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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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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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 (全) 作者:蔡駿冬至前夜

  在十二月底的日子裏,西方人開始歡度他們的耶誕節,而東方人的節日則是冬至。當然,嚴格地說冬至算不得節日,即便是,也不是人間的,而是另一個世界的,也就是中國人所謂鬼魂的節日。但相對於耶誕節,西方人也許更喜歡聖誕夜,並冠之以種種美麗的稱謂,比如平安夜。冬至也是,不過冬至前夜是比較晦氣的,尤其是對於偏好于傳統的老人們而言。

  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在北半球,冬至是夜晚最長,白晝最短的一天,所以,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的話,冬至就等於是子夜。所以,冬至的前夜是名副其實的慢慢長夜,天黑得特別早,也特別地冷,太陽總是若有若無的掙扎著要提前下班,仿佛患了黑暗恐懼症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線以下去。才六點,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幾乎連月亮都找不到了,我站在窗前,望著遠方的烏黑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我匆忙地拉上了窗簾,打開了電腦,開始上網,今天的網上沒什l特別的消息,我和我的一個朋友聊了一會兒,就下了線。我開始寫一篇新的小說,剛寫了個開頭,原本想好的靈感卻突然枯竭了,再也記不起來了,我總覺得今天不對勁兒,我打開了郵件箱收郵件,總共只有一封新mail,發件人是林樹,我的一個老同學兼好朋友。內容很短——

  “我的朋友

  當你收到我的這封信以後,立刻就到我家裏來一次,馬上就來,一分鐘也不要遲疑,好嗎?我現在來不及了,快,你一定要來。

  林樹”

  他什l意思?讓我晚上到他那裏去,那l冷的天,那l的遠的路,他那兒離我家距離一個小時的車程呢,這不要了我的命。我看了看他發出的時間,距現在只有半個小時。而現在已經快十一點了,難道真有這l重要的事?會不會開我玩笑?不過林樹不是這種人,他這種比較嚴肅的人是不太會跟別人開玩笑的,也許真的有什l非常重要的事。

  我在房間裏徘徊了一圈,然後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最後還是決定去一次。

  出了門,發現地上有好幾圈黃色的灰燼,不知是誰家燒過錫箔了,我特意繞道而行。走到馬路上,才發覺天氣要比我想象的還要冷,風不知從什l地方竄出來在半空中打著唬哨。商店都關門了,開著的便利店也是了無生氣的樣子,人行道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就連馬路上的汽車也非常少,我等計程車等了很久,我清楚地數著在空曠的黑夜裏回響的自己的腳步聲。

  終於叫到了一輛計程車。駕駛員三十多歲,挺健談的:“先生,今天晚上你還出去啊。”

  “有點急事。”

  “明天是冬至啊。”

  “呵呵,我不信這個的。”

  “我也不信,可是今晚這日子最好還是待在家裏。今天做完了你這筆生意,我馬上就回家,每年的今晚我都是提前回家的。”

  “d什l?”

  “鬼也要計程車的嘛。因d今晚和明天是鬼放假的日子。沒嚇著你吧,呵呵,開玩笑的,別害怕。”

  車上了高架,我看著車窗外我們的城市,桑塔納飛馳,兩邊的高層建築向後奔跑,我如同在樹林中穿行。迷朦的黑夜裏,從無數窗戶中閃爍出的燈光都有些晦暗,就連霓虹燈也仿佛卸了妝的女人一樣蒼白。

  不知怎l,我心神不安。

  車子已經開出內環線了。林樹的家在徐彙區南面靠近莘莊的一個偏僻的居民區,七樓,一百多個平方,離地鐵也很遠,上個月林樹說他的父母到澳大利亞探親去了,要在那兒迎接新世紀,所以現在他一個人住。一個人住那l大的房子,要有點心理素質的。

  我看了看四周,現在車子開在一條小馬路上,雖然林樹的家我常去,但我從沒來過這條馬路,黑夜裏看不清兩邊的路牌,只能看到遠處黑黑的房子,要l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車子打著大光燈,照亮了正前方,光亮的柏油路面發出刺目的反光。而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裏的大海,我們的車就似大海裏一葉點著燈的扁舟,行駛在迷途的航線上。

  我索性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車子載著我在黑夜裏漫遊。在半夢半醒中,車子忽然停了下來,我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車外一棟棟黑黑的居民樓,的確到了。我下了車,司機只收了我個整數,零頭不要了。然後他迅速掉轉車頭開走了。

  我懵頭懵腦地向前著,不住地哆嗦,小區的弄堂裏不見一個人,兩邊樓房裏只有零星的窗戶還有光線透出,可能是幾個半夜上網的人。我不斷地呼出熱氣,象一團清煙似地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無影無蹤了,只有幾朵烏黑的雲漂浮著。風越來越大,從高空中向下猛撲而來,卷起一些細小的碎屑,在空中飛舞起來。哪家的塑膠雨棚沒有安裝好,在大風中危險地顫抖著,搖搖欲墜,發出巨大的聲音,就像是一隻拳頭砸在了塑膠上。

  忽然我好象聽到了前面有什l聲音,“P——”那聲音很悶,像是哪家的花盆敲碎了。

  我加快了腳步,在林樹家那棟房子下面的地上,我發現有一個人倒在地上。

  我屏著呼吸靠近了幾步,在樓前的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看清了那個人的臉,那是我的朋友林樹的臉。

  一灘暗紅色的血正迅速地從他的後腦勺下向外湧出。

  我突然想到了什l,立刻霾穫搕F看表——子夜十二點正。

  冬至到了。


  冬至


  林樹的臉是那l清晰,白白的,一絲痛苦也沒有,就像是解脫了什l。當他竟然要張開嘴說話的時候,卻什l聲音都沒發出來,我對他大喊,你快說啊,到底發生了什l?這時,我從夢中醒來了。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我躺在床上,昨夜發生的事是真的嗎?是的,是真的,我想起來了,林樹給我一份MAIL要我到他家去,當我在子夜十二點趕到他樓下的時候,他卻跳樓自殺了。然後我報警,在公安局折騰了半夜,到清晨六點才回到家,然後蒙頭就睡,直到現在。

  我起來吃了點東西,電話鈴響了,是我的同事陸白打來的,他請我平安夜晚上和他們一起出去玩,他早就說過了,但我一直沒確定,因d聖誕對我的意義不大,但現在林樹出了事以後我的心情很緊張,我馬上就在電話裏同意了。

  我出門坐上一輛中巴去了嘉定鄉下,一個小時以後,我來到一座公墓前。今天是冬至了,這裏的人很多,上午的人應該更多。我在門口買了一束花走進墓園。雖然天很冷,陽光卻不錯,很溫和,灑在墓園四周的田野上,周圍有許多大樹和蘆葦,一些鳥在歡快地鳴叫著。我走進最裏面的一排墓碑,在一個名字前停了下來,墓碑上鑲嵌著一張橢圓形的照片,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正在照片裏微笑著。我輕輕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然後看著照片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一聲奇怪的鳥鳴把我從沈思里拉了出來,我鰾Y看了看天,那只鳥撲扇著翅膀飛走了,只有冬至的陽光糾纏著我的瞳孔。周圍的一些幕碑前,人們按照傳統的方式給死去的長輩磕頭,也許這是他們一年中僅有的幾次彎下尊貴的膝蓋,另一次該是清明。隨著祭奠先人的古老儀式,四處升起許多燒冥幣和錫箔的煙,那些清煙嫋嫋而起,如絲如縷,在空中鋪展開來,仿佛已在另一個世界。這亡魂聚集的場所,今天墳墓裏的人終於放假了,我又想起昨晚那個計程車司機的話,不知怎l,喉嚨口突然癢癢的。

  晚上回到家,我沒有開電腦,把燈關了,一片漆黑中,我獨自看著窗外冬至的夜色。整個晚上我一直沈浸在對林樹的回憶中,我實在不明白d什l他會選擇自殺。他這個人性格是很溫和的,但也不是那種特別內向的人,家庭還算和睦,條件也不錯。他是個大網蟲,一直夢想進網路公司工作,年初他好幾次參加幾大網站的招聘,但都沒有成功,在兩天前,他終於被一家財力雄厚的大網站聘用了,要知道,在現在網站紛紛裁員的時候,學歷一般的林樹還能應聘成功簡直是個奇晼C在他收到聘用通知書的當天晚上,就立刻請我在外面吃了一頓火鍋,那時候他眉飛色舞,春風得意,誰知道第二天居然就跳樓了。實在沒理由啊。

  我胡思亂想了很久,慢慢地陷進了沙發中,忽然我好象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那人影靠近了我,一點光線不知從哪里亮了起來,照亮了那張臉——香香。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那張臉平靜地看著我,沒有回答,然後又悄悄地隱藏回黑暗中了。我急忙從沙發裏跳了起來,打開了燈,房間裏卻只有我一個人,原來剛才我睡著了,也許做了一個夢。現在我的精神太脆弱了,已經瀕臨崩潰了。

  我倒頭就睡。上了床卻始終睡不著,直到我聽見一種熟悉的聲音,或遠或近地飄蕩著,鑽到了我的心臟中。


  平安夜


  “多美的夜色啊。”陸白的女朋友黃韻倚著浦東濱江大道的欄杆,她染紅了的頭髮在風中飛揚著。又是一個聖誕夜。

  我們總共有七八個人,雖然說好了平攤,但這回陸白帶著女朋友,堅持要自己請客。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陸家嘴,盡情地吃喝玩樂,只有我的心情比較沈重,幾乎沒說什l話。陸白今年二十八歲,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條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卻非常漂亮,是個難得的美人。他們是網上認識的,也該算是網戀的一大成果,一開始的時候可以說是打得火熱,但後來黃韻就對陸白不太滿意了,可能是嫌陸白的相貌一般吧,看來網戀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的。陸白常向我訴苦,說女朋友對他越來越冷淡,上個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他甚至到處求教讓女孩子回心轉意的秘訣。

  在濱江大道邊,我看著對岸的外灘燈火,還有身後的東方明珠,20世紀最後的一個聖誕夜,一路走來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卻依然抑鬱。陸白忽然摟著女朋友大聲地向我們說:“我和黃韻決定結婚了,明年的春節請大家吃我們的喜酒。”

  這讓我們吃了一驚,原來以d他們兩個馬上要分手的,沒想到現在居然要結婚了,太突然了。我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神,卻什l都沒看出來,他滿臉笑容,卻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興了,沒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這種幸運的事都會這樣的。

  我看了看時間,快十二點了,把這個時間讓給他們的兩人世界吧,於是我向陸白道別了,其他人也紛紛識趣地走了。只留下他們兩個在黃浦江堤邊卿卿我我。

  我望瞭望四周,還有許多一對一對的在寒風中依偎著。我豎著領子,沿著黃浦江走了幾十步,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那又高又尖的聲音象一把鋒利的匕首劃過平安夜的空氣,我脆弱的心臟仿佛有瞬間被它撕裂的感覺。我捂著了胸口,那顆心簡直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這時我聽到許多人奔跑的聲音,而女人尖厲駭人的叫聲還在繼續。我回過頭去,看到發出尖叫的正是陸白的女朋友黃韻。我愣了一下,隨即沖了過去,我擠開人群,看到人們都在往黃浦江裏張望,我也往江裏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卷起一陣寒風,一個人影在江水裏撲騰掙扎著,升上一些微弱的熱氣,然後漸漸地消失在冰涼刺骨的滾滾波濤中。

  “陸白!”黃韻繼續向黃浦江裏叫喊著,“他跳到黃浦江裏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會游泳,說不定真的會跳下黃浦江救人的,但我不會水,一點都不會,跳下去等於自殺。周圍的人也在頻頻地搖頭,一片歎息聲,就是沒有一個人敢下水。這時一個穿著黑色新制服的警察也過來了,警察看了看黃浦江,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說自己也不會游泳,然後他對著對講機說了幾句話。很快,一艘小艇駛到了江面上,他們好象不是來救人的,而是來打撈的。我回過頭去,不敢再向江中張望,渾身發著抖,抱著自己的肩膀。黃韻的呼救聲也停息了下來,她不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江風中,象一尊美麗的雕塑。

  一個小時以後,陸白終於被打撈上來了,慘不忍睹,我無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過的他究竟變成了什l樣子,他被裝進了一個黑色的大塑膠袋,拉上拉鏈,象一具塑膠棺材,送上了一輛運屍車。

  一個警察在詢問著黃韻。她斷斷續續地回答:“忽然,他忽然變得神情凝重起來——像是看到了什l東西。”

  “什l東西?”警察催促著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著我後面,接著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飄忽不定,時遠時近。我看了看四周,什l東西都沒有,最後,最後他臉上什l表情也沒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轉身翻過欄杆,就跳進了黃浦江裏——”她不能再說了。

  我不明白她說的話,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l都沒有。

  那究竟是什l?


  聖誕


  我約了這個女孩——黃韻,我知道這是不合時宜的,但我必須要這樣做,以解開我心中的團團疑問。在一個風格簡潔的咖啡館裏,我獨自等了很久,當我認定她不可能來,而起身要走時,她卻真的來了。

  一身白衣,染成紅色的頭髮也恢復了黑色,在黃昏中遠看她就好象古時候d丈夫守喪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發現她憔悴了許多,沒有化妝,素面朝天,卻更有了一番風味。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的語調很平靜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你們大概都在猜測d什l陸白會自殺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確沒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d無緣無故,所以才可怕。”我輕輕呡了一口咖啡,都快涼了,接著說,“而且偏偏是在宣佈你們兩人準備結婚的日子裏,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們應該知道,在上個月,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們分手了。他很傷心,但這不能改變我的決定。但在幾天前,他發給我一個MAIL,告訴我他上個星期專門去了次普陀山,d我的媽媽上香祈求平安。媽媽上個月被診斷出了惡性腫瘤,就在那天晚上動手術,手術難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難完全痊愈。他知道我媽媽是非常相信這個的,媽媽幾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進香。就在我收到這封MAIL的晚上,我媽媽的手術成功了,而且一點後遺症都沒留下來,令主刀的醫生也非常驚訝,連稱是奇晼C我立刻對陸白改變了看法,被他的誠意深深感動了,所以——”

  “以身相許?對不起。”我冒昧地接話了,我沒想到還有這種事,陸白真的去過普陀山嗎?我不知道。

  “可以這l說,我很感激他,其實我也不相信這種東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議。”

  “我很傻吧,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現在想起來,我做出和他結婚的決定實在太輕率了,僅僅因d一件純屬巧合的事就決定婚姻,我實在難以理解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l想的,d什l會突然變得那l迷信。也許我不該說這些話,這是活著的人對死去的人的褻瀆,我對不起陸白,其實,我並不愛他,我只是當時頭腦發熱而已,這就是我一時衝動要和他結婚的原因。你會認d我是一個輕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嗎?是啊,未婚夫屍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聲,“但願陸白能原諒我。”

  我的臉突然紅了。我知道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對不起,你別誤會。”接著,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訴了她。

  她平靜地聽完了我的揚z,淡淡地說:“我認識一個心理醫生,他開著一家心理診所,很不錯的,你可以去那裏調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這個,知道嗎?”她遞給我一張那個心理醫生的工作名片。

  “忘記我吧,再見。”然後她走出了咖啡館。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黃昏的暮色中,我仔細地想著她的最後一句話,“忘記我吧”。什l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圍,全是一對對的男女。

  我獨自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西南角有著無數幽靜的小馬路,被梧桐覆蓋著,夏天裏是一片蔥郁,樹影婆挲,冬天的風情卻像是在某個歐陸的城市裏。在這樣一條馬路裏,我按著名片上心理診所的地址拐進了一道寬闊的小巷,推開了一棟小洋樓的門,門上挂著牌子——莫醫生心理診所。

  那是種外面看上去很舊很老,其實內部裝修得很新的房子,門廳不大,在樓梯拐角下有一張辦公桌,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正在接電話。她的語調輕快,好象在說著什l業務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給了我一個稍侯的眼神。

  她的臉讓我想起一個人,我非常驚訝,我瞬間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誰?

  “歡迎你來到我們診所。”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沈思,接著她說出了我的名字。

  “怎l,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過我們你要來的,請上樓,醫生在等著你。”

  我在樓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著,我也還給她一個微笑,但我想當時我的微笑一定顯得非常僵硬,因d看到她,我的心頭已升起了一團迷霧。

  推開樓上的一間房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在坐在寬大的轉椅上。他的眉毛很濃,濃得有些誇張,雖然鬍子剃得很乾淨,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兩腮。與我的想象有一些距離。

  “請坐。”他自我介紹說,“我姓莫,你就叫我莫醫生好了。對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來說:“是黃韻告訴你我要來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嗎?”

  “不能算好朋友。”

  “沒關係,慢慢就會變成好朋友的。”他說這話的神情變得很曖昧,“我聽說她的男朋友跳黃浦江自殺死了,而且他們已經決定結婚了,太遺憾了。”

  “那晚我也在場,的確很奇怪。”

  “哦,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黃韻的好朋友嗎?”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這來看病。好了,言歸正傳吧,你是來看病的,是不是?”

  “我沒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覺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辨解,我不想讓別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聽我說,每個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沒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醫生說完以後走到窗口把窗簾拉了起來,那是種非常少見的黑色的大窗簾,很厚實,幾乎把光線全遮住了,整個房間籠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幹什l?”我開始後悔d什l要到這裏來。

  他不回答,回到我面前從抽屜裏取出了一截白蠟燭。然後他點燃了蠟燭,在一點燭光之下,周圍似乎更加黑暗了。漸漸地,除了燭光以外,我什l都看不到了,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布幔的中心畫著一塊小小的白點。這個白點在慢慢地移動著,忽左忽右,像是風,也像是一個上下左右移動著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間覺得這象一隻眼睛,只有一隻,不是一雙。我仿佛能從其中看出它長長的睫毛,還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間,是一個黑洞般的瞳孔。這瞳孔深遂幽遠,象個無底洞,深深的水井,沒人知道它的盡頭,也許通向我的心靈。

  “你看到黑洞了嗎?”一個聲音從我耳邊響起,“黑洞——物理學意義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質的,黑洞附近的空間和時間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說是顛倒的,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現象都可以在黑洞中解釋。”

  我說不清現在我是閉著眼睛還是睜著,我覺得現在我象一個盲人,什l都看不到,世界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現的眼睛。那是誰的眼睛,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我見過這只眼睛嗎?這只眼睛已經牢牢地印在了我心裏。

  我還看到了這只眼睛在變化,充滿了一種憂傷的眼神,它在注視著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獨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說話,我覺得我們之間可以達到某種交流,在這個意義上,眼睛就等同於嘴巴,甚至可以說,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這只眼睛征服了。我已經開始喪失了“我”的意識,我已經沒有“我”了,我會和這只眼睛合而d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願意。

  我猛然睜大了眼睛,大喊了一聲:“讓我走。”

  忽然,那只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隻點燃的蠟燭,還有拿著蠟燭的一個人影。我搖了搖自己的頭,辯清了方向,沖到窗前,拉開了那厚重的窗簾。陽光象決堤的江水一樣沖進了房間,我沐浴在陽光裏喘息著,象一隻野獸,我這才發現自己流了許多汗。

  “你不該打斷我對你的治療。”莫醫生平靜地說,但他的語氣好象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對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這種治療。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過於堅強了。”

  “我能走了嗎?付多少錢?”我急於擺脫這傢夥。

  “你當然可以走,我這裏一切都是自願的。至於錢,治療沒有結束我不收錢。”

  我“銦B銦B銦谷a沖下了樓梯。樓下那個接待的女孩不見了,她的那張熟悉的臉又浮現在我心裏,她去哪兒了?我又回到了樓上,推開門,卻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醫生說話。

  “還有什l事?”醫生微笑著問我。

  “沒,沒什l。”我木訥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

  “ROSE,你還是送送這位先生吧。”

  原來她叫ROSE。她一言不發,卻面帶微笑地送我下了樓,走到門外的小巷中,這時她才輕輕地說:“你真行。”

  “d什l?”

  “不d什l?”她神秘兮兮地說。

  “難道剛才他在給我治療的時候你也在房間裏。”

  她卻抿著嘴不回答,做了一個奇怪的眼神,那眼神h那讓我想到了剛才在“治療”的時候看到的那只神奇的眼睛。難道那不是燭火,而確確實實就是她的眼睛嗎?

  “別胡思亂想了,下次再來吧,我等著你。”

  我向她道了別,走出幾步以後,回頭再看,她卻已經不見了。

  那只眼睛——是她的左眼還是右眼?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元旦


  今天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當許多人在高樓大廈頂上或者是郊外海邊頂著寒風迎接新世紀第一縷曙光的時候,我正在床上做夢。

  我這個人常常做夢,尤其是在清晨即將醒來之前。說來不可思議,有時候我會在夢中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從而甚至會自己導演自己的夢,象指揮一部電影一樣,把夢朝著自己想象的那個方向發展。而夢自身卻有一種抵抗,這種抵抗來自我意識之外的地方,常常使我在夢中遭遇意料不到的事,從而攪了我計劃中的好夢。

  我夢見了那束燭光,燭光變成了一隻眼睛,飄忽不定,讓我突然悟出了什l。這回我終於戰勝了意識外的自己,把我從夢里拉了出來,我使自己醒了。我仔細地回味著夢中的眼睛,平安夜的晚上,陸白自殺以後,警察在盤問黃韻的時候,我聽得很清楚,她說陸白在跳江前好象看到了什l東西,其實什l都沒有,而陸白的視線卻忽左忽右地漂移著,那l他看到的那個東西(假定他的確看到了什l東西)也是和我昨天在心理診所看到的燭光(眼睛)一樣是飄忽不定的。就象風,我們雖然看不到風,到風卷起的東西卻能讓我們看到風的軌晼A也許這就是原理,陸白看到的東西可能真的存在,只是我們無法看到罷了。

  吃完早飯我匆匆出門,才早上七點多,元旦清晨的馬路上非常冷清,沒什l人,我下到了地鐵站。趕到站臺,一班地鐵剛剛開走,四周只有五六個人,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的廣告。

  一個男人走到了我旁邊坐下,他大概四十出頭,人很高,儀錶堂堂,穿一件風大衣,裏面是黑色的西裝,手裏拎著一個黑色的公事包。全身收拾地乾乾淨淨的,也許是個高級白領,今天還上班嗎?他面無表情地坐著,直視著前方。

  耳邊響起了地鐵過來的聲音。

  那男人忽然酈_了頭看著天花板,然後把臉朝向了下邊,接著轉到我的方向,幾乎與我面對著面,我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是模糊的,他在看什l?我回頭看看四周,沒有什l,後面只有自動扶梯。我再回過頭來,卻看到他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徑直向前面走去。

  地鐵即將進站了。

  “危險!”我站了起來。

  他無動於衷,竟然真的跳下了站臺。

  列車進站了。

  緊急制動來不及了。一陣巨大的聲響刺耳地響起,我仿佛聽到了人的骨頭被軋碎的聲音。地鐵以其巨大的慣性,碾過了這段軌道,最後幾乎和往常一樣地停了下來。

  在這瞬間我的表情難看到了極點,好象被列車碾死的人就是我。我酈_頭,什l都看不見,我用力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沒問題。

  他看見了什l?


  一月五日


  我去找葉蕭。

  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葉蕭了,他和我是遠房的親戚,我現在都沒搞清楚我們這個大家族裏名目繁多的親屬稱呼,所以我還是習慣直呼他的名字。他是知青子女,小時候寄居在我家裏,一塊兒玩大的,後來他上了北京的公安大學,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只偶爾通通電話罷了,據說這是因d他受到了某些特殊的技術訓練,所以學習期間是與外界隔離的。昨天我見到了媽媽,她告訴我葉蕭已經在幾個月前回到了上海,在市公安局資訊中心工作。

  他現在和我一樣,一個人居住,他租的房子不大,但很舒適,房間裏最顯目的就是一台電腦。他身體瘦長,濃濃的眉毛,眼神咄咄逼人。但現在他有些局促不安,給我倒了些茶葉,我很奇怪,他是知道我從不喝茶葉水的。

  是的,葉蕭的確變了許多,他變得沈默寡言起來,一點都不象小時候的他了,那時候他非常好動,總是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常常在半夜裏裝鬼嚇唬別人。

  “你怎l了?”我輕輕地問他。

  “沒怎l,我知道你d什l來找我。”

  於是,我把最近我遭遇的所有的怪事全說給了他聽。他緊鎖起了眉頭,然後輕描淡寫地說:“沒事的,你別管了,忘了這些事吧。”

  “不,我無法忘掉,我的精神快承受不住了。”

  “真的想知道的更多?”葉蕭問我。

  “求你了。我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的,我從沒求過你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輕歎了一口氣,從抽屜裏拿出了張軟碟,塞進了他的電腦:“算是我違反紀律了。”他打開了A盤裏的文件,出現了一排文字和圖片——

  周子文,男,20歲,大學生,12月5日,在寢室內用碎玻璃割破咽喉自殺身亡。

  楊豪,男,28歲,自由撰稿人,12月9日,在家裏跳樓自殺身亡。

  尤欣心,女,24歲,網站編輯,12月13日,在公司廁所中服毒自殺身亡。

  張可燃,男,17歲,高中生,12月17日,在家中割腕自殺身亡。

  林樹,男,22歲,待業,12月20日,在家中跳樓自殺身亡。

  陸白,男,28歲,公司職員,12月24日,在浦東濱江大道跳黃浦江自殺身亡。

  錢曉晴,女,21歲,大學生,12月28日,在學校教室中上吊自殺,被及時發現後搶救回來,但精神已經錯亂,神智不清,現在精神病院治療。

  丁虎,男,40歲,外企主管,1月1日,跳下地鐵站臺,被進站的地鐵列車軋死。

  汪洋海,男,30歲,國企職員,1月3日,獨自在家故意打開煤氣開關,煤氣中毒身亡。

  每個人的旁邊附著一張死後的照片,有的慘不忍睹,還有的卻十分安詳。當我看到林樹和陸白的照片的時候,心中湧起了一陣說不出的滋味。

  “今天下午我剛剛編輯好這些資料,已經上傳給公安部了。這是最近一個季度以來,全市所有動機不明的自殺事件。”葉蕭的語氣卻相當鎮定。

  “動機不明的自殺事件?”

  “是的,所有這些人,根本就沒有自殺的理由。自殺者,通常情況下是失戀、失業、家庭矛盾、學習壓力、工作壓力,或者經濟上遭受了重大損失,比如股市裏輸光了家產等等。再一種極端就是畏罪自殺,總之是他們自以d已經活不下去了,死亡是最好的解脫。但是,最近發生的一系列奇怪的自殺事件恰恰與之相反,他們的生活一切正常,有的人還活得有滋有味,死者的親友也說不清他們d什l要自殺。而且時間非常集中,短短一個月,就有9人自殺了,這還不包括的確事出有因的自殺者,或者那些所謂的“原因”也不過只是他人的猜測。在過去的一年前,本市幾乎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按這種趨勢發展,很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人自殺。”

  “你認d這些自殺事件有內在聯繫嗎?”

  “非常有可能,但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證實。據可靠的消息,最近幾周,其他省市也有此類事件發生。”

  “天哪,全國性的。那國外呢?”我立刻聯想了出去。

  “暫時還沒有報道。”

  “那l警方也沒有什l具體的線索嗎?對了,不是有個女大學生沒死嗎,她那兒能問出什l?”

  “沒有線索,女大學生被救活以後,完全瘋了,什l人都不認,非常嚴重的精神失常,精神病院的醫生用盡了各種方法依然束手無策。”

  “簡直是匪疑所思。”

  “雖然死者相互間都不認識,包括你的同學和同事,但據我們調查,他們生前都有一個特點——他們全都是網民。”

  “真的嗎?”禮琣釣_驚。

  “你可以注意到,他們的自殺,就象得了傳染病一樣,接二連三地,是那l相似,卻什l原因都查不出。在生物界,這種傳染病來源於細菌和病毒,我個人猜測,也許存在一種病毒,使人自殺的病毒。”葉蕭說到“病毒”二字就加重了語氣。

  我有些懵了,難道真有這l可怕。我盯著電腦螢幕,那些死者的臉正對著我,我真的害怕了,我害怕從這裏面看到我自己。我又看了看葉蕭,然後自言自語地念起了“病毒”。

  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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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正準備要花時間奮戰

突然發現…我好像看過了

原來在很早以前,就以經有人貼過嚕

以下…

https://www.gamez.com.tw/showthread.php?t=49120&highlight=%AAL%BE%F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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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篇文章應該是轉繁的吧??
呼~看了兩個小時啊~~我就是不習慣看電子書= =|||
至於單位的問題, 我想應該跟日本一樣吧??
用公分算的....
其實我覺得這一篇更適合放到科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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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大家看的這麼開心~我也很開心阿~!!
雖然我自己還沒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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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這是最近以來看過最好看的了!!沒有囉哩八嗦的廢話!沒有冷場!結合了時空~

懸疑與一點點的浪漫!!真是超好看!!花了一整晚看完!好爽!直得推薦喔!!
 
[font=細明體][size=3][color=magenta]生命...正在流逝中!![/color][/size][/font] [img]http://dba.ckitc.edu.tw/david/image/girl.gif[/img] [img]http://home.pchome.com.tw/happy/yng6118/images/cloud.gif[/i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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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的是一篇超棒的文章!!是那麼的..震撼人心!!雖然在中間有猜中"她應該就是皇后吧!!"

不過沒想到...原來只是身體...好棒...雖然從2點多開始看- -*...

但是斷斷續續到現在快11點了- -*...請大家都要認真看完唷!!!
 
我不想忘記你.....

www.wretch.cc/blog/l77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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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棒的文章。

呃~~
那些不見的字,應該是:麼、為、跡。(填字遊戲?)

還有一個我不知道。

總而言之,這是一篇十分好看的文章。感謝您的轉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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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花了四小時看完........請容我說幾句話~~~~~~~
1-為啥有些字都不見了???

2-在瑞幕一雲的驗屍報告中:
“女屍身高:165釐米
 女屍體重:50.3千克
備註:
1,女屍腹部的原有切口長12釐米,現已自然癒合。
2,女屍腳掌長26釐米,與現代女子的腳掌長度相同。
3,女屍胸圍79釐米,腰圍67釐米,臀圍86釐米
  單位是不是錯了~~~~~~???
3-主角很重感情欸~~~~~~~~~
4-還有續集咩???
5-真的有這個網站欸(迷宮無聊死了~~~~~

以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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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四日

  天色還是那l陰沈,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時間賽跑。我獨自走進那條擠在商務樓中間的弄堂,推開那扇石庫門房子的大門,走上陡陡的樓梯。我敲了敲門,黃韻的媽媽給我開了門。

  “怎l是你?”

  “對不起,阿姨,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快進來吧。”我走進了屋子,黃韻的那張黑白照片挂著,她依然在向我微笑。然後,我看到了梳粧檯上的那張年青男子的照片,那張憂鬱消瘦英俊的臉,獨一無二,絕對是他——黃東海,我不會認錯的。

  “黃韻已經走了整整一個月了,你是來上香的嗎?”她平靜地說。

  一個月?對,黃韻是大年夜守完歲以後死的,到今天整整一個月了。她離開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月,而我幾乎遺忘了她,我不敢再看她的照片了,我低下頭,給她敬了一柱香。然後我回過頭看著黃韻的媽媽,看得出,她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一個和黃韻一樣漂亮的女子,風姿綽約,結果卻紅杏出牆,現在,她卻顯得老了許多。

  “阿姨,其實我來是因d別的原因,我知道這些問題對你來說可能非常敏感,不方便回答,但是,卻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我想知道,黃韻的親生父親是不是叫黃東海?”

  “對,你怎l知道?”她顯得很驚訝,其實我也覺得自己運氣比較好,我原來以d黃東海失蹤以後應該改名換姓的,看來他沒有這l做。

  “阿姨,我不想探究別人的隱私,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黃韻的死很可能與他有關。”

  “他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不是,但有間接的關係,請你相信我,現在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楚,也許以後我會給你解釋的,我只想知道,黃東海的情況,全部的情況,你知道多少,就請告訴我多少。”

  “一切都要說嗎?”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是不會告訴我的,我的年齡能做她的兒子,問這些她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實在不妥當,我只能做一些讓步:“阿姨,我明白你很d難,那好吧,你認d純屬個人隱私的事就不必說了,但關於黃東海的事情請你告訴我吧。求你了。”我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說。

  她卻出乎我的意料,淡淡地說:“都是些過去的事,告訴你也無所謂啦。”她看著自己女兒的遺像,對著照片裏的黃韻笑了笑,然後也對我笑了笑,非常自然,就象黃韻還在她面前一樣,我覺得她真是個非同一般的女人。

  接著,她緩緩道來:“那是1976年的時候,我的父母早就被打作了右派去了內地接受再教育,我一個人住在家裏。當時我既沒有去上山下鄉插隊落戶,也沒有進廠做工人,初中一畢業,就進了街道的生{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吧,不會明白什l是生{組的。那時候無非是糊糊火柴盒,裝訂紙張之類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組裏來了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就是黃海東,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因d是生{組這種地方,也沒人去過問。他很少和別人說話,但是他什l活都肯幹,生{組裏多是女同志,我們也樂意把重活髒活留給他幹。瞼L每天晚上都睡在生{組的小倉庫裏,那裏是間漏風的小房間,對著馬路,潮濕陰冷,那是冬天,在那地方過夜簡直會被凍死。於是,我可憐他,就讓他搬到我家裏來住了。那些天裏,這整棟石庫門裏就我一個人住,趁著沒人注意,他在我家裏住了幾天時間,他一直隨身帶著一個鐵皮箱子,用鐵鎖鎖著,從來不讓我碰這個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著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戶邊上,看,就是這個窗戶,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是石庫門的天井。”

  我走到窗邊,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裏除了中間的過道,四周都是泥地,種了許多普通的花草。

  黃韻的媽媽繼續說:“那晚,我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看到天井裏有個人,正舉著一把鐵鍬似地東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別明亮,那個人鰾Y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臉,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黃東海的臉。他的身邊放著那個被他當作寶貝似的鐵皮箱子,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著,他似乎沒有發覺我,他還在賣力地挖著,挖了好幾個鐘頭,挖出一個很深很深的坑,大約有一個人這l深,最後,他把那個鐵皮箱子埋進了坑裏,又把挖出來的泥土再全部掩蓋上,弄得嚴嚴實實地,一點挖過的痕棖ㄛ搕ㄔX來。然後,他就走出了大門,我以d他只是出去走走,卻沒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九個月以後,黃韻就出生了。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間很多情節,比如她和黃東海之間的事情,僅僅是可憐他才讓他住到這裏來的嗎?也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看了看梳粧檯上那張黃東海的照片,他的確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憂鬱,也許的確能讓女人來同情可憐他。當然,那些曖昧敏感的事,就讓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這些,對我來說,我已經知道最重要的內容了。

  我又把頭靠在窗邊,從這裏可以望到不遠處幾棟高檔商務樓閃閃發光的玻璃幕牆,我指著下面的天井說:“阿姨,下面天井裏一直沒人動過嗎?”

  “沒人動過,八幾年的時候,樓下的人家在這些泥地上種了許多花,你看,就是天井裏的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綠色,黃東海埋那個箱子的具體位置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開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確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過去也種過一棵同樣高大的山茶,就是這個樣子的,早春時節開花,現在應該正是花期,懇給銢鶡a開了一片。這時候,我看到有個中年人走進天井,給那些花在澆水。小時候我家住在底樓,也在天井里弄了個泥壇種葡萄,並不太深,大約只需往地下挖幾十釐米就行了。剛才黃韻的媽媽說黃東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樓下人家種花的話,應該不會挖得那l深,也不會發現黃東海埋在地下深處的那個鐵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了一會兒,依著窗口,呆呆地看著下面的天井。

  “你怎l了。”黃韻的媽媽叫了叫我。

  “哦,沒什l。”

  “我能說的全都說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聲,說了聲再見,最後看了黃韻的遺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門口,剛要跨出門,黃韻的媽媽在我身後說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門每晚都不上鎖的,樓下種花的那家人大約十點半以後睡覺。”

  我回頭對她笑了笑。然後走下了陡陡的樓梯。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她已經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門不上鎖,意味著晚上我可以進來,樓下種花的人家十點半以後睡覺,就是說,十點以前最好不要來挖那泥地下埋著的箱子,以免被人發現。我在心裏對她說了聲謝謝。

  現在是下午三點鍾,我在外面遊蕩著,腦子裏全是那只埋在天井地下的鐵皮箱子。天知道這裏面裝的是什l,也許是大筆錢,不過當時的錢放當今天大概也沒多少,也許是金子,也許是什l機密文件,也許是皇后的人頭。

  也許什l也沒有。

  如果黃韻的媽媽說的都是真的,那l這只箱子已經在地下放了二十多年了,誰能保證二十年來沒有人任何人動過那塊地呢?老實說,那個石庫門弄堂能夠在高層建築的夾縫中保存下來已經是奇暀F,如果,如果那箱子裏面真的是皇后的人頭,那l那地方沒有被夷d平地象周圍一樣造起高樓大廈,一定是萬分幸運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頓晚飯,然後跑到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上,花了二十塊錢,向一個民工買了一把鐵鍬。接著,靜靜地在一個小角落裏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我的手錶指標指向了晚上十點半。

  我握著鐵鍬走進了黑暗中的弄堂,樣子非常奇怪,給人一個建築工人或者是裝修隊的小工的感覺。十點半以後的弄堂裏顯得非常蕭條,沒什l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庫門前,輕輕地推開虛掩著的門,步入了天井。底樓的燈全滅了,樓上的燈也滅了,我不知道黃韻的媽媽是否在看著我,我管不了那l多了。找到了那顆開放著的山茶,雖然今天白晝陰沈,晚上卻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顆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羅花,它開得那樣鮮豔美麗,也許是由於它的下面埋著一個女人的頭顱的緣故。

  對不起了,美麗的山茶,我掄起了鐵鍬,刨開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樓睡著了的人家聽到,不過,誰知道他們到底睡了沒睡,我必須冒險。我刨了幾下,很快就挖斷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麗的花朵在劇烈地搖晃著,紅色的花瓣片片飛落,最後,隨著折斷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象個美麗女子的殘骸。我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踩著花瓣繼續挖了下去。我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情,動作不得要領,又加上不敢弄出太響的聲音,不一會兒就已經渾身流汗了。

  在銀色的月光下,我繼續揮舞著鐵鍬,就象一個地地道道的盜墓賊在盜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種預感,我離她越來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讓我暫時減輕了害怕對我造成的恐懼與不安,我的鐵鍬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鬆軟,所以,我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也許這是因d這片泥土被黃海東挖過的緣故。我想象起了二十多年前,黃海東在這裏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現在要把他埋的東西再挖出來,他的那張獨一無二的憂鬱的臉又浮現在我面前,我的手漸漸地有些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挖到能容下一個人的深度了,還好,沒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這個深度一般都會有地下水的。我跳進了自己挖的坑裏,有一種進入墳墓被活埋的感覺,因d我現在能感到自己的腳底的泥土裏有著什l東西。我彎下了腰,在狹小的空間裏,用自己的手挖著。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塊金屬,是鐵皮,我繼續用手指挖,或者摳,知道我的手指幾乎麻木了,我終於挖出了一個箱子,冰冷的鐵皮箱子。

  我緊緊地抓著這箱子,就象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鐵皮讓我發熱的身體冷靜了下來,我把箱子舉過頭頂,放到了地面上,接著我從坑裏爬了出來。我摸著這個從地底挖出的箱子,從地下帶出來的泥土氣息沖進了我的鼻孔中,再回環纏繞於我的身體裏。如果我是盜墓賊,我想這個就是我是我盜取的寶貝,如果它裏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東西的話。我看到箱子蓋上有一把鐵鎖,我知道現在還不能打開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鰾Y看了看樓上的窗戶,也許她在看著我,不管她看沒看到,我向樓上的窗戶鞠了一個躬。然後我丟下了鐵鍬,拿起鐵皮箱子,推開了門,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樓下種花的人家,會驚奇地發現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美麗的山茶已經毀了,他們也許會認d是哪個精神病幹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著一個鐵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帶到警局,打開箱子發現真有顆人頭,那我就完了。我走進一條無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攔計程車,洶湧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著我恐懼的臉。

二月二十五日

  走在月光下,我終於帶著從地下挖出來的鐵皮箱子回到了家裏,我喘了好幾口氣,再看看手錶,已經淩晨一點半了。

  我坐下來,雖然深更半夜,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看著這個鐵皮箱子,泥土弄髒了我的地板,我顧不了這些,從抽屜裏翻出來一些鎯頭、鉗子、扳手之類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鐵鎖,我開始用鋼絲鉗去鉸鐵鎖,然後再用鎯頭和扳手一塊兒上,費了我很大的力氣,再加上鐵鎖那l多年了,早就生了鏽,終於被我打開了。

  當鐵鎖斷開的一h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軟了,我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後緩緩地打開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張臉。

  一張陌生女人的臉,二十歲出頭的女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女人的頭顱。

  我的手在發抖,我的手伸進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頭。她有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長髮披散著,她閉著眼睛,神色安詳自若。接下去,我無法再用語言來描述她了,我只能說,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這一個字來形容,因d其他各種各樣的形容詞,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過了香香,超過了黃韻,超過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個死於西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雙手捧著她的頭顱,我的手指在她殘存的脖子上,那柔軟的脖子,細膩的肌膚,我能用手指上的觸覺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閉著的眼睛,看著她的嘴。我必須承認,她有一種衝擊力,視覺的衝擊力,這力量,使許多人命喪黃泉。我這才相信,那些人對她所{生的幻想和驚訝,甚至恐懼。

  如果由我來編撰清史,我會寫下這樣的字句——皇后阿魯特氏,一個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傷口,但有鋸齒狀割痕,顯然是用鋸子鋸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頸切面裏那些粉紅色的氣管和血管,就象剛被砍下來的一樣。

  然後,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繼續觀察著她,如果我僅僅看她的臉,我絕對不會相信她早已經死去了,她像是睡著了那樣,一定痛苦都沒有,其實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們活著的人強加給她的痛苦。

  我不再顧忌了,我知道那些碰過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顧了,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臉,那柔軟的肌膚還富有彈性,我再摸摸自己的臉,除了她的皮膚更細膩之外,我無法分辨出我的皮膚和她的皮膚之間有什l區別。我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遺忘了的檔案資料,那些人說的話,都是真實的。

  我終於找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頭顱。

  我打開了電腦,上了古墓幽魂,再次進入了最後的那個迷宮遊戲。我在迷宮中走了幾步,然後就在下面的對話方塊裏寫:我找到了你需要的東西。

  幾秒鐘以後,對話方塊裏彈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后。

  古墓幽魂:你有勇氣,也有智慧。還記得那個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園嗎?半小時以後,你趕到那裏,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東西還給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著,我下線了。關上電腦,我把皇后的人頭捧在懷中,又放入了那鐵皮箱子,走出門去。

  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鍾了,我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我決定繼續步行,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了。我把那鐵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象抱著箱子裏皇后的人頭。在寒冷的夜風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經寫過的一篇小說,叫《愛人的頭顱》,講的是古時候一個男子被砍了頭,他的愛人,一個美麗的女子,在夜晚,帶走了他被砍下的人頭,捧著這顆頭顱到了一片竹林中,給愛人的頭顱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後與這顆人頭一起生活。人頭一直沒有變,永遠都是一個青年男子的樣子,而那女子,卻在變老,幾十年後,那女子變成了老太婆,就捧著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頭躺進了墳墓。

  我覺得,我現在就像是那個女子,捧著那顆永存不變的頭顱,走向死亡。

  夜色迷離,我的腳步聲在這個城市中回響著,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熱了,我明白她的人頭正對著我的心臟砰砰跳動的地方。也許她能感覺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終於到了那個街心花園,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獨地站在那兒,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現的她曾在走過這雕像的時候對我說過——“石頭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會思考,他也有與人一樣的感情和思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活著的,他是永遠不死的。因d——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許,這就是她選擇這裏的原因。

  我走進了街心花園。樹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著我,看著我懷裏的東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著箱子裏她的人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出現。

  忽然,一陣冰涼的風襲來,一個影子,出現在了樹叢中。

  她來了。

  一身白衣,還是香香的臉,那股夜風中飄動的天生香味,嘴角閃著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說:“你怕我?”

  “不,我——”面對著她,我說不出話來。

  “別害怕。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潔白的手指在月光下發出白色的光澤,她繼續說,“我不會傷害你的,畢竟,你是第二個真正擁有我身體的男子。”

  我突然象被什l東西打中了似的,心裏痛苦萬分,第二個男子,那l第一個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嗎?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對不起,別說了。”

  她語調輕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實,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驚訝,也很佩服她,她說的很對,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l:“最後一個問題,你叫什l名字?”史書裏並沒有留下她作d一個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樹枝的枝。”

  阿魯特小枝,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東西拿去吧。”我把我懷中的箱子遞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過箱子,並不打開,而是輕輕地撫摸著箱子的鐵皮,然後她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謝我,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著的人,都是無辜的。”

  她沒有回答,向我點了點頭,然後那張香香的臉給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接著,她轉過身,我突然對她說:“你不打開箱子看看裏面嗎?”

  “不用,我知道裏面是什l。”說著,她走出街心花園,在茫茫黑夜中,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

  空氣中只留下那股香味彌漫著。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發覺自己平靜了許多,那種恐懼,已經不復存在了。我又回頭看了看普希金,詩人正在沈思。我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了街心花園,我沒有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東方的天空在深藍色的背景底下發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腳步,向東走去。當我走到外灘的時候,遠方的天空已經霞光萬丈了,深藍色的夜空正在漸漸淡去,白色的東方正在黃浦江的那頭蓬勃而出。終於,這神奇的一夜過去了,天色已白,許多從長江口飛來的白色海鷗在黃浦江上飛翔著,一艘巨大的輪船正劃破江面向大海開去。我看見那一輪紅日了,在陸家嘴的幾棟摩天樓的縫隙中,那輪太陽緩緩地升起,就像是在攀登高樓,而另一邊的月亮,還繼續挂在天空。

  外灘海關大廈上的大鍾忽然敲響了,一共響了六下,悠遠的鐘聲環繞在我的耳邊。

  我愛這座城市。




三月一日


  我還活著。

  我在網上檢查了一整天,在網上已經在找不到古墓幽魂了,那個網址也消失了,各大網站所遭受的病毒也自動清除,他們的首頁聯結都恢復了正常。

  突然,門鈴響了,我開了門,一個人站在我的門前,他遞給我一個紙盒子,急促地說:“我是快遞公司的,這是給你的快遞,請你簽收。”

  “給我的快遞?”我看了看這個紙盒子,包裝得還不錯,有點份量,我問他:“請問是誰發的快遞?”

  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這我不知道。”

  我在那張清單上簽了字,然後快遞員就離開了。我關上門,把紙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我不解地端詳了盒子片刻,然後拆開了包裝。

  一張熟悉的臉。

  香香!

  盒子裏裝著香香的人頭。

  我捧起她的頭,就象幾天前的那個晚上捧起皇后的頭一樣,她閉著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我把她的頭放進了我的懷裏,緊緊地抱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淚流滿面。

  香香,香香,我的香香。

  我還以d得到你了,其實,你已經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皇后把香香的人頭還給了我,對,她已經得到自己的頭顱了,她不再需要香香的頭了,她的確應該把香香的頭顱還給我,她做的對。

  香香,我永遠念著你。


  清明


  現在天還沒亮,天上挂著幾顆星星,公墓裏一個人也沒有,我翻過了牆,偷偷地走近那一排排陰森的墓碑。終於,我來到了一個墓碑前,墓碑上鑲嵌著香香的照片,她在照片裏對我微笑著。我打開我帶來的箱子,箱子裏,香香的人頭正安靜地睡著。

  也許是由於皇后的力量,香香的頭顱似乎也得到了某種奇椌漱銧屆A一個多月了,一點變化都沒有,完好無損,我決定,把她埋葬,讓她回歸於土地吧,我不願再看到那些與自然規律背道而馳的事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連靈魂帶肉體都消失地無影無蹤。

  生命不需要永存。

  我已經做出了抉擇。

  經過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消除了對墳墓的恐懼,似乎已經對挖墓這種事情熟能生巧了,用工具熟練地撬開了香香墓碑下的大理石蓋板,在不足幾十平方釐米的狹小空間裏,這就是香香的“地宮”了。她的骨灰盒,正安放在“地宮”的中間。我把箱子裏香香的頭顱輕輕地捧了出來,放到了她的骨灰盒的旁邊,讓她的頭顱回到身體邊上吧。

  然後,我迅速地跑到旁邊的花壇裏挖了許多泥土,然後回到香香的墓前,把這些泥土倒進了小小的“地宮”中。黑色的山泥象細沙一樣,從我的手指間向下滑落,覆蓋在香香的臉上,先是她的頭髮,再是耳朵,然後是嘴巴,最後是眼睛和鼻子,我看了香香的臉最後一眼,她是那l安靜,那股香味還在飄蕩著。隨著最後一把泥土離開我的手指,香香的頭顱被完全覆蓋住了。

  入土d安吧。我的香香。

  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站起來,把香香的墓再清理了一遍,使別人看不出這裏曾被我動過。然後,我吻了吻墓碑上鑲嵌著的照片裏的香香。

  周圍樹林裏的鳥鳴開始了,預報著天色就快白了,我再看了看香香的墓碑一眼,別了,香香。

  我離開了墓園。

  我在墓園外泥濘的田野裏行走著,油菜花開,一片金黃,我似乎又聞到了香香的那股香味。我一直停留在這裏,八點以後,墓園內外就非常熱鬧了,一年只有一個清明,許許多多的人來到了墓園裏祭奠死去的親人。我在外面看到許多燒紙錢的白煙緩緩地從墓地中升起。

  我現在站在油菜花中,回想著從冬至以來發生的所有的事情,現在已經是清明了,一切都宛如一場惡夢。一切都應該結束了,葉蕭已經告訴了我,最近一個月以來,本市,包括全國各地,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前兩個月頻繁發生的無緣無故的自殺事件了。駭人聽聞的“病毒”消失了,不會再有人死了,因d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是的,我想,惡夢已經結束了。

  上午十點,我跟隨著一輛滿載著掃墓結束以後回家的人們的大巴回到了市區。

  我又聞到了這座城市的味道。我還要坐幾站地鐵,我下到了地鐵站,在站臺裏等待著,不一會兒,一列地鐵疾駛而來,往車窗裏面看,可以看到這班列車裏擠滿了人。車停下來了,我向最近的一個車門走去,車門開了,湧出來許多人。忽然,在這些迎面而來的男男女女中,我看到了一張臉。

  絕美無比的臉。

  ——皇后

  那顆我從地下挖出來的頭顱,這顆完美的頭顱正牢牢地安在一個完美的女人的身體上,白皙的脖子上一點痕棖ㄗS有。沒錯,物歸原主了,她的全名——阿魯特小枝。

  她看到了我,對我微笑著。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接著,列車的門關上了,迅速地開走了。站臺上空空蕩蕩,四周沒有人,只剩下我和她兩個。

  “你好。”她主動對我說。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樣式是淮海路流行色櫥窗裏的那種,就象馬路上許多二十出頭的女孩子一樣。

  我有些窘迫地說不出話,我不知道怎l來稱呼她,是叫她皇后,還是小枝?我只有淡淡地說:“這世界真小。”

  “是的,你還好嗎?”

  “很好,你呢?”

  “我對你說過,我現在在一家網路公司工作。”她笑著回答。

  “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時候,又一列地鐵進站了,我想我該走了,我對她說:“再見。”

  “有緣一定再見。”

  我走進了列車,人很多,我擠在車門口,我透過車窗,望著還站在站臺上的她。她很完美,她還在看著我,向我揮著手,我也向她揮了揮手。列車緩緩開動,越來越快,帶著我進入了黑暗的隧道。

  我看著車窗外,黑暗中,我睜大著眼睛。

  我再也不怕黑了。


  尾聲

  生活象一杯白開水一樣,我再度於平淡中靜靜地生活著。

  我{生了一個念頭,想把這些神奇的經歷,寫成文字,變成一部小說,以紀念那些離我遠去的人們。我打開了電腦,打出了標題——《病毒》。

  我面對著標題下的空白,許久卻不知道如何下筆,忽然,我的門鈴響了。打開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陌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你是誰?”我問他。

  “我叫黃東海。”

  黃東海?怎l是他,我曾經竭力地尋找過他,我吃驚地說不出話,後退了幾步,把他迎了進來。他的身體瘦長,臉頰消瘦,明亮的眼睛,略顯憂鬱的神情,是的,不會是冒充的,他應該就是我在照片上見過的黃東海,只是頭上多了些白髮,膚色要比照片上的黑一些。

  “你好,年輕人,我剛從西藏回來。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他的嗓音渾厚,慢慢地吐出了這些話。

  “你好。”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我知道,你認識我的女兒黃韻,她已經死了,其實,這就是對我的懲罰。”他的語調有些悲傷。

  “d什l要離開她們母女。”我大膽地問他。

  “當時我不知道我竟然會留下一個女兒,而且,那年我離開上海,是因d更重要的原因。”

  “你在逃避嗎?”

  “不,不是逃避。”他加大了聲音,“是探索,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在探索,探索一個秘密。這些事,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

  “不,年輕人,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你以d事情已經結束了嗎?”

  我點了點頭。

  “你錯了,你已經做了一件錯誤的事了。”他忽然以異樣的目光盯著我,讓我有些害怕。

  “錯誤的事?”我不明白。

  “d什l把她的頭顱還給她,d什l?”

  “d了許多人的生命。”

  “不,事實上恰恰相反。年輕人,你想問題太簡單了,你不應該滿足她的願望,你錯了,你鑄成大錯了。遲早你會明白的。”他重重地說著。

  “我不相信。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一個普通的女子,是神奇的命運,讓她經歷了人世間最悲慘的事,她是無辜的,她只是一個受害者。真正有罪的,是人們的貪婪,貪婪導致了她的痛苦,然後又導致了她對人們的報復,說到底,是人們咎由自取。現在,她已經得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了,她會平靜地生活在人們中間,不會再傷害到任何人。”我竭力d她辯解。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但這許多年來的飄泊,讓我改變了想法。我知道,她很美,美麗常會讓人{生同情。年輕人,你要清醒。好了,我走了,我要對你說的就是這些。”接著他轉身就走了。

  “對不起,到底是怎l回事?”我追問著。

  “將來你會明白的,既然已犯下大錯,那l該來的總要來到,誰也逃不了。”然後他走出了門,回過頭來,把有力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說:“惡夢還沒有結束,惡夢才剛剛開始。”

  他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我關上門,一陣冷風從窗戶縫隙中襲來,我打了一個哆嗦。我又坐回到電腦前,看著螢幕裏的小說標題“病毒”,靜靜地回想著黃東海剛才對我說過的話。我又感到了那種恐懼,我以d已經擺脫這種恐懼了,不,人永遠都擺脫不了恐懼。

  我關上了電腦。匆匆地睡下。

  我夢見了一個女人,她有一張完美的臉,雪白的肌膚,她行走在一片黑暗中,赤裸著身體,我能看清她的腹部,有一條淡淡的傷痕,我看清楚了——在她的腹中,正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一個蜷縮著的胎兒。

  她是皇后阿魯特小枝。

  惡夢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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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病毒》

二月二十一日

  早上醒來,我的眼皮還是很重,我一夜沒睡好,卻不敢繼續睡下去,因d我怕做惡夢,我的經驗告訴我,清晨是最容易做夢的。

  我起來了,我的窗玻璃上結了許多水氣,昨晚很冷,也很潮濕,這些水氣就象霜花一樣,覆蓋在玻璃上,小時候我常愛在結滿水氣的玻璃上寫字畫畫。但現在,我看到在窗戶玻璃的水氣中,有著非常醒目的幾個大字——“還我頭來。”

  是誰寫的?我靠近了看,我肯定這是在室內寫的,也許是她在昨晚寫的。但是,她究竟是誰呢?真的是香香嗎?我{生了懷疑。

  我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心情平靜了一些,開始回憶昨晚所看到的一切。

  我仔細地想了想昨晚所發生的幾件奇怪的事,也學著葉蕭的樣子開始歸納推理:第一,昨晚我房間裏所有的燈怎l會突然滅掉,又突然恢復,我再把這些燈包括電路檢查了一遍,沒問題,總電源也對,我的電腦沒有裝UPS,如果停電,肯定不會亮的,而昨晚只有電腦是發出灰色的光線的。我出門問了問隔壁一戶人家,他們說昨晚上打麻將打了整個通宵,絕對沒有停過電。所以,我這裏肯定沒問題,問題應該在古墓幽魂身上,我過去看過一些文章,講的是利用電波信號,使家用電器出現故障,或許古墓幽魂在傳輸內容的時候,同時傳輸了一些電磁波信號,通過我的電話線進入我家的電路系統,從而使房間裏的電燈滅掉,也許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

  第二:怎l香香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裏,又突然地消失。她絕不可能是預先打開了我的門,進到我房間裏躲著,然後突然出現再突然離開,尤其是她離開的時候,就這l一瞬,顯然不可能。我注意到昨晚我並沒有碰過她,也許這一點很關鍵。她先是站在我的背後,然後又往前走了一步,而我開始是在電腦前,後來再站起來,也就是說她始終都面對著電腦。當時在燈全滅了的情況下,可以說,亮著灰色光線的電腦螢幕是房間裏唯一的光源。沒有電腦的光,我就看不到她,我借助電腦螢幕灰色的光才看到她的,那l,也許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影像。雖然就和我面對面,但是,我知道通過光源的折射和其他許多途徑,再加上電腦螢幕的光源本身可能就是一個類似於電影院裏電影放映機一樣的裝置,對,電影院裏也是一片漆黑的,除了螢幕。那l,或許這樣就可以製造出一種宛如身臨其境的感覺,誤以d看到的就是她本人。

  第三:最後她說的那句話是什l意思——“還我頭來”。這聲音嗎,很可能是從我音箱裏發出的,那l這句話的含義是什l呢?在進入迷宮遊戲以前,出現了“她在地宮裏”五個字,然後我又多次見到這個字,比如在端木一雲工作室的檔案裏我也見到了這五個字,也許這五個字就是一種暗示,給人以一種好奇心,來探究她是誰,地宮又在哪兒,吸引人們進入地宮。而我昨晚在電腦的迷宮裏,確確實實進入了地宮,打開了棺材,出現了那只眼睛,就象我在被莫醫生催眠以後一樣的感覺。接著,就是香香的影子,香香對我說:“還我頭來。”我可以肯定,這不是她的聲音,至少不是我所到過的香香或者ROSE的聲音。難道還有另一個女人?我想不通。“還我頭來”又是什l意思?我過去讀過的那些中國古典小說裏,那些被砍了頭的人變成鬼魂以後常說的那句話就是“還我頭來”,大多都是向那些仇人報仇索命來的。我與她有仇嗎?她的頭不是好好的嗎?或許是——我理解不了。

  我又酈_頭,深呼吸了一次,看了看窗外,太陽已經升起,陽光照射在玻璃上,昨晚凝結的那些水氣已經都快化了,變成了一道道水流向下滑落。

  “還我頭來”。

  玻璃上這四個字也模糊了,變成了水,象條小溪一樣鑲嵌在玻璃上,不過,我覺得那更像是一道道從臉頰上滑落的眼淚,陽光,剝奪了它們的生命。

  也許,這四個字又是一種暗示,希望看到這四個字的人去進行某件事。“還我頭來”,從句式來看應該是祈使句——請你把我的頭還給我,大約就是這個意思了。對,也許這就是她對我提出的要求,她要我d她辦這件事。而那些自殺的人,一定看到過這四個字,也許冬至前夜的晚上,林樹就是看到這四個字,而且,也許他也見到了香香的影子,他和我,還有香香都是同學,他一定非常驚訝,百思不得其解,於是覺得很害怕,才發MAIL給我的。而一旦,當他沒有d她完成這件事的時候,或者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完成這件事,於是,他就絕望地自殺了?其他人也一樣,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但願我沒有猜錯。

  假設我前面的猜測都是正確的,她要我把她的頭還給她,這就說明她失去了自己的頭,希望找回自己的頭顱。我知道這十分可笑,哪有滿世界尋找自己的人頭的人,但我覺得這是我唯一能夠理解的理由了。她怎l會失去自己的人頭的呢?太離奇了,這我暫時沒有功夫去管了,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滿足她的願望,幫她找到她的頭,如果我辦不到的話,也許我會和那些自殺的人一樣?我又{生了那種恐懼。

  我辦得到嗎?

  我搖了搖頭,說實話,找到她的頭,這種事,連她自己都辦不到,我們凡夫俗子就更辦不到了,我簡直是在癡人說夢。難道我真的逃不過這一劫了?也許我會在不久以後的某個瞬間,絕望到從這樓上跳下去,就象林樹一樣,在公安局的記錄裏,又會多一個不明不白的自殺者。

  我不想死。

  我又想到了香香,到底是不是她,如果是,又如何解釋“還我頭來”,我發覺我難以自圓其說。我再次陷入了痛苦中,我意識到,香香應該是突破口,香香的確死了,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香香就已經死了,千真萬確,人死不能複生,這是一個用不著懷疑的真理。

  就從香香開始。

  我去找香香的父母。

  過去,我們同學之間經常互相串門,還好,我現在還記得香香的家。香香家裏的條件很好,房子很大,位於市中心的一棟三十層樓的建築裏。我敲開她家的門,她的父親d我開了門,他沒有認出我,其實他過去是見過我的。我說我是香香過去的同學,於是他對我很熱情,給我倒了杯咖啡。

  我沒有喝,仔細地觀察了香香的父親,他比過去老多了,應該只有五十歲,但頭髮卻白了許多,看上去象六十歲的樣子,有著一雙憂鬱的眼睛,也許他一直沒有從中年喪女的悲痛中恢復過來,我直接了當的說:“對不起,我這次來,是因d我見到香香了。”

  他搖了搖頭,淡淡地說:“你認錯人了,這世界上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有許多。”

  “那l那股天生的香味呢?”

  他似乎顫抖了一下,聲音有些變了味:“別提這些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對不起,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提,因d這也許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

  “你說什l?”

  “伯父,請你仔細回憶一下,在香香出事以後發生過什l特別的事?我知道你不願意回憶那段痛苦的事,但現在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真的嗎?那我想想。”他鎖起了眉頭,然後有些猶豫地說:“沒發生過什l事,把咖啡喝完,你快回去吧。”

  他好象在回避著什l,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也許在說謊,而他似乎並不是那種善於說謊的人,因d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從來沒有正視過我的眼睛。因d他害怕。

  我決定冒險:“伯父,我幾天前還和香香在一起,她什l都告訴我了,你不要再隱瞞了,請相信我,這事關重大。”

  “別說了,你饒了我吧。”這個五十歲的男人在我面前低下了頭,他的頭髮在顫抖著,我知道,他也是一個脆弱的人。

  “請告訴我,也許你會拯救許多人的生命的。”

  他酈_了頭,兩個眼睛大大地瞪著我,然後又平和了下來,緩緩地說:“這件事情,這件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曾決心永遠埋藏在心裏,不對任何人說的。因d即便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的。”他又停了下來。

  “我相信。”我催促了一聲。

  他點了點頭,繼續說:“那年的夏天,當我和香香的媽媽聽到你們從江蘇打來的電話告訴我們香香遇難的消息以後,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們立刻趕到了那裏。當我們看到香香的遺體以後,我的精神崩潰了,香香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養了她十八年,她漂亮,可愛,聰明,她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可是,她就這l死了,我覺得我的生命缺少了一部分。按規定,香香要在當地的火化,我們把她送到了當地的殯儀館裏,然後住在那裏的賓館中,準備第二天的追悼會。就在追悼會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個人來到了我們的房間裏。他問我們想不想讓我們的女兒回到自己身邊?我說當然願意,但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說他能使香香復活。我當時覺得他是神經病,但他堅持說他可以讓我女兒回到我們身邊,條件是必須把這件事保密,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然後,他離開了。我覺得這個人莫名其妙,我是一個大學教師,教生物的,我絕對不相信他所說的話。但是,非常奇怪,我的心裏深處,卻隱隱約約地希望這個人說的是真的,因d我們太愛香香了。d了香香,我們一切都會做的。追悼會上,我們與香香見了最後一面,她安靜地躺在玻璃棺材裏,睡著了似的,我真的希望她僅僅只是睡著了。追悼會結束以後,我和香香媽媽進入了準備火化的工作間,要送香香最後一程。令我們意外的是,這裏的火化工,正是昨晚上來到我們房間裏說可以讓香香復活的那個人。他向我們笑了笑,然後讓我們退出去,我不同意,堅持要看著香香離開我們。可是,香香的媽媽心軟了,她同意了那個火化工的要求,最後,我也沒有堅持,離開了火化房。一個小時以後,那個火化工捧著香香的骨灰出來了,我懷疑這是不是香香的骨灰,他說千真萬確,是香香的骨灰。但同時他也保證,香香可以在三天後回到我們身邊,讓我們三天之內仍然留在賓館裏。回到賓館以後,我不相信他的話,決定回家,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但是,走到長途汽車站,我又折返了回來,我不知道這是什l原因,但我還是回到了賓館,也許是因d我們太想香香了,失去了應有的理智,還存在著幻想,認d香香的死只是一個不真實的惡夢。在懷疑中,我們在賓館裏度過了三天,第三天的一個夜晚,當我們失望地準備行裝回家時,突然有人敲門。我打開了門,瞬間,我驚呆了,在我的面前站著的是香香,沒錯,絕對是她,她身上天生的香味我立刻就聞了出來,不會有人假冒的,絕對是香香,我和她的媽媽立刻抱住了她,我們都哭了,除了香香。她似乎對自己所發生過的事情什l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池塘裏游泳,然後上了岸,就直接到賓館裏來找我們了。她還穿著那天出事的時候的穿的衣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嚷嚷著自己餓,於是我們給她吃了許多東西,當天晚上就回上海了。我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甚至不敢讓香香和我們住在一起,以免讓別人看到,我們在外面給她租了間房子,讓她改名換姓,供她讀大學。但是,她變化了許多,也許是由於分開住的緣故,對父母很冷淡。以往她喜歡唱歌跳舞,非常外向,但上大學以後就變得內向了,喜歡看一些不知所云的書,說一些關於生命和哲學的非常玄的話,總之和過去大不一樣了,儘管外表和聲音一點都沒有變。大二以後,她放寒暑假就不回家了,不知在什l地方租房子住。一年前,她的媽媽生了癌症去世了,她居然沒有回家見她媽媽的最後一面,等到她大學畢業以後,就和我失去聯繫了,我們父女再也沒有見過一次面。”

  “這也許是個錯誤。”我自言自語地說。

  他歎了一口長氣:“是的,剛開始的時候,我雖然無法理解,但是我覺得這是一個奇晼A我需要這個奇晼A但是,到後來,我發覺香香發生的這些變化,我就開始重新衡量當初發生的一切了,也許,讓香香安靜地躺在地下更好,雖然那是一個悲劇,但畢竟是已經發生了的事,要去人d地改變這個結果,是會遭到懲罰的。也許這真的是一個錯誤。”

  “那l那個火化工呢?他什l樣?”

  “大約和我差不多的年紀,沒有什l特別的地方,只是說話的樣子神秘兮兮。”

  “你後來沒有去找過他?”

  “沒有,原本有過去專程道謝的念頭,但最後也沒有去成,因d我始終想不通,那個人d什l要d我們這l做,他沒有得到一分錢的好處。因d有那l多疑問,而且,我心裏一直對這個人有一種恐懼的感覺,所以一直沒有去找過他。”

  “謝謝你,伯父,沒有別的了嗎?”

  “沒有了,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說出來,心情就好一點了,我現在,已經違反了當初和那個人說好了的約定,把這些事告訴了你。年輕人,你能不能告訴我,香香現在還好嗎?”

  “她——很好,一切都好,你別d她擔心,也許,她很快就會回到你身邊的。”我不願把那些可怕的事告訴這個可憐的父親。

  “這樣我就放心了。還有,你前面說,這些事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是真的嗎?難道香香做了什l可怕的事?”

  “這我不知道。”我不願意回答。

  “不,我明白,這是一個錯誤,香香已經死了,死了就死了,她不應該再回來,不應該,我知道,這遲早要出事的,因d違反了自然規律,必然要遭到自然規律的懲罰。”他有些哽咽了。

  我不想再給他平添傷心了,我匆匆地告辭了。

  我要找到那個火化工。





二月二十二日

  車過長江了,遠處一片白茫茫的,全是灰色的水和灰色的天空,看不到陸地。風很大,我能看見車窗外的船員被吹得東倒西歪。我坐在車窗邊的位置上,盯著窗外波濤洶湧的長江口。這是一輛開往蘇北的長途汽車,車子正固定在汽車輪渡上過長江。

  我的身邊是葉蕭,他依舊是一副憂鬱的神情。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你不應該不聽我的勸告去上古墓幽魂,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最近已經有多少人出事了嗎?”

  “我絕不後悔。”

  “別說了,你以d是我要來幫你的嗎?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決心退出了,不想再管這件事了,去他的古墓幽魂,和我沒有關係了。”他上了些火氣,聲音很大,引來了車廂裏許多人的注意。

  “那你d什l還要和我一起來?”

  “因d你媽媽,前幾天我見到你媽媽了,她說你最近一直沒有回過去,她和你爸爸都很擔心你,他們好象已經看出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了。你媽媽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我照顧好你,你爹媽就你一個兒子,他們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嗎?你就算不d你自己,也要d你父母想想,我從小在你家長大,你媽媽對我就象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我不能不答應她。所以,我必須跟著你來。”

  我沈默了半晌,然後,我把香香的事情全都一股腦兒地說給葉蕭聽了,我說了很久,全部的細枝末節都說了,包括那晚在香香家裏發生的事。輪渡上了岸,汽車繼續在蘇北的平原上疾駛,又過了幾個小時,我們終於抵達了當年香香出事的那個縣城裏。

  到了這個小縣城,我發現這裏已經變化了許多,但大致的模樣還沒變,又讓我觸景生情了一番。如果十八歲那年,我和香香能夠安分守己地呆在家裏,熬過那個酷暑,一切的錯誤就都不會發生了。

  我和葉蕭直奔當地的殯儀館。

  我一直覺得,殯儀館對於人生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醫院的{房是人們的來到這個世界之處,而火葬廠的火化爐則是人們離開這個世界之處。我們走進殯儀館,被一片蕭條的氣氛籠罩著,這裏地方不大,我很快見到了香香開追悼會時候的那個小廳,當時,我以d這是最後一面了,我哭得很厲害,從來沒有那樣哭過。

  我們找到了這裏的負責人,還是老樣子,葉蕭出示了工作證,說明了我們的來由。於是,我們查閱了香香火化的那天這裏的工作值班記錄,記錄上登記著那天工作的火化工的名字叫齊紅李。

  “這名字挺怪的,我們現在可以找到他嗎?”我忙著問。

  這個負責人回答:“齊紅李這個人一年前突然雙目失明,回家了,不過我可以把他現在的住址告訴你。”

  我接過他抄給我的地址,然後就要走,葉蕭卻拉住了我:“慢點。”然後,他對那負責人說:“對不起,我能看一看你們這裏有關齊紅李的人事檔案嗎?”

  “可以,不過他眼睛都瞎了,不可能犯罪啊。”

  “沒說他犯法,只是調查一下。”

  我們在殯儀館的人事檔案裏找到齊紅李的名字——性別:男。出生年月:1950年1月15日。籍貫:浙江湖州。婚姻狀況:未婚。

  而在簡歷裏,只填寫著:1972年起在本縣殯儀館火化房工作至今。

  “怎l工作前的簡歷全是空白的呢?這不符合規定啊。”葉蕭問。

  “這個嘛,我就不清楚了。我聽這裏的老職工講,齊紅李這個人,是文革時候來到我們這裏的,當時的社會上的形勢很亂,這裏有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流浪漢,他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和別人不同的是,他講的是上海口音,他是唯一來自上海的流浪漢。因d這個,當時的老館長可憐他,同意他在這裏做臨時工,做最髒最累的火化工的工作。後來,時間長了,他工作非常認真賣力,從來不出錯,於是就給他轉成正式工了。”

  “他是流浪漢,當了正式工後,那l戶口怎l辦?”

  “文革的時候,一切都很亂,後來,他就自己報了一個戶口,那時候的派出所天天搞階級鬥爭,誰還管這種小事啊,就真的給他報上了,算是我們這裏的人了。”

  “真奇怪,他d什l一直不回上海,而要留在這裏呢?”我不解地問。

  “是啊,他這個人一直都很怪,很少說話,在這裏幾乎沒什l朋友,也一直沒有結婚,有人懷疑他是文革的時候犯了案逃到這裏來避風頭的,但是也沒什l證據,而且他雖然性格很怪,但應該還算是一個好人,平時工作一直很認真,沒做過什l壞事。一年前,他突然雙目失明了,檢查不出什l原因,也許他真做過什l壞事,遭了報應了。”

  “謝謝了。”

  葉蕭和我離開了殯儀館,按著那個負責人給我們的齊紅李的地址找到了那裏。

  這是在小縣城的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裏的一棟小平房。低矮,潮濕,陰暗,我們鑽進那房子立刻聞到了一股難聞的味道。

  那個人就在我們面前,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個子,毫無特點的臉,眼睛睜得很大,卻一點神采都沒有,直盯著正前方,果然是個瞎子。

  “你是齊紅李?”

  “兩個年輕人,你們找我幹什l?”

  他居然知道聽出了兩個年輕人,葉蕭說話的聲音能夠被聽出倒也不足d奇,可是我還沒說過話呢。我仔細地觀察了他片刻,然後輕輕地說:“四年前,你做過一件事。”

  “什l事?我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燒屍體。”

  “你火化過一個女孩,然後,你使她重新回到了她父母身邊,我就是d了那件事來的。”

  “我聽不懂。”

  他的口風可真緊,我決定吹個牛皮,冒一回險,我突然大聲地說:“我是那女孩的哥哥!你不要再隱瞞了。難道你一定要見到她才肯說實話嗎?”我看了看葉蕭,他偷偷地對我翹了翹大拇指。

  “你真是她哥哥?”

  “當然了,同一父母生的親兄妹。”

  “你說謊。你的聲音告訴我,你在說謊,相信一個瞎子的聽力吧。”

  我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還想硬撐,卻說不出話了。葉蕭給我做了一個手勢,然後他靠近了齊紅李,用上海話說:“72年以前,儂在啥地方?”

  齊紅李顯然吃了一驚,神色有了些變化,然後他吞吞吐吐地說:“你說什l?我聽不懂。”

  “別裝了,明明是上海人,文革結束以後d什l不回來。d什l要私自在這裏報戶口,d什l在簡歷上1972以前的全是空白?”葉蕭的說話具有一種咄咄逼人之勢。

  “你到底是誰?”

  “你用不著管我是誰,問題在於你究竟是誰?齊紅李?這名字可太怪了,你到底叫什l名字?”

  “你知道了多少?”他的回答有些忙亂了。

  “那取決於你了,告訴你,這件事不是我們幾個人的事,而關係到許許多多的人,我想,你不是那種搞陰謀的人吧。”葉蕭看了看他,然後點了點頭,接著說,“相信我們,我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我們是d了真相,因d這真相事關重大。”

  齊紅李不回答,他那無神的眼睛眨了幾下,最後輕聲地說:“告訴我,已經死了多少人了?”

  這是突破口,葉蕭立刻回答:“許多,至少已有幾十人了,過幾天,也許會更多,我們在和時間賽跑,能挽救多少人就是多少。說吧。”

  “到了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隱瞞了,我的眼睛全瞎了,用不著擔心見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我的真名叫李紅旗,齊紅李倒過來讀就是李紅旗。1966年,我是南湖中學的畢業生,參加了紅衛兵,我們那裏有一棟黑色的房子,我們佔領了那個單位。”

  “你就是那個失蹤的人?”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又看了看葉蕭,他對我搖了搖頭,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你們居然知道?”

  “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你別管我們知道不知道,你照實全說就是了。”葉蕭說。

  “當時,我們d了‘鬧革命’,下到了地下室裏,我們發現裏面躺著一個赤聲裸體的女屍,我們很害怕,寫了些標語就離開了,第二天,我們發現我們中的一個自殺了,於是其中另一個人張紅軍就告訴我們,他們昨晚上去摸過那個女人了。沒想到,第二天淩晨,張紅軍就自殺了,我們覺得非常奇怪,於是,就又下到了地下室裏,想探明個究竟。在地下室裏,我們再一次面對那個女人,已經沒有了害怕的感覺,雖然已經死了兩個人,但我們實在想不出他們的死和這個女人有什l關係。那個女人非常美,有一種特別的魅力,我們從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於是我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身體和皮膚,其實也僅此而已了。那天晚上,當我們從地下室出來以後,我們中的一個,他叫穆建國,就發瘋似地沖向了在南湖路上疾駛而過的一輛大卡車,司機根本來不及h車,穆建國就被撞死了。在那晚的下半夜,回家以後,吳英雄和張南舉就自殺身亡了。第二天的晚上和淩晨,辛雄和馮抗美又自殺了。在短短兩夜的時間裏,我們就死了五個人,我們剩下的六個人非常害怕,我們開始意識到,這一定和地下室裏的女人有關。不知是誰提了一句,認定那個女人是個妖怪,給我們下了咒語,雖然當時我們紅衛兵說要除四舊,自己卻開始相信這種東西了,於是我們決定要把那個女人的頭砍下來,就能消滅她了。我們又下到了地下室裏,用一把鋸木頭的鋸子把那個女人的頭給鋸了下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非常可怕,簡直是一場惡夢。更可怕的是,那個女人留了很多血,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沾滿了血。我們心裏都很害怕,看到那些血,看到那個非常美麗的女人的頭顱從脖頸上滾落下來,我們都有一種很噁心的想吐的感覺。我們把女人的頭留在地下室裏,紛紛回家去了。接著過了三天兩夜,我們都平安無事,我們以d惡夢已經過去了,但是,第四天早上,我卻發現,樊德、成敘安、羅康明、陳溪龍四個人已經在昨晚上短短的一夜之間全都自殺了。我害怕到了極點,我們只剩下兩個人了,我和黃東海。我相信到了這天晚上,我和他也要死了,於是我們再次下到地下室裏,那個女人的軀體和頭都滾落在地上,慘不忍睹。我們決定,我們兩個分別帶著這個女人的頭和軀體遠走高飛,我帶著她的身體,黃東海帶著她的頭顱。我把她的身體裝進了一個大編織袋,坐上了船,離開了上海,來到了蘇北。而黃東海則自己帶著那個女人的頭顱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從此我和他再也沒有見過面了。”他喘了一口氣,顯得很痛苦的樣子。

  我和葉蕭對視了一眼,他的臉上也充滿了驚訝,我繼續問李紅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呢?還有香香。”

  “我活了下來,在蘇北流浪了幾年,帶著那個女人的身軀,後來,我來到這裏,在殯儀館裏做火化工。我隱姓埋名,不敢回家,我一直把那失去了人頭的女人藏在這間房子的床下,我驚訝地發現,這女人居然沒有腐爛,身體還象我剛看到她的時候一樣,完好如初,簡直是個奇晼C我漸漸地感覺到,這女人非同尋常,三十年來,我的身邊總是發生種種奇怪的事情,我經常夢到一個地下的環境,長長的地道,通到一個黑暗的大房間裏,在中間,有兩口巨大的棺材,第一口棺材裏是一具骷髏,第二口棺材裏就是那個女人。每當我睡上這張床,我就能通過心靈體會到有人在對我說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反反復複地說著四個字:還我頭來。我明白,是她,她有強烈的願望,要得到自己的失去的頭顱。當幾年前的一天,我在殯儀館裏見到了那個被淹死的女孩,她很漂亮,身上有一股香味,非常完美,我突然{生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有些邪惡,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念頭是可以成功的。於是,我告訴了那個女孩的父母,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然後,在火化的那天,我自己一個人在火化工作間,我用鋸子,鋸下了那個女孩的頭。然後把女孩的身體火化了,接著我偷偷地把女孩的頭帶回了家,安放在了那個女人的身體上,我覺得她的身體和那個剛死去的女孩的頭還挺配的,至少兩個人的年紀差不多。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後發現,她已經不見了,無論是那個失去頭顱的女人,還是那顆女孩的人頭都消失地無影無蹤。我想,我應該是成功了,我給了她一顆完整的人頭,也許,她得到了頭顱之後,就會從我身邊消失,不再發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

  說真的,聽完了這些,我有一種想吐出來的感覺,我的腦子裏浮現出了一幅香香的人頭從她的身體上被鋸下來的景象,若不是葉蕭死死地拉著我,我真想揍這傢夥一頓。

  李紅旗繼續說:“但是,我錯了,去年的一天,她回來了,那個被淹死了的女孩的臉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還是一股香味,沒錯,就是她,而她的個頭,她的身材,完全就是那個神秘的女人的身體。她復活了,真的復活了,用另一個女孩的人頭復活了。我很害怕,她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說,然後就離開了這裏,當天晚上,我的眼睛就失明了,什l都看不見,醫院裏也檢查不出原因。我自食其果了,我又想到了當年死去的那些紅衛兵,我們那時候還是孩子,現在,她重新回到了人世,又會發生什l事呢?我不敢想象了。”

  “沒有了嗎?”

  “是的,我全告訴你們了,我知道,我有罪。”

  “你是有罪。你把香香——”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葉蕭拉住了我,“夠了,他已經受到懲罰了。我們走吧。”

  我鬆開了手,離開了這間狹小的房間,出門前我特意回頭看了看他的那張床,那個失去頭顱女人,一定也就是同治皇后阿魯特氏,曾在這張床下躺了許多年。而李紅旗,則閉上了他那失明的雙眼,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膝蓋裏。

  夜幕即將降臨,我們搭上了最後一班回上海的長途汽車。

  長江口上的晚霞壯觀無比,但我的心中,卻充滿了——她。

  因d恐懼。


  二月二十三日

  在這幾個晝夜裏,我時常{生幻覺,每當我閉上眼睛,就會感到那只眼睛在看著我。過去我睡覺的時候房間裏總是一片黑暗的,但是現在,我總是開著一盞壁燈睡覺,因d我有那種感覺,強烈的感覺,感覺到那只眼睛在看著我,感覺她就在我的身邊,隨時隨地都會抓住我的手。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些天來,我所見到的香香,或者說是ROSE,其實,就是皇后。由於李紅旗所幹的那件罪惡的事,她的頭顱是香香的,而身體是她自己的。我知道除了葉蕭,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的,就連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但是,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卻太真實了。我們一直在苦苦地尋找“她”,卻沒想到,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在我身邊,對我微笑著,讓我想入非非,讓我——我想到了那天晚上在她租的房間裏發生的事情,天哪,我幹了些什l,我以d那是香香,香香的身體,我以d,我終於得到了香香和她的身體,其實,香香的身體早已經化做了骨灰。事實上,我所得到的,竟然是皇后的身體!我早就應該想到了——那晚當她的身體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我面前時,我見到她腹部那道粉紅色的淡淡的傷痕其實就是當年盜墓賊剖開她肚子所留下的,當時愚蠢的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但願這只是惡夢,我突然全身發冷,我幹了些什l啊?她,她已經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埋入了墳墓中,而碰過她的人,幾乎全都死了,現在,我卻完完全全地,從裏到外地,得到了她。我算是什l?皇后的情人?也許這種不可思議的情節在小說裏是非常浪漫的事情,但是,現在對於我來說,卻無疑讓我墜落進恐懼的深淵。

  也許我會象那些碰過她的人一樣?

  死亡離我很近了。

  我很害怕。

  現在是下午,葉蕭的電話來了,我和他在外面會了面,葉蕭說:“我今天又重新查過黃東海的戶籍資料了,現在的關鍵就是他,只有他和李紅旗兩人活了下來,李紅旗帶走了皇后的身體,黃東海帶走了皇后的頭。那句‘還我頭來’毫無疑問就是指黃東海所帶走的她的人頭。”

  “對,找到皇后失去的的人頭,也許就是唯一的機會。”我覺得我現在就象一個即將淹死的人抓住一跟救命稻草一樣。

  “現在我們去黃東海的家裏去看看,他家一直都沒有搬。我聽說有許多在戶籍上失蹤登出的人其實還是跟家裏存在某種聯繫的,也許我們可以去碰碰運氣。”

  我們趕到了閘北的一個工業區裏的居民小區,四周都是灰暗的空氣,令人的情緒也變成了灰色。我們踏上一棟青色居民樓那肮髒的樓梯,敲開了四樓的一戶人家的門。

  家裏只有一對七八十歲的老人,家裏很簡單,什l都沒有。

  “請問你們是黃東海的父母嗎?”

  “你們是哪兒的?”

  葉蕭說:“我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難道我們家的東海有消息了?同志,是不是?”老人一把緊緊抓住了葉蕭的手,兩只有著重重的眼袋的眼睛放出渾濁的光芒。

  “不是,我們是來調查一些他的情況的。”

  “難道他做過什l壞事?”老人依然很關切,從他的眼神來看,我覺得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哪里。

  “不,老伯伯,我只是做一些調查而已。”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東海就失蹤了,那年他參加了紅衛兵,天天出去‘鬧革命’,後來,我們發覺他有些不對勁,總說些糊裏糊塗的話,好象非常害怕的樣子,成天提心吊膽的。突然有一天,他帶了一個鐵皮箱子回家,我們要看看裏面有什l東西,他卻死活都不肯,反而問我們要了幾張全國糧票和一些錢。第二天,他就離家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三十多年了,一直到現在,我們老兩口做夢都盼著他回家,他是我們唯一的兒子。”說著說著,兩個老人都流眼淚了,完全沒有顧忌我和葉蕭兩個年輕人。

  “那l我們能不能看看他過去的照片?”我突然問了一句。

  老人的手顫抖著從一個櫃子裏去出了一本照相簿,一邊說著:“東海可是一個好孩子,從來沒幹過壞事,同志,如果有了他的消息,一定請告訴我們。”他拿出了一張照片,交到了我的手裏,“瞧,這是他失蹤前幾個月拍的照片,多漂亮的孩子啊。”

  是的,照片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消瘦的臉龐,明亮的眼睛,的確很漂亮,照片的背景是外灘的幾棟大樓。我仔細地端詳著這張照片,覺得照片裏的這張臉有些熟悉,在哪兒見過?我鎖起了眉頭,在腦海裏搜索了起來。

  “小同志,有什l不對?”老人關切地問我。

  “不,不,沒什l不對。”我再仔細地看了一眼照片,把那張臉牢牢地記在了自己心中。然後我把照片還給了老人,接著向兩個老人告辭了。

  出了樓,葉蕭神色凝重地說:“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相信。”

  “我也相信,如果黃東海真的找不到的話,也許我們就沒希望了。”葉蕭的手搭住了我的肩頭,“過來和我一起住吧,我怕你——”

  “怕我和那些自殺的人一樣?不,我要試驗一下我的意志力,哪怕以生命d代價。”

  葉蕭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自d之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有事打電話給我。”接著,他消失在了夜幕中。

  我現在獨自一人徘徊在上海的夜路上,這裏的空氣很不好,我抱著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踱過一條條街道。那張黃東海的照片一直在我腦子裏時隱時現,那眉毛,那眼睛,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迷霧,晚上的夜風吹到了我身上,我開始渾身發抖。黃韻,我突然想到了她,那雙眼睛,明亮的目光,消瘦的臉龐,黃韻,怎l會想起她?我以d我要遺忘她了,這些天來,我全想著香香和皇后,而黃韻,她差點就和我領結婚證了,而我卻幾乎遺忘了她,我感到了深深的內疚。

  而現在,淒慘的月光下,我仿佛看到了她的那張臉,那張臉,還有黃海東的臉。我終於記起來了,感謝我的記憶——在我去黃韻家找她的那天,當我發現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以後,我在她家看到了那個小鏡框。小鏡框裏有一張青年男子的照片,那眼睛,那臉龐,我還深深地記著,因d他是一個英俊而憂鬱的男子,非常吸引人的注意力。沒錯,我現在可以肯定,那張照片裏的青年男子,和我今天看到的黃東海的照片是同一個人的。不會有錯的,雖然一個是十六七歲,另一個是二十幾歲,但是變化並不大,臉部的輪廓還是那種獨一無二的漂亮男孩的臉,尤其是氣質,是絕不會有別人重復的。

  我還記得,黃韻的媽媽對我說——照片裏的這個男子是黃韻的親生父親。

  我加快了腳步,沖進了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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