是鬼?”
“別急、你別急!”桃三娘洗了洗手用抹布擦幹,把我拉到一邊:“你說,他指著你家要他的衣服?”
“應該是吧。”我也不確定:“他、他就是指著我家。”
“你家還有別人的衣服麼?”
我想了想:“有啊,娘替人做針線,也有幫人補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家現在還有誰的衣服?”桃三娘仍緊追著問。
“有街坊劉大叔家的,還有小樹巷張家的……”我突然想起來了:“衣服是小樹巷張家的孩子的!”但隨即又想到:“不對,張家的小弟弟聽說是得了癔病,在家裏養著病呢。”
“得了癔病?”桃三娘也有點疑惑。
“嗯,隔壁的嬸娘說,張家的小哥哥在元府上當差,之前張家娘帶了小弟弟去過一趟元府,回來就……”
“月兒,快帶我去看看那孩子還在不在。”桃三娘一把將身上圍裙扯下,拉著我就往外走,連店裏的事也不管了。
跑到我家門口,除了風吹著枯枝搖晃,我什麼也看不見:“誒?剛剛還在這裏的。”
桃三娘微皺著眉頭:“沒事,你去屋裏看看你娘把那件衣服補好了沒有?好了的話,就拿出來。”
“哦。”我不曉得桃三娘是什麼主意,便依照她的話回屋去,娘正在伏案休息,我看著她身邊正放著那件小棉襖,看樣子是剛剛做好了的,我腦袋裏一轉,順勢編了通話道:“娘,歡香館的三娘讓我去小樹巷幫她跑趟腿,要不、要不張家這件衣服我也一起送去?”
“噢,好啊。”娘不疑有它,隨口答應了,我臨出門她還叮囑一句:“早點回來,晚上太黑看不見路。”
“好。”我心裏發虛,抱著棉襖都忘了要拿東西包一下,桃三娘並不碰我手裏的衣服,這時候街上偶有一些人走動,所以她也不動聲色,只是笑笑道:“走吧。”
“去哪?”
“元府。”
* * *
元府距離柳青街不算遠,三娘好像前面有一個看不見的嚮導在帶路一樣,她牽著我的手,徑直穿街過巷,走得很快,但我卻還能跟得上。
今天是十五,但天上的月色卻是半明半昧,不斷飄來的絮狀雲朵在月上掠過去,勉強能看清地面上的方磚格子輪廓,但張開嘴巴呼吸,卻是一口口讓人難受的冰涼寒風。
路的盡頭就是一團巨大的深黑模糊,桃三娘略一站住:“到了。”
“元府?”我問。
“是啊。”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前面就是房牆了,我們走到盡頭再拐右過去,會有一個小門,待會你就跟著我,不要輕易出聲。”
“嗯。”我雖然不明所以,但我沒細想就應允了。
“嗷、嗷、嗷嗚—!……”遠處傳來幾聲拖長尖銳的狗吠。
“你把這件衣服拿好,別丟了。”桃三娘繼續囑咐道:“張家的孩子恐怕是被人嚇掉了生魂,所以回到家裏就像得了失心瘋或者撒癔症一樣,他穿的衣服恐怕就是被狗撕咬的,元府側門管家住的院子裏,養了幾隻兇惡狼犬,平時必定是拴著的,可夏燃犀那小鬼總故意把它們放出來。”
“元府的人難道看不見他這麼做嗎?”我詫異道,但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完全多此一問。
“他們可以做到讓別人看不見啊。”桃三娘還是答了我一句。
“可是,”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既然春陽和他弟弟的能耐那麼大,為什麼他們還要留在元老爺身邊?”
桃三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讓我微微一怔,但她還是笑了笑:“法力再大,但是想要得到長期生存所需的東西,還是需要付出還能換回啊。”
我頓時明白了,就如桃三娘也一直在做各種人間美味的飯菜去滿足人們的胃口和欲望是一樣道理。
“春陽……雖然年紀還小,但他天生個性卻也是餓鬼裏面萬年難得見到的,不願意過多無謂的殺戮,要知道餓鬼一出世就會感受到五內俱焚一般的饑餓,也嗜血……他天生的能力就很強大,但出娘胎的時候看見兄弟姊妹相殘,他卻很痛苦難過,這一點就特別奇怪,或許也因為他本身就稟賦‘威德和福報’的緣故吧,不願意去靠燒殺搶奪,可換著這種方式,哎,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餓鬼。”桃三娘微微眯起來,她似乎突然有點感慨,也許春陽真的讓她感到如此驚異?我腦子裏對餓鬼道的情景完全來自于桃三娘之前說過的話,其實也可以說沒有任何理解,所以她現在說的這些,我仍是模糊。
一扇小小不起眼的側門禁閉著,桃三娘說這裏進去是穿堂,但穿堂去側院,還有門也是鎖著的,這孩子的魂不齊,還有一個許是留在了這附近,另一個離開軀體,但也跟著回家去了,只是生魂太弱,根本進不了門去,後來你去拿了這衣服走,他才下意識跟了你到了你家,可同樣進不了門。
“噢。”我想起之前看見過那個來歡香館買甜食糕餅的狐狸,也是只站在門口沒進去,可她又不是魂,我還來不及多問,那小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沒有人。
“我們進去吧。”桃三娘說道:“側院就有上夜的人,不過他們不是打牌就是打瞌睡,走路輕點就不用擔心了。”
窄小狹長的穿堂裏風聲呼嘯,特別地冷,我鎖著脖子跟在三娘身後,走進穿堂中間,又看見左右各有一個小門,桃三娘過去輕輕一推其中一個,又開了。
我們走進去,有一間小屋亮著燈,好幾個人在裏面說話,還有打牌的聲音,桃三娘做個手勢,我大氣不敢出,繼續跟著她走,卻聽得屋裏一個人說:“別打了,小少爺才剛……老爺難過得什麼似的,要是被人發現我們還在這打牌取樂,不把皮給我們拔咯?”
“哎,巡更的還有一個時辰才過來,你怕什麼?”一個人駁了一句。
“就是!他們不是都去南邊柴房看守著那個秋、秋什麼的小子,嗨,老爺取的名真拗口!”
“老爺是滿腹經綸的學士,哪像你這種草包!”……屋裏的人互相說著閒話,一時又發出笑聲,聽到秋吾月被關起來了,我暗暗吃驚。
桃三娘淨拉著我挨牆角走,穿過了這個小院子,通過一條長廊又拐到另一個院子,我很冷,但好多疑問憋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而且這麼走下去,會不會讓人發現啊?
‘汪、汪、汪’又有幾聲狗吠好像就隔著牆的那一邊響起。
“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嗎?”我低聲問。
“應該是,但今晚好像沒什麼人在,可能都去了南邊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腳:“而且聽起來,好像少了幾隻,都管家被帶走了吧。這樣更好,方便我們找那孩子。”
“噢。”我答應一聲,但心裏卻有點擔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爺會怎樣懲罰他?正要繼續往裏走,桃三娘又拉住我:“應該就在這幾個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當差,他娘來看他,肯定不會進到老爺太太們生活起居的地方,這條路再往裏走,就到府裏的花園了。”
“三娘你來過?”我奇道。
桃三娘卻沒答我,突然一指:“你聽!”
我住了口,仔細聽來,耳邊都是‘嗚嗚’的風聲,但再仔細一點,好像又不完全是風聲……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噓’的口型,我聽了半天,卻還是什麼也沒聽見。
“過來這邊。”桃三娘拉著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麼又繞回那條穿堂裏,弄堂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微微發光——
終於看清楚了,是三隻身形高大,顏色漆黑的狼狗!
“老闆娘,都這麼晚了,你到這來幹什麼?”一個稚氣的聲音帶著一種威脅的口吻問道。
我循聲望去,就在三隻狗頭上方約兩丈高的半空,一個人形身影浮在那裏,借著一點月光,終於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來找我要找的東西,小鬼,別擋道。”桃三娘卻似乎並不很把他看在眼裏。
“老闆娘,這裏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氣也越來越冷:“不管你想幹什麼,可我都勸你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你?就憑你?”桃三娘不屑地笑道:“小鬼就不要說這種大話。”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默了一下,又冷笑道:“這裏是元府……”他說到這的時候,那幾隻狼狗喉嚨裏發出低沉的悶吼聲,數隻眼睛熒熒綠綠的閃著凶光,夏燃犀的話慢條斯理地接著道:“既然你不守規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過分!”他同時伸手一揮,嫩聽見寬擺的袖子‘呼’地一聲,整條穿堂裏猛然亮起好幾團顏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幾隻狗猙獰地齜著牙,露出獠牙的口流著白沫,這同時間,齊聲發出吠叫,縱身撲了過來,我嚇得不自禁地就:“啊!”了一聲。
就在我因為前方幾隻狼狗撲過來而驚恐萬狀的時候,突然腦後一陣寒意,好像鐵鉤一樣的東西一把鉗住我的後頸,我一點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一股力扯走了。
“燃犀大人,我遵照您吩咐抓到這個小丫頭了。”我雙腳懸空著,好像已經離開了地面很高,耳後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
原來那狗只是虛張聲勢,而我霎那間卻被人從後帶離了桃三娘足有幾丈遠,她似乎也出乎意料,回過頭來想要拉住我,但已經晚了一步。
我離地面恐怕有一丈多高……勉強借著穿堂裏那鬼火一樣的青白光才看清了我自己現在的情形,脖子好痛!我全身都吊在半空,只有脖子被那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了,我要喘不上氣了,……我身後抓住我的是元府家丁麼?
“細鬼,做得好!”夏燃犀贊了一句,頓了頓又道:“老闆娘,那個小丫頭上次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沒有殺了她,如何?”
“小鬼,你要脅我?”桃三娘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調已經變得不是我平素所聽過的……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麼?夏燃犀叫他‘細鬼’……頸子好痛,連帶著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聽不清他們說話了,反而是越來越大的嗡鳴聲響,但我身後那‘細鬼’好像還急著要表現,一個更加堅硬冰冷的東西杵到我的喉嚨上:“燃犀大人,讓我喝點這丫頭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發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聲,還是笑聲。
‘呼’地沒來由刮起一陣大風,好像穿堂子裏那幾團青白色火焰也被風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經漸漸發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住手!”有人一聲喊。
我突然只覺得脖子上一松,然後身子控制不住地墮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頓時眼冒金星,一時間反而沒感覺到疼,拼命抬起頭想看究竟是怎麼回事,黑茫茫之中,只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嚨冷颼颼地又幹又疼,用手捂住脖子,可手也都凍僵沒知覺了。
‘啪—’緊接著一聲清脆的耳光響,驚得我也睜眼望去,卻見夏燃犀正以難以置信的神情瞠視著春陽,他的鬢髮也有幾絲散亂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邊臉頰:“你打我?”
春陽寒沉如冰的一張臉,眼中還抑著更大的盛怒,我甚至好像能聽見他咬響的牙關,但他沒有回答夏燃犀的話,而是回過身來,他那身在夜色中泛著微微銀色光芒的白衣,衣襟顯得如此一絲不苟地肅正,且他接下來的舉動更讓我吃驚,他伸出自己緊攥住拳頭的左手道:“老闆娘,你要的東西就在我這裏。夏燃犀有所誤會,因此十分無禮,還請老闆娘不要見怪。”
穿堂裏的大風立刻止息下來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但她背對著我,因此我看不見她是什麼表情,但夏燃犀不服,爭辯道:“這裏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憑什麼還要給她臉色?”
“你閉嘴!”春陽的樣子已經完全被激怒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細鬼它們幹的,一直以來秋吾月就總是失手打爛那些名貴的東西,什麼水晶碟、琉璃碗、骨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來,卻讓人以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過你,到人間來就給我安份些,你不聽,難道是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麼?”
他們說話之際,桃三娘過來把我扶起,給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頭髮,有點歉意地道:“哪兒疼?”
我搖搖頭,現在感覺已經好多了,張家小孩的棉襖我剛才失手掉到地上,現在我才去又把它撿起來。
春陽那只一直攥住的左手,繼續對夏燃犀道:“門房姓張那人的母親帶著他弟弟來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嚇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嚇掉了!”又一指我們:“老闆娘是來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虛,卻以為別人會來管你的閒事?”
夏燃犀終於語塞了,但他的樣子卻像是要吃人。
春陽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們走了過來,而且徑直走到我面前,我心驚膽戰地盯著他,大氣不敢出,但他面無一絲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頭,慢慢放開,但我從他的手中什麼也沒看到,然後他後退兩步,垂手恭立對桃三娘道:“你請回吧。”
我抬頭看桃三娘,她正好低頭對我一笑:“我們回去吧。”
“嗯。”我點頭。
仍從方才的原路,我們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麼大的響動,居然也沒有驚動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後我們又去了一趟小樹巷,站在張家門外,就聽見裏面傳出男孩子失腔變調的哭喊聲,還是像在元府一樣,張家的大門自然無聲地打開了,桃三娘示意我拿著棉襖進去,然後輕手輕腳放到他家半開著的窗臺上,就趕快離開了。
* * *
聽街坊嬸娘們說,小樹巷張家那小么兒已經病好了,話說那病來得突然,但去得更快,聽他家隔壁的說,那天晚上聽著孩子鬧著鬧著,聲音就突然沒有了,別人還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見他爹提著籃子出門,說是去屠戶家買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聽著議論,心裏竟也覺得暖和寬慰,到了歡香館,桃三娘剛做好一爐子芝麻餅,老遠就聞到一股焦黃酥香,三娘又把剛剛醃好的一罎子冬芥菜打開,夾出一碟脆響鹽鮮的葉杆子,拉我坐下一塊吃些,我便和她講起方才在外邊聽到的,但我還有疑惑:“三娘,你向來不愛管別人閒事,這次卻還專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臉色一如往常帶著淡淡笑意:“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燒眉毛地跑來找我?他雖然無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丟失在外的生魂,過不了幾日勢必就會被冬寒銳氣消蝕殆盡的……我就當作是行善積一件功德啊,說到底也舉手之勞罷了。”
我們正說著話,門外進來一人,是常來傳話的元府家丁,原來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頭七,一時間府上各項事務繁雜,元老爺兼之痛失獨子,悲慟欲絕,因此接連幾日都幾乎水米不進了,所以今天才讓人傳話來請歡香館老闆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湯水飯送去。
桃三娘連連應允了,又說了些請轉告節哀之類的客氣話,打發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麼送去?”我好奇問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笑笑:“你待會就知道了。”
從先前好幾日,歡香館一直在賣羊肉類的飯菜,我也記不得何二買回過幾隻全羊了,院子裏巨大的鍋還熬著羊骨湯,桃三娘把另一隻煮著沸水的大鍋蓋掀開,讓我往裏看時,我才驚悚地看到鍋裏白水煮著三個整只羊頭,被煮熟了的羊臉上,眼皮子還半翻不翻地睜著,裏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層灰翳,我嚇了一大跳,逃離了鍋子老遠。
桃三娘把大鍋移開了火上,然後用勺子把幾隻羊頭分別盛出來,放置砧板上晾。
“三、三娘,這是做什麼?”我背貼著牆角,再不敢靠近過去,更不敢目視羊頭。
桃三娘選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讓何二去把幾隻羊眼仔細挖出來,然後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後把一塊帶皮的肥鴨肉同樣切絲,蔥薑末一起也在鍋裏炸熟,再加上切絲的冬筍、火腿,拿一隻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濃湯,幾色材料一同滾煮,待那湯色更濃時,最後放入切片的羊眼和鹽,臨出鍋前還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邊把羹盛好,芝麻餅和醃冬芥也各裝了一碟,看我還是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好笑:“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嘗了必然覺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誰叫他有眼無珠,耽於色欲乃至把鬼怪養在身邊竟不自知,現在他兒子遭受連累喪了命,恐怕都還不能讓他明瞭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話,讓我從頭涼到腳底,但我更想起還有一個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爺不知道是餓鬼殺的他孩子,會不會反而要殺了秋吾月?”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我也管不著。”桃三娘提起裝好的食盒:“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作聲地走到院子裏,從桃三娘手裏接過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頭說:“我先出門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感覺。
[
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0-4 14:53 編輯
]
作者:
ritzlin
時間:
08-10-25 20:27
真精采
想找原版本 但都是簡體字 看的好辛苦....
看似還未結束 不知道還有後續嗎?
作者:
大頭小松松
時間:
08-10-28 16:15
原帖由
ritzlin
於 08-10-25 20:27 發表
真精采
想找原版本 但都是簡體字 看的好辛苦....
看似還未結束 不知道還有後續嗎?
有,目前PTT尚在連載繁體。
其餘就必須去天涯社區癡癡等待最新章節。
是說好期待春陽與三娘之間的糾葛啊……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31 12:50
第十卷菊香骨因作者暫停更新,故先在此佔位待日後補上。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0-31 12:53
標題:
第十一卷,雪花酥
十一、雪花酥
昨夜裏下了些小雪,現在那些屋瓦牆頭上,上都有一層白白的雪霜。
冬日裏雖然來往客人比平時少些,但歡香館每日還是熱熱鬧鬧的。
大鍋裏剛剛熬好的臘八粥冒著騰騰的熱氣,我一邊和三娘說著話,一邊挨著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點心,烙的脂油餅,裏面摻上切碎的蝦米和幹蔥,油鍋裏一煎,青紅色就顯了,相間在酥黃的餅子上。
“好香!”我盯著鍋裏流著口水說。
桃三娘笑笑:“幫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幹椒、芝麻鹽、洋糖一塊舂成末,就讓你吃餅。”
“好!”我趕緊過去按著她說的去做。把小茴香、幹椒混著芝麻鹽、洋糖舂碎,這必定是要做椒鹽餡兒的點心,但我其實不愛這種混雜了口味的,鹹的我只喜歡芝麻餅或蔥油餅,要不就是各種香甜的糖餡餅。
有人在裏面喊:“兩碗臘八粥!”
桃三娘便趕緊盛出來,配上事先裝碟的冬芥菜讓何大一齊端出去。
突然有個人‘噔噔噔’的從屋裏走出來:“哎,三娘啊!”
我抬頭一看,是個穿一身半新不舊紅棉襖、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頭上簪著絹花挽著不大莊重的鬆散斜髻,白細的面皮容長臉,嘴邊一顆黑痣,原來是住在菜市那邊,開一家‘悅記茶館’的老闆娘,人們都叫她陳大姐的,因為她夫家姓陳,丈夫名叫陳大悅的,那茶館他們夫妻合夥開了也有好幾年,陳大悅手藝不算好,但為人寬厚老實,因此鎮上同輩的人都喊他陳大哥,陳大哥愛喊他媳婦叫大姐,因此鎮上的人也就順勢地叫她陳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來不大熟絡的,陳大姐為人也有點刁鑽潑辣,我有時還聽過鄰居嬸娘嚼舌根子說她風流什麼的,怎麼今日她突然來找三娘?
“誒?陳大姐早啊!”桃三娘顯然也有些詫異,但連忙熱情放下手裏活計迎過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說三娘的手藝好,我還一直沒福氣嘗過,今天來這一看,才知道真的傳言不虛。”陳大姐滿臉堆著笑說道。
“哎,哪兒的話。”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幾個餅,拉起她的手:“來,我們屋裏喝茶去。”
我看著她們進屋裏,有點嘴饞三娘拿走的餅,一邊手裏舂著椒鹽,一邊朝屋裏張望。
她們坐在櫃檯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何大倒上熱茶來,桃三娘請陳大姐喝口茶、嘗嘗剛出鍋的熱餅,那陳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時咱們街坊鄰居的卻也很少走動,今天來有點冒昧了。”說著,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潤潤嘴,‘嘖’了一聲:“其實我來,是有事請你桃三娘幫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問。
“這樣的,我想請三娘幫我做二十斤點心,面酥果子什麼的都行,只要甜的。”陳大姐又壓低了聲:“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們家鄉下人古怪,本來送點心只是討個意思,他們卻非得要送點心果子。”
“呵,麵點心才顯得豐實嘛。陳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麵點麼?”桃三娘不在意地這麼一說,陳大姐卻好像被說著了什麼心事似的,連忙介面道:“噯,他那手藝粗啊,誰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點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兒的!今年中秋節,我們家還買了你兩斤月餅呢。”
“那就謝謝了。”桃三娘只好點頭答謝,並且給陳大姐杯裏倒茶。
陳大姐又說笑了一些閒話,吃了個餅,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廚房來,我把舂好的椒鹽餡兒給她看,桃三娘接著把些蝦米脂油餅烙完:“月兒,今天你可得留在這幫三娘的忙了,待會午飯你拿幾個餅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過來。”
“好。”我爽快答應。
* * *
我手裏抱著一包餅興沖沖地從歡香館出來,正要往對面家跑去,這時候才是正午時分吧,柳青街上怎麼也沒個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頭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滿是厚厚的鉛雲,輕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絨毛般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讚歎地呼出一口白氣:“好漂亮!”
斜刺裏突然刮出股風,把我的額發吹得一亂,我循著風的方向下意識別過臉去,不經意間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過去的那一頭,一位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懷裏抱著個嚴嚴實實繈褓的女人走了過來。
我本不會留意她,因我聞著手裏脂油餅熱乎乎的香味,心裏就迫不及待地要趕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飯呢,我低下頭繼續往家跑——
“小妹妹……”這個女人卻先開口問我話了。
我只好收住腳,抬頭看看她,不認識,這女人不是這一帶的街坊,但看她一臉愁容,面色有點慘黃,雙眼中間的眉頭深深擰著,我有點害怕:“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著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情,低頭看看手裏的繈褓。
這麼冷的天還抱著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凍著?我疑惑地看著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裏的繈褓:“能不能……”她把繈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讓我看她的孩子:“這孩子餓了。”
孩子餓了與我什麼相干?我一愣,難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麼乾淨整齊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戶人家媳婦的打扮!
可她乞求的那種目光,看著我心裏很過意不去的。
“這是油煎的脂油餅,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動吧?”我還是想推辭。
“可、可是這孩子餓了啊。”女人低頭看著繈褓,更加顯得不安地道:“他餓了,會哭……怎辦?”她乞求地望著我。
我後退了一步,這女人愁苦著一張臉卻越是湊近,我心裏發毛起來,只得從包裏抓出一個餅遞過去。
女人伸出一隻手接了餅,我回頭拔腿就跑,徑直跑回到家,關了院門進了屋裏,娘看我的樣子還很有點詫異道:“幹嘛急急忙忙火燒屁股似的?”
我支吾幾句過去了,過一會我又到院子裏隔著矮牆向外張望,那奇怪女人已沒了蹤影……問我要東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 * *
細白麵粉用洋糖、雞蛋清、脂油和水拌勻揉好,然後印出花樣,入籠屜蒸熟,桃三娘說這在北方叫甜餑餑,一籠屜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五斤來。
“陳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來問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來了?好像沒聽說過。”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紅糖水拌著,是打算做紅糖年糕的,聽到我問,想了想:“我也不曉得她家的人,平時也沒有交際過,只是認得罷了。其實,要說到生孩子送點心,我還聽說有的地方是必須帶一斤重的饅頭二十個呢,上回金華來一客人,還說起過他們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還是生女,回娘家報喜就送公雞或者母雞去,娘家回禮些赤豆、糯米、紅糖就行了。”
“可送紅雞蛋的還是最多吧?”我半懂不懂地說,幫著三娘,之後我們也忙了足有兩個時辰,廚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著店面,到後院來也只能幫忙一些粗重的活,細緻點做飯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時停時落,桃三娘讓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點心送去悅記茶館,並留我坐著喝碗臘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鐘,就看見陳大姐隨他一起急火火地回來了,陳大姐一進門就大聲喊著桃三娘:“噯!三娘啊,真是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桃三娘不知她什麼事,趕緊起身去拉她過來坐。
“二十斤點心還不夠!剛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話說啊,再要二十斤來。”陳大姐似乎有點懊喪的樣子:“那就煩請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來的我都看過了,正好讓我妹妹派來的人先帶去了,他也說你做的桂花紅糖年糕真是香!”
“這有什麼難的,我再趕著做出來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兒一早我也肯定讓夥計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噯,那就勞累你啦!”陳大姐說完,也來不及喝一口水,就起身要走,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還得忙活一晚上啊。”我笑道。
桃三娘也搖頭笑笑:“是啊,天色也晚了,你快回家,今天你也累了。”
我走出歡香館,雪已經停了,柳青街上平鋪的薄雪散發著淡淡的銀光,風裏有一種清冷而乾淨的氣味。
第二天我提著籃子到菜市去買些糯米,經過悅記茶館門前,陳大姐正倚著門邊磕著瓜子,看店裏的小雜役與門口一路過賣香油的老頭在那討價還價。
小雜役許是因為陳大姐看著他,所以一直較著勁要跟老頭壓個最低價,那老頭有點不耐煩道:“買二斤香油罷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罷咧!罷咧!”
老頭擺著手挑起擔子就要走,小雜役為難地回頭望望陳大姐,她‘呸’地把嘴裏瓜子殼吐出老遠:“給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說完,手裏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轉身進店裏。
就我所知,悅記茶館的生意只有夏季裏最好,日陽炎熱,街坊都願意湊熱鬧到一處,喝茶吃點小食閒話一下,或過路的客商小販也常常在店裏歇腳的,但大冬天裏冷,來菜市的人都少了,我這時望進他們店裏,都是黑暗暗的,沒半個客人的影。
我正要繼續往前走去,卻忽然發現悅記茶館對面的街角下處,站著一個似曾見過的人,是昨日碰見過的那個抱著繈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與昨日一模一樣,只是臉色更略顯蒼白些,緊擰著眉頭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著悅記茶館的門裏。
誒?那個女人怎麼在這?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孩子那麼小,她怎麼還總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已經站有一陣子了……哎,好冷!我雙手蜷在袖子裏,縮了縮脖子,這麼冷的天氣,女人卻一點不在意的樣子啊,看她穿的也不是很多。
我一邊走一邊這麼想著,差點被地上凸出的石絆了一跤,就這麼一低頭再一抬頭的功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可才這麼一轉眼,她竟然就不見了!
誒?哪去了?我循著街角四周一圈,卻連她半個人影也沒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見鬼了麼?算了,和我也不相干的,趕緊去買糯米是正經。
我買完了糯米走回來,恰看見李二到悅記茶館送那二十斤點心,陳大姐把他迎進店裏去,我把糯米先拿回家,然後才去歡香館。
歡香館裏烘起了一盆炭火,沒什麼客人,桃三娘剛點了一壺冰糖橘餅芽茶,正在那自坐著喝茶,看見我便招手讓我到她旁邊一張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這麼悠閒?”我笑著道。
桃三娘給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趕著做那二十斤點心,直忙了半夜。”
她正說著,李二就回來了,把一些錢交給桃三娘,都是陳大姐的點心錢,桃三娘起身接了錢並收入櫃檯裏:“說起來,最近沒看見城外的狐家姐妹來買點心了。”
桃三娘說的狐家姐妹,我知指的是住在城外荒塚裏的狐狸,據說已有幾百年了,也不知她們一家共有幾口,只曉得她們常到歡香館來買點心,甜食尤其油炸得越酥香的,她們最愛吃,無非隔個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見她們其中某一個提著籃子來,有時是個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妖嬈女子,有時是個年方及笄的綠衣丫鬟。
向來悶不作聲的何大這時在旁搭了一句腔:“她們家有親戚來了。”
“來了親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沒聽說過的,遠親吧?”
我聽著十分驚訝:“狐狸家也有親戚?”
“沒有誰是平白無故就能長出來的呀。”桃三娘對我的話也覺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親人骨肉。”
“噢。”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喝完了茶,我隨桃三娘到後院廚房去,院子裏有一堆新買回的冬筍,我幫著桃三娘一起剝筍皮做糟冬筍,一直忙到午飯時,店裏暫時沒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飯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歡香館,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應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醃冬芥菜配冬筍、臘肉炒一道菜,然後豆腐、醬菜苔梗點幾滴麻油做一大碗湯,我和三娘坐一處吃飯。
店裏忽進來兩個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兩個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來走了不少路,進來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給他們倒上茶,只聽那年輕的說:“真是晦氣!這大夫居然也回鄉探親去了,找不來大夫,回去可怎麼交代?”
我心忖:“鎮上明明有大夫,還要跑去很遠的地方請麼?”
那中年男人喝著熱茶:“這方圓百里,只有他專治婦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麼,家裏那位姨娘的命還不知道如何呢。”
年輕人‘哼’了一聲:“可不是麼,磨死個人。”
“快隨便吃點,趕回去是要緊。”中年男人說著,喊來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麼,只讓廚房儘快上兩個菜。
桃三娘由著何大李二去張羅,自己仍坐著喝茶並看著我吃飯,又問我:“快過年了,你娘給你做什麼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問:“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時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給你爹娘嘗嘗?”
我點頭:“待會吃完了飯,三娘是不是還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醬油裏放了貯存的霜雪水,味道就變好了。”
“今天的雪,還不夠大。”桃三娘笑笑:“其實,要是嫌找乾淨雪太費事,也可以用臘月裏的河水代替,貯存在埕子裏,待到三伏天再拿出來做酸梅湯,也是極好的。”
“噢。”我驚歎地點頭。
那二人匆匆吃完飯,結了帳便走了。
我起初也沒在意,下午回到家裏,卻看見隔壁家的嬸娘來我家串門子,正和我娘在那閒聊天,我給嬸娘問聲好,便慣常地坐到我娘身邊替她弄些針線,那位嬸娘東家長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無意間說起悅記茶館的陳大姐。
“哎!我說,最近聽別人講那陳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嬸娘逮到新鮮事情,就會特別興奮的樣子,我娘搖搖頭。
“那陳大姐啊,她家是寶應的嘛,她有個妹子比她小七八歲的,是在我們這裏的王員外家當丫鬟的,後來沒多久被王員外看上了,就開了臉做了房裏人,本來我們也沒人知道的,陳大姐好像跟這妹妹不好,我們常一處說話時,她也從來沒提過,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們這裏街坊還沒人知道這事呢。”
“得了什麼大病?”我娘奇道。
“咳,懷孕小產唄。”嬸娘歎一句:“懷了個男胎呢,已經六個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氣還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斷地流,胎也下來了,可就是不見血住,把王員外氣得在家裏打雞罵猴的,他本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可兩個兒子裏大的那個只會吃喝玩樂不爭氣,小的那個才四歲,長得倒乖,可惜又從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員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興旺呢,聽說也挺寵這姑娘的。”
“血崩這症可不是玩兒的。”我娘搖頭道。
誒……陳大姐不是說她妹妹要生孩子嗎?我心裏狐疑地想,還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點心要送去的,怎麼這會子嬸娘卻說她妹妹小產了?
“我還聽說啊,她妹妹怕不是因為懷了身孕讓別的姨太太怨恨了,給她氣受,或者吃的喝的裏面動點手腳,哎,要說王員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這妹妹年紀又輕不知道穩重,難保的呢。”嬸娘撇撇嘴。
說起來王員外,我知道的,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據說都有四五百畝,宅子也有好幾處,最大的一幢自己住著,其餘都放著收租,菜市那邊有一家最大的茶莊也是他開的……說來真是奇了,昨天陳大姐來找桃三娘的時候,還說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賀禮除了麵點果子其他一概不要,可按道理來哪會有這樣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幾句,她手裏一直不停地給我縫著一件紅的新棉襖,她說還好我長得慢,現身上這一件棉襖穿了兩個冬天,今年才顯得短了,所以趕著年前做完這件新的穿著過年便是,我看著娘手裏快做好的棉襖,心裏喜孜孜的,也就把嬸娘剛才說陳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嬸娘又扯了一會別的話,看窗戶透進來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辭走了。
到了小秦淮橋邊時,天空又開始飄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橋上的欄杆,還停著細粉一層的白,這雪要這麼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橋,朝橋下張望,水面已經結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切澄淨的顏色。
誒?那不是陳大姐麼?遠遠就能看見她身上那半新不舊的紅襖,在街道中間往這邊走來,特別顯眼,到這裏上了橋,過去橋那邊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歡香館找三娘?
陳大姐眼裏根本看不見我這個小孩子吧,她徑直在我身邊走過去了,白細的面皮今天看上去卻怎麼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幹幹的沒什麼神氣,就這麼走過去,看樣子是要去找桃三娘吧……不經意一回頭,一張緊擰著眉頭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小妹妹……”
我嚇了一大跳,眼前站著的是抱著繈褓、著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後退一步:“幹嘛?我、我沒帶餅……”
說著這句話,我就睜開眼醒來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來還躺在床上,天已經亮了,爹娘都在院子裏說話收拾東西呢。
我長長籲了口氣,原來是做夢!
真是奇怪的夢,怎麼就夢到陳大姐了呢?
歡香館裏,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著點心,是炙面酥。
用化開的酥油攪勻炒熟的粉面,大約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著余溫,在木案上攤開並且擀平,最後用刀切小方塊,我走過去看著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勻:“三娘,一大早就趕著做這個?”
“是啊,今晨天才剛亮,陳大姐就來拍門,讓我今天內無論如何再幫她做二十斤點心,最好還有面酥,還說其實她妹妹從小就最愛吃這個,先前的點心她們親戚都分完了,還嫌不夠。”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邊的爐子,爐子上再加上平鍋,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面酥一塊塊排到平鍋上,讓爐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來找過你了?她……還記得她妹妹從小就愛吃面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地把昨天隔壁嬸娘在我家說的那些話大概復述了一遍,桃三娘聽著,神情漸漸地有點肅穆下來,只是默不作聲沒有答腔。
“三娘,怕不是陳大姐魔障了?”我有點擔心,眼前廚房裏堆著許多粉面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給她做那二十斤點心的。
“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繼續彎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面酥:“不管怎麼說,把這點心做出來給她送去再說。”
炙好的面酥,因為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輕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夾起排放在一個食盒裏時,也得十分小心。
“這叫雪花酥,陳大姐給我說,既然先前那些點心親戚們都分完了,那這一趟做的就專門是給她妹妹的,她妹妹也最愛吃這個,小時候她們家大人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做這種面酥點心。”桃三娘給我這麼說道,做面酥花費了不少時辰,等面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籠屜裏蒸的豆沙大饅頭也好了,全部都裝進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現在只是中午時分:“月兒你先回家吃飯,這會兒還早,等傍晚的時候,我們再把點心送去。”
為什麼要等到傍晚才送點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這麼說,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應著便先回去了。
冬天日頭短,暮沉沉地壓在天空,看不見雲也沒有風,地面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讓何大拿著食盒,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往菜市走去,這時候早都關門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燈火,卻鮮少有人在街上流連。
悅記茶館沒有關門,垂著擋風的帷布,我們掀簾子進去,陳大哥不在店裏,小雜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見我們趕緊起來讓座,並進去喊陳大姐,屋子裏好冷,他們怎麼也不燒個炭火盆?
突然門外有人喊道:“陳大姐在家麼?”隨著話聲,那人掀簾子進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小雜役認得他:“噢,是王員外家的胡大哥來了!”
我望望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有一張細長俊秀的臉,十分笑容可掬的樣子。
陳大姐這時才從裏面急急忙忙跑出來:“哎,三娘來了!哎呀,胡小哥兒也來了,你還不趕緊倒幾杯熱茶,站著挺屍哪!”陳大姐最後一句話是罵那雜役。
桃三娘謙笑道:“不必麻煩了,我就是把點心送來放下就走。”
“哎,那我趕緊拿錢給你啊。”陳大姐一邊說著一邊到櫃檯裏去拿錢,又使喚小雜役去給王員外家的人讓座喝水。
那人卻是奇怪,居然走過來向桃三娘一揖道:“這位是歡香館的老闆娘吧?勞煩您做的點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這沒什麼。”
陳大姐拿出錢來要遞給桃三娘,那姓胡的卻連忙止住道:“其實今天來,是要請陳大姐以及做點心的師傅一起到員外家裏去坐坐,先前兩次做的年糕特別好,我們老爺也愛吃,我們姨太太這幾天雖還在坐月子,但也是高興,總想當面向二位道謝並且回贈些禮物呢!所以讓我務必要請做點心的人一起到家坐坐,外邊都已經準備好馬車了。”
我有點疑惑,先不論王員外究竟有沒有吃過三娘做的年糕,怎麼這麼巧,這員外家的人一來就立刻說要請桃三娘去家裏坐?還預先就備下馬車了?要說原本只是來接陳大姐的,但看那人的神情,又並不是說客氣話而已,照說陳大姐是姨太太的親姐姐,她才是該請的貴客才對,桃三娘不過幫他們家做點心而已……
陳大姐也有點錯愕,但嘴張了張,還是沒說什麼,便吩咐雜役道:“你看著店,待會陳大哥回來就跟他說我去王員外家了,晚點就回來。”
王員外家仿佛是住在仁豐裏南端的街口,我從小就聽老人說故事裏講過,仁豐裏北端西側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當年曾侍郎被奸臣讒害,不但人斬首,房子都抄沒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馬上給曾侍郎平凡昭雪、還了他清官的名聲,並且把那幢房子仍讓曾家的子孫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屍身還敲鑼打鼓地送回來江都西邊的金匱山上風光大葬。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顛得我有點想睡,我心裏數著馬車拐了好幾道彎,該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開一點窗布往外看,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一雙大紅燈籠,是一座大宅的門,兩隻石獸伏在燈籠的光下,我小聲問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員外的家了?”
陳大姐也往外覷了一眼:“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卻沒有作聲,方才因為我們幾個女的坐車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這會子她好像有點累,一直是閉著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準備好馬上就要下車了,但奇怪的是馬車又走出好長一段還沒有停下來,我又揭開窗布看看,馬車則已經走過了剛才那個大門,我看了看陳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樣往外張望了一下,看她的樣子,莫不是也沒到過王員外的家?
馬車終於停了,姓胡的年輕人掀開簾子讓我們下車,我跟著陳大姐後面下去,卻發現這是一個小門,姓胡的抱歉道:“從這個門進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較近,從正門走人太多。”
陳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作聲,這種大戶人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吧。
門裏閃出一個人來,脆生生地問道:“接來了?”
我轉眼去望時,一個青顏色的衣服一晃,我手裏正提著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過去。
“請進。”姓胡的年輕人做個手勢。
陳大姐先走進去,桃三娘一路都沒說話,這會子我看她微皺了眉頭,進到門裏,就是一個狹小的空地,分別有兩條長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著食盒一溜煙就看不見了,年輕人帶著我們走,不知何時,他的手裏多了一盞燈籠,從長廊甫一轉過去,就是一幢二層小樓,樓裏燈光通明,似乎有許多人,傳出許多歡聲笑語,間中還有嬰孩的啼哭呢喃聲。
“姨太太就住這院子?”陳大姐似乎帶有疑惑地問道,她一邊環顧四周,我也循著她的目光到處看,雖然天黑得深,但借著燈光還是能看到四下裏十分荒涼,院子裏好像沒擺什麼像樣的盆栽,我們腳下也踩著許多枯草,地面看來是許久沒人打掃收拾的了。
這裏就像個極少人來光顧的偏廳角院,難怪陳大姐會疑惑問這裏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輕人‘呵呵’一笑:“因為這邊安靜,不比前面人多口雜,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養一段時日,況且產褥也是血光,宅子裏的其他也得避諱一點不是麼。”
他似乎說得有理,陳大姐也就不好再問了。
有個下人打扮的女人從樓裏伸出腦袋張望,然後驚喜地回頭朝屋裏喊:“來了來了!請到了!”
年輕人則繼續畢恭畢敬地把我們引到那幢小樓前,樓裏就走出幾個女人,我一眼看見其中一個個頭最矮站在暗處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剛才接過點心盒的那個,但她總沒有露出正臉,我卻還是覺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貴客了!”為首一個女人說著,趕緊讓出路請我們進去,我看她也就二十來歲模樣,穿著一身鮮豔的粉色桃花長襖,頭上簪滿了珠環,眉眼十分嫵媚。
“這位是我們的二姨奶奶。”年輕人告訴我們,但明明是陳大姐走在前,我看著這二姨奶奶眼睛卻一徑望著三娘,完全不把陳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見著您了!”另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這麼殷勤地笑道。
屋裏便是一個待客的大廳,點著好幾盞紅蠟,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個二姨奶奶又對我們說:“這就叫她們抱孩子下來,今天老爺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還是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陳大姐面子上也很難看,但她也沒有再說話,估計是想等她妹妹下樓來見面了才見分曉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嬸娘說的不是假話的話,那陳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產了的呀。
這一屋子人坐著,陪著我們喝茶閒聊幾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們,她們就提著話頭跟陳大姐說,又問她有沒有孩子,茶館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來一盤鮮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紅彤彤的大柿,我正驚訝於這種季節居然也能有鮮果待客,果然是富貴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讓我們吃,我正想伸手過去,桌子底下卻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皺著眉搖搖頭。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陳大姐揀起一顆青梅,我看著她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倒沒什麼異樣。
一個抱著繈褓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讓我頓時驚呆了。
她穿著蜜色的襖子,一臉喜悅、親親熱熱地對陳大姐喊一聲:“姐!早就想讓他們接你過來了!”
陳大姐似乎對她熱情的模樣有點失措,連忙站起身走過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見,怎麼看著卻是完全兩個人?前兩日我明明看見她在飄小雪的天裏,手抱著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淒涼無助的神情,還向我討吃的,可今日怎麼又這般滿面春風,身邊還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圍攏著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還是沒有作聲,見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個女人,記得隔壁嬸娘說過,陳大姐的這個妹妹比她小七八歲,但與陳大姐的關係卻似乎生疏,平時街坊也沒見過她們走動,甚至陳大姐連話語間也未有過提及,可這會看那女人對陳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親近,一邊讓陳大姐看她的孩子,一邊不間歇地說道:“早就說想接你來我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鋪裏的事多,姐啊,我就說你也別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讓姐夫去忙……送來那麼些點心也真是讓你破費了,我那裏有一匹榴紅的緞子,待會裁一塊你帶回去,應該還趕得及年節前做件襖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陳大姐好像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嘴上一直答應,接過繈褓來看裏面的孩子,倒是連誇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邊那個二姨奶奶也站起來:“對了,你們吃晚飯沒有?”說著就過來拉我,我身子一歪躲開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樣,陳大姐也笑著將繈褓側過來,這時旁邊還有一個青衣的身影跑出來,似乎想要攔住她——
繈褓包裹得裏三層外三層,正中露出一顆黃毛絨絨、正酣睡著的小腦袋,尖尖的小嘴,眯著細長的眼,我還以為看錯了,閉一閉眼再看時,還是一樣,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裏,陳大姐還說:“看這孩子細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著繈褓脫口而出。
陳大姐驟然變色,低下頭再去看時,一聲驚喊,這時旁邊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繈褓奪過去,陳大姐下意識抬眼看她,我也循著她的目光看時,恰好看清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見過不止一次到歡香館買點心的城外荒塚裏狐狸家的麼!
陳大姐再轉過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還是穿著蜜色襖子的人頸上,卻赫然變做一張長長鼻子嘴巴的狐狸臉!
“啊……”陳大姐連驚帶嚇,怔忡之中看著便臉色煞白,雙腿抖著,兩眼便直直泛白地倒插上去,慢慢身子軟了。
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看她坐到地上我才俯身去想要拉她,但她已經不省人事了,旁邊那二姨奶奶過來拉我:“沒事的、沒事的,她就是昏過去了。”
我也驚得仿佛手指尖都冰涼了,不由往後一閃,便往桃三娘身邊躲。
二姨奶奶還是一張笑眯眯的人面,她不緊不慢地道:“哎,嚇著了,怪不好意思的,這媳婦剛生完孩子,陰陽還弱著,連原型都顯出來了。”
那穿蜜色襖子的狐臉女人掩嘴笑笑:“小小的障眼法還是迷不到這小丫頭的眼睛啊,都說人的孩子眼睛乾淨,人大了才蒙蔽了……”她笑的樣子更叫我毛骨悚然。
“哎,桃娘娘真是抱歉!”二姨奶奶真的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不但勞駕您做點心,還來這一趟,真是不易。”
桃三娘見陳大姐真昏過去了,她才冷笑道:“在江都這地界上我們各不相干的,何必虛禮客套?不過,”她眼光一掃四周牆壁天花:“你們不該占了人家房子,還把這家的女人弄得小產只剩下半條命!”
二姨奶奶連忙擺手:“絕沒有的事,這員外的小老婆系被他三姨太下墮胎藥給害的,兼她原有宮寒的症候,所以血光至今不散,且如今人已經不中用了,魂魄都是虛散的。”
桃三娘並不相信:“她自有她的生死命數,怎到你們霸佔進人家家裏來了?”
二姨奶奶再一躬身行禮道:“這裏雖是在王員外家宅裏,但這樓也丟空許久無人居住,他們家人平時更不常來這小院的,我們住進這裏,也實是不得已,因我表妹一家遠道而來,卻即將臨盆,城外那幢老墳裏再住不下,便占他這一空樓暫避風雪罷,王家姨太太之間那點爭寵鬥狠之事,我等只看在眼裏,但決無插手他人之意。”
我聽著她們說話,這時已經漸漸心定不像方才害怕了,聽到這裏忍不住道:“我見過陳大姐的妹妹,她抱著個小孩……還問我要過吃的。”
其實我不確定那白衣女人是否陳大姐的妹妹,但既然那狐狸用幻術把自己變成與她一般的模樣,也是為了給陳大姐看的她妹妹的模樣吧?
“噢?”桃三娘也是一怔。
狐狸家的二姨奶奶這時才笑道:“這小妹妹的眼睛真是犀利,連生魂都能看見呢。”
“生、生魂……”我又結巴了。
“她妹妹在這一帶只有陳大姐一個親人,她的靈竅灰佚,一段生魂離了體,家鄉太遠回不去,就自然會去找她最近的血親。”二姨奶奶忙道。
桃三娘道:“這些人,左右不過都是一個欲念虛妄之心,或害人害己,再去強求一個得不到的,將真的也置若罔聞,只把假的惟恐失去,有時是看著他們實在可憐,但實際上即便幫了她一時,也不能保得住她以後。”
“桃娘娘說得是。”二姨奶奶附和道。
我看看她,又望望三娘,雖然不大懂她的話什麼意思,但看樣子是說陳大姐的妹妹要死了吧?陳大姐還歪在地上呢,那二姨奶奶就讓她身子靠在桌腳上,才不致倒地……如果她知道她妹妹要死了,會怎樣反應?即使兩人從小感情不太好,但陳大姐還是記得她妹妹自小就愛吃雪花酥呢……我油然心裏一陣酸楚,但看看桃三娘,她臉上只是漠然的神情,這樣的事情,她看得根本就不在乎了吧?
這時繈褓裏的狐狸孩子醒了,發出‘呀呀’的聲音,那青衣丫鬟趕緊把繈褓交回那穿蜜色襖子的女人手裏,但她的臉還是毛茸茸的狐狸樣,我不敢看。
孩子的聲音似乎讓桃三娘想起什麼,她忽然一笑:“你說你們沒有插手這王家之事,可說到底你們還是假借了那女人的名義,找陳大姐要點心了吧?陳大姐還是花了六十斤點心的錢,按這個說法,你們卻該因此救她妹妹一命的。”
二姨奶奶也是一怔,然後臉上有點尷尬:“桃娘娘說得是啊……哎,這寒冬臘月裏,一屋子老老小小的……”
桃三娘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月兒,我們走吧。”
“走?那我們扶她一起回去?”我指著陳大姐。
“不必了,人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自會把她好好送回去的。”桃三娘笑道,她好像了了一樁事情,便覺安心了。
“可是……”我還想說什麼,二姨奶奶也過來挽留:“桃娘娘,可是我們怠慢了,您這就急著走?”
“你我本就井水不與河水同,若愛吃我做的糕餅,便使世間的銀子去找我買就是,其他的我們不必交際。”桃三娘的一句話把那二姨奶奶回絕了,我看她欲言又止卻不敢再說什麼,我隨著桃三娘出門,門外領我們來的年輕人要送我們,桃三娘也擺手不必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對我說,不必擔心陳大姐,狐狸會送她平安到家的,剛才看見的事也會忘掉;至於狐狸他們想吃糕餅,其實也沒必要大費周折讓陳大姐幫忙買,他們是有事想找桃三娘求問些事,但什麼事卻不告訴我,看樣子她是不打算幫忙的了。
我笑說三娘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要走這一趟?
“那女人要是死了,我做的雪花酥就沒人吃了。”桃三娘答:“讓狐狸去救她,也省得我麻煩了,陳大姐其實對她妹妹還是十分記掛的,她妹妹心底裏也仍是把她當最親的人,生魂都懂得去找她,興許陳大姐自己心裏有感觸,但無奈看不見罷了……唉,這人心,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時候就這麼簡單道理,但人在其中就是看不清明。”
“噢。”這些話三娘即使告訴我,我聽完也似懂非懂的。
* * *
一方一方的雪花酥潔白地鋪陳在食盒內,桃三娘闔上蓋子遞給陳大姐手裏:“你幫襯我這麼多回了,這一盒酥就送你吧,眼看也過年了,大家街坊,你非要給錢可就是看不起我。”
陳大姐有點不好意思接過去:“哎,那我就收下了。”
“你妹妹要是愛吃啊,我下次再給她多做些,不過有你這個做姐姐的這麼貼心照顧,她也能好得更快。”桃三娘看她臨走時,還叮囑一句:“替我帶問聲好。”
陳大姐笑著答應去了。
我在一旁看著她走遠:“三娘,她妹妹沒死,真是萬幸了。”
桃三娘摸摸我的頭:“狐狸救她,也是幫他們自己的修行積德了。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死,並不代表害她的人就會甘休,她只要還活在那家人家裏,就不會有安生日子過,所以她或者這一次活著下一次死了,都還是一樣的。”
[
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0-31 12:54 編輯
]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1-5 09:38
標題:
第十二卷,焦茶水
十二、焦茶水
陽春三月間,新雪一般的柳絮飄滿江都城。
小秦淮畔的野桃、香蘭、春鵑都開了,嫣紅延綿一岸都是。
最近一些日子,柳青街歡香館的客人多了起來,遊春走路、商旅駒車的都絡繹不絕。
這天,一個年約三十,白麵微須的男子,帶著個斯文乾淨、背包袱的書僮進到店來,店裏已有兩桌客人在喝茶,他便擇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李二過去招呼,那書僮一擺手:“我們家先生在等人,你也不必倒茶了,就請借一風爐來吧?”
李二也不多言,答應一聲就去了,不一會除了捧來風爐,還端來兩碟小食。
只聽那書僮對那男子說道:“公子,不若小的到門外去看看,那王員外該到了。”
男子點頭:“那便去吧。”
書僮走出門口,不曉得是不是飄過的柳絮進了鼻子,他大大地打個噴嚏。
我抓著自家養的烏龜在竹枝兒巷口地上玩,柳絮滿地打滾,我攢起一把在手心揉成一個棉團,方才那男子和書僮進店我已經看見了,但沒在意,這會兒書僮又走出門外來,朝著柳青街兩頭張望,像是在等什麼人。
不到半刻鐘的時間,果然有一輛馬車跑到歡香館門前停下了,我看看天色,已時近正午,桃三娘肯定在後院廚房裏忙得不可開交了,不知今天做什麼好吃的?
我帶著烏龜一塊溜到歡香館側門,從側門進到後院。
新下來的嫩芽筍,切一指寬的小片配木耳、火腿絲,以及麻油、鹽、醬油、酒炒,便最是新春裏該嘗鮮的小菜!
我吸著鼻子道:“好香!”
桃三娘正將菜裝碟:“呵,月兒,幫我把那邊青的、紅的莧菜都拿起來瀝幹水,待會要用的。”
“好!”我爽快答應著去幫忙。
這時從屋裏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口裏念道:“古人雲:茶之味濃香永,恰如燈下路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王員外,你說品茗莫不是品人一般?”
“是!和公子說得才是至真道理,我雖賣茶,但與公子你相比,卻是粗俗人一個!”接話的人比先說話的看起來要年長不少,我抬眼一瞥,才發現他就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王員外。
說話的人,也就是方才帶著書僮進店那男子,他這麼頓著腔調講的那些,我都聽不大懂得,想必是個讀書人吧?可他們到後院廚房來幹什麼?
桃三娘殷勤迎上去:“客官,想吃點什麼?”
那人禮貌作一揖:“久仰歡香館桃三娘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桃三娘擺擺手:“哪里哪里,客人實在見笑了。”
那人的目光審視一番廚房,看見炒好的筍,更高興道:“筍乃是天下蔬食第一品,當年陸放翁一首《野飯》詩裏就把筍喻白玉,覺得素饌更勝葷腥魚肉,我等雖然沒有古人的風骨,但對道理卻是認通的。今日不若就請桃三娘給做一餐好素菜,我和員外清淡了口舌,才好品茶啊?”
王員外連忙附和道:“和公子說得有理,就勞煩桃三娘你做些乾淨素齋來吧。”
桃三娘也不多話,只是笑著答應了。
既然是做素菜,桃三娘便把鐵鍋在火上燒幹油膩,並且水洗了三遍,才另切筍片加木耳清炒一碟送去給王員外與那位和公子,又吩咐何二,將我洗好的青、紅二色莧菜分別切小段,過一下滾油之後,青配豆腐皮,紅配冬菇絲,醬油麻鹽拌好,盛上碟子顯得青紅相間的,清香誘人。
看著他們做好了菜,我便把烏龜放在大石磨盤上,然後幫忙把菜端出去。
風爐子上煮著一罐茶水,書僮正盛出兩杯,由王員外的一個小廝把杯子遞到桌上,王員外做個請的手勢:“和公子,嘗嘗這水,這可是我年前貯藏的一埕新雪,皆是讓府裏的丫鬟清早時從松枝上掃下來的。”
我把託盤拿到桌邊,然後輕輕端起碟子放到桌上,只見那和公子細細飲一口茶,品味一番點頭道:“嗯,水是好水,只是新水味辣,若能放置三年再用,必定味甘如飴。”
這時旁邊的書僮把水罐從風爐上移開,我忍不住伸長頸子瞥了一眼罐內,不知他們烹的是什麼茶葉,水面一泓青翠如碧的顏色,我隔著幾步遠,也能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但我不敢停留,對他們道了一聲請慢用,我便回到後院。
桃三娘已經又做好一道松仁燒豆腐,看見我走回來的神情,便笑道:“那人似是個茶戲的高手,說不定待會還能看見他變戲法呢。”
“變戲法?”我一聽就來了興致:“什麼是茶戲?”
“呵,我也只是聽聞過,但也不太懂得。”桃三娘搖搖頭,將豆腐也放到我手裏的託盤上。
正走出去,聽得王員外又在說道:“我那不肖的犬子脾性浮躁,最是不通禮節章法,更讀不進書,我請和公子來這一趟,也是想讓他跟你學習一二,和公子是這樣大家風範,才能使得他那頑劣之徒自慚形穢啊。”
我心忖:早就聽說王員外的大兒子不務正業,花錢散漫,原來他老子現在要請來老師教導他,不過這人看來也就三十左右,年紀並不很大。
飯菜很快就上齊了,桃三娘從裏邊出來,親自替王員外他們布菜,那姓和的男子對飯菜自然是讚不絕口,又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斯文話,王員外原本沒有正眼看過桃三娘的,但因為和公子一徑誇獎,才對桃三娘仔細一望,露出真正驚訝的形容來,連說妄住在江都這麼些年,這方圓一帶竟有這麼一位美貌廚娘也全不知道。
突然門外跑進來一個人:“員、員外,找見大少爺了,他昨夜喝多了幾杯酒,方才我們才在大太太的佛堂裏發現他的,用蒲團做枕頭,地上躺著睡了一夜。小的們已經請他起來了,待梳洗一番就來。”
王員外頓足道:“這不肖的東西!讓他立刻過來!”
“是。”那人應著又跑了。
我一心想等著看變戲法,店裏還有好幾桌客人,李二和何大忙著,桃三娘還要到廚房去替王員外他們做些小點心,我去後院石磨上把烏龜拿回來,然後自己到櫃檯前找一張空桌子坐下。
那男子和王員外卻一直在聊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伏在桌上聽著,這時間一長,眼皮子漸漸覺得發酸,便想睡,烏龜也是沒精打采地縮著頭一動不動。店裏的其他客人們吃完飯,都接二連三結帳走了,我趴在桌上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直到一陣腳步聲把我吵醒,我睜眼看去,是幾個人急急進了店來,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氣喘吁吁站在王員外他們面前,眼睛只敢望著腳面,十足像是做錯事的模樣:“爹……”
這位王公子說話聲音很小,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這位傳聞中極不中用的大公子,看起來身量削瘦,對王員外的態度也十分畏懼恭謹的,咋一看來並不如別人說的那樣頑劣不堪。
“嗯,你來見過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和大官人。”王員外道,又轉向姓和的:“他就是我那不肖犬子,名叫王葵安。”
“和公子好。”王葵安拱手一揖。
那人略一點頭,抬手示意:“請坐。”
王葵安坐下,半耷著頭,也不說話。
王員外氣得斥道:“不是才睡醒來?大白日裏就這麼沒精打采的?”
王葵安一隻手局促地抓了抓耳朵:“昨、昨夜做了個惡夢,被鬼追著滿屋子跑,直進了娘在生時的佛堂裏,才得安生了。”
“當著這麼多人也敢胡說八道!”王員外更加生氣:“下人說你昨夜又喝醉了?”
“爹,我沒騙您,昨晚真的邪了門,今天醒來的時候,還有更奇的事呢!娘死後明明已經沒人再燒香了,可今天供桌上不知哪來的香灰,堆起三座墳包似的形狀,還有一條黑蛇盤在那裏,尾巴是分叉的……”
“閉嘴!”王員外真的生氣了,厲聲喝道。
王葵安這才住嘴不敢再說下去,但還有點不忿的樣子,嘀咕一句:“下人們也看見了的。”
姓和的男子回頭對自己書僮說道:“把我做的那茶煮來。”
“是。”書僮答應道。
我見那書僮在包袱裏拿出一隻錫罐和三個黑色的茶碗來,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後,又問何大要了個乾淨砂銚煮水,我看他手腳麻利嫺熟,一把隨身帶的扇子把風爐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爐子旁盯著銚子裏一動不動。
這時桃三娘手捧著託盤走出來,是她剛做好的芝麻餅,熱熱地散出誘人香味:“來,客官請再用些點心。”
王葵安的樣子好像還沒吃飯,桃三娘手裏的碟子還沒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禮節,伸手就抓起一塊餅送進嘴裏,旁邊的小廝趕緊給他倒茶,就是方才書僮先在風爐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氣就喝個底朝天,然後‘嘖嘖’嘴巴,繼續吃餅。
王員外一張臉漲得紫紅,似乎想罵的話到了嘴邊,卻反罵不出來了。
書僮將錫罐裏的茶末傾入銚內,蓋上銚子,側耳聽銚裏的水聲,不到半刻鐘就把蓋子掀開,拿一支自帶的木質勺子去輕輕攪一下茶水,再蓋上,少頃便離開火。
王員外露出驚訝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和公子,這是什麼茶?”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季池塘裏采的蓮花、焙香了的龍鳳團、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齊舂碎混合而成。”
“這裏面還有龍鳳團茶?怪道有如此蘭桂一般的香氣。”王員外驚歎一句,覷了一眼旁邊那仍顧著吃餅的王葵安,忍不住斥道:“蠢材!還不快向和公子多學著點。”
我趁著沒人注意,也挨近了他們的桌子,只望著那書僮,他正用木勺將茶水舀出,傾入黑色茶碗中,一時間說不清是茶香還是花香的馥鬱四處彌散開來,那男子從袖籠中取出一把同樣是木質的長柄小勺——
他揚起那織著暗藍雲紋的衣袖,緩緩閉目慢慢松下一口氣,嫋嫋的茶煙在他面前似有若無,我才發現,他的指骨修長,手掌光潤,木勺是一種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轉動,口中娓娓道來:“茶兮餘香,霜露之茗,不奢求涼臺靜室,也不必面對明窗曲江,茶人獨處,亦恍有竹月隨行,打坐行吟,輕兮醍醐……”
他說的是什麼,我其實並不很明瞭,但他語調委婉,聲音輕得像風,但卻能拂去塵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點水一般觸動幾絲漣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見他腕轉輕柔,幾下勾畫,那湯紋水脈便顯出物象來,男子繼續說道:“太極渾圓,兩極四象,森羅萬千……”隨著他的話,那水面躍起一顆水珠,竟是一條小小魚兒的形狀——
“啊!”周圍諸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冬去春來,魚燕往返,”那魚兒才落入水裏,隨著他的話音:“新雨歇,畫樓頭上燕歸遲。”水面一隻剪尾燕子,滴溜一飛轉,但波紋一散又不見了。
“到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爭爛漫。”黑茶碗中,長勺之下,一瞬之間畫出蘭花櫻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遊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時顯出桃花一時又化作模糊女子的側面,可須曳仍消失得剩一彎漣漪。
“蘇軾曾有一賦《月兔茶》雲:環非環,玦非玦,中有迷離月兔兒。”水紋中立即現出一隻兔子,茶碗又是圓形的,真的就像月影裏蹲著一隻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聽見我叫,回頭來對我一笑,手下卻駕輕就熟:“小妹妹,我覺得這只月裏兔子不如你來得開心快活,所以,應是:伐桂不如種桑麻。”
水面最後變出一豎豎的小樹枝幹,他甩勺點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樹梢葉上,長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轉,複收入袖籠,看樣子這戲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視著茶碗之內,我這次發現,他方才雖然那樣攪動茶水,但桌面卻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為點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員外終於發出一聲感歎。
王葵安臉上的驚訝之餘,帶著一點呆滯神色,王員外看著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像你這種毫無根器之人,得見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員外恨得又罵了一句。
王葵安卻不忿道:“有句話不是說‘熟能生巧’?我若拜和公子為師,也必定會勤學苦練的。”
王員外似乎更加生氣:“和公子收你為徒?你這是痰迷心竅了,你娘生你之時難產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這孽畜!”
雖然王員外一直在叱駡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卻絲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遞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請。”
王葵安一怔,連忙接過去:“謝、謝謝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邊:“月兒,隨我到廚房來一下。”
“是。”我趕緊跟了她去。
到了後院,灶臺上還有一碟芝麻餅,桃三娘讓我吃,並且壓低聲告訴我說:“看完戲法就好走開了,這王員外家接下來恐怕要出壞事的。”
“嗯?出什麼壞事?”我腦子裏還想著茶碗中那只兔子。
“剛才那王家少爺說他看見佛龕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墳包,還有尾巴分叉的蛇,這可都是大凶的惡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邊這麼跟我說。
“啊?那位會變戲法的和公子呢?王員外是想請他來給王少爺當師傅的吧?”我有點急了:“他不會出事吧?”
“這事我怎麼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曉得這種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
後來王員外他們吃完飯又喝完了茶,便結帳走了,並將那位姓和的男子畢恭畢敬請回了家去。後來我又聽旁人說,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舉子身份,但不願做官,乃是稟賦才華高山流水的人物,當地一風流才子,兼之對茶道又是研究頗深的,這王員外許是想讓兒子能真正開始學著繼承家業,不會算賬管錢也就罷了,但起碼把他作風處事能調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麼與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計請了他來,讓王大少爺跟著他身邊薰染幾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說到此,又唏噓不已,終是可憐父母心腸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殤,雖娶了幾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卻再沒動過念頭,每每對他這孽子,也是既愛又痛恨的……
此後,每相隔一天兩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帶著王葵安到歡香館來吃飯,亦師亦友的模樣,時常拿出好幾種不同的新舊茶葉來烹調嘗試。王葵安雖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難改,但卻很聽從和公子的訓教。
這一日,適逢春雨連綿,午後和公子並王葵安乘馬車又來到歡香館,這時店裏沒客人,何大趕緊讓進來,李二進去拿他們常用的風爐,桃三娘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衫,正在櫃檯算賬,看見他們進來便過來招呼:“二位這個時候來,是用過午飯了吧?”
和公子回頭去向馬車夫吩咐幾句話,王葵安則對桃三娘笑道:“請老闆娘準備幾個點心,我們吃茶。”
我蹲在核桃樹下看螞蟻做窩,看著他們進店去,那馬車夫又駕著馬跑了,應該是去接什麼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麼點心,便從側面溜到後院去,卻發現磨盤上擺了兩竹筒,上面有紅紙寫了一個大字,我認得的,與茶莊門上的大字一樣,竹筒內的是桃三娘新買回的茶葉吧,我也沒在意。
過一會桃三娘從前面回來,我扒著磨盤問她:“三娘,要做什麼?”
桃三娘道:“我剛和了面,卷上豆沙蒸一籠卷子,另外還有野鴨子肉,做成餡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著她忙活,豆沙卷實際很簡單,就是把和好的面擀薄,上面鋪滿一層點了玫瑰糖鹵的豆沙,然後卷起來再切成小段,上籠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會不會又耍一趟茶戲?我想到這,就覺得呆不住了,轉身往前面去,當我踏進屋裏時,店門口恰好也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進來,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們:“就等你們來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愛月姑娘!”
二名女子緩緩地坐下,其中一個上下打量王葵安:“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並不曾見過。”
王葵安如同獲了珍寶似的忙答道:“兩位是楊春閣數一數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仰芳容,只是還遠不夠資歷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兩位女子聽了他的話都以袖掩口笑起來,其中一個頭簪紅藍二色寶石花、穿一襲紫衣、系金腰帶的女子又轉向和公子:“今天喚我們來有何賜教?”
和公子一邊指點著書僮煮水,一邊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剛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嘗嘗新茶,便請你們來了。這麼不斷下著小雨,你們呆在家裏也是睡覺。”
楊春閣我好像聽說過,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妓館吧?據說建得金碧輝煌的,好像街坊哪位嬸娘家裏的親戚在那裏的二門做一個門房,每月除去工錢,單單賞銀就有三、五兩。
書僮給眾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說:“這雁蕩山上的葉芽兒才發,就被你們采來了?”
王葵安驚羨嘆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試便知是哪里的茶?”
和公子卻道:“葉芽太嫩,反青苦了點。”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麵酥,王葵安又連忙拿起筷子問那女子想吃什麼,作勢要夾給她,紫衣女子仔細看看碟子裏:“什麼餡的?”
桃三娘答:“鴨肉。”
女子皺眉搖搖頭,又看看豆沙卷:“麵食吃著燒心,不要了。”
王葵安頓時火大了,把手裏筷子往桌面一拍,對著桃三娘大聲嚷道:“再去做別的來,就沒有精緻點的?這麼粗糙的東西給誰吃?當我們是什麼人?”
我被嚇了一跳,但桃三娘絲毫不惱,把兩碟東西收回,並對王葵安陪笑道:“抱歉了,兩位姑娘想吃點什麼?”
那女子似乎也沒料到王葵安會發這樣大的火,便笑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
“是,這就來。”桃三娘說罷轉身回廚房去,我見那和公子手端著茶杯,別過臉去與另一女子說話,對王葵安的舉動充耳不聞。
我跟著桃三娘後面回的後院,見她不作聲地就去拿出一包粉來,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分量加水攪拌,我挨過去她身邊,不敢說話只是支著頭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對我說:“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間的水紅菱,把長老了的菱肉曬乾研末而成的。”
“噢。”我答應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後,前面李二又來回說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點頭道:“行,這個也簡單。”
我在一旁忍不住問:“這人確是有點討人厭。”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有答我,自顧忙去了,我卻猶自覺得憤恨不平,於是又溜到前頭來,店裏又來了幾個歇腳喝茶的客人,我便幫著去倒個水什麼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說說笑笑,兩個女子又輪番唱了支小曲,我正無趣間,突然聽得‘砰噔’一聲響,兩個女子接著驚叫起來,我轉頭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臉色發青、牙關緊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顫。
煮茶的書僮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雙目倒插向上,只看得見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趕緊附身去為他把脈,眉心一擰:“壞了!經脈壅滯,這是痰迷心竅,這病來得兇險,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施針或許才能好。”
眾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廝更是兩腿發軟,跪在王葵安身邊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經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來,十分嚇人。
另一個小廝卻機靈點:“我去找大夫來,讓馬車回去接員外!”
和公子也點頭:“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聞聲也跑出來看了看,趕忙回去,不一會又捧出一碗濃濃的薑茶水:“剛好我烹了一點,給他灌下去試試。”
但王葵安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何大拿一把湯匙好不容易才撬開他的嘴,然後王家的小廝那勺子給他灌薑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間一陣作響,當下嘔出許多痰水來。
桃三娘又讓李二在後面廚房搬出一塊平時壓醃菜缸的舊門板來,讓人們把王葵安放到門板上躺下,王葵安嘔完幾口,身體便軟一些了,嘴唇也緩過來一點顏色,但臉上還是青白。
不一會兒譚大夫被請來了,掰開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過脈,便拿出幾根銀針往他的手上紮了,又寫個方子讓小廝跟他回藥鋪去抓藥,臨走拔針時,王員外也趕來了。
一看見王葵安這幅模樣,王員外忙問譚大夫情形如何,譚大夫搖頭說沒有大礙,不過也是奇怪,他這樣子像是受驚而氣機逆亂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體內水濕不化,聚而成了痰濁,所謂驚則氣亂,痰濁或隨氣逆,一時蒙蔽心竅因而發病的。
小廝一旁道:“公子剛才好好的,坐這喝茶說話根本沒受驚嚇,根本沒來由就倒地上了。”
王員外沒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擺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於是眾人把王葵安連門板抬上了馬車,又另外找人雇車送那兩位女子回去,小廝正在交付桃三娘點心錢,王員外正邁腿上車之際,卻聽見車裏王葵安一聲大喊:“爹!”
然後就看見王葵安忽然從馬車上沖出並跳下地上,把王員外撞得個陀螺似的差點摔倒, 幸好小廝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後,卻看得清楚,只見他跺著腳朝著王員外繼續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還在那裏!要出大事了!”
王員外被他嚇懵了,叫身邊小廝:“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卻像兔子一樣跳來跳去,躲得飛快:“我們家裏有條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問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頭對我笑笑,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沒再問。
幾個小廝一齊上去,終於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腳踩在地上的積水灘中,濺得滿是泥點子,王員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後強行架上了車。一行人匆匆忙忙離去。
據說王葵安這一病倒便總是好不轉了,連日高燒低燒反復不斷,嘴裏說不完的胡話,還時常發作下癲狂,王員外命人把他專關在一座院子裏,讓七八個年輕體壯的小廝輪番守護,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樂得照樣清閒,隔三幾日的,便到歡香館來喝茶小坐半日,約著一些新知舊友或那兩個青樓娘子,品嘗桃三娘做菜的手藝,有時點一桌雞鴨魚肉,眾人就著喝熱黃酒,吹拉唱曲;有時則只吃豆腐白菜、春韭脆芹等,喝些清茶,說一通我聽不懂的話。
春季裏乍暖還寒,快要到清明這日了,這天居然又看見王葵安與那和公子二人來了店裏吃飯。
王葵安本就生得削瘦,這一連將近一個月,面色更是蠟黃憔悴的,披著厚厚的大毛披風,坐在風爐旁邊,卻還非要自己親自抖擻著手去烹茶。
從一塊茶餅上費勁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塊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卻很久都默不作聲。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點不對,趕緊挨到桃三娘身邊,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樣發瘋。桃三娘卻不在意,為他們送上了杏仁酪和精緻的棗糕。
那碗杏仁酪擺在王葵安面前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神情有些變化,抬頭望著桃三娘:“這是……?”
“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終於痊癒,但也得好生保養,正好這個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夾起一塊棗糕道:“三娘不但廚藝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過,這春桃也是解語花。”
“和公子莫拿我開玩笑了。”桃三娘擺擺手。
王葵安低頭吃完了一整碗,然後扔默不作響地去把烤過的茶塊研成粉末,架起銚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壺好茶,自己嘗過之後,才倒出一碗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搖搖頭:“我自出生便沒了娘,是奶娘養大的,小時候奶娘也給我做過這酪,便是和三娘做這碗一樣的味道,我多年沒再吃過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義之人。”桃三娘歎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點點頭。
王葵安卻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聲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讓她有苦無處訴,最終懸樑自盡!”
我聽見不由一怔,王員外家還發生了這種事?王葵安素來只是一個紈絝少爺的德性,在王員外面前還算收斂有禮,但又總是擺出乖僻且頹喪的樣子,別人只說他不懂學好,偌大家業交到他手裏也白費的……可莫非,就因為他心裏卻一直深藏了這樣的憤恨?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師又更像兄長,葵安沒齒難忘兄長的教誨。”
和公子雙手接過:“兄實不敢當。”
“唉!”王葵安深深歎一口氣:“我臥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總夢見自己走進那間佛堂,據說我娘在生之時禮佛虔誠,她死後我爹也一直留著並沒有換作它用,可我八歲那年,奶娘卻吊死在那屋裏,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總來引我到那屋裏去……”
“葵安,這恐怕是你思慮過深之故。”和公子寬慰他道:“你爹對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別處有過錯,但為人子女,哪有為此記恨的?”
王葵安又長歎一口氣,搖著頭,目光落到茶銚上,良久:“我總是……夢見走進那屋子裏,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墳……”
* * *
到了清明正日,遊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著小秦淮一徑出到城外,都是車馬和遊人。
桃三娘絞了青青的艾葉做出許多青團,又掐了最嫩的草頭拌成小菜待客。
這一日的歡香館當真是門庭若市,三三兩兩的人,車馬喧囂路過。我因幫著店裏生意,不停跑出跑進地斟茶遞水,送點傳菜,忙得不可開交。
過了午後,就見王員外領著王葵安及一眾家眷竟也來了,桃三娘連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舊是讓小廝轉話準備風爐,他要親手烹茶。而王員外看來情緒也頗佳,笑容可掬地對桃三娘說:“我們都逛了半日,她們平時都少出門,也吃慣了家裏廚子做的飯,今天也讓她們來嘗嘗你的手藝。有什麼現成的小菜快先上些來。”
我在一旁趕緊先把青團和草頭各揀了兩碟拿上來,桃三娘再領著我到廚房去,將現成的糟鴨蛋、春筍幹絲雞湯又各送了一大碗來。
王葵安從自帶的包袱裏拿出茶餅敲開,以爐炭輕輕烤過,沒有預備的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邊一個小廝打下手,他獨自守在爐邊燒茶,王員外身邊一位隨行的女子許是口渴,見他這樣太慢便嗔道:“大少爺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憐我們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頭也不抬、不冷不熱地道:“那你就喝店裏的茶水罷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裏哼了一聲,又轉向王員外道:“老爺啊,你最愛吃鯉魚的,讓小二去傳廚房做道鯉魚上來如何?”
王員外點頭然後吩咐小廝:“照四姨奶奶的話去傳。”
小廝剛要走,坐在王員外桌對面的一女人卻叫住:“慢著。”
小廝站住,那女人道:“老爺和我都愛吃鴨骨熬的粥,你讓廚房做來。”
“是。”小廝應了跑去。
王員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卻發覺方才說話的兩個女人之間卻很有點不對付的顏色,小廝們都是小心伺候,拿捏著不敢有錯。
舀出的茶分別放到王員外和幾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員外嘗了,皺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麼又問道:“和公子幾時回來?”
王葵安低頭答道:“是,和公子是回臨安老家幾日,恐怕還得五、六日。”
這時方才點鯉魚的那個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廝道:“這青團子好吃,帶幾個回去給二少爺。”
王葵安自從那次發病臥床好了之後,我再看見他時,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過去放蕩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這會兒王員外不和他說話了,他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戶外還是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煙氣濛濛的,他也不知在看什麼。
吃過了飯,那位姨太太就問桃三娘有沒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壺花茶來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連說有的,從櫃檯裏拿出一小包東西來,卻就用王葵安剛才用的風爐子,看那煮茶的銚子裏還有茶葉,桃三娘也不倒出裏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開手裏那包東西,竟然是些幹的白梅花和青竹葉,用筷子夾了撒進去後,她一邊等著水開,一邊還笑說道:“王老爺是最懂茶的人,可曉得我這茶是什麼名堂?”
王員外也覺得稀奇:“不知。”
“我這爐子裏面,燒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葉,正是齊全的‘歲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噢?是了、是了!”王員外笑著點頭:“想不到老闆娘還是個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隨口胡說著玩兒的。”桃三娘待水慢慢開了,再放幾顆冰糖進茶裏,一時間店裏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來看。
王員外連誇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藝也這麼好。
“其實啊,還多虧了大少爺的茶葉,第一回的湯太濃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這點東西算什麼呢?若只有幹花和竹葉,哪能來這樣的茶色和香氣?”桃三娘一迭聲說著,舀出幾杯捧到眾人面前。
眾人喝了,也是沒有說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夠了腳,沒什麼特別的情狀,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聽街上的人們議論說,王員外家裏昨夜出大事了。
天剛擦黑上燈那會兒,先是園子裏鬧蛇,一條比人胳膊還粗的黑蛇突然從花叢裏遊出來,把路過的四姨太和二少爺嚇壞了,一干下人追著打半天,足鬧了一個時辰,卻什麼也打不到。
王員外和管家則一直在西廂房裏談話,外面鬧蛇時他們也沒在意,後來一個小廝給送進一杯茶,員外喝時說了一句,茶怎麼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張羅給他換一杯茶時,就聽‘撲通’一聲,員外翻到地上,管家過去扶他起來,卻見他臉都黑了,嚇一大跳,連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頭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來的小廝還在門外,便過去一腳把他踢了,問他端來的什麼茶,可誰知不曾想這一腳踢下去,那小廝栽在地上也不動了,扒過來一看,額頭太陽穴正好觸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著燈趕過來時,這人已經斷氣了,管家白白氣得跺腳也沒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報了官府,請來醫生,王員外這時已經只有出氣的份,沒有進氣的力了,幾位姨娘頓時哭得震天響。管家也被鎖了,幸虧大少爺王葵安出來與官府來人周旋幾句,送些銀兩不叫為難管家,才被帶走的;請得離家最近的譚大夫來之後,仔細看過了,也說不清究竟是中了什麼毒,只好叫人熬些蘆根甘草水來灌下去,都沒見起效,再在內關、外關、足三裏等穴位處施針,半晌人還是不醒,譚大夫急得滿頭大汗也沒辦法,便說出還有一條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問,他才說員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須讓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條古方,三國時候郭汜大將軍就用過的,十分湊效,乃是用糞汁灌飲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陳年地下貯存的糞液,其性苦、寒涼,效果亦更佳。
一眾家人聽得大駭,紛紛搖頭絕不贊同。惟有王葵安,最後還是認為活命重要,自己親自跑到茅房舀出糞汁去灌他父親,結果王員外還真的吐了一地,體內的毒也發了出來,面色終於由黑轉紅,雖然發起高燒,但還是醒了過來。
這一折騰足足鬧到天亮,因為一整夜王家的小廝就滿城跑,官府差人也是來回幾遍,早就被好事愛打聽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給傳得沸沸揚揚。
王員外喝茶中毒,當時雖救活過來了,但也從此再沒下過床半步;管家誤殺了人命,後來官府徹查,竟都不知道這小廝是哪來的,似乎是個冒名頂替進府行兇的人,官府查訪好幾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後使了不少銀子,又幫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審理並最終草草結案之後,仍然判了他個流徙罪。
這王員外家,一時間沒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員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過幸好店裏還有幾個年長的老夥計十分忠心又有份量,這才把幾家分號的局面穩住,沒有太大失損。
看著王家接連遭逢壞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後談論,說這苗頭從大少爺王葵安發瘋臥病起就有了,那時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聽見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裏有條黑蛇云云,看來是早有預兆啊,只可惜無人覺悟到而已。
又過了不多久,大約一月有餘罷,王員外終於病重不治,撒手去了。
江都很多人說起這事都搖頭惋惜的,說他丟下幾房年輕漂亮的姨太太,一個敗家子兒和一個年幼雛兒,著實可憐。
時日過著,不知不覺,花落葉茂,立夏時節,天就慢慢熱起來了。
歡香館的生意照舊是紅紅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間,那帶著書僮的和公子與王葵安二人,竟來了店裏。
進門之後,坐到他們以往慣常坐的位置,仍然是書僮招呼何大要風爐煮水,但看起來不同的是,王葵安穿了一身熱孝,面色淡然。
和公子讓桃三娘做些素齋菜,兩個人便喝著茶,低聲說話。
我隨桃三娘到廚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燒麵筋,我便幫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麼,忍不住問道:“他們第一回到店裏來時,你就說過王員外家會出壞事的吧?”
“說過?”桃三娘將一把幹金針泡進碗裏:“我忘了啊。”
“你說過的。”我爭辯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壞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見桃三娘不想說,也就不再問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飯,臨走時,王葵安還送了桃三娘一小簍茶餅,說是答謝她的廚藝和茶藝。
再後來,聽聞那王葵安身為長子,自然就承了家業,雖仍是乖張放蕩,總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作派,但他還是與那位教養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因了他,王家那份茶葉生意越是聲名遠大了。
很久之後,我還想起,其實王員外是被自己的兒子害死的,也未可知啊。
作者:
r617900
時間:
08-11-12 19:19
標題:
意猶味盡
敢問續集何時出?實在等不及繼續看.:
作者:
藍琉璃
時間:
08-11-20 16:44
標題:
第十三卷,鬼豆腐
十三、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乾裂,草木都無精打采萎黃在路邊。
聽說大人們說,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來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鬧過蝗災,顆粒無收,就看江都這兒的米鋪裏,那一石米的價錢比起往年都高了幾成。
有時在街上看見些乞丐,全是風塵僕僕模樣,說話口音也聽不懂,還記得就上月,菜市那邊大清早有人發現路邊死了個女人,也許是餓死的,他們說面黃肌瘦,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我沒敢去看。
就連這陣子到歡香館吃飯的客人,比往時也明顯少了好些,挾著行囊貨物的路過客商,個個看來都神情深鎖、行色匆匆的,有時還聽見他們低聲議論說,北方不敢去了,餓死人了。
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飯,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發現家裏鹽醬沒了,便提菜籃子到菜市去買,出門正好看見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一身蓮青色衣衫,手裏也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去菜市走走麼?”因我知道歡香館裏平時買辦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廚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悶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說著,便攜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裏人來人往,賣菜的攤子擺的不過都是些茭瓜筍芋之類,一路走進來,這街中間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小小豆腐店,還沒釘招牌,低低的屋簷下一個二十餘歲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鍋豆腐旁邊,另外一個黑糊糊的小爐上還煮著熱騰騰像是鹵子的東西,她一手擎著鍋勺,不時看一眼的人群,卻沒見有人停下來要買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看來面生,決不是本地人,怎麼這會子就一個人料理生意?難道也是從北方下來的?
我買了鹽,桃三娘說起她早醃了一大缸醬,讓我不必買醬了,她回頭給我半斤就是,夠吃很多日子的,正說著話,前面一陣敲鑼響。
路邊一棵大梧桐樹邊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漢子一邊賣力敲著鑼,旁邊一個七八歲梳著兩個角螺小辮的小孩子,向著眾行人叩頭,我拽著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刷戲法的吧?”
“是啊,耍戲的。”桃三娘張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由自主就拉著三娘的手往那擠去。
小孩子叩完頭,又在地上來回翻了好幾個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時,敲鑼的漢子才停下手,去將他們事先放在一邊的五六張長板凳拿過來,一一遞給小孩子,小孩子接過去,一張張鋪開間隙排好,活動一下腿腳,突然嬌叱一聲,一口氣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輕盈沒有重量一般,細長板凳絲毫沒有晃動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虛晃幾個花招,打一路飛腿,把地上塵土都揚起不少,圍觀的人又都拍手。
接著,小孩子向眾人恭拳一揖,漢子抬腳用腳尖挑起一張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靈巧一個漂亮的翻身雙手接住,眾人又稱好之際,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漢子再踢過一張,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張板凳疊起來,看著都搖搖欲墜的模樣了,漢子大聲吆喝幾句聽不懂的話,然後從衣袖裏拿出一張小紙點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幾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圍搖頭擺腦打幾個筋斗,等他念完了,朝眾人露齒一笑,便雙手攀著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嚇!不會摔下來?”
漢子抿嘴微笑不語。
那板凳的凳腳看著也就不到一尺長,六張疊起來,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穩穩當當地爬到頂上,就蹦來蹦去地跳起舞來,幾張板凳雖然有點晃動,但就是不倒。
漢子從地上的行囊裏又取出一捆麻繩,口中念念有詞,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將繩子一端拋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頭又往自己頭頂拋去,原本都以為那半空中什麼都沒有,繩子仍要掉下來了,但奇異的是,繩子拋上去就那麼豎直著空中了,眾人驚訝一呼,小孩子卻順著繩子就往上爬去,將要到頂時,便雙腿夾著繩子,雙手鬆開朝地面眾人亂舞。
漢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來,向眾位大叔大娘討賞啊!”
小孩子點頭,便繼續往上爬幾步,到了繩子盡頭,手中便撚訣式朝空虛畫幾下,漢子又在下面敲鑼,那孩子就伸長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狀,少頃一朵連枝的白花應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著,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頭扔向地面,漢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給眾人驗看,竟是一朵盛開的白茶,嬌豔欲滴,花萼便還襯著一片綠葉。
有人驚問:“這時節也有茶花?”
漢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從板凳上翻躍而下,落回地面時,口裏仍咬著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眾人掌聲頓時如雷響動,紛紛從身上摸出三兩文錢扔給他們,小孩子再朝眾人叩頭,然後附身撿錢,有的人再三問那漢子,花是哪兒得來的,漢子都只搖頭不語,旁邊有位嬸娘還拉過小孩子去,拿過他手裏的白茶反復看著,再拿出幾文錢給他手裏:“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搖搖頭,回頭看那漢子。
漢子臉色一暗,正好旁邊又有幾個起哄喊問:“我說老哥,你們耍的什麼把戲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來不?”
漢子又轉身過去對他們陪笑道:“這是古靺耠國傳下來的棘鞨技,並不是真的能上天宮。”
一人還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個下來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訴你家母老虎去。”
眾人笑著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無奈我身上一點買鹽醬剩下的錢,是不敢給出去做賞錢的,看見他們耍完把戲,就不自覺往桃三娘身後靠,桃三娘低頭撫著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點頭,任由桃三娘牽著我的手走,但又有點捨不得,回頭去望,只見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錢,正交予給那漢子收起來。
“哎,天熱,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個人推小車賣梅子,桃三娘便連忙過去:“回去做點酸梅湯吧。”
* * *
天氣熱得實在難以忍受,明明已經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裏,還是熱得汗水直順著額頭、臉頰往下滴。
桃三娘皺著眉頭從廚房裏捧出一碗東西:“早上買的白豆腐,泡在水裏才幾個時辰就有餿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湊近去聞聞,的確有一股夾著很重豆腥的酸餿氣:“那晚上不賣豆腐了?”
桃三娘搖搖頭:“有豆皮,有客人點豆腐菜就給他做一道煮幹絲好了,或者跟薺菜切碎了做菜羹,這嫩豆腐是決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們做豆腐的都是半夜裏磨豆子,點好鹵等涼了結塊,就正好天亮拿出來賣,可現在時氣不好,夜裏的露水也帶著黴氣濕毒,這豆腐難免會粘到一點,然後再放上大半天,就漚壞了。”
正說著話,門口進來兩個人:“請問……”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頭望去,意外地發現站在門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見賣藝的那漢子與那孩子,門外還停著一輛小手推車,上面放著板凳、麻繩什麼的,他們則一臉塵土和疲累,臉都曬得通紅。
“這兒還有飯嗎?……剛才一路走過來,店都關門了。”那漢子問道,聲音幹啞的。
“噢,客官裏面請。”桃三娘立刻放下手裏的碗過去招呼道:“飯菜都有的,兩位先喝口水。”說著,又給他們拿杯倒水。
“謝、謝謝老闆娘。”漢子似乎對桃三娘的熱情招待有點意料之外。
“大熱天的,也難得你們爺倆在外面跑了,兩位的技藝精湛,今早在菜市那邊還看見兩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來如此。”那漢子點頭憨笑,兩人坐下。
“兩位想吃點什麼?”桃三娘繼續問。
“呵,不講究,有剩飯就來兩碗。”漢子答,頓了頓,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壞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漢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剛才聽見你說要倒,覺得怪可惜的,”
“要不麻煩你給換上熱水泡一泡,再有兩碗飯就行了。”
“這……好吧,我去給你加點佐料。”桃三娘略一遲疑,還是很爽快就答應了,端起豆腐進了後面,不一時再拿出來,果然已經換了個乾淨碗,豆腐燙過,上面還鋪了一層香氣誘人的豆麵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還有一小碟子裏盛幾片鹹肉,兩碗米飯。
桃三娘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加些佐料這豆腐味道會好點,肉不要錢,是給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紀身手這麼好,平時練功很辛苦的吧。”
漢子愣了愣,連忙道了謝,兩人便低頭默不作聲吃起來,我在一旁偷覷那孩子,看起來個子真小,比我起碼矮半個頭,小臉灰塗塗的,小我兩三歲,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飯,對漢子說:“爹,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漢子‘嗯’了一聲,沒搭話,正好桃三娘又端來一碗切碎的醃菜幹豆角湯,聽到小孩子的話便問道:“聽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倆出來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漢子點點頭:“我們是一家三口從廬州來,荊人身體不好,恰好鹽城有親戚,便留在那家養病了。”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頭,讓他吃慢點別噎著,裏面還有飯,可再盛點。
* * *
我回到家裏,娘在燒火要熬粥,我連忙過去幫忙,恰好看見我養的烏龜沒精打采縮在水缸旁邊,便把它抓出來,喂它點水。
娘剛給人補好了一件長袍,是住在菜市那邊一戶人家的東西,叫我趕緊送去天黑之前回來。
我只得拿了東西跑出門,日近黃昏了,天上的雲彩鑲著一層金邊,地面還是蒸熱的,我的額發都被汗粘得貼在頭上癢癢的。
小秦淮的水也乾涸了大半,橋下還有好幾個滿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樣的人坐在那乘涼,我走過之際,還恍惚聽其中一個操著我勉強能聽懂的口音,在說自己是從鳳陽來的,另外一個說:“你們那可好,稅租子少多了。”
這人反駁道:“這幾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幾倍,日子沒法過了……”
我抱著包袱朝菜市緊走,這一行過去的石板路,兩旁的屋簷在斜陽下拉得老長,家家戶戶都在屋裏做飯,還有打孩子罵男人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街上。
要送東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對父子賣藝的大梧桐樹附近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我今天來回繞了幾遍,怎麼卻找不到他家門了?二層的小樓……這裏怎麼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風吹得煞白的屋簷,顯得那麼陳舊而破敗,這會子竟連一隻鳥雀都看不見。
我正站著發怔,恰好看見一個屋簷下走出一個端著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著我,可我並不認識她,她那種眼神讓我不知怎麼心裏發怵,轉頭朝另一邊走,我再往那邊找找看好了。
“誒,小妹妹!”
後面一聲叫住我,我只得回頭。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張消瘦菜色的面龐,反讓人看著難受,只見她手中的水盆裏飄著一大塊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見我答應她了,更欣喜點頭地道:“你……是不是看見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腦子裏轉了一圈也沒想起是誰,我再仔細望著這女人和她手裏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見過她的,在一家豆腐店裏,她好像是掌勺的老闆娘。
“我沒見過你家男人。”我搖搖頭。
女人並不在意我的話,只是說:“哎,他爺倆總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還是沒明白這女人在說誰,但是想起以往在這種情形下,若碰見莫名其妙的人說這種聽不懂的話時,總不會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趕緊回頭就走,那女人趕緊喊我:“誒?小妹妹別走,若再看見他,煩帶句話,奴家已經投奔了來,鹽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賣,奴家、奴家現就在這兒等他……”
我嚇得瘋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從路口走出來,我差點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腳一緩過神來,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樣了,好幾個人推著班車口裏叼著草根走過,有女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和鄰居家說話,我再一抬頭,眼前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層小樓!
送到了東西,我立刻往歡香館跑,從側門進了廚房,桃三娘正忙著做飯,看見我便道:“月兒,幫三娘把那邊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腳:“三、三娘,我剛才看見一個女人,她跟我說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還讓我轉告一聲。”
桃三娘不以為意:“你又看見什麼不好的東西了,嗯,沒事,月兒,幫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對耍棘鞨技的父子一連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間流連,他們懂得的戲法還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還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個樣子,一天換著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場,有時候碰到大戶人家宴請,還被帶進府裏表演,倒是忙得不亦樂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們便會來歡香館吃飯,想許是歡香館的飯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調又很對胃口的緣故。每次進來坐下,漢子都會點與第一天來時一樣的拌豆腐、一碗湯配米飯,偶爾他還會點幾兩酒,獨自悶聲不響地喝著。
時間一長,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帶他去歡香館門口的核桃樹下摳螞蟻洞玩,桃三娘有時給我個煎餅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給他吃,然後讓他翻筋斗給我看。
這一天我看見他手上破了皮、結了鮮紅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塊,便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小聲告訴我,他爹說他是男人,所以不許哭也不許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著,等賺了多多的錢回去好給娘治病,末了,還說娘親不在眼前,不然她會幫他找藥敷。
我想了想,家裏好像還有以前爹用過的創藥,他做木工活也容易傷手,便拉著小孩子回我家,問我娘要了藥來,我娘卻說這藥得用熱酒化開了敷,才能出藥效,於是我又拉著他跑到歡香館後院,向桃三娘要一點熱酒,桃三娘幫忙熱好並給小孩子正敷著,那漢子卻突然走來,一句話沒說朝著小孩子就踢了一腳。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聲,桃三娘急忙攔住:“客官有話好說,孩子小。”
漢子喝得眼睛紅紅的,看來很凶的神情,魁偉的身形讓人懼怕,我縮到一邊去不敢說話,何大則走過來戒備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過什麼來著?”漢子指著小孩子:“出門在外,你何時就學得這般矜貴起來?”
小孩子哭起來:“我哪有!”
漢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麵杖在那裏放著,他隨手就抄起來要打:“還強嘴!”
小孩子倒是靈活,趕緊往旁邊躲閃:“爹!別打,知錯了!”一徑地跑,漢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攬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何大的手勁,漢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過來奪了擀麵杖:“客官別生氣!孩子還小,罵兩句就罷了,何苦來的?”
漢子怔了半晌,突然歎一口氣,轉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還是害怕,沒敢跟著,可過了一會兒等他再到前面去時,那漢子卻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問李二,他說那男人從後面出來就一聲不響地往外走了,那麼多行當還放著,以為他反正不會走遠,所以他也沒問。
小孩子跑出門口去四下裏張望,可夜色茫茫裏街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爹!”他大喊了幾聲,同樣沒人答應。
小孩子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終於嚎啕大哭起來,桃三娘趕緊出來把他往屋里拉:“別哭了、別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會就回來的。”
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只能過去和桃三娘一塊拉那小孩子的手,帶他進屋裏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淚,衣服袖子又髒了,他還一邊抬手蹭了幾下,臉上幾下就被淚水和袖子的塵土暈出一道道黑來,我又不曉得該怎麼勸他,只得陪著他坐在那。
可幹等了快有一個時辰,那漢子都沒回來,小孩子哭著哭著,許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也有點打瞌睡,挨在桌邊一手撐著頭,差點沒坐穩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睜開眼,冷不丁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店門外。
我還以為是小孩子的爹回來了,可再仔細一瞧,卻是個女人,並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見過的那個開豆腐店的女人!
只見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顯削長,瘦骨嶙嶙的手中還是端著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著店裏,我連忙去看李二、何大他們,可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到後面去了,都沒了人,我突然一陣寒顫湧起,坐在那不敢出聲。
那女人的神色有點焦急,但她就是沒有走進店裏來,等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問道:“請問……老闆娘在嗎?”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聲。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見店裏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這才從裏面走出來,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門口等著似的,問:“誰在外面?”
那女人趕緊答道:“多承老闆娘照顧,奴家來謝謝老闆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帶他去休息一宿,孩子還煩請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帶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熱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難處,還煩請老闆娘……奴家來世做牛做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說得情真意切,有點悲悲切切的,但我還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這麼一點小事,她怎麼就說到要來世也要報恩那麼嚴重的話?不過,她說她家男人?
我突然嚇了一跳,覷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著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親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鹽城的親戚家裏麼?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應了一句,那女人稱謝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撫著我的肩膀:“沒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黑暗的街道,雖然家就在對面不遠,可我卻不大敢踏出這店門,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讓何大送我回去了,走出來時,還看見地上放著個水盆,肯定是那女人留下的,裏面還有半盆水,泡著一塊白豆腐。
我進了家門,娘有點埋怨我回來得太晚,我胡亂答應了幾句,猶心有餘悸,那孩子留在歡香館是不會有事的,不過他爹呢?
……我蜷縮在娘的身邊,娘拿著針線仍忙著縫縫補補,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來,案子上那盞燈快沒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著。
* * *
日陽豔剌剌地刺著地面,蟬躲在樹蔭裏都沒力氣叫喊了,那些連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橋邊的逃荒乞丐中,不少因感染了時氣生病,沒錢醫治就死了一個,因此這一上午都聽見那邊有人淒淒慘慘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從外面跑回來,一進店裏看見小孩子就急著問:“你看見你娘了嗎?”
小孩子雲裏霧裏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事,搖搖頭:“沒有。”
桃三娘走過來道:“客官您也真是的,這大半日是到哪了?”
漢子記得跺腳,完全不理會桃三娘的數落,對小孩子喊:“我看見你娘了!她說鹽城那家人起了壞心,竟將她捆了上車賣給人牙子,她連夜跑了出來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麼不測了!”
我從我家院子裏都能聽見那漢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瘋了似的,來回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跺腳,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勸慰。
我不敢過去,娘說現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得時疫,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板車拉著蓋了破席的屍身出城去,可城外還有源源不斷逃荒的人進來,官府都禁令也是越來越嚴,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視。
我想,那漢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見了他家娘子,就是那個昨晚送來豆腐又跟桃三娘說話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來,那漢子拿好行當,便帶著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細查問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總會有人見過的。
又過了幾日,外來逃荒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總有三兩個躺倒路邊,也都無人認領,只有待官府出面著人收了屍,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漸漸開始議論,說近日常在小秦淮河邊或菜市一帶的街上,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賣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個好心人,常端個水盆盛一塊豆腐送給路邊那些逃荒而來、饑腸轆轆的人們,但後來很快就有人發覺,那些前一天吃過她給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無一例外會發作疫病死掉,而且這個女人的行蹤神秘,只在傍晚黃昏以後才會出現,於是有人開始懷疑這女人別有用心,於是去尋訪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說看見過在哪個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點和印象去找,把個菜市街巷來回走好幾遍,都再也找不見。
“荒年逢疫鬼,唉,劫數……天地之異氣穢氣所感而生啊。”有老人這樣念叨,人們都害怕起來,家家戶戶趕緊在自家門前掛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時間裏生藥鋪的朱砂、雄黃、檀香都一下子被搶著買完了。官府也沒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臨街把守,一有異常好及時通報。
歡香館裏這幾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氣又熱,買回的蔬果放一兩日就要變壞,桃三娘很有點懊惱,我只能幫著她一起將那些快壞的瓜茄剖去蔫黑之處,洗淨水燙過後,一天裏用炒鹽擦三次,然後用拌薑的黃豆醬蓋壇封固,這樣存七日後打開,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壞的醬瓜薑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絕佳小食。
那對父子卻是有幾天看不見蹤影了,不過江都那麼大,他們要找一個人,肯定不那麼容易的,更何況……我總覺得那個古怪的賣豆腐女人與他們父子有什麼關係,而且最近人人都在傳言那個女人是疫鬼,來江都散瘟的,我問過桃三娘,但她對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叢叢又不敢再問了。
* * *
這天晚上意外地,那對父子又來了歡香館。兩人都是疲憊不堪,十分骯髒憔悴的模樣。
只問桃三娘要一碗湯和兩碗飯,加點茶水泡了吃著,我恰好走出店門打算回家去,卻一眼瞥見街對面有個人影站著,仔細一看正是那個端水盆的女人,嚇得我一驚趕緊跑回歡香館裏拽著桃三娘說:“三娘!外面……那個女人站在外面!”
“誰?”桃三娘被我也嚇了一跳,被我拉著跑出門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核桃樹前面的地上放著一隻水盆,盆裏泡著一塊豆腐。
屋裏那漢子本在吃著飯,一聽這話也‘噌’地跑出來,一眼看見那只水盆,趕緊過去低頭端詳半晌,猛地想到什麼似地回頭來一把拉住我:“你剛才看見一個女人了?”
我點點頭。
那漢子瞪圓了雙眼,立刻四下裏去尋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發瘋,忙躲到桃三娘身後。
無人答應,漢子繼續喊:“我到鹽城一趟,已經知道了,那家人把你賣了,但你又逃了出來,我曉得你肯定來了江都,但你為何不出來相見?……我認得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還是沒人答應,倒是引得對面竹枝兒巷裏的人都探出頭來張望,我抬頭看桃三娘,她卻是面色如常,也不過去勸解那漢子。
小孩子也跑出來,但他只是一臉驚惶不定地看著那漢子,沒有作聲,但看見地上那水盆時,他走過去默默端起來,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進嘴裏,便‘嗚嗚’地哭起來了。
巷子裏看熱鬧的人看見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說道:“快叫孩子別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漢子回頭看著小孩子,走過去從他手裏拿過水盆,也抓起一塊豆腐送進嘴裏嚼著,附身抱著小孩子也哭著道:“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爺倆,哎!隨她去罷了……”
我聽著他們的話,不由得鼻子陣陣發酸,這時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唏噓,忽又一個人從中走出來:“哎,我說,官府最近將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邊樹林子裏埋著,你們不如去有沒有?”
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都直罵他晦氣,淨出些餿主意,再說現在天熱,死人都爛了,萬一這爺倆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漢子聽了,卻真的去問那人往城外樹林子的路怎麼走,那人被旁人數落得有點訕訕的,便也勸他還是算了,興許他娘子未死,雖說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憐,桃三娘走到孩子身邊,用出一塊帕子給孩子臉上擦眼淚,再接過他手裏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憐見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見你這樣可不心疼死?”
眾人也在規勸那漢子,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從柳青街的一頭小秦淮的方向,走來幾個差役,他們用鎖鏈牽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眾人無事不要出來聚集走動,注意門戶,但那個被鎖鏈牽著的男人突然暴跳起來:“啊!那個女鬼!又是那個女鬼!”
眾人都嚇呆了,一個差役用手裏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麼神經!嚷嚷了半日,哪來的鬼?你裝瘋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發癲狂,在地上來回滾著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賣的我,要索命就索他們……我不過做門生意糊口……”
差役一邊打著還一邊喝令他趕快起來,可那男人直著喉嚨沒喊幾聲,就倒噎了一口氣,眼睛翻白不動了,再踢幾腳也沒有動靜,另一個沒打人的差役說:“嚇,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個打人的趕緊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沒了氣,在場眾人都傻了,當著眾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無可抵賴,哭喪了臉說道一番,還是被同行的差役帶上鏈子押回衙門去了,這麼一鬧,才把那漢子要去尋屍首的心思擱下,桃三娘已經把小孩子帶進屋裏去,給他舀水洗臉,剛才的飯沒吃完又幫他重新熱了吃,漢子回來神情滄然若失的,看著孩子吃完飯,又看著那水盆及裏面的豆腐,終於歎息一聲,拿上水盆並帶著孩子走了。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那晚是不是去了樹林子找屍體,不過我卻知道,那對父子與所有圍觀的人走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站在歡香館門口,但手裏沒了那個水盆,只是垂著雙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煙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訴我,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時疫並餓死在菜市那邊的那個,她死前是被人賣給了人牙子,然後又千辛萬苦從那裏跑出來的,所以心裏懷著巨大的怨氣,死後也不得瞑目遂成了專門索命的疫鬼,但又因為死後仍然記掛丈夫兒子,想要與他們相認,所以便還是以生前做豆腐的營生模樣出現,但那些豆腐除了給她丈夫孩子吃是沒事外,別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不過現在好了,機緣巧合那賣她的人牙子還在江都,她故意候著差役帶那人走過,便當著丈夫的面殺了他,雖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願這樣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聽完只是覺得心裏很難過,那女人死得很慘,但她似乎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樣悲慘的人,那些逃荒來江都的人,不過……這樣的疫鬼在這樣的世道裏絕不止一個吧?我心裏這麼想,卻沒有再問桃三娘。
桃三娘這一次在這對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麼也沒得到,她更不可能幫助他們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團聚的,她一開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觀的吧?在目下這樣災荒的年代,人心的欲望有時候也渺小得這麼一無是處,她也就無法與之換取了。
[
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1-20 17:18 編輯
]
作者:
ayli
時間:
08-11-25 12:01
好棒的文章,看得我意猶未盡希望此作者能在台灣發行書籍我一定會買回收藏;另感謝藍琉璃大大轉貼如此精彩好文共享,謝謝!
作者:
星塵雪
時間:
08-11-30 01:29
好棒的文章,好久沒看到這種文章了
期待作者的下一篇文章~
作者:
EEDA
時間:
08-12-19 19:23
標題:
讚!!!
道瑕大大描述製做食物的色香味~寫法很棒~害我的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期待下篇新文章
作者:
Milky-Cat
時間:
08-12-28 00:57
很精采呢...
美食果然是人類最基本的欲望...
作者:
大頭小松松
時間:
09-3-30 16:49
十四、蓮心果
江都七八月間,藕風香荷鋪滿塘,水紅菱、雞頭米當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著板車賣這些生冷時鮮的小販。
聽說,菱角還是那些池中自種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卻不太粉。
歡香館裏的桃三娘則善烹一道鮮菱雞湯,整只小母雞、火腿熬出白湯,再放入剝殼菱肉,極其美味。又有性補的雞頭,桃三娘說用防風熬出的藥水浸泡,就能保得經月不壞,一鬥雞頭用防風四兩即可。
近來天氣著實炎熱,但小秦淮河裏也長出不少荷葉浮蓮,附近一帶的小孩午間常去那水邊遊戲,我便也跟著一塊去,有時還能采到蓮蓬,摸到小螺。不過娘是不許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說女孩子大了,就得有個女孩子樣,再熱也不能跟那幫野小子似的脫衣服,讓人看見很不成體統的,以後找不到婆家……可我並不太在意。
竹枝兒巷中一戶林家,有個比我小三歲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爲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願意帶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門來,只愛待在家裏的,後來他娘親年初沒了,爹很快又娶了個後娘,那後娘對他倒也不錯,還常常鼓動他出門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頭,看見他獨自坐在水邊發愣,太陽光曬得他額頭都是汗,臉膛紅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葉讓他頂在頭上:“擋著頭,別中暑了。”
他接過葉子,見我還站在水裏,突然好像想到什麽,用荷葉捧起水來,朝我‘嘩’地一潑,我反應過來也連忙用手劃水潑向他,他身上都濕了,一臉的水卻很開心地笑,自此就把我當成最可親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邊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時摘了蓮蓬,也帶著他一塊把蓮蓬送去歡香館,桃三娘幫我們剝出蓮子並曬乾攢起來,待攢到約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篩磨成粉後,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來給我們吃。
小永起初對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懼,看見桃三娘總不敢作聲,但第一次嘗到蓮子蒸糕後,對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親近起來了。
這一日,何二買回半簍子鮮雞頭,桃三娘便讓我和小永一塊坐核桃樹下剝殼,難得今天有風,這一行街道望去,滿眼都是楊柳翠綠,蔭涼絲絲拂動了生氣,我把烏龜也帶來了,頭靠在核桃樹身上,看著烏龜在身邊溫吞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會剝,拿著個雞頭在手裏跟我說:“像我家種的酸石榴。”
我把一個放到烏龜的背上,龜背隆起駝不住,又滑下來了,差點砸到它的腦袋,它伸長了脖子睜著小綠豆眼兒看著我,好像瞪著我似的,我把它抓起來放到頭頂:“你生什麽氣呀?”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微弓著背的婆子,到歡香館歡香館門前就停下了,我擡頭看著她,只見她擡頭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計又不識字,低頭正好看見我,就問道:“小妹妹,這兒是歡香館麽?”
我點頭。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語了一句,擡腳便走進裏面去。
整個兒的雞頭要剝開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讓我們用刀怕割了手,只拿個小竹刀讓我們弄,小永沒幾下就煩了,拿著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螞蟻洞。
不一會兒,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來,一邊說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記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須得少鹽少油、新鮮乾淨。”
婆子點著頭,走到門口低頭正好又看見了我,像是想起什麽:“誒?這丫頭是你家的麽?我老糊塗差點忘了最重要一節,夫人守寡多年,謹守婦道,這多年來就沒出過家門半步,家裏無論劈柴、燒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絕不許踏入招家半步,就因爲知道歡香館是你老闆娘親自掌勺,她才願意給你做這個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飯菜啊,我們家夫人是必定不會碰一指頭的,你可記住了,做好飯菜送去時,不能帶你家夥計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門外候著……嗯,這丫頭看著還挺討喜,你去的時候就帶著她罷。”
桃三娘陪笑道:“多謝婆婆提醒,我曉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著那婆子慢慢走遠:“三娘,她方才說讓你帶我去哪?”
桃三娘俯下身來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頭笑著道:“別把核桃樹的根挖壞了,樹會疼的。”
“誒?真的嗎?”小永驚訝地睜大眼睛。
桃三娘點點頭,把盛雞頭的籃子和小竹刀拿著往後院去了,我起身跟進去:“三娘?又接到什麽大買賣了?”
“也不算什麽大買賣吧,住在羊巷那邊一戶姓招的人家,要款待遠道而來的親戚,所以讓我給做一些飯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婦?”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來跟我說定了。”桃三娘點頭。
招寡婦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嬸娘在一起議論過她,說起來那招家是做綢緞莊生意的,城裏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處,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連幾代人丁單薄,上三代都是單傳又短命,才把家當交到這一代手裏,還不到兩年光景,少當家年紀不過三十歲,卻突然得了天花惡疾死了,身下半個子嗣也沒有,惟遺下個孀婦帶著一歲的獨生女兒自守家業,而這位招夫人倒是謹守婦道,料理完丈夫的喪事,此後便呆在家中再沒出過大門一步,我還記得隔壁嬸娘說起她時,搖頭感慨,那招寡婦原是位大戶人家,知書達禮的小姐呢,她剛嫁進招家那年到廟裏上香,她就曾親眼見過這招寡婦,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這麽年輕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婦呆在家裏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藝好啊?”我興奮地問。
桃三娘淡淡一笑:“說起來,這兩年收成都不好,天災不斷的,肯多花銀子吃飯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進來,雙手裏合著一隻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驚恐萬狀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剛才從核桃樹上飛下來的。”
我說:“別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搖搖頭:“方才我捉它的時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給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兒吃?”桃三娘也湊近來看。
小永又搖搖頭:“那些哥哥們經常捉雀兒回家吃,但我不喜歡。”
“但是你已經把它翅膀弄傷了,它飛不起來了吧?”我讓小永的手稍微打開一點,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確是折了。
“那我把它帶回家養傷。”小永有點懊喪。
這時一向不多話的何二也走了過來,桃三娘便問小永:“你還想讓它飛嗎?”
小永點點頭。
桃三娘指著何二:“這個叔叔會變戲法,你把雀兒給他。”
小永聽話地過去雙手把麻雀遞到何二手裏,何二神情淡漠也不作聲,雙手接過麻雀,他靜默了半晌,忽然雙手鬆開,‘嘩’地幾下撲騰展翅聲音,麻雀徑直飛上了半空之中。
“誒!麻雀飛起來了!”小永驚訝地望天大喊。
“好厲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只麻雀,只見它飛快地繞了兩圈,就停到了屋檐上頭,‘嘰嘰喳喳’地叫了幾句,然後又跳來跳去,十分精神活潑的模樣。
桃三娘對此情景卻並不在意,回頭去對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窩菜,你先去把我叫你收起來的那點找出來,發好備用吧。”
芙蓉雞燕窩羹,隔水清燉一盅燕窩,然後另取小母雞一隻,去骨刮下肉剁碎成茸,配山藥條、綠菜絲,加勾芡鹽水作稠羹;但它吃法略有講究,做好羹後且暫與燕窩分器皿盛裝,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時,才在每碗羹裏分別舀入燕窩。
蜜鴨,洗淨後去頭頸,腹內填進去皮和苦芯的白蓮子、紅糯米、雞頭米、火腿片、去核紅棗後,棉線縫嚴,整只浸入香料醬汁中一個時辰,取出後周身用薑汁調蜂蜜塗滿,便置於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黃,再入砂鍋同海參塊同煨至熟爛。
糟蒸肉,用陳年香糟濾去渣滓,切裏脊肉片,灑陳年太雕同蒸。
我靜靜地呆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著身邊與我個頭一般高的水缸,聞到三娘放在缸沿上一簇青水芹所散發出的淡淡沁涼氣味,還有一尾大鯉魚在水裏遊得歡。
除了這幾道肉菜,最重要的還有點心。
桃三娘將冰糖、荸薺切小丁調入藕粉白漿中,表面淋一層糖桂花,進籠屜蒸時間不到一刻,拿出來就是一甑晶瑩的藕粉桂花糖糕,聞起來已經十分香甜,我咽著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涼,又轉身去忙著舂茯苓:“三娘,我幫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開,讓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證都舂細了就行。”
“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問。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現成的,待會按比例加白糖一拌,上籠蒸就行了。”桃三娘說著,又去做最後一道鹹點心雜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經和好麵團、剁好餡料了,現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餡聞著很香,是將鹽揉過的芥菜擠水,然後配油炒過的豆腐乾、冬菇一塊切碎,拌的時候還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別致,她總將包子上的摺兒捏得像個元寶,然後再在元寶的中央印幾顆炒作金黃的芝麻。
“已經申時二刻了?”桃三娘低頭看著日陽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時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兒,幫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來,就是櫃檯旁邊架子上那個白瓷瓶子,瓶口已經用蠟封好的,待會要一塊送去的。”
“噢。”我答應著趕緊到前面去,輕易就找到了她說的醋瓶,忽然小永跑進來:“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蓮蓬!”
我回頭看見他一頭一臉不知是汗還是河水,衣服濕漉漉的,一隻手裏果然拿著幾支長莖的綠蓮蓬:“哎?好大的個兒,怎麽找到的?”
“藏在葉子底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帶了小永一塊到後院去,桃三娘已經在做茯苓糕了,正說笑間,那江婆婆從外面跑了進來,一看見桃三娘就用誇張的語氣贊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聞到啦!”
“呵,婆婆您怎麽來了?”桃三娘連忙笑著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剛到生藥鋪去抓藥回來路過,人年紀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裏的一包東西。
這時何大倒了一杯茶送過來,江婆婆並不伸手接,只是讓他放在那裏,然後才過去拿起來喝著,我起初對她這一舉動沒有在意,但後來去了招家,才知道這是招家的規矩——
當桃三娘提著盛菜的食盒,我尾隨其後捧著點心的食盒,通過兩道門,穿過招家氣派的前廳,乃至來到後面一幢二層精致小樓的院子裏時,我發現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幹灑掃雜役的都是婆子,兩個腰圓膀大的粗使丫頭正在搬一架屏風,在院子一面搭著一座鬱鬱蔥蔥的葡萄架,架下擺了一張八仙桌和椅子,兩個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圍攏在一個穿一身白衣裙的婦人身邊,其中一個爲婦人扇著扇子,另一個則正遞上一碗茶:“奶奶請用茶。”
江婆婆上前稟道:“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送菜來了,奶奶先過目吧?”
我捧著點心盒子總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徑看著地,這時站定,才擡起頭望向那婦人,這一看不要緊,倒把我給嚇得手差點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婦長得像夜叉,她年紀看來與桃三娘相仿而已,長著一張瘦削的瓜子臉,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塗著白粉,雙眉細長,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擡頭不期然間與她對視,頓時心裏一驚,好像犯了錯似的連忙又低下頭去。
桃三娘笑吟吟地掀開食盒:“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請過目吧,若有什麽不滿意,我馬上回去重新做了來也行。”
招寡婦這人看來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幾眼,微皺了眉頭:“那道羹看來還不錯,蒸肉這麽油膩膩的,誰吃?”
江婆婆趕緊說:“換了這個,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婦不作聲,桃三娘又從我手裏接過點心盒打開來,招寡婦又看了看,突然指著其中一樣問:“這是什麽?”
“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嘗嘗。”招寡婦吩咐道,旁邊丫頭便去拿來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來盛在小碟裏,與筷子一齊送到招寡婦手中,招寡婦夾起糕送進嘴裏,我仔細看她吃東西,只見她的口只是輕輕張開一點,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進去,我暗地思忖:“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大戶人口的禮數吧?”
招寡婦抿著嘴,我幾乎看不見她咀嚼,過了半晌,她才點點頭:“嗯,這糕點味道不錯,比我們家廚房裏做的好多了,歡香館老闆娘的手藝果然不是虛傳。”
桃三娘謙虛笑笑:“哪里哪里,這微末伎倆,糊口罷了。”
招寡婦從袖子裏拿出一方手絹,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沒看見她嘴巴上沾了什麽,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東西,就得拿手絹擦擦吧?話說起來,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長長的,又白又細……那頭上的發飾也好漂亮!額角別了幾顆圓潤素白的珠串,頭上斜插著幾支銀花嵌玉的釵。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爺……”
“咳!容兒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寫好了沒有。”招寡婦眼角也不瞥地打斷了江婆婆的話,側頭去對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領命走了。
江婆婆語塞,許是當著我們這些生人面,很是丟了臉,那張長滿摺的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麽僵了半晌,招寡婦端起茶碗要喝茶,舉到一半,看見江婆婆還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沒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們都不作聲地站在那。
招寡婦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闆娘,你還會些什麽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葷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闆娘做的點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來。我多愛吃些蓮子菱藕這樣的東西。”招寡婦說話的語調聲音緩慢低沈,但卻像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命令,讓我沒來由地覺得她可怕。
“對了,再過幾天就是十五,也該準備些東西,送去高郵露筋祠裏供奉。”招寡婦想起來什麽,便對身邊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帳房會準備的,我再去吩咐他們一聲別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
當桃三娘帶著我退出招家,一齊往回去的路上走時,我還十分疑惑不解:“三娘,爲什麽要去供奉高郵的露筋祠?只聽說過供奉神佛的,卻沒聽過供那裏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沒有?”桃三娘反問我。
“聽說過的呢,那裏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爲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不肯進屋裏去男人共處一室過夜,所以被蚊蟲咬死了。”我回憶道。
桃三娘點頭笑道:“招家奶奶是個寡婦,她當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爲她是寡婦?嗯,對了……我聽說烈女寡婦都要立貞節牌坊的,死後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橋了,一輛馬車軋著橋上木板發出‘蹦蹦’的聲音,正往我們這邊走來,這條路很窄,我們本能地往邊上靠了靠,馬車是往羊巷進去的,從我們身旁跑過,掀起一陣塵土,我捂住口鼻,不經意間擡頭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馬車,這短短的一瞬間,我覺得她的嘴角上揚,似乎透露出一絲莫名叵測的笑……
* * *
桃三娘用蓮子做的一道甜點小食,叫蓮子纏,我問她爲什麽叫這個名字,她說因爲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蓮子拌薄荷霜、洋糖,讓蓮子在其中滾過沾滿整顆,然後微火爐上滿滿烘乾,這其中糖會慢慢融化,能拉出絲絲縷縷的粘絲,這就像纏住蓮子一般,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也須注意,不要用老藕,因爲它一煮成泥,沒有形色了;用白粗嫩藕,切去一頭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簽封口,加糖與桂花煮半個時辰,以軟熟爲宜,桃三娘讓我嘗嘗,告訴我這糖藕必須以牙咬就斷但不沾牙爲最好。
至於不好吃的藕節,桃三娘也告訴我個訣竅,把藕節洗淨淤泥,曬乾攢收起來,可以加紅棗煮藕節茶,能開膈補腰腎,和血脈,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產後婦人和吐血病症者飲用最好。
山藥糕,我也會做的,先熬出甜紅豆餡,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爛,和上一點糯米粉,冰糖化水後調勻,拿糕模子印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紅豆餡山藥糕,再上籠屜蒸熟即可。
我問桃三娘說,招寡婦家裏真的一個男傭人都沒有呢,寡婦守寡要守一輩子,那些大人都說,這是命,一品誥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墳上都會冒青煙……
桃三娘笑笑:“冒青煙?誰看見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桃三娘指著廚房屋頂的煙囪:“燒柴禾才有青煙,寡婦的墳頭爲啥有青煙?寡婦心裏還有什麽放不下了?燒成這樣?”看見我驚詫的神情,又摸摸我的頭:“說笑的。月兒,貞潔性靈對於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對這話半懂不懂,也就不以爲意。
做好這幾道點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頭炎炎,知了蟲在柳蔭間聒噪,沒有一點風,青石板的地面都曬得發白。
我走到竹枝兒巷口的家門前,無意間往巷子裏望了一眼,巷子裏很安靜,遠處的拐角一塊凸起的石板上坐著一個小個兒身影:“小永?”
小永光著上身坐在那裏,低頭看著地面,雙腳來回蹭著,我走過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這裏幹什麽?”
小永把一顆石子兒踢得‘咕嚕嚕’滾出好遠,擡頭看看是我,又低下頭去,咬著嘴唇卻不說話。
我更覺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臉,發現他額頭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著,搖搖頭,眼淚卻突然滾了下來:“弟弟沒了。”
“什麽弟弟?”我更驚訝,據我所知,小永並沒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著,用手背擦了眼淚:“二娘肚子裏的小弟弟沒了,剛、剛才她在院子裏曬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嗚嗚嗚,二婆婆說是我貪玩把水潑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親,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說話肯定十分難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幾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著嘴唇低著頭,雙腳胡亂地踢著地面。
這時娘從院子開門走出來喊我:“月兒、月兒!”
“哎!”我趕緊答應了一句,然後拍拍小永的肩膀說:“下午再找你玩兒啊,別亂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著我進屋,我正納悶娘幹嘛突然叫我,娘小聲說:“小永他二娘剛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災,你這兩天先別近他了,怕會沾上穢氣的。”
“噢……”我被娘那種神秘兮兮的語調和神情嚇到了,只能點頭。
飯桌擺著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倆人坐下喝粥,但我心裏還是有點擔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憐。”
我娘點頭:“她才嫁進來半年吧?人挺好的,對小永也不錯,唉,怎麽這般不小心?她老娘氣急了剛才一個勁兒罵小永,我們家都能聽見。”
“哦。”我想怎麽在歡香館沒聽見,又或許因爲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後院做點心吧,鍋瓦盆叮噹響,所以聽不見了。
我跟娘說,下午還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婦家,娘又問了我今天學做了什麽,我便告訴她,現在我爹娘已經把我當桃三娘的學徒看待了,常念叨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不但人好,手藝更好,我跟在她身邊幹點事,總比到外面瘋跑瞎玩的強。
午後,老天突然變了臉,不知從哪飄來一大團陰雲,‘呼隆隆’滾過一聲悶雷的震響,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來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著天,起初以爲雨會下得很大,然後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鍾,那雨珠子只是不緊不慢地往下落,連不成線。
“來,打傘走吧。”桃三娘找出兩把油紙傘,一把是新的,印著淡淡的黃色花紋,一把則是舊的,傘紙一處邊沿都被撕開了小口,但卻是漂亮的淡藍色,桃三娘讓我用新傘,她自己打這把舊的。
“嗯。”我接過傘並拿起一個食盒,這裏面盛著四隻黃酒清蒸鴿子雛,我不曉得桃三娘怎麽突然想起做這道菜來,但也沒多問。
我跟著桃三娘身後,我倆各撐著傘走過柳青街,過了小秦淮,轉過兩條巷,再穿過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誒?三娘,這條路繞遠了?”
桃三娘站住腳,回頭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撐著的舊傘上,傘被雨水打濕了,顔色就變深了,反而與她身上那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這裏可以到羊巷的後頭,我們從那邊進去,我聽說那邊野生著很多好看的蔦蘿,還有紫紅、大紅的牽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噢?蔦蘿?就是爬藤開小紅花的蔦蘿嗎?還有大紅色的牽牛花?”我驚訝問道。
“是啊。”桃三娘點頭,又無奈看看天:“可惜下雨,牽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們還可以改天一早過來看。”我笑道。
我其實從未走到過羊巷的巷尾,這一代似乎原來有過個宅子,但已經坍塌破敗得十分厲害了,只剩下幾面矮牆根還立著,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更顯得綠葉蔥郁。果然有好多牽牛花爬滿了這裏,樹幹和泥牆上到處都是,但花的確都蔫了,看起來都是髒髒的紫顔色。
我張望一下,沒看見桃三娘說的蔦蘿,便打算走到泥牆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牽牛的綠葉藤蔓鋪滿了,我要走過去的話就得踩在它們之中。
桃三娘連忙喊住我:“別進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說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說道,擡起腳小心地往裏走。
雨已經漸漸小了,輕輕的風吹得樹葉子‘沙沙’地響,我不想把牽牛的藤蔓都踩爛,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開一些才把腳跟下地,其實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漿,我有點後悔往裏走了,這鞋子是娘親手給我做的呢,專門揀出爹做活兒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這樣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髒了回去洗還是麻煩。
桃三娘笑著說:“回來吧,那邊好像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噢。”我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撐傘,又怕被藤蔓絆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腳亂的,桃三娘在前面走:“這邊、這邊,這條小路應該是通往羊巷裏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陣風‘沙沙沙’吹過,把梧桐樹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來,飄到我臉上,差點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卻聽見耳後的‘沙沙’聲更加急促起來,不像是風,我擡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臉,才回過頭去‘沙——’
地面的野草和花葉藤蔓被一個黑影帶著揚起,我定睛一看,卻被眼前的情景嚇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著一顆笆斗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頓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裏怔怔地盯住它,手裏的食盒‘嗙啷’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蛇……有蛇!”我腳卻軟得跑不動了,想邁開步逃,卻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吐著血紅的信子,張口欲噬的樣子,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著趕緊再爬起來,往後跑:“三娘!三……有蛇!”
但我跑了兩步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但還好那蛇並沒有追著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著,那裏面裝的幾隻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隻,津津有味地吞咽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怎……”桃三娘似乎聞聲趕了回來,但一句話說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後退。
我慌亂之中,手裏還拿著那把傘,桃三娘拉著我走,我就順手朝那蛇頭上用力擲過去,然後跟著桃三娘頭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遠,進了羊巷,我們才停下腳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東西,俯下身仔細摸摸我的臉和手:“月兒,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頭往來路看看:“還好,那蛇沒追來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讓你別走進去,你偏不聽,你看這身衣服都髒成什麽樣子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再次發覺手上少了東西:“三娘,那鴿子被蛇吃掉了……傘也丟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沒怪我,只是說算了,不值什麽。說著話,我們就走到招家門口了,我說我這副樣子,就不進去了,桃三娘說也好,便讓我在門前等她。
看門的是個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給了我一張小板凳,讓我坐在大門口一隻石獅子的後面,她的樣子有點凶巴巴的,我一句話不敢問,完全聽她的話坐在那兒,可我身上髒兮兮的泥水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裏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趕我到別處去,只是扁著嘴用鄙夷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幾次,我只好低頭去擰我的衣褲,假裝沒看見,可不曾想這更觸到她的眉頭,她終於大聲說道:“哎!哎!小丫頭,這裏我中午才沖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這些黑腳印喲,還把髒水都擰到這兒,待會還得我再沖洗一遍……”
她嘮嘮叨叨地說教著,不比罵好聽多少,我沒辦法,只好攤開手哪兒也不敢動了。
這時由遠而近駛來一輛馬車,車上蓋著油布,馬蹄子和車輪碰地發出的聲響使得那守門大娘立刻從門裏探出頭,馬車果然在招家門口停住了,守門大娘拿出一把傘上去迎接:“表少爺來了。”
車門簾子掀開,走出一個戴著頭蓬的男人,我一眼就認出他,他是江都這一代有名的富戶茶莊王員外家請來的點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歡香館吃飯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來他就是招寡婦的表弟啊。我心裏暗忖道,也難怪啊,招寡婦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跟和公子家裏是親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視,徑直走入大門裏去,桃三娘還未出來,我只好坐那繼續等。
不一會兒,桃三娘出來,這時雨也停了,她提著空食盒帶我往回走,我想問她要不要回去撿那被我扔在牽牛花叢裏盛鴿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還是後怕,就沒敢說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便問她有沒看見和公子,我剛才看見他進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沒有啊,我也沒看見招寡婦,就看見她的丫鬟,聽她說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樓上房間裏沒下來,我只是去了趟廚房,在那順便和江婆婆聊了兩句而已。”
“噢……”
* * *
自從那天我在巷子裏看見小永並知道他二娘小産的事之後,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看見他,因爲娘告誡我這段時間別太去親近他,所以我心裏雖想起不免擔心,卻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裏收衣服,突然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嚇了一跳,手裏的衣服差點掉到地上,也來不及多想,把手裏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門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經被人救起來了,河邊圍著好幾個大人,都是這附近認識的街坊,一個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出幾口水醒來了,正‘哇哇’哭著。
“我說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邊玩兒的。”一位嬸娘在一邊絮叨:“水裏陰氣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邊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說:“我看見有個比我小的弟弟在水裏玩,我就……嗚嗚嗚……那個弟弟一轉過來,他居然沒有臉!嗚嗚嗚,我嚇一大跳,就掉水裏頭上不來了……”
“沒臉的弟弟?”我只覺得背脊一陣發冷,周圍的幾個大人也都面面相覷,一時反而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麽,恰好這時小永的爹趕到了,他連連謝了大夥,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個嬸娘還提醒他,最好帶小永去找生藥鋪的譚大夫看看,開個壓驚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個卦姑、師婆看看,小永的爹一邊答應著一邊走遠了,我見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著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繼續留在這裏,便習慣性地就朝歡香館跑去了。
歡香館裏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櫃檯打著算盤算賬,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異:“月兒,又怎麽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講了一遍,桃三娘點頭:“難怪剛才聽見外面鬧哄哄的。”
“小永是看見鬼了嗎?”我問,說到這個字眼,我就心裏不由地一陣寒毛聳:“爲什麽是個沒有臉的小孩子模樣?”
“那河裏……”桃三娘繼續打著算盤,漫不經意地道:“什麽東西沒有?哪些人家裏吃打胎藥把孩子打下來的,因爲胎兒和胞衣都還小,不至於像那些已經下地的孩子那樣,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裏啦……沒長成的孩子,哪有臉?”
“啊?”我聽傻了。
“老闆娘!來兩碗陽春麵!”有兩個個客人進來,一邊坐下一邊嚷。
“哎!”桃三娘連忙過去招呼。
我猶在發怔,難道說,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進河裏去了?但我只聽說過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沒有見過,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裏偶爾能看見飄過淹死的雞,但絕沒見飄過死孩子……我又打了個寒顫。
剛才叫陽春麵的兩個客人是兩個腳夫模樣的男人,說話聲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後院去給他們張羅吃的,他們倆人喝著茶,就說起來:“你聽說沒有,羊巷後面那片荒地裏鬧妖怪?”
另一人說:“聽說了,那後面原來不是有一幢祠堂麽,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敗了,現在也沒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過上月就有人晚上經過那兒,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來看,身上什麽也沒丟,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臉黑氣,回家以後就病了,現在還躺著呢。”
“他們有人說是女蛇作祟。”挑起話頭的人壓低了一點聲音神秘兮兮說道。
“什麽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興趣。
“女人呀,心裏面存著念頭唄!就是那種……”這人說到這就笑起來,笑得很難聽,兩個男人湊到一起,說話聲音更小了,我聽不見,但我也覺得那人很噁心。
何大端著面出來,桃三娘過來拍拍我:“來,幫我去剝點菱角肉,待會做湯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後院去,方才那二人說的話桃三娘估計也是聽見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後面來的,但她沒有說什麽,我也就不問了。
招寡婦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吃不下什麽油膩葷腥東西,有時候會想吃桃三娘做的點心,常叫江婆婆來歡香館傳話讓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後院幫桃三娘剝蓮子,聽她站在磨盤邊和桃三娘閒話:“請過好幾位大夫來看過病了,說是心腎不交,所以噦逆不止,什麽傷中,乃至心虛赤濁,十二經絡血氣不暢……唉,我都忘了還說啥了,數了一大堆病兆,總之都是心病難治,就開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藥都不見起效,銀子還花了不少!嘖嘖,我家小姐也擔心得什麽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邊傷心難過……”
桃三娘也唏噓道:“小姐今年才七八歲吧?希望夫人病體儘快痊愈啊,雖說人命天定,但夫人是個貞潔尊重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麽!”江婆婆嘖著嘴皮子搖著頭:“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來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應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來,我問:“三娘,招寡婦是得的什麽病?很難治好麽?”
桃三娘俯下身看著我剝蓮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難治。”
“是什麽心病?”我還追著問。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撥了撥簸箕裏我已經剝好的蓮子:“這兒該有半斤了,足夠用的,你先歇歇吧。”
“沒事兒,我不累。”我伸了伸懶腰,然後看著桃三娘把這些蓮子拿去倒進一隻砂罐裏,加入水和幾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曉得她這樣煨熟蓮子,是要煨出整顆不散的粉甜蓮子,必定是做點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沒有去掉蓮子裏的苦芯,我覺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嗎?”
桃三娘笑笑搖頭:“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沒明白什麽意思,只有愣在那裏,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來,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剛點了一壺梅鹵茶,我就看見有一個男人拉著小永,一邊低頭和他說話,一邊在歡香館門前的街上走過去,但那個男人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我完全不認識他,他怎麽會拉著小永走?是他家遠道而來的親戚?
我走到歡香館門口去,喊了一聲:“小永!”
小永完全都沒聽見我叫他,跟著那人繼續往前走,我又更大聲喊:“小永!”他還是聽不見,桃三娘也走出來:“怎麽?”
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顧不得對她說清楚,就喊著小永的名字跑過去,帶著小永走的人聽到我的聲音回過頭來,似乎一驚,然後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來,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別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這一喊就引來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藥鋪做學徒的譚承正好走過,看見這個陣勢便上前去一手擋住那抱著小永的人:“出什麽事了?”
那個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動不動、毫無反應:“走開!關你什麽事?”
譚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麽啦?”
那人擡腳就要踹譚承,這時旁邊又有別的街坊喊:“哎哎!怎麽回事?”
這人終究還是心虛,突然就把小永像扔個麻袋子似的朝譚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譚承總算接住小永還退了幾步踉蹌,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小譚哥哥,小、小永他……”
譚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過來一看,只見他牙關咬得死死的,口角流著涎,眼睛翻白半閉著,譚承驚道:“呀!剛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讓他下了藥了。”
這時已經驚動了好多人,周圍街坊都圍攏了過來,看見小永這副形狀都說:“趕快送他去藥鋪找你家譚大夫。”
“噢噢!”譚承答應了趕緊抱起小永就往藥鋪跑,好幾個大叔和嬸娘也跟著一道走了,但我沒跟去,想來那麽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沒什麽用的,桃三娘走過來拍拍我肩膀:“月兒,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氣定神閑的樣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沒有看見似的,也不在意,我曉得她向來如此的,也不覺得怪異,坐下來後,她又拿出一塊早上蒸的松糕讓我吃,我一邊吃著一邊問:“三娘,小永不會有事吧?”
桃三娘搖搖頭:“會有什麽事?”
“我不知道啊。”我擔憂地說。
“沒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長大,總有一些磨折,但過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時騙過你?”
五成的稻米舂磨爲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溫水調勻和出軟面,再用擀麵杖攤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顆粉甜蓮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紮成一個小肚子口袋形狀,袋口處捏出好看而平整的摺子,就如縮進繩子般模樣,十分可愛,整整做出一籠屜來,約數十個一齊上鍋蒸。
“三娘這叫什麽?”我流著口水問。
“點心果子,名字也是隨意取的罷了,就叫蓮心果吧?”桃三娘笑著道。
“蓮心果,好聽!”我點頭,在鍋邊巴巴地等著看蓮心果何時做好。
還有一道鮮菱雞湯,桃三娘也盛好一盅放到食盒裏,就這湯和點心,待會都是送去給招寡婦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揉著白麵,他是在做晚飯要賣的餛飩,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幾句,就帶著我出門了。
招家今天靜悄悄的,進門的時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沒精打采的樣子,給我們開了門,也不作聲就回去繼續坐到她門房的椅子上,我隨著桃三娘走進去,修葺得井井有條的院子裏看不見什麽人,也聽不見人聲,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從哪突然拐出來:“誒?三娘你來了,我正想到大門去迎你呢。”
“來了。”桃三娘笑著簡短答應道。
“我們奶奶今天難得精神好了點,剛搬了桌椅在院子裏坐著呢,跟我來。”江婆婆引著我們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裏,招寡婦還是穿著一身白,頭戴著抹額,但額角卻包著一小塊紗布,端著杯子正在喝茶,我們來了,只是冷冷地覰了一眼,沒有作聲。
“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把點心送來了。”江婆婆回話道。
“好,放著吧。”招寡婦懶懶地答。
我不禁盯著她的額頭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壞的?
丫鬟把食盒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後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蓮心果端出來放到招寡婦面前,招寡婦沒有去看,只是半閉著眼養神,幽幽道:“給她們錢讓她們走吧。”
一個丫鬟就去屋裏拿銀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對她謝過,接過丫鬟的錢,便告辭走了,臨走時,我還在看招寡婦,她額頭的傷……總讓我覺得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來究竟什麽感覺。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一手提著空食盒一手牽起我往外走,就在我們跟著江婆婆後面,要轉出這片院子時,突然聽見葡萄架那邊傳來‘砰鐺’一聲像是瓷碗類砸碎的響,然後丫鬟驚呼道:“奶奶!奶奶你怎麽樣了?”
江婆婆頓時一驚,轉身往回跑去,口裏說道:“哎呀,奶奶怎麽了?”
桃三娘也帶著我一塊折返回去看,遠遠就看見招寡婦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的茶蓋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裏,她本人則捂著額頭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旁邊的丫鬟扶住了她,正嚇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攙住她:“奶奶怎麽了?”
招寡婦似乎暈眩得厲害,臉白如紙,一隻手盲無目的地舉起亂擺著:“和、和……”
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桃三娘身後。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個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頭疼得厲害,自從那天一個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傷了,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婦大呼一聲,一手推開身邊的人,江婆婆沒站穩一個四仰八叉倒地,別的丫鬟還要近身去拉,可招寡婦卻像瘋了一樣拼命去推搡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驚得還沒回過神,身邊桃三娘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然後朝招寡婦走了過去,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但見她慢條斯理地走到那張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蓮心果恐怕都沾了泥了,她撿起一個托在掌心,她的舉行似乎也讓招寡婦愣住了,只見桃三娘擡頭笑吟吟地望著招寡婦,然後把手掌中的蓮心果遞到招寡婦面前:“招夫人,你的心有病?你的心裏不舒服?”
招寡婦一時間似乎著了魔似的不作聲,也不鬧了,目光定定地看著桃三娘,半晌,目光又移到她的手上,最後,更讓人驚訝的是,她好像搶的一樣,把桃三娘手中的蓮心果雙手奪去,狠狠地送進嘴裏,腮幫子頓時漲得鼓鼓的,但她也恍然無知地咀嚼起來,透過桃三娘的身邊,她看見地上那碟蓮心果,立刻又瘋了地撲過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個個點心狼吞虎咽起來。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她們肯定都沒見過招寡婦這般模樣,但我看桃三娘,此刻的她臉上若無其事,唇角卻帶著一絲若有即無的笑,然後她還不忘提醒丫鬟:“快給你們奶奶倒水吧,別噎著了……待會就扶她上樓去歇息吧,她必定心裏有事不爽快才這樣的……”
看她們七手八腳終於把招寡婦攙上樓去了,桃三娘才帶著我退出招家,往回走。
我一點不明白招寡婦究竟怎麽了,桃三娘微微笑:“你那天不是看見了姓和的那人麽,其實那人怎麽會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仿佛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桃三娘點頭:“守寡的女人,其實真是可憐呢,可是有什麽辦法?她們的欲望又有誰能知道?就算大家心裏都曉得,但也沒人肯承認。最基本最小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就會慢慢變得越來越大,最終無法遏制……不過,”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邊要幹出格的事,一邊又自己騙自己,矛盾之下,就難免不出意外。欲望只會越來越大的,表面上這個填滿了,但不知道另一個更大的麻煩又來了,如果沈浸在裏面不能自拔,那最終只會把自己逼瘋。”
我忍不住問:“招寡婦會瘋掉?”
桃三娘搖頭:“那姓和的繼續和她往來,就難保招寡婦不會走到絕路。”
“那姓和的爲什麽要這麽做?”
“就像蛇愛吃鴿子、愛吃青蛙、愛吃田鼠,你說它爲什麽要這麽做?”桃三娘反問,我便答不上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姓和的男子竟是條修煉數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靈氣,但這是後話,招寡婦吃了桃三娘做的蓮心果,似乎那陣子身體就好多了,常派江婆婆來請桃三娘做蓮心果等點心;而有一次無意中,還聽得生藥鋪的譚大夫說,蓮子主治心虛不寧、噦逆不止、十二經脈血氣不暢、煩熱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難道是因爲深知招寡婦的病症,才專門做出這點心爲她治病的?但若她真像幫她,就應該不止做這些了,況且她又曉得招寡婦與那和公子的事……可惜桃三娘的心怎麽想,我是猜不透的。
作者:
大頭小松松
時間:
09-4-2 15:01
十五、蛇木耳
從山東販糧遠道而來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歡香館吃飯,臨行時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來的小米,據說這是當年第一茬的黃熟,所以叫‘趕麥黃’。
桃三娘便把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將黃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漿煮開然後才和麵,面和得稍稀一點,然後待它發酵半日,晚飯前就在籠屜上攤好一塊蒸布,小米麵攤在蒸布上,面上還印入八九顆蜜棗,大火蒸半刻鍾,掀開蓋,一大盤黃澄澄、熱騰騰的,且還有一種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著鍋裏一個勁兒地流口水,桃三娘連布把整個糕拿出來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塊,一邊對我說道:“幫三娘去把風爐子裏的炭點著,點好了給你一塊糕吃。”
我一聽,二話不說趕緊去給爐子點火。
桃三娘看著我一徑笑,我把紙摺子點著了扔到炭裏,再用扇子輕輕扇著:“三娘,用風爐做什麽?”
桃三娘隨口道:“待會有客人來,正好要用。”
“什麽客人……”我這句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前面跑進來一個小廝:“老闆娘原來在後面忙,我們家少爺來了。”
桃三娘點頭笑道:“我洗洗手,就來!”
我朝裏面偷望一眼,原來是江都有名的王員外家大公子,王葵安來了。看見他來,就知道必定還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難怪桃三娘讓我先點好風爐子,原來是未卜先知他們要來,所以事先準備好給他們烹茶用的。
我點好爐子,何大就過來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著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裏沒人,就過去抓起一塊糕,在手裏吹了吹就送進嘴裏,忽然聽見不知哪里傳來‘噗哧’一下的笑聲。
我口裏咬著糕,睨視了四下裏一圈,何二不在,這個院子裏除我之外,沒有別人。
聽錯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繼續吃著糕,這時何二從側門進來,他背後馱著一大袋木炭,手上還抱著一大捆木柴,我看見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來啦!”
何二向來比何大還要寡言少語,我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什麽特別驚異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見我,卻頓時一雙眼睛瞪圓了,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還以爲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連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後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舊沒變,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著我,我疑心驟起,他好像在看著我後面——
我回過頭去,我身後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裏養一二尾活魚、種幾片浮蓮的,然而這一刻,我卻看見一個淘氣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邊沿上,用一種得意的神情也正看著我。我嚇了一跳,懷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夥;黑黑的皮膚和曬得粗糙又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髮,好像沒有眉毛,只有一雙傲氣的大眼睛正微微帶著一絲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著髒兮兮的腳丫,卻那麽穩穩當當地蹲在水缸邊沿,好像完全沒有失去平衡掉下來的危險。
這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喜歡欺負人的德性,剛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裏的糕還沒咽下去,但已經從剛剛的驚訝裏回過味來,他看來和我一樣大罷了,是剛才從前面趁我沒注意的時候溜進來的吧?
誒?我想起什麽,我的烏龜呢?方才我帶著我養的烏龜一起來歡香館,並把它放在水缸裏的浮蓮葉子上的,這會兒怎麽不見了?平時它就算不在葉子上,也會遊到水缸沿邊扒著邊慢慢浮游在那的……不會是沈進水底去了吧?
我顧不得許多,連忙跑過去朝水缸裏看,翻起葉子下不見,水底也只有那黑鯉魚在默默地一動不動。
“喲!在找什麽?還是要照照自己的樣子?本來就不是什麽美人。”男孩子口吻誇張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
我不由心裏一陣無名火起,擡頭直望向眼前這男孩,他還那麽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著他,卻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饞貓一樣的醜八怪丫頭,別盯著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氣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還站了起來,嬉皮笑臉做出趕緊避開我的樣子,惟有一點奇怪的是,他好像雜耍高手一樣,不需要扶助任何東西,腳下就是能站得那麽穩,然後他又輕巧地一跳,從水缸沿上落到地面,
我真的生氣了,沖著他喊:“要你管!你才是!髒小孩!討厭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頭髮,不懷好意地笑道:“喲!醜八怪罵人了。”
我氣得差點捏碎了手裏的糕,但我還想找我的烏龜,便不理他,低下頭去看水缸周圍一圈的地上,也許烏龜剛才爬出來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沒有。
一定是那個討厭鬼把我的小烏龜藏起來了!所以他才故意說話激我!我平素都躲著這些男孩子遠遠的,就是知道他們愛惡作劇欺負女孩,壞透了的!
轉頭去望那男孩,他已經蹦到何二面前,何二臉上的驚詫神情已經褪去,恢復以往的冷淡,正彎腰把手裏的柴放下,然後解開捆柴的繩子,開始把粗的和細的挑揀開來,男孩興致勃勃地搓手頓腳:“哎!終於換了過來,果然輕鬆不少。”
何二覰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一陣悠揚的琴聲飄來,是前面的客人中有人帶了樂器吧?
桃三娘急匆匆走來:“何二,上次沒用完的幹荷葉你放在……”桃三娘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她看見了那個男孩。
男孩也轉過頭去,嘴角上翹地望著桃三娘。
桃三娘只是一愣,但隨即恢復常態:“哎,變成這樣子,差點沒認出來。”說罷,就自顧著忙去了。
男孩子好像本想著桃三娘會說點什麽,但桃三娘的反應似乎讓他失望了,他撇撇嘴。
我抱定烏龜必定是被他拿了的,揀了處乾淨的地方,把手中的糕放下,然後氣勢洶洶地走到男孩面前:“討厭鬼!是不是你把我的烏龜藏起來了?”
男孩子雙手叉著腰上,挺著胸脯:“什麽烏龜?哪有啊?”
我盯著他身上看了兩圈,的確,他穿著那麽薄又沒袖的褂子,怎麽看也沒地方能藏住我的烏龜:“那你是把它捉了藏什麽地方去了?你、你肯定是把它藏到哪個旮旯裏了!你快還我!”我氣急了,我從來不敢和男孩子吵架,但我的烏龜就這麽不見了,這裏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別人會動它。
桃三娘找出了幹荷葉,拿到水邊去沖洗,見我在這嚷嚷居然也沒在意,就跟何二說道:“把糟的花肉拿出點來,還有那曬的茄子幹,對了,趕緊泡上蝦米,待會要用……還有,他們要吃雞爪子,你配上醬瓜、生薑,拿菜油給他們炒一碟去。”
男孩子不安分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嘴裏念道:“我可沒藏你,有本事你自己找啊!我沒拿你的,怎麽還你?”
“別抵賴了,肯定是你拿了,還我的烏龜!”我氣哼哼地追著他後面喊。
忽然,男孩子站住,我跟著他後面走差點一頭撞在他背後,連忙也止住步,只見男孩豎起一個指頭做側耳傾聽狀:“慢著!”
我一愣:“什麽?”
男孩子回過頭來,他豎著的手突然在我額上大大地彈了一個暴栗:“聽!響吧?”
我的頭‘噔’一下,眼前差點一昏,待回過神來,那男孩子又跑遠了,還不忘朝我做個鬼臉:“哈!好響!”
我氣得差點想哭,摸摸額頭,碰到這種男孩子,我果然還是只能躲得越遠越好,想到這,我不作聲,訕訕地去拿回我咬了幾口的米糕,然後坐到一邊吃著,並留意一下地上到處哪里有烏龜的蹤影。
又有個小廝跑到後面來:“老闆娘,我們少爺喊你來一下。”
“好。”桃三娘應聲出去了,我怕那男孩再跑來捉弄我,便也跟著桃三娘一起往前面去,在靠櫃檯的一張空桌子前坐下。
只見那和公子與王葵安正在圍欄邊的桌子坐著,一起還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以前曾見過的,是江都有名的楊春閣裏數一數二的娘子,叫桂卿和愛月,和公子隨身帶的童兒在一旁風爐子前扇火烹茶,那穿黃衣裙的愛月在彈琴,桂卿則嘴裏嚼著什麽,一邊聽琴一邊唇角帶著微微笑意。
桃三娘走過去,桂卿便對桃三娘說了兩樣她想吃的點心,問桃三娘會不會做,桃三娘答會的,王葵安就趕緊催促桃三娘快去給桂卿做來,桃三娘走了,王葵安就問桂卿嘴裏吃的什麽,桂卿說是鹽餞的橄欖,王葵安就非要她拿出來幾個給他吃,桂卿開玩笑地說不給,王葵安就非要搶,還起身走去搜她的身上,弄得桂卿一徑地笑,一邊躲閃開去。
愛月忽然發起脾氣,把琴弦用手一撥,道:“你們太吵了!我不彈了!”
和公子笑著招呼她:“茶烹好了,過來喝一杯吧。”
愛月便坐到和公子的身邊:“這兩人總跟小孩子似的,那麽鬧。”
和公子不以爲意,笑著安撫她,並讓童兒先給她倒茶。
我吃完了米糕,覺得口渴,就到放酒和茶壺的架子去找水喝,卻不知怎麽和公子轉過頭來正好看見我,就對我招招手:“誒?小妹妹,你在這兒啊?過來、過來。”
他向來給人感覺溫和,他此刻對我笑的樣子,也十分善意沒有害,我有點怯,但還是走過去:“你叫我?”
和公子點頭,旁邊的愛月卻掩嘴笑:“你招惹這孩子幹什麽?”
桂卿在旁邊搭腔:“你沒看見這孩子生得可標致了?你看她那臉皮子嫩得!”
和公子不理她們,只是示意童兒把自己面前一隻空杯子倒上茶,然後端杯子遞給我:“小妹妹,你也嘗嘗?”
“啊?”我沒反應過來。
“呵,這是武夷熬片。”和公子說了一個我不懂的詞。
我不知是接還是不接好,那愛月便走來,從和公子的手裏接過杯子,然後俯下身把杯子送到我眼前:“嘗嘗吧,小妹妹。”
我覺得要是再不接受,就有點太沒禮貌了,但我向來只喝過三娘點的梅鹵茶、花茶,卻從未喝過這種烹製過的茶,只得接了過來,這碗茶湯顔色很深,黑中透著朱紅,聞起來氣味也沒有花茶那種清香,我只得喝了一口,哪知入口頓時苦澀得皺緊眉頭。
愛月笑起來:“怎麽?”
“苦……”我勉強咽下去,只覺得舌頭到喉嚨裏,像是喝了煎藥的味道,趕緊把杯子還她。
旁邊的桂卿和王葵安看著我的樣子大笑起來,愛月起身把茶杯還給和公子,和公子的神情沒變,還是與方才一樣,溫和善意地看著我,但那杯讓我喝過的茶,我起初以爲他換倒掉或者換個杯子,但他卻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來喝了。
愛月則一直以袖掩嘴微笑著,看看我再看看和公子,重走到我身邊,一手搭在我肩上,輕輕捋了捋我的額發:“喲,這孩子還長著個美人尖尖,要是好好打扮一下,真是小美人呢。”
我被她弄得很不自在,往後縮了縮,忽然就在這時,從圍欄外飛進一個東西‘砰鐺’一聲,煮水的童兒‘哎呀’一聲喊,只見那風爐上的砂罐被一塊飛進來的石頭砸得一歪,差點沒整個翻到地上,裏面茶水也濺出不少,我與屋裏其他人一齊望出去,只見剛才還在後院逗我的那個淘氣男孩手裏拿了幾根長長的柳枝,末梢各綁著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然後他就在那把石塊甩來甩去,柳條吃不住石塊,就順著慣性飛出去了,剛才一塊就正好砸中風爐。
“哪兒來的野毛孩!”王葵安罵了一句,他的小廝則作勢要衝出去把那男孩拽住打一頓。
和公子擺擺手:“算了、算了。”
我正想趁機跑開,不曾想愛月一把拉住我:“小妹妹別走啊。來,陪姐姐坐這兒吃點心。”
不由分說,就將我拉到他們的桌子前按下,我推辭說剛吃過了,王葵安就不耐煩道:“這孩子怕生,你讓她在這幹什麽?”
愛月也只是和我開玩笑,便放開我:“我是看和公子喜歡她,才留她在這。”
“愛月真大方……”桂卿和王葵安故意打個眼色,兩人又笑。
我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他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趕緊溜掉了。
桃三娘正在炸肉圓子,就是剁碎成醬的半肥瘦肉加香蕈、荸薺一起調好味道,然後捏出的圓子再油炸作金黃色,見我走來的模樣,便笑問:“怎麽?”
我指指外邊:“剛才和公子要我喝他們的茶,好苦!”
“呵,他們那些茶喝多了會醉的。”桃三娘答道。
我又想起我的烏龜來了:“對了,三娘,有沒看見我的烏龜?剛才我把它放水缸裏了,後來怎麽看不見了?”
“你的烏龜?”桃三娘奇怪道:“它剛才還在這裏的,不過好像又出去了?”
“出去了?爬去哪了?”我詫異道。
“喏,從側門出去了。”桃三娘繼續低頭炸她的圓子。
“啊?它能爬那麽快?”我聽說趕緊追了出去。
出了側門,就是柳青街,街上有幾個人來回地走過,但石板路面上光溜溜的,沒看見有烏龜的蹤影。這麽一小會,它能爬多遠?
我往草叢裏找,也沒有,不會是被人撿走了吧?
我一路找回竹枝兒巷口,卻意外地看見烏龜就在我家門口趴著一動不動。
“誒?怎麽跑回家來了?”我立刻欣喜地過去捉起它,它半昧著眼睛,好像在打盹,我把它舉到眼前:“你自己跑回家來幹嘛?”
烏龜的眼皮子翻了翻,卻沒理我。
我抱著它推門進家:“現在會知道亂跑了,把你關家裏面。”
娘聽見我的聲音,便喊我進去,拿了一包包好的衣物,讓我送別人家去,我便答應著走了。
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殘暑昏昏沈沈的熱似乎每一天都在消退,大街小巷都有了點秋意,走過一家小小的祠堂,那熏黑了的門庭裏飄出嫋嫋的線香氣味,有一些白薄的簾子在微風裏輕輕拂動。
好些天沒有下雨了,路邊幾棵桂樹上的葉子都蒙了塵土,我也沒心思留意它是否開了花。
包袱送到保揚河畔的一戶張家,我就回來了,這一段路不算近,但我一邊看著路邊景致一邊走,也不覺得累。
路過一家門前,還正好看見個婆婆給一個和我年歲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修面,我認得那婆婆,是這一帶有名的梳頭婆,上午總能看見她梳籠著光潔的髮髻,背著家什在街上急匆匆地走,原來她家住這,此刻那婆婆是用嘴咬住一根細線,兩手使長線交叉,在女孩臉上來回拉扯,聽娘說很疼的,所以我還從未修過。
我想看她接下來會做什麽特別好吃的,就跟在後面也進廚房,桃三娘把那木耳放到砧板上,卻不急著弄它,而是轉身去看竈臺上滾著的一鍋羹湯,我湊過去看,是用菇絲、筍絲、金針菜等材料做的素羹。
這時,前面傳來王葵安大聲吩咐小廝的聲音:“你們快去茶莊帳房那裏支五十兩銀子,就說我要的。”
一個小廝可憐巴巴地說:“可是,老爺吩咐過……”
“你讓帳房隨便挪個數把帳填了就是啦!五十兩銀子而已,又不是什麽大數目!快去!”說著一疊聲把那小廝趕出門。
桂卿的笑聲則在一旁響起:“王大少爺不怕回去挨員外的板子?”
愛月的聲音又道:“話說王少爺身子不好,之前府上還因爲鬧蛇,給鬧出了人命,現在可好了?”
“那蛇啊,說來也是奇怪,你們沒見過呢!不然肯定嚇死!”
桂卿揶揄他:“說得這麽大口氣,就你不害怕?你敢把它打死不成?”
“我看見過它不止一回了!”王葵安氣哼哼道:“我當然不怕!”
桃三娘聽得不由抿嘴一笑,低聲道:“蛇一口就能把他給吃掉。”
我小聲問:“三娘,真有那蛇嗎?”
“當然有。”桃三娘正說著,忽然前面王葵安大喊:“老闆娘!”
桃三娘應聲出去,我扒在門外往裏看,只見一個好像是王家的小廝,手裏捧著個東西,我仔細一看,竟嚇了一跳,那也是個盒子,裏面同樣盛著一朵大木耳,王葵安得意洋洋地說:“還以爲只有和公子的表姐家那富牆貴宅裏能長大木耳,不曾想我們家今天也長了一朵,我爹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吃不得太多這涼滑食物,倒便宜了我!老闆娘,你今晚索性給我們做一頓木耳大菜好了。”
我再去看那和公子,卻意外發現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陰沈凝重著,也不說話只是端著茶杯喝茶。
我心裏油然升起一種不安,爲什麽與和公子有關的兩家人家裏都長出這樣奇怪的大木耳?看和公子的神情,莫不是有什麽緣故?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著,去接過那一盒木耳回到後面,看見我愣在那裏,便笑道:“怎麽?”
我搖搖頭。
桃三娘把盒子舉到眼前仔細端詳著,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你說這木耳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呢?這東西怕不會有毒吧?”
正說著,和公子忽然走了進來,桃三娘忙對他笑道:“誒?和公子別到這兒來,仔細油污弄髒了衣服。”
那和公子陰沈著臉,走到面前低聲道:“把這兩個扔掉,換別的木耳做菜。”
“這是爲何?”桃三娘的語調我聽著卻像是明知故問。
“你就按我說的做好了,反正你是開門做生意的,問那麽多沒用。”和公子冷冰冰答道,這與他平素待人的淡定完全不同。我在一旁看著,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桃三娘把盛木耳的盒子放下,遠處忙著活的何二忽然也停了手,望向這邊,但桃三娘面上並沒有慍怒神色,還是微笑著道:“我開這店做生意,這店裏的事情自然還得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做就對了。客人是來吃飯的,我就做客人想吃的東西罷了。”
和公子想再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一甩衣袖轉身而去,我看他走進前面,趕緊扒到門邊往裏偷望,只見他也不坐了,跟王葵安道:“王兄,我剛想起今日還約了從臨安來的一位知交,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那位現正在臨安府衙供職的好友,他申時左右應該就能到邗渠畔的逍遙客棧了,都怪愚兄健忘,我們現在啓程吧?”
“噢,那趕緊走吧!”王葵安也立刻站起身,讓小廝快備馬車,然後又喊桃三娘,要拿回那兩個珍奇木耳,和公子阻止道:“不若這樣,讓老闆娘烹調好之後,把做得了的木耳菜直接送到逍遙客棧去好了?”
“也好,逍遙客棧的廚子手藝也未必就比這兒的老闆娘好。”旁邊桂卿介面道。
於是一行人便急急忙忙上車走了。
我十分詫異:“三娘,和公子怎麽這就急忙走了?”
桃三娘搖頭笑笑:“怕他的尾巴被夾著了。”
“他的尾巴?”我完全不懂桃三娘在說什麽。
傍晚我在家裏廚房做晚飯,炒的我們自家種的黃芽菜,涼拌一碗蓬篙,我娘念叨說:“你爹說今天天黑之前就回來,這會子也不見人。”
正說著,爹就推門進來了,娘趕緊迎出來,我爹放下褡褳,我把熱菜端到桌上,爹想起什麽,道:“方才我路過運河邊上,在逍遙客棧門口正好碰見了歡香館的老闆娘,她和夥計是去送飯菜給客人,我和她正打個招呼,不曾想就看見個怪事,你們說有多稀罕?”
“什麽怪事?”我娘見我爹賣關子,便拍了一下他肩頭。
“那逍遙客棧裏,吃飯睡覺的都是那些有錢人,那門口也總是停著不少馬車,河裏也聽著那麽多船,今天不知哪里吹來的邪風,竟從水裏冒出好多條蛇來,大大小小都往岸上爬,個個都是烏黑的身子,嚇得那些人亂喊亂叫,把不少馬都驚了。”
“啊?鬧蛇?”我娘頓時嚇了一跳:“沒咬著你吧?”
“沒有,我到那的時候,蛇都被打死了,那些家丁雜役個個都夠狠的,把打死的都扔到一堆去,我看足有七八條,歡香館的老闆娘還說,可能是哪條船上帶來的,我說哪有人會在船上帶蛇呢?而且我只聽過耍猴戲的,卻沒聽過耍蛇的呀!”我爹哈哈大笑。
“歡香館的老闆娘可比你見多識廣呢。”我娘笑道,只要爹沒事,她就不擔心了。
“瞎說!我覺得是現在入秋了,蛇都出來找食吃呢,養肥了好過冬睡覺不是。”
我隱隱覺得沒有這麽簡單,不知道桃三娘是不是真的把那兩個大木耳做成了菜肴送去給和公子、王葵安他們吃了,那和公子似乎很不像讓他們吃那木耳的,桃三娘也說過那木耳可能有毒。
與爹娘一起吃過晚飯,我收拾好碗筷,天還沒全黑下來,隔著我家矮牆望過去歡香館,桃三娘應該早就回來了,那煙囪一如平日地青煙嫋嫋,飯館裏人影憧憧。
我推門出去,忽然頭上被個小東西打中,我一驚,回頭一看,卻看見我家矮牆上蹲著個人。
我嚇了一跳,待仔細一看,卻是白天看見過的那個淘氣男孩。
淘氣男孩頂著一頭硬得有點倒豎的頭髮,手裏還拿著一根長樹枝,正嬉皮笑臉地看著我。
“怎麽又是你?”我撇嘴道:“討厭鬼!”
那男孩也不生氣,從牆頭輕巧地跳落到地上:“小丫頭,這麽晚了去哪?”
“你這麽晚了幹嘛還不回家?”我反問道,其實不想理他,所以我繼續往歡香館走去。
他跟在我後面:“在家裏呆著有什麽意思,你不也跑出來了。”
我當沒聽到,繼續往前走,忽然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站住!”
我嚇了一跳,回頭望他:“幹嘛?”卻見他瞪圓了眼睛看著我前面的地上,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就在我方才還差兩步就要踩到的地面上,竟然有一條一尺長的黑蛇在那遊過:“呀!”我頓時全身的寒毛一聳:“蛇!”然後連退幾步。
“嘿,走路不看路,還知道怕。”男孩子嘲笑我道,又用手裏的樹枝去故意撩起蛇,回頭看著我道:“蛇有什麽可怕的?”
那蛇的身子很滑,被他的樹枝挑起,但略一掙扎,就又掉回到地上,繼續往前爬去。
蛇的前方就是歡香館,這時候飯館裏的客人正多著,飯香酒氣不斷飄出,難道蛇是朝著那光亮去的?男孩子見蛇掙脫了,就又用樹枝去挑它的身子,又打它的頭,攔住它的去路。
我對蛇很害怕:“有毒的吧?小心它咬你。”
“我不怕它咬我。”小男孩似乎玩兒得正高興,這時他終於把蛇惹火了,蛇便不再繼續往前行,反而回頭朝這男孩吐信子,並且還把身子漸漸盤起來,男孩子笑哈哈地繼續用樹枝把它盤起的身子撥開:“想盤身子竄上來咬人?門兒也沒有!”
我雖然不喜歡這男孩子,但我也不想看到他被蛇咬傷:“不要惹它了!它真要咬你的,這蛇怎麽是黑色的,不是菜花蛇吧?我爹說只有菜花蛇是沒毒,呀……”我見他把蛇挑起來,然後扔出幾尺遠——
當那條蛇‘啪’一聲摔在地上,我還沒來得及大叫出聲的時候,更讓人驚異的事發生了,只見那蛇一落地,就好像跌散了似的,一條身子竟分散出三四條來,我眼睜睜就看著一條蛇當場變成了四條!
它們並沒有比現在一條的時候瘦小多少,但是齊刷刷地,這四條一同昂起頭朝著那男孩發出‘絲絲’的聲音,假如我沒看錯的話,那蛇的眼睛都在漸漸變成血紅色。
男孩子看見蛇分成幾條,一點不驚訝,反倒好像很高興的樣子,跺了跺腳,喝了一聲,然後又向前跳了一步,四條蛇的脖子也往後退了退,又挑釁地往前探了探。
男孩子把手裏的樹枝橫著扔過去,那幾個蛇頭就好像訓練好了一樣,同時一低頭避開,樹枝飛到它們後面的地上,接著四條蛇更威脅式地吐出舌信,眼睛已經變得滴血一樣的深紅,我已經覺得很不對了,剛想叫喊,但男孩子好像已經知道我要幹什麽,連忙朝我一擺手,笑眯眯地指著蛇叫我:“別急!你快看!”
我把手捂住嘴巴,再去看那些形象可怕的蛇,卻見那地上的樹枝,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樣,忽然自動變長並柔軟起來,就好像一股有生命的繩子……或者就像也變成了一條蛇,而那四條蛇作勢就要撲上來之際,那樹枝一下子就跳起來,自動圍成一個繩圈,然後自動收緊,把四條蛇都捆成一束。
四條蛇頓時著慌了,四個身子沒有章法地掙扎起來,蛇尾拍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響,男孩子看著笑得直拍手:“哈哈!綁住就分不開咯!”
我徹底嚇住了:“你、你使的什麽障眼法?樹枝怎麽變成繩子了?”
“這不是障眼法,這是變戲法。”男孩得意地搖搖頭,蛇在地上扭成一團,他好像特別開心,我卻不敢再和他說話,拔腿就往歡香館跑去。
桃三娘不在前面招呼,必定還在後面廚房忙著,我從側門進去,桃三娘正倚在磨盤邊看何二做涼拌蝦米茭兒菜,看見我來,便道:“吃了晚飯了?”
我看見三娘這麽一如往常的樣子,心裏才定了定,點頭答:“吃了。”
這時前面恰又有人喊桃三娘,她朗聲答應著去了,我剛想說話的嘴張開一半,只好閉上。不經意間一回頭,卻發現剛才那男孩子竟一直跟在我身後,好像是捉迷藏似的,腳踩著我的影子,跟在我身後一步左右的距離,也不作聲,我又嚇了一跳:“你、你在幹嘛?”
男孩子笑嘻嘻地:“來看這裏有沒有蛇。”
“這裏怎麽會有蛇。”我反駁道,但忽然又想起爹說逍遙客棧鬧蛇的事,對了,我來本是想看看桃三娘到底有沒把那大木耳做成菜送去逍遙客棧呢,逍遙客棧鬧蛇……怎麽柳青街也會鬧蛇?平素我只在小秦淮裏偶爾看見過水蛇或菜花蛇,但還從未見過像方才那樣黑色有一尺多長的大蛇。
桃三娘走回來,大聲吩咐何二道:“要一份筍油鱔絲、雞油炒蓬篙!”然後就把剛做好的兩碟涼菜端出去了。
我泄了氣,看來桃三娘還得忙好一陣子,我想跟她說話還要等,瞥了一眼旁邊那男孩子,他在院子裏東張西望的,一會看看這裏堆滿醃菜缸的牆角,一會又翻那邊蓋菜的罩笠,好像真的在找蛇一樣,我覺得他太古怪了,既不是這一帶的街坊鄰居的孩子,怎麽還一整天都在這附近閒逛不回家?
我挨到磨盤邊坐下來,何二的筍油鱔絲已經下鍋了,發出‘吱啦’一聲,我看那男孩子也進了廚房去,我正尋思著,怎麽何二沒有趕他出來?就聽得廚房裏傳出‘嘩啦’一下,有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我趕緊跑過去看,只見一個木盒子在地上摔裂了,估計是原本放在架子上的,男孩子個子不夠高,勉強去拿,就掉下來了,裂開的盒蓋露出了裏面黑亮的木耳,何二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東西,扔自顧著炒他的菜。
我急道:“你弄壞東西了!我去告訴三娘!”
不曾想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正笑吟吟站在我身後,看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便摸摸我的頭:“不打緊,不打緊,盒子壞了也不怕。”說著她過去把東西撿起來,那男孩子絲毫也不畏懼她的樣子,只是望著她。
桃三娘問他:“你叫什麽名字?我該叫你什麽?”
“名字?”男孩子略一愣,覰了我一眼,答道:“沒有人給我取名字,不過你可以叫我小武。”
“小武,”桃三娘重復了一遍,然後把盒子端起來,又問:“你想要這個?”
小武搖搖頭:“不想,只是想看看。”
“好。”桃三娘說著就把盒子遞給他,他又搖頭:“已經看到了。”
我在一旁覺得桃三娘和這男孩子怎麽好像認識,而且說話都在繞圈子打啞謎似的?
男孩子又蹦蹦跳跳地出了廚房,在院子裏抻了抻胳膊和腿,我對桃三娘道:“三娘,剛才我看見蛇了,你剛才沒有把大木耳燒菜送去逍遙客棧嗎?我爹說那裏鬧蛇來著,三娘……”
桃三娘好像被我慌叨叨的樣子逗笑了:“你急什麽?慢慢說。”
我看了看那男孩,忽然又不知該怎麽說才好,指了指他:“他剛才變戲法來著,把樹枝變成繩子把蛇捆住了。”
“噢?”桃三娘聽了,不由抿嘴一笑,卻不多說什麽。
我看看桃三娘,又看看那個自稱叫小武的男孩,才發現似乎他們認識,所以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而桃三娘對於小武變戲法的事也一點不覺得奇怪……我頓時有點沮喪。
桃三娘看出了我的心思,便附身對我笑道:“天晚了,月兒回家早點睡覺吧,明天我還要送好多東西去逍遙客棧,不如你一早就過來幫幫我?”
我一聽又來了精神:“好啊,那我先回去了。”
桃三娘點頭:“小武送月兒回去?”
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就趕緊跑了,幸好街上再沒看見蛇,方才那被樹枝繩捆住的蛇也不見了,我回到家中,娘還在忙活計,我對他們說桃三娘明日叫我過去幫忙,就睡下了。
* * *
桃三娘說,鱖魚性味皆不適宜香糟或醃制,冬天時,可以把它切塊加豆豉、醬油、鹽巴、酒釀一起煨熟然後做魚凍,而夏秋兩季,除了蒸、膾的烹調方式外,還可以做拌魚丁,就是把鱖魚起肉切丁油炸,然後另用雞油把甜醬瓜、醬茄丁、薑絲、豆腐乾子等炒熟,再一共拌入魚丁,並還需調好一碗薑霜和醬油的味料,待吃時淋到魚丁上便可。
紅煨鴨掌,是把鴨掌去甲後,用鹽水稍煮,再入火腿片和炸排骨、筍片、薑片、料酒一起煨近半個時辰就成了。
我幫桃三娘砸銀杏果的殼,銀杏果是焯熟後用來配涼菜的,何二將辣酸筍和芫荽、白菜葉、蝦仁等拌成鹹酸味,再撒上銀杏果和青蔥,倒是一盤好看誘人的小菜。
那個叫小武的男孩子在水缸邊沿上站著,我總覺得他爲什麽還不摔下來?在那種地方居然也能站得穩,太奇怪了。他似乎也發覺了我在看他,轉過臉來朝我做個怪樣,我看到他那副德性就討厭。
幫著桃三娘做完幾樣菜色,可奇怪的是都沒有木耳菜,我明明記得昨晚小武把盛木耳的盒子搞壞了,裏面還有木耳的,難道桃三娘真的按照和公子的話,不做木耳菜了?
桃三娘在把食物裝盒的時候,對小武說道:“今天你就陪我走一趟吧,何大就不要跟去了。”
“好!”小武爽利地答應一句。
最後,桃三娘還拿出一碟事先已經做好的、數十個表面印出雞鴨模樣好看的糖餅子來,以硬紙包好,讓我拿著,我們一行三人便出發了。
* * *
逍遙客棧是座落在運河邊上,是江都本地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的所在,因此修建得金瓦紅牆,十分氣勢。
我因隨桃三娘送飯菜來給這裏的客人,曾來過這裏一次,這一回才是第二次,看這門前停著的馬車、河裏泊著的船舫、來往穿梭的家丁傭人,我想起爹說昨日這裏鬧蛇的情景,可想而知會引起多大的響動。
有一條大黃狗似乎聞到了我們提的食盒裏飄出來的香味,吐著舌頭一直跟著我們後面走,我跺腳去嚇它,它卻也不怕,桃三娘笑我:“它許是知道你拿著糖餅呢,別惹急了撲你身上。”
和公子一行人似乎剛剛才睡醒起身,在逍遙客棧二樓一間開窗對水的包間裏,點著香,童兒烹著茶,桂卿、愛月只是薄施了點脂粉,樣子看起來倒是比往常清秀且容易親近些。
逍遙客棧的夥計已經爲他們擺上清粥和幾碟精致的小菜,我有時候著實不明白像他們那樣富貴有錢的人,爲什麽這裏吃著這家的飯菜,那邊還要另叫別的飯館送東西來,他們的肚子居然也能裝得下?
王葵安看見替桃三娘拿食盒的小武,便打趣道:“老闆娘,你的兒子嗎?都這麽大啦?”
小武聽見,做了個鬼臉。
桃三娘笑道:“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啊,王公子真會說笑。”
“哎,這麽標致的老闆娘,還怕沒福氣?”王葵安冷哼笑著說,正好桃三娘爲他們端上紅煨鴨掌去,他的眼睛盯在桃三娘的手上:“嘖嘖,這雙手居然還這麽白嫩,老闆娘怎麽保養的?張兄,你說是不是?”
他問的是旁邊一個穿黑衣的男子,應該就是昨天和公子說的那個從臨安來的朋友吧,他聽王葵安這麽說笑,又看看桃三娘,卻臉上有點不自在,勉強乾笑了笑,轉去看和公子的臉色,和公子面無表情,似乎故意地望向別處,王葵安覺得無趣,只有桂卿可能是怕他面子挂不住,連忙打圓場道:“老闆娘的風情綽約,還不是早就看見了的,你今天才誇這話,真是後知後覺了。”
愛月挨近和公子身邊:“你大早的,怎麽不高興了?”
和公子搖搖頭:“沒有。”但他的神情明明就是很不悅,臉板著。
我見桃三娘把食盒裏的菜都端出去了,正想把手裏的糖餅包遞給她,但她卻好像視而不見一般,根本不接,我有點詫異,突然這時樓下有人喊:“哎!哎!蛇……”
又鬧蛇?
屋子裏靠近窗戶的人,都循聲去看,我也正想到窗邊去看怎麽回事,桃三娘轉身一把從我懷裏拿過糖餅包,然後走到另一扇窗邊,低頭朝下望去,我還未反應過來,她的手好像一個不小心,一包東西飛了出去——
樓底下一陣‘唧唧呱呱’活雞活鴨的直著嗓子的叫喊,有人喊:“誰把雞鴨從樓上扔下來?把大爺的衣服都弄髒了……”
我趕緊也跑到窗邊往下看,只見下面已經亂成一團,十多隻雞鴨受到驚嚇,拍著翅膀在那又跳又飛,好幾個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那趕,地上還有數條黑色的蛇,好像是從運河裏爬上來的。
愛月這時也伸出去看見了下面的情形,頓時花容失色,尖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她似乎沒看見桃三娘方才把糖餅扔下去的動作?我去望愛月,卻正好觸到和公子投到桃三娘身上的目光,那一瞬我覺得那目光冰冷異常,不像是一個人慣常會有的……桃三娘真的得罪他了?我不明所以,心底油然生出害怕來。
王葵安正看熱鬧看得高興:“喲!誰家的雞鴨籠子壞了?”他旁邊那個黑衣的人霍地起身,大跨步走出門去,王葵安一愣:“誒?張兄去哪?”可他頭也不回就走了,但我卻瞥見一直不作聲的小武跟在那人後面也出去了。
我繼續扒在窗臺看樓下,只見那些受驚的雞鴨不知怎麽的,一徑靈活地躲避人們的追趕,一邊還用嘴和腳爪去啄那些黑蛇,黑蛇也很怕那些雞鴨,五六條分別四散著逃竄,那些追趕雞鴨的人們,也被搞得團團轉,不是互相撞到一塊,就是被雞鴨飛起用翅膀扇了眼睛,我看著反覺得挺滑稽可笑的,旁邊同樣在引頸觀望的桂卿更是‘哈哈’大笑起來,我聽著有些刺耳,再看桃三娘,她則面帶著慣常的那樣微笑,看著下面,知道我看她,便轉過臉來對我寬慰點點頭,低聲說:“放心,沒事的。”
剛說完,這邊和公子‘呯’地一掌拍桌,把旁邊的愛月嚇了一跳:“怎麽?”
和公子站起身,面凝重霜盯著桃三娘半晌,愛月不知他究竟怎麽了,也起身拉他:“菜做得不合胃口麽?幹嘛這麽看著老闆娘?”
和公子也許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把話出口,又或者礙於愛月、王葵安他們在場,這時王葵安也覺出異樣來,放下了手裏筷子:“和兄,你這是?”
樓外忽然響起比先前更強烈的喧嘩,有人大喊:“蛇……好大、大……”聲音失腔怪調,接著還有‘嘩嘩’的好像什麽東西拍在水面發出的聲音,屋裏所有人都一起聚集到窗邊往外看,我一看不要緊,嚇得差點腿軟,只見運河水中,浮出一個巨大的怪物,不、不是怪物,是巨大的蛇!
一條頭像笆斗般大、身子如木桶粗的大黑蛇,從水中探出頭來,一雙黑瞳的紅眼睛,身上的鱗片在陽光下映得鋥亮。此刻它好像被惹急了似的,一根大尾巴拼命甩,我們站在樓上,才能看清,它那尾巴上竟還有個東西——
“啊!小武!”我指著驚喊。只見小武整個小小的身子正緊緊蜷住抱著蛇尾,大蛇似乎是爲了擺脫他,因此不斷將尾巴亂甩的。
“蛇……”岸上所有人都唯恐不及地逃跑了,那些雞鴨還在‘呱呱喳喳’地亂飛亂跑,逍遙客棧裏也是人聲鼎沸起來,可能都在往什麽地方躲去了吧。
“三娘,那蛇是……?”我急得去拉身邊桃三娘,但抓了個空,我才發現桃三娘已經走開了,我再去看其他人,只有愛月和桂卿兩個還在,但都是被嚇呆了的神情,跌坐在椅子上,王葵安與和公子也不見了蹤影。
我趕緊追出門去,客棧裏的客人都被驚動了,走廊裏小廝丫鬟們慌慌張張地出來進去,都在嚷嚷說外面有蛇怪,快找地方躲躲,我從二樓下去,大廳裏也沒看見他們。
我跑出客棧的門口,河面一時間看不見那蛇了,但水紋漣漪還是蕩漾得很大,停船都撞得‘咯噔咯噔’地撞著岸邊,應該是沈進水裏去了?小武呢?也被蛇拖進去了?這裏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我急了,望向四周圍想求助,卻發現大人都跑光了,只有那些雞鴨在,有兩三條黑蛇都被它們啄死了,癱在那裏一動不動,有只鴨子還用腳掌去踏其中一條蛇的頭,我看那蛇都快被它踩扁了。
不行,還是得去找桃三娘,讓她想法子救小武!我正想到著,打算回頭去找人時,水面又‘嘩’地一聲分開,我望過去,頓時頭髮又一陣發麻,只見一截粗黑的身子露出了水面,我連連後退,然而身子又下去了,再甩出一段尾巴,尾巴上卻沒有了小武,我忍不住大喊了兩聲小武的名字,可答應我的卻是更大一個水花,蛇頭從水裏冒出來了。
蛇頭距離我大約只有二三丈遠,笆斗一樣大的頭,水桶般粗的脖子和身子,蛇的雙眼已經紅得溢血……是真的溢出血來,小武的一條手臂正死死地箍住它的頸子,大蛇看樣子已經掙扎了很久,但就是不能把小武甩開,反倒是被他箍得舌頭都耷拉了出來,我驚慌地喊他:“小武!你沒事吧?”
小武滿臉滿身都濕透了,那一頭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髮因爲濕了水,幾乎根根倒豎起來,但見他咧開嘴大笑:“什麽事也沒……”一句話沒說完,蛇頭又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去了,濺起大大的水花,我趕緊後退幾步,這大蛇是想把小武溺死吧,怎辦?我得去找三娘!
我沒頭蒼蠅一樣圍著逍遙客棧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們的蹤影,倒是看見後院那邊集結了一幫人,都拿著繩索、棍棒要去打大蛇呢,亂哄哄的,我去拉他們其中一個說:“大蛇把個男孩子帶下水了,你們快去救他啊!”其他也有人附和說剛才看見個男孩子在水裏拽住了蛇尾,衆人聽說趕緊往那邊走,我自己仍繼續去找桃三娘。
從逍遙客棧的後院有個小門出去,是一條荒僻的小巷,通往一小片林子,我只是伸出頭去張望了一下,本以爲他們不會在那,哪知正好看見遠處穿著一襲白衣袍的和公子,還有桃三娘的背影,我跑過去,卻發現和公子此時正一手扣著王葵安的喉嚨,王葵安整個人被他輕而易舉地雙腳離地提著,並且雙眼翻白,似乎已經厥過去了。
我不敢喊出聲了,只遠遠在一旁看著,桃三娘此時正擡起左手,捋了捋左鬢的發,沒有說什麽,反而那和公子氣急敗壞道:“莫逼我,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況且我也照顧過你的生意。”
桃三娘的聲音聽來不緊不慢:“住在城郊荒塚的狐狸曾拜託過我幫她們調停和你的事情,你不該來了江都之後,仗著道行比它們高些,便去占了人家的地方。”
“我已經讓她們搬到王家的院子去了,還不夠麽?”和公子惡狠狠道。
“那荒塚是數百年前貴人的埋骨之處,也算是有天地風水的地穴,你隨便找來個人家的房子,又怎能相比?況且狐狸一家住那也有百年,你來了未免壞了這裏的規矩……我本不想管你們的事,只是你也未免太過於囂張,還張勢惑亂這裏的人,那寡婦如果死了,恐怕你都要招來雷劫,只怕你牽連到這裏其他無辜,我在這一方土地上,也不得安生。”桃三娘斯斯然地說著,語氣並不重,但那和公子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但我覺得那王葵安的樣子更可怕,和公子再不鬆手,他就得死掉了吧?
我腳底發軟,差點就想坐到地上去。
和公子終於一甩手,那王葵安像一個破口袋一樣扔到腳邊地上,他全身蜷縮著像是在抽搐,也緩不過勁來:“好吧,我走就是。”他似乎隱忍著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對桃三娘說這句話,忽然他又想起什麽:“還有,你叫那個小鬼放了我的朋友!”
桃三娘又搖搖頭笑道:“你的朋友?我可沒有想對他怎麽樣,那小鬼要做什麽,我也攔不住啊。”
和公子聽到這,臉色頓時變黑——是整張臉頓時浮現出一片片黑色鱗甲狀的東西,以至於看起來變成那種可怕的青黑,同時他的身體也在發生奇特的扭曲,我嚇得抑制不住地大叫起來,只見他的手腳縮進衣服裏,但身子卻無限拉長,他的腦袋也漲起輪子大,桃三娘回頭看見我,喊了我一聲:“月兒!”並且連忙返身到我身邊來,搖著我的肩:“別站在這,你快回客棧裏去。”
“噢……”我如夢初醒,這時只見那和公子已經完全變成一條和外面河裏一樣粗大的黑蛇,我不敢再多問,聽桃三娘的話轉頭沒命地逃回客棧的門裏。耳邊只聽見一陣‘淅瀝沙拉’的樹和草被翻動的聲音,我臨進門裏回頭瞅了一眼,那大蛇似乎朝著這邊過來了,我嚇得拼命跑,徑直跑到客棧的後面廚房,那還有好幾個人在忙活,他們倒沒在意我,但隨即只聽見幾丈開完的一堵牆‘轟隆’一聲倒塌,那蛇似乎就朝著運河岸邊去了,我連忙也通過院門過了回廊到前面大廳去,那邊沒有傳來水花翻騰的聲音,反倒是人聲沸騰,屋子裏的人似乎都聚集到客棧大門口去看熱鬧了,我根本擠不出去,沒辦法,就往上跑到二樓去,方才和公子、王葵安他們吃飯的房間還開著門,我進去一看,愛月和桂卿也不知去哪躲起來了,我趕緊扒到窗戶上一望,只見下面岸上躺著半截黑皮大蟒,另外一半身子還垂到水裏,此刻它不知怎麽,癱在那裏根本不動彈了,一群人原本圍在那,但這時不曉得哪里刮起一陣怪風,我在二樓,那風也把窗戶吹得‘碰’一下闔上,我用了好大力氣才推開一點,往下看去,怪風吹起一股沙塵,我勉強能看清是和公子變成的那一條大蛇竄了出來,伸長的尾巴把路面的馬車一掃,馬匹也都驚慌起來,拉起車拼命撩蹄子,人群又嚇得四散逃命起來。
小武呢?我腦子裏轉念就想到,大風吹著那蛇,也不見它動了,難道死了?可小武去哪了?掉進水裏沒爬上來?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就見和公子變成的那條大蛇用頭將那不動的蛇往水裏拱,兩條相比起來,竟然和公子變的蛇比水裏那蛇還要大,只見他幾下就把那蛇的身體推進了水裏,這時風又‘碰’地把我面前的窗戶給吹關上了,我再用力去推開,卻一下子灌進了一股風沙,我只覺到不少沙粒撞到我的眼珠子上,我的眼睛一疼,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只好俯下身子去雙手捂住眼,眼淚水止不住地就湧出來,我又不敢用手去用力搓,只能不斷眨著眼皮好讓沙子隨眼淚一起流出來,好半天眼睛才緩過來,我再起身去推開窗子,外面的風卻已經停了,樓下一片狼藉,幾輛馬車也因爲馬受驚而相互撞到一起,有的簾子也被大風掀翻了,雜七雜八的什物散落得到處都是,更重要的是,那兩條蛇也不見蹤影了!
我仔細到處張望了一下,好像也沒人敢走到外面去,估計都躲進樓裏面了吧?我這才轉身下樓去,果然下面大廳裏聚集了很多人,客棧的門也被關上了,不少人隔著門縫在朝外面看,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其中我還聽見有人嚷嚷說,方才那水裏的蛇好像被一個小孩子弄死了,那孩子在水裏箍著蛇的脖子,蛇掙扎了沒幾下,他把這蛇的脖子扭斷了,還在蛇的頸子裏抽出一條白白的東西來,怕是蛇筋咧;旁人則也有反駁的,說那蛇水桶那般粗,一個小孩子哪有那樣的力氣?但又有不少人附和說,的確是看見了,那小孩以前從未見過,絕不是這附近人家的小孩……這時有大膽的人開門出去了,我踮起腳尖想在人堆裏找找見不見桃三娘,但一想桃三娘應該不會在這裏,還是去後院看看,哪知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低頭看著我,我高興地過去抱住她的腰:“三娘!”
桃三娘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們回去吧。”
“好。”我趕緊答應,但立刻想起:“不對啊,三娘,小武呢?”
桃三娘笑道:“不必擔心他,他一早就先回去了。”
* * *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實在纏不過我問的一堆問題,終於鬆口告訴了我關於和公子的事,其實他是杭州西湖附近山上的一條黑蛇,憑依在一株數百年的老茶樹底下,已經活了好幾百年的時候,又得了那瑞山梵鍾的靈氣和教化,修成了人形,只是蛇性最淫,他曉得了些人間世道,就不甘寂寞跑出來行走,又不知怎麽扮成個貴族公子模樣,專去與年輕男女交結,談論風月,品茶論道,這樣其實倒也不過分,可他來了江都後,愈發大膽起來,把城外荒塚住的狐狸們給擾了,硬是要別人搬了家,自己又住到王員外家去攪風攪雨,弄得人家不得安寧,以及迷惑那招家寡婦,所以這兩家人家中,才都生出了那黑木耳來的。
我最感到奇怪的,就是這麽大的黑木耳,究竟是怎麽長出來的,桃三娘神秘笑笑:“蛇性最淫,也是最毒,這畜生是卵胎裏就帶出來毒氣,況且他已有了幾百年的身子,那毒性就更是厲害的,只要他的蛇涎或蛇精若落到哪,哪里就會生出這種毒物來,只是它生得像木耳菜罷了,人若是吃了這東西,必定化爲膿水而死的,除非是天上的瓊漿仙水,不然是絕對救不活命的。”
“啊……”我連連咂舌,桃三娘看著我的樣子笑道:“跟你說這個,你可不能告訴人去。”
“懂得了。”我點點頭:“三娘,那和公子,不那蛇精他現在去哪了?木耳你怎麽處置呢?”
“他回去了吧,怕是不會再來江都的了,至於木耳,你就別問啦。”桃三娘拍拍我的頭。
我們回到歡香館,果然看見小武在歡香館門前的臺階上坐著,低頭手裏專注地搓著什麽東西,我們走近前去,我才看清是一根細長的黃黃白白的東西,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他擡起頭朝我們咧嘴一笑,我好奇地過去:“你在幹什麽?”
小武趕緊把手裏的東西護起來,朝我撇嘴:“臭丫頭,看什麽看!”
“嘁!”我對他嗤之以鼻,同時一走近他,也立刻聞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我趕緊避開,跟著桃三娘進了歡香館。
傍晚我從歡香館回家,都一直沒看見小武的蹤影,我還想問他白天那大蛇是不是他一個人打死的,我問桃三娘,桃三娘卻只是抿嘴笑笑不回答我。
家裏娘已經做好了晚飯,爹還沒回來,我坐在院子裏發呆,烏龜慢騰騰地從菜地裏爬出來,我不經意瞥了一眼,總覺得烏龜哪里有點不對勁,一把抓起它,再仔細看了看,是錯覺嗎?烏龜好像長大了一圈,而且烏龜背上的紋理似乎變了,出現了一條打旋兒的白圈,是弄髒了?我用衣袖去蹭了蹭,弄不掉,又摸了摸,好像是龜殼上自己生出來的,我再看看烏龜的腦袋,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看著我,倒是很精神的樣子,我用手指去彈了一下它的額間:“你幹嘛去了?”烏龜伸出爪子拼命想要抓我的手指,似乎在抗議我彈它的頭,無奈龜殼限制著,它的爪子只有那麽短,我看它這麽著急的樣子,不禁又去彈了一下它額頭,笑著道:“乖乖的,別再到處亂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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