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最後由 纂文人 於 11-3-7 01:30 編輯
總有人能輕易說出超越自己能體會的時間:
『我願意化為酒樽,與主同埋千年,只求後人慧眼,高頌侯與爵。』 『守了百年的秘密,我沒了聲音,只剩太息。』 『四百九十五年的歲月,全鎖在格子牢籠裡-柵開她與姊姊的空間-漸漸腐敗。但正因如此,壞掉的妹妹才會這麼可愛。』
…真是敢說呢,時間的重量與價值,豈是一句想像就能承受的? 把每一個人的錢都收集起來,放在一邊窗口;把所有人聚集起來,站上天秤的一端。窗口的另一頭放著一吋光陰;天秤的另一端置上一秒重量。 換得到嗎?扳得下嗎? 正因為知道不可能,所以不服氣地,用推理、用想像、用忽視克服嗎?哼! 這些人應該跪下來,好好懺悔、體驗他們自以為是的時間。 聽到了嗎?不曾體驗時間重量的人,沒有資格說長道短,有聽到嗎?
「有聽到嗎?」
眼前突然浮現一張臉,只是看著就會忘記時間,溫柔的臉。
「真的是,又發呆了嗎?鈴仙?」
師匠一臉困擾,直對著自己皺眉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失態,慎慎低下頭:
「實在很對不起…」 「不可以把對不起掛在嘴邊。」 「是…」 「也不可以亂晃身體。」
我點頭。因為不能說對不起,所以下意識地變得坐立不安。壞習慣,改不掉了。 師匠見我如此,閉上眼,鼻息似嘆氣般漏出:
「剛剛我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什麼…………什麼?
「我要妳準備茶具,傳些點心去亭子。公主回來了。」
我連忙點頭稱是,但師匠卻直盯著我,像看了個透似的:
「算了,我自己來。妳看怎麼處理吧?」
師匠不慍不笑,但她的回答卻讓我著急不已,所以挽住她衣袖,使力:
「請讓我來。」 「妳確定可以嗎?」但從她的觀點,更像反駁「只是這樣,我根本不放心。」 「請讓我來!」
用盡氣力,再次挽求。師匠看著看著,抿起淡淡莞爾:
「妳知道嗎?畏言不是逃避壓力,是將它吞下肚,當作習以為常。瞧妳,眼睛都要蹦出來了,活像凸眼金魚。」
我不是凸眼金魚,師匠實在太過分了,就算長一張嘴,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自由談吐。說來言語需要運用大腦思考,以神經傳遞、牽動肌肉,借助呼吸系統和聲帶、舌、齒、腔、唇、顎、軟骨等器官才能發出聲音,這麼複雜的系統,怎是想說就說的?
「鈴仙。」師匠一句話又將我拉回「既然交給妳,是不是該動身了呢?」
略略頷首,步向廚院完成師匠交代。 我知道師匠仍不放心,所以低頭疾行。 不喜歡師匠的形容,不能表達,但我不喜歡。說到底,既然有人能隨意發言,自然也有不願輕易表達的人不是嗎?因為愛發言的人奪走了說話的主控權,所以不說話的人就沒有存在感、沒了重量。就算真如師匠所說,畏言等同吞下壓力,那麼說了話,不也要擔起脫口而出的壓力嗎?我只是選擇吞下壓力而已呀! 所以,師匠說錯話了。如果可以,她也應該對這件事表達一點歉意。我才不是凸眼金魚,金魚總是在水裡啵啵啵開口閉口的,我可從來沒這樣過。那看起來像失智老人,只差在水裡看不出流口水的模樣。等等,我才不是失智老人。 師匠和公主活了太久,太久,太久了。在她們眼中,我像個小孩一樣。只能一直接下她們的關愛,而事實上,她們的關懷之於我,就像飛瀑比破了洞的水甕。我接下關愛,同時也偷偷漏去一點,但當關愛不舍日夜大量灌頂時,破甕不只沒了甕、也沒了自己。被關愛沖破的我就是這個模樣。但我完全沒有選擇的份啊!
「啊…」
回頭又多繞了點路。太專心思考,反而忘了本來的目的。趕緊端起茶具果子往亭子去。 師匠和公主早已坐在亭子裡。公主一看見我,就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臉:
「敢情是去後山採茶了?煞是費心呢。」 「快過來吧?」
師匠沒答腔,只叫我趕緊上前擺茶具,又遣我燒水。 比起總射話外話的師匠,公主說話十分直接。倒不是她愛說傷人話,而是我更能從話語裡感受她的惡意。
「知道嗎,永琳?我總是被逼著從無趣的事物裡找到有趣的現象。」 「嗯。」 「我為什麼要這樣屈就自己呢?」 「妳要問我,還是問自己呢?」 「哦?」我瞥見公主挑起一邊眉「永琳,這回答很微妙。」
聽得出來,公主對師匠跳脫問題選擇的回答不甚滿意,一邊打量師匠,一邊挑動和果子。
「當然,同樣的問題,找一萬個人回答,就有兩萬加一種答案。」 「哦?為什麼是這個數字。」
因為問一萬個人就能得到一萬種答案,同時問的人自己因為回答而調整,取得屬於自己的答案,加上提問時原先已設想好的答案,加起來就是兩萬零一種。
「妳說呢?」但師匠只是輕描淡寫帶過。 「永琳啊,這是啞謎嗎?」
公主不只思考這個數字的來歷,同時也思索永琳這番回答的用意,一雙眼骨碌碌轉動─要算出答案很容易,但要揪出師匠的意圖就沒這麼簡單了。
「妳覺得有趣嗎?」
兩人相視一陣,好段時間不說話。隨後,我看見公主展開笑顏:
「不錯,我喜歡。」
我聽不懂她們之間的對話。老人總是這樣,盡是說些高深的話題,欺負聽不懂的後進。不是這樣嗎?先馳得點的人建立屬於自己、有利自己的規則,鞏固自我,斷絕後面的人跟進。所以我才說她們對我的關愛會摧毀我嘛…
「鈴仙,水開了。」 「啊…」一回神,就看到水壺燒到冒泡,自壺緣溢出,滴落炭火,掀起一陣煙幕。
又搞砸了。 我看見師匠眼裡帶著叮嚀,而公主則是挾著意圖朝我一笑。
「再燒一壺吧?」 「無妨,偶爾喝點胭脂茶,換換口味也不錯。」
太不是滋味了,這種欺負人的方式。什麼胭脂茶?暗指粉塵味嗎?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她們是否注意到自己的不滿,我只知道這個關照的模式永遠也不會結束。蓬萊不死身加上亭主,師匠和公主根本找不到比她們更資深的前輩。永遠亭內的關係死板板地釘在輩分上,只有她們說話的回合,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我索性將那只帶風塵味的壺提到師匠面前。她思索一陣,還是決定泡了再說。
「快樂太容易消逝了。」雙手拱成小橋,公主索性賴在橋上,打趣地看著我「有趣的事為什麼不一直出現呢?」
因為公主您會厭倦。有趣的事體驗太多,胃口被養大了,再有趣再新鮮的事物也無法叫您心動。您剛剛說被逼著從無趣裡找到有趣,卻不知道您也曾有俯拾即是逸趣的歲月。 漫長時間的沖刷,讓您鈍了知覺嗎,公主? 公主注意到我的目光,那雙唇微微翹起─公主,何時您也成了守株待兔的庸人呢?
「既然這樣,那就不喝茶。咱們來想個遊戲吧?」
師匠的提議立刻引起公主的興致。她拋棄了我,轉向師匠的懷抱。
「如今正是烏鵲尋依枝之時,咱們就不與牠爭聲,以筆交談吧?」
我搞不懂師匠的想法,隨她回書房取四寶。 我很想知道師匠的想法,不過我問不出口─當然,問了也是枉然,師匠一定會用她帶有關愛又高深莫測的語氣回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就算沒真的問過,我也很清楚。師匠就是這樣的人。 文具備妥,師匠便磨起墨來:
「規則如方才所說,不說話,只動筆。」師匠那穩定而帶有節奏的步調讓我心安「我們每一刻鐘交談一次。想說什麼都行,但在時間到以前可不能讓別人看見。」
一刻鐘?這麼長的時間?
「一刻鐘?永琳想玩什麼把戲?」公主與我有同樣疑問「若只是虛耗時間,恕我不奉陪。」 「公主一試便知。」
師匠卻不是那麼在意,又要我推兩個桌子來,立於古亭一角,成三方對峙。
「怎麼?鈴仙也要玩嗎?」 「讓她加入吧?」
公主沒再多說什麼,跟著拿起墨磨硯。相較師匠的沉穩,公主的磨墨聲斷斷續續的,時快時慢,似乎想從磨墨手續裡找到一點樂趣。想當然是緣木求魚,愈磨愈紊亂了。 但師匠毫不在意,又在亭子中間架起紗幕,擋住彼此視線。 這是…
「這又是怎麼回事?」 「時間到以前,可不能讓別人看見啊。」
說得煞有其事。我看不見師匠與公主,也聽不到聲音,隔著帷幕靜待指示。
「再來,每一次以一張紙為限。題目自訂,不過第一次就由我開個場,就選…妳對對面的人的看法吧?」
跟著,只剩靜默了。 除了聽到師匠舉筆又放下,十分細微聲音之外,唯一聽到的只有公主的呼吸聲。 師匠已經完成第一道題,而公主仍在思索。 我也是,除了思索題目之外,更想知道師匠這麼做的用意。在推得師匠意圖之前,不管寫什麼都不會踏實。
我只知道師匠希望自己多說點話,既然說不出口,那便寄情文筆。除此之外,我根本想不到別的意圖。難道師匠真只有這個想法嗎? 只是,一開始就要我敞開心胸談上司,這未免太露骨了?我不知道師匠怎麼看?但換成公主,肯定要借題發揮的吧?真是討厭,這和說話不是同樣的意思嗎?只不過是十五分鐘交談一次而已啊? 不,更慘,因為是毛筆,所以字會牢牢印在紙上,收不回來;就算真心一橫寫了,也不會因此解脫,因為回應之前的空白,更難熬! 想像寄請求信給公主,她是不可能馬上回信的;她只會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顧自做她自己的事。我只會在偶然眼神交會裡看見她觀察自己的表情。她就是控制欲強烈的人,定要好好把人玩透了才肯放手。像我這種有話不肯輕言的人最適合當玩物了。 我聽到公主舉筆疾書的聲音了。 只剩我沒寫了。該不該寫?要不要寫?不對,與其說寫不寫,倒不如思考寫了會怎樣,不寫又會怎樣?無論如何,不管寫或不寫,都得經過空白的壓力,而重點是兩人的回饋:寫了就很有可能遭受嚴厲批評,但不寫就有補救的機會。對,師匠肯定會原諒我,要我遵守規則,我也可以趁機觀察師匠和公主的評語決定下一步,所以不寫相對安全。 不知何時,我已舉起筆,筆尖抖得厲害,墨點打在西裝外套上,留下污點。 我放下筆,脫了外套,作深呼吸,等待時間結束。 快結束了吧?差不多了吧?沒表不知道時間,怎麼辦? 冷靜一點,遲早會到的。就算是十五分鐘九百秒,只要我現在開始算九百,就不會覺得久了對吧?沒錯,只要從基準點計算,負擔什麼的便不重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不對,三人的條件是一樣的,既然我知道公主和師匠已經寫了,那麼她們肯定也猜得到布幕另一頭的狀況。彼此心知肚明卻見我不肯寫,自然會推測我使緩兵計。
『明知不可為而為,妳該當何罪?』公主絕對不會放過我!
再次拿起毛筆。可惡,這不是回到剛剛的難題了嗎?時間快不夠了卻一籌莫展。先冷靜,冷靜,絕對不能急,一急就會亂,一亂就完了。 深呼吸。假設要寫,定不能寫得露骨。師匠也就算了,公主貴為一亭之主,斷不可寫過頭。只要寫得中肯便行─
「妳寫了什麼?」
咦?什麼時候?
「又發呆了是嗎?」
簾幕不知何時已被取下,師匠與公主站在身後,取走絹紙:
「這是怎麼回事?一張紙上就幾個墨水印子。鈴仙,妳想表達什麼?」
這、這不是我故意的,我已經想到評語了,只是沒時間寫上。
「第一次參與,總有人不適應。」師匠及時解圍「不礙事,我與她說說便行。」
師匠依然帶著關懷囑咐:
「別想太多,有什麼話直寫便是,用不著顧慮。」 「永琳妳別太護她。」 「放心。」她又轉回來直看著自己「記得,時間永遠是妳的朋友,問題在如何看待他。」
點頭─對不起,又讓您擔心了。 我知道要講出來才算數,但越是緊要關頭,我越是派不上用場。
「永琳,是不是該下一局了?」 「說得也是。」
咦?那我呢?我的評價呢? 公主注意到我倉皇模樣,正在竊笑。師匠則不動聲色取走她的字條,連同自己的一起秀出:
凸眼金魚 長那張嘴不知做什麼用的?跟耳朵一樣?
「啊,生氣了。」
公主,我沒生氣,雖然臉漲紅得像蘋果一樣,但我真的沒生氣。 我只是莫名地想要找點什麼發洩,這跟生氣是不一樣的,生氣的對象是當事者,發洩的對象可以是任何事物。我不可能對師匠和公主有半分冒犯之意。 順帶一提,師匠和公主對彼此的敘述是:
年紀一大把了還是貪得無厭。 (公主) 年紀一大把了還是滿腹黑水。 (師匠)
意外默契十足。經過這麼久,連思考都同步了嗎?
「可以了嗎?鈴仙?」師匠催促我趕快進行下一局「這一次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 「嗯…」
師匠果然放水了,這種鬆了一口氣卻又不甘心的感覺真不是滋味。 所以,這一次要做得更好才行。
「記得,不能再說話了喔。從現在開始。」
黑幕再次降下,寂靜再度壟罩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連雜音都聽不見,就像空氣被抽走一樣─這是我想到最貼切的形容了。總之這也是師匠刻意設計的吧? 這巡過後,大致了解師匠和公主的模式:這不過是排遣時間的小遊戲,乍看之下很是沉重,卻沒想像中嚴肅。所以我不用那麼拘謹,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錯了!既然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那師匠設下十五分鐘限制的意義就沒了。從這十五分鐘裡將想法濃縮,寫出洗鍊文字…說到底就是創作。 好,既然是創作,那麼我該寫什麼呢… 不,主題非是重點,太拘泥於主題只會卡死在問題上頭。重點是想表達的事物以及將之催生的過程。只要抓到自己的步調,那一切都會順利吧? 有人的創作模式如同做菜─將知識比為食材,那麼這人深諳各種食材特性,又將食材以各種方式-醃、滷、榨、曬、釀、陰、蒸、萃、酵、純-製作獨具特色的調味料,再以調味料烹調食材。自然,卻保有自我風格。 也有人的創作來自修行--觀察,發現規則、規矩、規定,並侷限自己,歷經多次挫敗,最後突破它,寫出克服一切,甚至將之超越的作品。 有人的靈感來自辯證─同樣觀察,卻力求顛覆傳統,藉由不停辯證,找出不再牢靠的規則,破壞它,再立新秩序,寫出震撼思維,創立新碑的作品。 更有人超乎想像─神借了他的手,一晚寫下千秋不朽,一豎一橫嘆出神對世人的啟發。而後,他再也領不到神恩,只剩下一部奇蹟。 而絕大多數的人,只要找到一顆石子,一株花草,看見一隅,便能生出創作。 …這不就在說自己嗎?想了這麼久,我不就是最後一種人嗎? 而且當我思考創作格式時,時間又過去大半。 本來可以好好思考的,現在又浪費掉了! 十五分鐘,一句話嫌太長,創作卻又太短。 師匠早已寫好,公主到現在仍不停筆,偶爾還聽到搔頭的聲音,好像在寫長文? 先不管她們。我該寫什麼?該寫什麼呢? 對了!就交給神來處理吧!方才提過,只要等待,靈感就會自己滑下來…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自己,別做夢了。 不,也不一定要神,交給機運也行,只要做個骰子決定就好了。 啊,可是這裡沒有材料,也會發出聲音。 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這樣吧!把五十音依照順序排出數字!あいうえお便為一二三四五,依此類推,然後自己拔頭髮吧!拔幾根就是幾號!寫上去! 如此便會得到看不懂的排列組合。但師匠她們肯定不會這麼想,畢竟是花了十五分鐘寫的文字,她們自然而然會認真思考裡面的意義。不管有沒有道理,都要想辦法穿鑿附會。 這就是知識的騙局啊!我真是聰明! 於是我開始拔頭髮。 不過畢竟是留了很久的頭髮,拔個五次也夠了。 嗯,就五次吧?這種招數不能常玩。 蠻力一拉,還真的扯下不少…哎!你們就為我犧牲這一次吧!畢竟是大絕招。 一、二、三、四、五…………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七是…ひ 好痛…天啊,就算創造無意義的文字,也得這麼費力嗎? 唉,正是如此,每天都有無意義的事發生,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得面對。這就是無奈吧? 啊,沒時間了,還得再拔四次呢! 急忙拔下:第二次是三十四根。 第三次是三十一根。 第四次…好痛!……啊……兩根。 第五次二十三根。 一邊思考一邊把代號寫上。這樣就可以了吧? 我在上面寫下五個大字:
ひ め は い ぬ 【公 主 是 狗】
…神真的借我的手寫字了。 這世界真的有神啊! 同時簾幕掀起。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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