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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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員創作】 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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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冬至前夜
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的話,冬至就等於一天裡的子夜。所以,冬至的前夜是名副其實的漫漫長夜,天黑得特別早,也特別地冷,太陽總是若有若無地掙扎著要提前下班,彷彿患了黑暗恐懼症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線以下去。我站在窗前,望著遠方沒有月亮的烏黑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我匆忙地拉上了窗簾,打開了電腦開始上網。今天的網上沒什麼特別的消息,我和我的一個朋友聊了一會兒,就下了線。我開始寫一篇新的小說,剛寫了個開頭,原本想好的靈感卻突然枯竭了,再也記不起來了。我總覺得今天不對勁兒,我打開了郵件箱收郵件,總共只有一封新Mail,發件人是林樹,我的一個老同學兼好朋友。內容很短——

  我的朋友:

  當你收到我的這封信以後,立刻就到我家裡來一次,馬上就來,一分鐘也不要遲疑,好嗎?我現在等不及了,快,你一定要來。                                                                                                                                          林樹

  他什麼意思?讓我晚上到他那裡去,那麼冷的天,那麼遠的路,他那兒離我家距離一個小時的車程呢,這不要了我的命。我看了看他發出的時間,距現在只有半個小時。而現在已經快11點了,難道真有這麼重要的事?會不會開我玩笑?不過林樹不是這種人,他這種比較嚴肅的人是不太會跟別人開玩笑的,也許真的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
  我在房間裡徘徊了一圈,然後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最後還是決定去一次。
  出了門,發現地上有好幾圈黃色的灰燼,不知是誰家燒過錫箔了,我特意繞道而行。走到馬路上,才發覺天氣要比我想像的還要冷,風不知從什麼地方竄出來在半空中打著忽哨。商店都關門了,開著的便利店也是了無生氣的樣子。人行道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就連馬路上的汽車也非常少。我等出租車等了很久,我清楚地數著在空曠的黑夜裡迴響的自己的腳步聲。
  終於等到了一輛出租車。駕駛員三十多歲,挺健談的:「先生,今天晚上你還出去啊。」

  「有點急事。」

  「明天是冬至啊。」

  「呵呵,我不信這個的。」

  「我也不信,可是今晚這日子最好還是待在家裡。今天做完了你這筆生意,我馬上就回家,每年的今晚我都是提前回家的。」

  「為什麼?」

  「鬼也要出租車的嘛。因為今晚和明天是鬼放假的日子。沒嚇著你吧,呵呵,開玩笑的,別害怕。」

  車上了高架路,我看著車窗外的城市。桑塔納飛馳,兩邊的高層建築向後掠過,我如同在樹林中穿行。迷濛的黑夜裡,從無數窗戶中閃爍出的燈光都有些晦暗,就連霓虹燈也彷彿卸了妝的女人一樣蒼白。
  不知怎地,我心神不安。
  車子已經開出內環線了。林樹的家在徐匯區南面靠近莘莊的一個偏僻的居民區,七樓,100多個平方,離地鐵也很遠。上個月林樹說他的父母到澳大利亞探親去了,要在那兒迎接新世紀,所以現在他一個人住。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要有點心理素質的。
  我看了看四周,現在車子開在一條小馬路上,雖然林樹的家我常去,但我從沒來過這條馬路,黑夜裡看不清兩邊的路牌,只能看到遠處黑黑的房子,要麼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車子打著大光燈,照亮了正前方,光亮的柏油路面發出刺目的反光。而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裡的大海,我們的車就似大海裡一葉點著燈的扁舟,行駛在迷途的航線上。
  我索性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車子載著我在黑夜裡漫遊。在半夢半醒中,車子忽然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車外一棟棟黑黑的居民樓,的確到了。我下了車,司機只收了我個整數,零頭不要了。然後他迅速掉轉車頭開走了。
  我懵頭懵腦地向前走著,不住地哆嗦,小區的弄堂裡不見一個人,兩邊樓房裡只有零星的窗戶還有光線透出,可能是幾個半夜上網的人。我不斷地呼出熱氣,像一團清煙似的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無影無蹤了,只有幾朵烏黑的雲漂浮著。風越來越大,從高空中向下猛撲而來,捲起一些細小的碎屑,在空中飛舞。不知哪家的塑料雨棚沒有安裝好,在大風中危險地顫抖著,搖搖欲墜,發出巨大的聲音,就像是一隻拳頭砸在了上面。
  忽然我好像聽到了前面有什麼聲音,「彭——」那聲音很悶,像是哪家的花盆敲碎了。
  我加快了腳步,在林樹家那棟房子下面,我發現有一個人倒在地上。
  我屏著呼吸靠近了幾步,在樓前的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看清了那個人的臉,那是我的朋友林樹的臉。一攤暗紅色的血正迅速地從他的後腦勺下向外湧出。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抬腕看了看錶——子夜12點整。
  冬至到了。
2.冬至
林樹的臉是那麼清晰,白白的,一絲痛苦也沒有,就像是解脫了什麼。當他要張開嘴說話的時候,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我對他大喊,你快說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時,我從夢中醒來了。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我躺在床上,昨夜發生的事是真的嗎?是的,是真的,我想起來了,林樹給我一份Mail要我到他家去,當我在子夜12點趕到他樓下的時候,他卻跳樓自殺了。然後我報警,在公安局折騰了半夜,到清晨6點才回到家,然後蒙頭就睡,直到現在。
  我起來吃了點東西,電話鈴響了,是我的同事陸白打來的,他請我平安夜晚上和他們一起出去玩。他早就說過了,但我一直沒確定,因為聖誕對我的意義不大,但現在林樹出了事以後我的心情很緊張,我馬上就在電話裡同意了。
  我出門坐上一輛中巴去了嘉定鄉下,一個小時以後,我來到一座公墓前。今天是冬至了,這裡的人很多,上午的人應該更多。我在門口買了一束花走進墓園。雖然天很冷,陽光卻不錯,很溫和,灑在墓園四周的田野上,周圍有許多大樹和蘆葦,一些鳥在歡快地鳴叫著。我走進最裡面的一排墓碑,在一個名字前停了下來,墓碑上鑲嵌著一張橢圓形的照片,一個18歲的女孩正在照片裡微笑著。我輕輕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然後看著照片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一聲奇怪的鳥鳴把我從沉思裡拉了出來,我抬頭看了看天,那隻鳥撲搧著翅膀飛走了,只有冬至的陽光糾纏著我的瞳孔。周圍的一些墓碑前,人們按照傳統的方式給死去的長輩磕頭,也許這是他們一年中僅有的幾次彎下尊貴的膝蓋,另一次該是清明。隨著祭奠先人的古老儀式,四處升起許多燒冥幣和錫箔的煙,那些清煙裊裊而起,如絲如縷,在空中舖展開來,彷彿已在另一個世界。我又想起昨晚那個出租車司機的話,不知怎麼,喉嚨突然癢癢的。
  晚上回到家,我沒有開電腦,把燈關了,一片漆黑中,我獨自看著窗外冬至的夜色。整個晚上我一直沉浸在對林樹的回憶中,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選擇自殺。他這個人性格是很溫和的,但也不是那種特別內向的人,家庭還算和睦,條件也不錯。他是個大網蟲,一直夢想進網絡公司工作,年初他好幾次參加幾大網站的招聘,但都沒有成功。在兩天前,他終於被一家財力雄厚的大網站聘用了,要知道,在現在網站紛紛裁員的時候,學歷一般的林樹還能應聘成功簡直是個奇跡。在他收到聘用通知書的當天晚上,就立刻請我在外面吃了一頓火鍋,那時候他眉飛色舞,春風得意,誰知道第二天居然就跳樓了。實在沒理由啊。
  我胡思亂想了很久,慢慢地陷進了沙發中,忽然我好像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那人影靠近了我,一點光線不知從哪裡照了過來,照亮了那張臉——香香。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那張臉平靜地看著我,沒有回答,然後又悄悄地隱進黑暗中了。我急忙從沙發裡跳了起來,打開燈,房間裡卻只有我一個人。原來剛才我睡著了,也許做了一個夢。現在我的精神太脆弱了,已經瀕臨崩潰了。
  我上了床倒頭就睡,卻始終睡不著,直到我聽見一種熟悉的聲音,或遠或近地飄蕩著,鑽到了我的心臟中。
3. 平安夜
「多美的夜色啊。」陸白的女朋友黃韻倚著浦東濱江大道的欄杆,她染紅了的頭髮在風中飛揚著。又是一個聖誕夜。
  我們總共有七八個人,雖然說好了平攤,但這回陸白帶著女朋友,堅持要自己請客。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陸家嘴,盡情地吃喝玩樂,只有我的心情比較沉重,幾乎沒說什麼話。陸白今年28歲,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條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卻非常漂亮,是個難得的美人。他們是網上認識的,也該算是網戀的一大成果,一開始的時候可以說是打得火熱,但後來黃韻就對陸白不太滿意了,可能是嫌陸白的相貌一般吧,看來網戀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的。陸白常向我訴苦,說女朋友對他越來越冷淡,上個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他甚至到處求教讓女孩子回心轉意的秘訣。
  在濱江大道邊,我看著對岸的外灘燈火,還有身後的東方明珠。20世紀最後的一個聖誕夜,一路走來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卻依然抑鬱。陸白忽然摟著女朋友大聲地向我們說:「我和黃韻決定結婚了,明年的春節請大家吃我們的喜酒。」
  這讓我們吃了一驚,原來以為他們兩個馬上要分手的,沒想到現在居然要結婚了,太突然了。我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神,卻什麼都沒看出來,他滿臉笑容,卻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興了,沒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這種幸運的事都會這樣的。我看了看時間,快12點了,把這個時間讓給他們的兩人世界吧,於是我向陸白道別,其他人也紛紛識趣地走了。只留下他們兩個在黃浦江堤邊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還有許多一對一對的在寒風中依偎著。我豎著領子,沿著黃浦江走了幾十步。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那又高又尖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劃過平安夜的空氣,我脆弱的心臟彷彿有瞬間被它撕裂的感覺。我捂著胸口,那顆心簡直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這時我聽到許多人奔跑的聲音,而女人尖厲駭人的叫聲還在繼續。我回過頭去,看到發出尖叫的正是陸白的女朋友黃韻。我愣了一下,隨即衝了過去,我擠開人群,看到人們都在往黃浦江裡張望,我也往江裡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捲起一陣寒風,一個人影在江水裡撲騰掙扎著,升上一些微弱的熱氣,然後漸漸地消失在冰涼刺骨的滾滾波濤中。

  「陸白!」黃韻繼續向黃浦江裡叫喊著,「他跳到黃浦江裡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會游泳,說不定真的會跳下黃浦江救人的,但我不會水,一點都不會,跳下去等於自殺。周圍的人也在頻頻地搖頭,一片歎息聲,就是沒有一個人敢下水。這時一個穿著黑色新制服的警察也過來了,警察看了看黃浦江,奈地搖了搖頭,他說自己也不會游泳,然後他對著對講機說了幾句話。很快,一艘小艇駛到了江面上,他們好像不是來救人的,而是來打撈的。我回過頭去,不敢再向江中張望,渾身發著抖,抱著自己的肩膀。黃韻的呼救聲也停息了下來,她不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江風中,像一尊美麗的雕塑。
  一個小時以後,陸白終於被打撈上來了。慘不忍睹,我無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過的他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他被裝進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鏈,像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輛運屍車。
  一個警察在詢問著黃韻。她斷斷續續地回答:「……忽然,他忽然變得神情凝重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警察催促著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著我後面,接著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飄忽不定,時遠時近。我看了看四周,什麼東西都沒有。最後,最後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轉身翻過欄杆,就跳進了黃浦江裡——」她不能再說了。
  我不明白她說的話,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麼都沒有。那究竟是什麼?

4. 聖誕
我約了這個女孩——黃韻,我知道這是不合時宜的,但我必須要這樣做,以解開我心中的團團疑問。在一個風格簡潔的咖啡館裡,我獨自等了很久,當我認定她不可能來,而起身要走時,她卻真的來了。
  一身白衣,染成紅色的頭髮也恢復了黑色,在黃昏中遠看她就好像古時候為丈夫守喪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發現她憔悴了許多,沒有化妝,素面朝天,卻更有了一番風味。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的語調很平靜。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你們大概都在猜測為什麼陸白會自殺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確沒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為無緣無故,所以才可怕。」我輕輕抿了一口咖啡,都快涼了,接著說,「而且偏偏是在宣佈你們兩人準備結婚的日子裡,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們應該知道,在上個月,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們分手了。他很傷心,但這不能改變我的決定。就在幾天前,他發給我一個Mail,告訴我他上個星期專門去了趟普陀山,為我的媽媽上香祈求平安。媽媽上個月被診斷出得了惡性腫瘤,就在那天晚上動手術,手術難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難完全痊癒。他知道我媽媽是非常相信這個的,媽媽幾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進香。就在我收到這封Mail的晚上,我媽媽的手術成功了,而且一點後遺症都沒留下來,主刀的醫生也感到非常驚訝,連稱是奇跡。我立刻對陸白改變了看法,被他的誠意深深感動了,所以——」

  「以身相許?對不起。」我冒昧地接話了,我沒想到還有這種事,陸白真的去過普陀山嗎?我不知道。

  「可以這麼說,我很感激他,其實我也不相信這種東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議。」

  「我很傻吧,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現在想起來,我做出和他結婚的決定實在太輕率了,僅僅因為一件純屬巧合的事就決定婚姻,我實在難以理解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那麼迷信。也許我不該說這些話,這是活著的人對死去的人的褻瀆。我對不起陸白,其實,我並不愛他,我只是當時頭腦發熱而已。這就是我一時衝動要和他結婚的原因。你會認為我是一個輕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嗎?是啊,未婚夫屍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聲,「但願陸白能原諒我。」我的臉突然紅了。我知道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對不起,你別誤會。」接著,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訴了她。
  她平靜地聽完了我的敘述,淡淡地說:「我認識一個心理醫生,他開著一家心理診所,很不錯的,你可以去那裡調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這個,知道嗎?」她遞給我一張那個心理醫生的工作名片。

  「忘記我吧,再見。」然後她走出了咖啡館。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黃昏的暮色中,我仔細地想著她的最後一句話,「忘記我吧」。什麼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圍,全是一對對的男女。
  我獨自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5. 12月26日
上海西南角有著無數幽靜的小馬路,被梧桐覆蓋著,夏天裡是一片蔥鬱,樹影婆娑,冬天的風情卻像是在某個歐陸的城市裡。在這樣一條馬路上,我照著名片上心理診所的地址拐進了一道寬闊的小巷,推開一棟小洋樓的門,門上掛著牌子——莫醫生心理診所。
  那是種外面看上去很舊很老,其實內部裝修得很新的房子,門廳不大,在樓梯拐角下有一張辦公桌,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正在接電話。她的語調輕快,好像在說著什麼業務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給了我一個稍候的眼神。
  她的臉讓我想起一個人,我非常驚訝,我瞬間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誰?

  「歡迎你來到我們診所。」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沉思,接著她說出了我的名字。

  「怎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過我們你要來的,請上樓,醫生在等著你。」

  我在樓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著,我也還給她一個微笑,但我想當時我的微笑一定顯得非常僵硬,因為看到她,我的心頭已升起了一團迷霧。
  推開樓上的一間房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坐在寬大的轉椅上。他的眉毛很濃,濃得有些誇張,雖然鬍子剃得很乾淨,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兩腮。與我的想像有一些距離。

  「請坐。」他自我介紹說,「我姓莫,你就叫我莫醫生好了。對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來說:「是黃韻告訴你我要來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嗎?」

  「不能算好朋友。」

  「沒關係,慢慢就會變成好朋友的。」他說這話的神情變得很曖昧,「我聽說她的男朋友跳黃浦江自殺死了,而且他們已經決定結婚了,太遺憾了。」

  「那晚我也在場,的確很奇怪。」

  「哦,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黃韻的好朋友嗎?」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這來看病。好了,言歸正傳吧,你是來看病的,是不是?」

  「我沒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覺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辯解,我不想讓別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聽我說,每個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沒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醫生說完以後走到窗口把窗簾拉了起來,那是種非常少見的黑色的大窗簾,很厚實,幾乎把光線全遮住了,整個房間籠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幹什麼?」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他不回答,走到我面前從抽屜裡取出了一截白蠟燭。然後他點燃了蠟燭,在一點燭光之下,周圍似乎更加黑暗了。漸漸地,除了燭光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了,眼前彷彿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布幔的中心畫著一塊小小的白點。這個白點在慢慢地移動著,忽左忽右,像是風,也像是一個上下左右移動著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間覺得這像一隻眼睛,只有一隻,不是一雙。我彷彿能從其中看出它長長的睫毛,還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間,是一個黑洞般的瞳孔。這瞳孔深邃幽遠,像個無底洞,深深的水井,沒人知道它的盡頭,也許通向我的心靈。

  「你看到黑洞了嗎?」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黑洞——物理學意義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質的,黑洞附近的空間和時間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說是顛倒的,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現象都可以在黑洞中得到解釋。」

  我說不清現在我是閉著眼睛還是睜著,我覺得現在我像一個盲人,什麼都看不到,世界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現的眼睛。那是誰的眼睛,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我見過這隻眼睛嗎?這隻眼睛已經牢牢地印在了我心裡。
  我還看到了這隻眼睛在變化,充滿了一種憂傷的眼神,它在注視著我,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個獨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說話,我覺得我們之間可以達到某種交流。在這個意義上,眼睛就等同於嘴巴,甚至可以說,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這隻眼睛征服了。我已經開始喪失了「我」的意識,我已經沒有「我」了,我會和這隻眼睛合而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願意。我猛然睜大了眼睛,大喊了一聲:「讓我走!」忽然,那隻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隻點燃的蠟燭,還有拿著蠟燭的一個人影。我搖了搖自己的頭,辨清了方向,衝到窗前,拉開了那厚重的窗簾。陽光像決堤的江水一樣衝進了房間,我沐浴在陽光裡喘息著,像一隻野獸,我這才發現自己流了許多汗。

  「你不該打斷我對你的治療。」莫醫生平靜地說,但他的語氣好像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對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這種治療。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過於堅強了。」

  「我能走了嗎?付多少錢?」我急於擺脫這傢伙。

  「你當然可以走,我這裡一切都是自願的。至於錢,治療沒有結束我不收錢。」

  我「登、登、登」地衝下了樓梯。樓下那個接待的女孩不見了,她的那張熟悉的臉又浮現在我心裡,她去哪兒了?我又回到了樓上,推開門,卻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醫生說話。

  「還有什麼事?」醫生微笑著問我。

  「沒,沒什麼。」我木訥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

  「ROSE,你還是送送這位先生吧。」

  原來她叫ROSE。她一言不發,卻面帶微笑地送我下了樓,走到門外的小巷中,這時她才輕輕地說:「你真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神秘兮兮地說。

  「難道剛才他在給我治療的時候你也在房間裡?」

  她卻抿著嘴不回答,給了我一個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剎那間讓我想到了剛才在「治療」的時候看到的那只神奇的眼睛。難道那不是燭火,而確確實實就是她的眼睛嗎?

  「別胡思亂想了,下次再來吧,我等著你。」

  我向她道了別,走出幾步以後,回頭再看,她卻已經不見了。
  那隻眼睛——是她的左眼還是右眼? 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彷彿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第二章
6. 元旦

  今天是21世紀的第一天,當許多人在高樓大廈頂上或者是郊外海邊,頂著寒風迎接新世紀第一縷曙光的時候,我正在床上做夢。
  我這個人常常做夢,尤其是在清晨即將醒來之前。說來不可思議,有時候我會在夢中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從而甚至會自己導演自己的夢,像指揮一部電影一樣,把夢朝著自己想像的那個方向發展。而夢自身卻有一種抵抗,這種抵抗來自我意識之外的地方,常常使我在夢中遭遇意料不到的事,從而攪了我計劃中的好夢。
  我夢見了那束燭光,燭光變成了一隻眼睛,飄忽不定,讓我突然悟出了什麼。這回我終於戰勝了意識外的自己,把我從夢裡拉了出來,我使自己醒了。我仔細地回味著夢中的眼睛,平安夜的晚上,陸白自殺以後,警察在盤問黃韻的時候,我聽得很清楚,她說陸白在跳江前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其實什麼都沒有,而陸白的視線卻忽左忽右地漂移著,那麼他看到的那個東西(假定他的確看到了什麼東西)也是和我昨天在心理診所看到的燭光(眼睛)一樣是飄忽不定的。就像風,我們雖然看不到風,但風捲起的東西卻能讓我們看到風的軌跡,也許這就是原理,陸白看到的東西可能真的存在,只是我們無法看到罷了。
  吃完早飯我匆匆出門,才早上七點多,元旦清晨的馬路上非常冷清,沒什麼人,我下到了地鐵站。趕到站台,一班地鐵剛剛開走,四周只有五六個人,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的廣告。
  一個男人走到我旁邊坐下,他大概四十出頭,人很高,儀表堂堂,穿一件風衣,裡面是黑色的西裝,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全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也許是個高級白領,今天還上班嗎?他面無表情地坐著,直視著前方。
  耳邊響起了地鐵列車過來的聲音。
  那男人忽然抬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然後把臉朝向了下邊。接著轉到我的方向,幾乎與我面對著面,我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是模糊的,他在看什麼?我回頭看看四周,沒有什麼,後面只有自動扶梯。我再回過頭來,卻看到他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逕直向前面走去。
  地鐵列車即將進站了。

  「危險!」我站了起來。

  他無動於衷,竟然真的跳下了站台。
  列車進站了。
  緊急制動來不及了。一陣巨大的聲響刺耳地響起,我彷彿聽到了人的骨頭被軋碎的聲音。地鐵列車以其巨大的慣性,碾過了這段軌道,最後幾乎和往常一樣地停了下來。
  在這瞬間我的表情恐怖到了極點,好像被列車碾死的人就是我。我抬起頭,什麼都看不見,我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沒問題。
  他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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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好看的耶^^~辛苦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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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真的沒有把第七章PO上來...:混亂:
我已經用好了
已經把第七章補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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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長說~看的好累  
不過第七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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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少了一大段ㄋˊˋ
 
不斷前進,永不停止。 追吧! 追逐自己的夢。 逐夢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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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少了一段.......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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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恐怖
雖然看過不少恐怖小說但是這不是一般的恐怖
謝謝大大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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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不是普通的長(瞄了一下)...應該不錯看吧~
貼的很辛苦吧~謝謝分享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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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5. 2月25日

  走在月光下,我終於帶著從地下挖出來的鐵皮箱子回到了家裡,我喘了好幾口氣,再看看手錶,已經凌晨一點半了。

  我坐下來,雖然深更半夜,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看著這個鐵皮箱子,泥土弄髒了我的地板,我顧不了這些,從抽屜裡翻出來一些榔頭、鉗子、扳手之類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鐵鎖,我開始用鋼絲鉗去鉸鐵鎖,然後再用榔頭和扳手一塊兒上,費了我很大的力氣,再加上鐵鎖那麼多年了,早就生了銹,終於被我打開了。

  當鐵鎖斷開的一剎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軟了,我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後緩緩地打開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20歲出頭的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的頭顱。

  我的手在發抖,我把手伸進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頭。她有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長髮披散著,她閉著眼睛,神色安詳自若。接下去,我無法再用語言來描述她了,我只能說,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這一個字來形容,因為其他各種各樣的形容詞,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過了香香,超過了黃韻,超過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個死於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雙手捧著她的頭顱,我的手指在她殘存的脖子上,那柔軟的脖子,細膩的肌膚,我能用最直接的手指的觸覺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閉著的眼睛,看著她的嘴。我必須承認,她有一種衝擊力,視覺的衝擊力,這力量,使許多人命喪黃泉。我這才相信,那些人對她所產生的幻想和驚訝,甚至恐懼。

  如果由我來編撰清史,我會寫下這樣的字句——皇后阿魯特氏,一個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傷口,但有鋸齒狀割痕,顯然是用鋸子鋸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頸切面裡那些氣管和血管,就像剛被砍下來的一樣。

  然後,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繼續觀察著她,如果僅僅看她的臉,我絕對不會相信她早已經死去了,她像是睡著了那樣,一點痛苦都沒有,其實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們活著的人強加給她的痛苦。

  我不再顧忌了,我知道那些碰過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顧了,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臉,那柔軟的肌膚還富有彈性,我再摸摸自己的臉,除了她的皮膚更細膩之外,我無法分辨出我的皮膚和她的皮膚之間有什麼區別。我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遺忘了的檔案資料,那些人說的話,都是真實的。

  我終於找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頭顱。

  我打開了電腦,上了古墓幽魂,再次進入了最後的那個迷宮遊戲。我在迷宮中走了幾步,然後就在下面的對話框裡寫:

  我:我找到了你需要的東西。

  幾秒鐘以後,對話框裡彈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后。

  古墓幽魂:你有勇氣,也有智慧。還記得那個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園嗎?半小時以後,你趕到那裡,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的東西還給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著,我下線了。關上電腦,我把皇后的人頭捧在懷中,又放入了那鐵皮箱子,走出門去。

  時間已經是凌晨3點鐘了,我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我決定繼續步行,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了。我把那鐵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像直接抱著箱子裡皇后的人頭。在寒冷的夜風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經看過的一篇小說,叫《愛人的頭顱》,講的是古時候一個男子被砍了頭,他的愛人,一個美麗的女子,在夜晚,帶走了他被砍下的人頭,捧著這顆頭顱到了一片竹林中,給愛人的頭顱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後與這顆人頭一起生活。人頭一直沒有變,永遠都是一個青年男子的樣子,而那女子,卻在變老。幾十年後,那女子變成了老太婆,就捧著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頭躺進了墳墓。

  我覺得,我現在就像是那個女子,捧著那顆永存不朽的頭顱,走向死亡。

  夜色迷離,我的腳步聲在這個城市中迴響著,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熱了,我明白她的人頭正對著我的心臟怦怦跳動的地方。也許她能感覺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終於到了那個街心花園,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獨地站在那兒,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現的她曾在走過這雕像的時候對我說過——「石頭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會思考,他也有與人一樣的感情和思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活著的,他是永遠不死的。因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許,這就是她選擇這裡的原因。

  我走進了街心花園。樹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著我,看著我懷裡的東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著箱子裡她的人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出現。

  忽然,一陣冰涼的風襲來,一個影子,出現在了樹叢中。

  她來了。

  一身白衣,還是香香的臉,那股夜風中飄動的天生香味,嘴角閃著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說:「你怕我?」

  「不,我——」面對著她,我說不出話來。

  「別害怕。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潔白的手指在月光下發出白色的光澤,她繼續說,「我不會傷害你的,畢竟,你是第二個真正擁有我身體的男子。」

  我突然像被什麼東西打中了似的,心裡痛苦萬分,第二個男子,那麼第一個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嗎?我不敢想像下去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對不起,別說了。」

  她語調輕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實,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驚訝,也很佩服她,她說得很對,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麼:「最後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史書裡並沒有留下她作為一個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樹枝的枝。」

  阿魯特小枝,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東西拿去吧。」我把懷中的箱子遞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過箱子,並不打開,而是輕輕地撫摸著它,然後她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謝我,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著的人,都是無辜的。」

  她沒有回答,向我點了點頭,然後那張香香的臉給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接著,她轉過身,我突然對她說:「你不打開箱子看看裡面嗎?」

  「不用,我相信你。」說著,她走出街心花園,在茫茫黑夜中,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

  空氣中只留下那股香味瀰漫著。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發覺自己平靜了許多,那種恐懼,已經不復存在了。我又回頭看了看普希金,詩人正在沉思。我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了街心花園,我沒有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東方的天空在深藍色的背景底下發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腳步,向東走去。當我走到外灘的時候,東方已經霞光萬丈了,深藍色的夜空正在漸漸淡去,燦爛的朝陽正在黃浦江的那頭,蓬勃而出。終於,這神奇的一夜過去了。天色已白,許多從長江口飛來的白色海鷗在黃浦江上飛翔著,一艘巨大的輪船正劃破江面向大海開去。我看到那一輪紅日了,在陸家嘴的幾棟摩天樓的縫隙中,那輪太陽緩緩地升起,就像是在攀登高樓,而另一邊的月亮,還繼續掛在天空。

  外灘海關大廈上的大鐘響了,悠遠的鐘聲環繞在我的耳邊。

  我愛這座城市。

36. 3月1日

  我還活著。

  我在網上檢查了一整天,在網上已經再找不到古墓幽魂了,那個網址也消失了,各大網站所遭受的病毒也自動清除,他們的首頁鏈接都恢復了正常。

  突然,門鈴響了,我開了門,一個人站在我的門前,他遞給我一個紙盒子,急促地說:「我是快遞公司的,這是給你的快遞,請你簽收。」

  「給我的快遞?」我看了看這個紙盒子,包裝得還不錯,有點份量,我問他:「請問是誰發的快遞?」

  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這我不知道。」

  我在那張清單上簽了字,然後快遞員就離開了。我關上門,把紙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我不解地端詳了盒子片刻,然後拆開了包裝。

  一張熟悉的臉。

  香香!

  盒子裡裝著香香的人頭。

  我捧起她的頭,就像幾天前的那個晚上捧起皇后的頭一樣,她閉著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我把她的頭放進了我的懷裡,緊緊地抱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淚流滿面。

  香香,香香,我的香香。

  我還以為得到你了,其實,你已經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皇后把香香的人頭還給了我,對,她已經得到自己的頭顱了,她不再需要香香的頭了,她的確應該把香香的頭顱還給我,她做得對。

  香香,我永遠念著你。

37. 清明

  現在天還沒亮,天上掛著幾顆星星,公墓裡一個人也沒有,我翻過了牆,偷偷地走近那一排排陰森的墓碑。終於,我來到了一個墓碑前,墓碑上鑲嵌著香香的照片,她在照片裡對我微笑著。我打開我帶來的箱子,箱子裡,香香的人頭正安靜地睡著。

  也許是由於皇后的力量,香香的頭顱似乎也得到了某種奇蹟的支持,一個多月了,一點變化都沒有,完好無損,我決定,把她埋葬,讓她回歸於土地吧,我不願再看到那些與自然規律背道而馳的事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連靈魂帶肉體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生命不需要永存。

  我已經做出了抉擇。

  經過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消除了對墳墓的恐懼,似乎已經對挖墓這種事情熟能生巧了,用工具熟練地撬開了香香墓碑下的大理石蓋板,在不足幾十平方厘米的狹小空間裡,這就是香香的「地宮」了。她的骨灰盒,正安放在「地宮」的中間。我把箱子裡香香的頭顱輕輕地捧了出來,放到了她的骨灰盒的旁邊,讓她的頭顱回到身體邊上吧。

  然後,我迅速地跑到旁邊的花壇裡挖了許多泥土,然後回到香香的墓前,把這些泥土倒進了小小的「地宮」中。黑色的山泥像細沙一樣,從我的手指間向下滑落,覆蓋在香香的臉上,先是她的頭髮,再是耳朵,然後是嘴巴,最後是眼睛和鼻子,我看了香香的臉最後一眼,她是那麼安靜,那股香味還在飄蕩著。隨著最後一把泥土離開我的手指,香香的頭顱被完全覆蓋住了。

  入土為安吧。我的香香。

  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站起來,把香香的墓再清理了一遍,使別人看不出這裡曾被我動過。然後,我吻了吻墓碑上鑲嵌著的照片裡的香香。

  周圍樹林裡的鳥鳴開始了,預報著天色就快白了,我再看了看香香的墓碑一眼,別了,香香。

  我離開了墓園。

  我在墓園外泥濘的田野裡行走著,油菜花開,一片金黃,我似乎又聞到了香香的那股香味。我一直停留在這裡,8點以後,墓園內外就非常熱鬧了,一年只有一個清明,許許多多的人來到了墓園裡祭奠死去的親人。我在外面看到許多燒紙錢的白煙緩緩地從墓地中升起。

  我現在站在油菜花中,回想著從冬至以來發生的所有的事情,現在已經是清明了,一切都宛如一場噩夢。一切都應該結束了,葉蕭已經告訴了我,最近一個月以來,本市,包括全國各地,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前兩個月頻繁發生的無緣無故的自殺事件了。駭人聽聞的「病毒」消失了,不會再有人死了,因為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是的,我想,噩夢已經結束了。

  上午10點,我跟隨著一輛滿載著掃墓歸來人們的大巴回到了市區。

  我又聞到了這座城市的味道。我還要坐幾站地鐵,我下到了地鐵站,在站台裡等待著,不一會兒,一列地鐵疾駛而來,往車窗裡面看,可以看到這班列車裡擠滿了人。車停下來了,我向最近的一個車門走去,車門開了,湧出來許多人。忽然,在這些迎面而來的男男女女中,我看到了一張臉。

  絕美無比的臉。

  ——皇后。

  那顆我從地下挖出來的頭顱,這顆完美頭顱正牢牢地安在一個完美的女人的身體上,脖子上一點痕跡都沒有。沒錯,物歸原主了,她的全名是——阿魯特小枝。

  她看到了我,對我微笑著。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接著,列車的門關上了,迅速地開走了。站台上空空蕩蕩,四周沒有人,只剩下我和她兩個。

  「你好。」她主動對我說。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樣式是淮海路流行色櫥窗裡的那種,就像馬路上許多20出頭的女孩子一樣。

  我有些窘迫地說不出話,我不知道怎麼來稱呼她,是叫她皇后,還是小枝?我只有淡淡地說:「這世界真小。」

  「是的,你還好嗎?」

  「很好,你呢?」

  「我對你說過,我現在在一家網絡公司工作。」她笑著回答。

  「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時候,又一列地鐵進站了,我想我該走了,我對她說:「再見。」

  「有緣一定再見。」

  我走進了列車,人很多,我擠在車門口,我透過車窗,望著還站在站台上的她。她很完美。她還在看著我,向我揮著手,我也向她揮了揮手。列車緩緩開動,越來越快,帶著我進入了黑暗的隧道。

  我看著車窗外,黑暗中,我睜大著眼睛。

  我再也不怕黑了。

38. 尾聲

  生活像一杯白開水一樣,我再度於平淡中靜靜地生活著。

  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想把這些神奇的經歷,寫成文字,變成一部小說,以紀念那些離我遠去的人們。我打開了電腦,打出了標題——《病毒》。

  我面對著標題下的空白,許久卻不知道如何下筆,忽然,我的門鈴響了。打開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陌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你是誰?」我問他。

  「我叫黃東海。」

  黃東海?怎麼是他,我曾經竭力地尋找過他,我吃驚地說不出話,後退了幾步,把他迎了進來。他的身體瘦長,臉頰消瘦,明亮的眼睛,略顯憂鬱的神情,是的,不會是冒充的,他應該就是我在照片上見過的黃東海,只是頭上多了些白髮,膚色要比照片上的黑一些。接著,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生命科學研究所研究員黃東海。

  「你好,年輕人,我剛從遠方回來。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他的嗓音渾厚,慢慢地吐出了這些話。

  「你好。」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我知道,你認識我的女兒黃韻,她已經死了,其實,這就是對我的懲罰。」他的語調有些悲傷。

  「你為什麼要離開她們母女。」我大膽地問他。

  「當時我不知道我竟然會留下一個女兒,而且,那年我離開上海,是因為更重要的原因。」

  「你在逃避嗎?」

  「不,不是逃避。」他加大了聲音,「是探索,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在探索,探索一個秘密。這些事,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

  「不,年輕人,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你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嗎?」

  我點了點頭。

  「你錯了,你已經做了一件錯誤的事了。」他忽然以異樣的目光盯著我,讓我有些害怕。

  「錯誤的事?」我不明白。

  「為什麼把她的頭顱還給她,為什麼?」

  「為了許多人的生命。」

  「不,事實上恰恰相反。年輕人,你想問題太簡單了,你不應該滿足她的願望,你錯了,你鑄成大錯了。遲早你會明白的。」他重重地說著。

  「我不相信。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一個普通的女子,是神奇的命運,讓她經歷了人世間最悲慘的事,她是無辜的,她只是一個受害者。真正有罪的,是人們的貪婪,貪婪導致了她的痛苦,然後又導致了她對人們的報復,說到底,是人們咎由自取。現在,她已經得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了,她會平靜地生活在人們中間,不會再傷害到任何人。」我竭力為她辯解。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但這許多年來的飄泊,讓我改變了想法。我知道,她很美,美麗常會讓人產生同情。年輕人,你要清醒。」

  我猛地搖了搖頭:「為什麼你們都這樣說,為什麼?」

  黃東海緩緩地說:「在我離開上海之前,曾經特意帶走了她的幾根頭髮,因為那個時候我就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得到真相的。」

  「你知道真相了嗎?」

  他的表情卻極為複雜:「是的,最近幾年,我一直在我的研究所裡分析她的DNA。」

  「DNA?」我吃了一驚。

  「是的,通過研究二十多年前從她身上帶走的頭髮,結果相當驚人。她的DNA序列不同於現代人類。」

  「你說什麼?她不是人類?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有些不快了。

  他接著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查閱有關資料,幾個月前,我終於從北京的一家王府裡收藏的天文檔案中得到了線索。根據清朝的一名御用天文觀測員的記錄,在咸豐四年農曆十月十八日夜,北京的夜空中出現了不明飛行物。」

  我立刻驚訝地問:「你是說UFO?」

  他點了點頭:「對,當時的資料是這樣記載的——『咸豐四年十月十八日夜子時,京師北隅忽見光球一團,自西向東,形如巨卵,色紅而無光,飄蕩半空,其行甚緩。稍頃,光球漸停於蒙古正藍旗人崇綺府第之上,約一炊許後,向東遁去,不復見。』這個蒙古正藍旗人崇綺就是同治皇后的父親,而根據我所掌握的資料,同治皇后阿魯特氏出生於咸豐五年,也就是公元1855年的農曆七月三十日。」

  我想了想說:「也就是說,在不明飛行物出現於崇綺家上空之後的九個多月之後,阿魯特氏就出生了?」

  「沒錯,現在你可以聯想到什麼?」黃東海問我。

  我搖了搖頭,難以置信地說:「難道——她與外星生命——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所以,在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是如此地令人不可思議,因為她的生命形態根本就不同於人類。好了,我相信你會明白的。既然已犯下大錯,那麼,該來的總要來的,誰也逃不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然後說,「我走了,你好自為知。」

  我忽然清醒了過來,跟在他身後說:「不,請你別走。」

  但他還是走出了門,然後他把有力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說:「噩夢還沒有結束,噩夢才剛剛開始。」

  他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我關上門,一陣冷風從窗戶縫隙中襲來,我打了一個哆嗦。我又坐回到電腦前,看著屏幕裡的小說標題「病毒」,靜靜地回想著黃東海剛才對我說過的話。我又感到了那種恐懼,我以為已經擺脫這種恐懼了,不,人永遠都擺脫不了恐懼。

  我關上了電腦。匆匆地睡下。

  我夢見了一個女人,她有一張完美的臉,雪白的肌膚,她行走在一片黑暗中,赤裸著身體,我能看清她的腹部,有一條淡淡的疤痕,我看清楚了——在她的腹中,正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一個蜷縮著的胎兒。

  她就是皇后阿魯特小枝。

  噩夢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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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2月23日

  在這幾個晝夜裡,我時常產生幻覺,每當閉上眼睛,就會感到那隻眼睛在看著我。過去我睡覺的時候房間裡總是一片黑暗的,但是現在,我總是開著一盞壁燈睡覺,因為我有那種感覺,強烈的感覺,感覺到那隻眼睛在看著我,感覺她就在我的身邊,隨時隨地都會抓住我的手。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些天來,我所見到的香香,或者說是ROSE,其實,就是皇后。由於李紅旗所幹的那件罪惡的事,她的頭顱是香香的,而身體是她自己的。我知道除了葉蕭,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的,就連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但是,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卻太真實了。我們一直在苦苦地尋找「她」,卻沒想到,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在我身邊,對我微笑著,讓我想入非非,讓我——我想到了那天晚上在她租的房間裡發生的事情,天哪,我幹了些什麼,我以為那是香香,香香的身體,我以為,我終於得到了香香和她的身體,其實,香香的身體早已經化做了骨灰。事實上,我所得到的,竟然是皇后的身體!我早就應該想到了——那晚當她的身體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我面前時,我見到她腹部那道粉紅色的淡淡的疤痕其實就是當年盜墓賊剖開她肚子所留下的,當時愚蠢的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但願這只是噩夢,我突然全身發冷,我幹了些什麼啊?她,她已經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埋入了墳墓中,而碰過她的人,幾乎全都死了。現在,我卻完完全全地,從裡到外地,得到了她。我算是什麼?皇后的情人?也許這種不可思議的情節在小說裡是非常浪漫的事情,但是,現在對於我來說,卻無疑讓我墜落進恐懼的深淵。

  也許我會像那些碰過她的人一樣?

  死亡離我很近了。

  我很害怕。

  現在是下午,葉蕭的電話來了,我和他在外面會了面,葉蕭說:「我今天又重新查過黃東海的戶籍資料了,現在的關鍵就是他,只有他和李紅旗兩人活了下來,李紅旗帶走了皇后的身體,黃東海帶走了皇后的頭。那句『還我頭來』毫無疑問就是指黃東海所帶走的她的人頭。」

  「對,找到皇后失去的的人頭,也許就是惟一的機會。」我覺得我現在就像一個即將淹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現在我們去黃東海的家裡去看看,他家一直都沒有搬。我聽說有許多在戶籍上失蹤註銷的人其實還是跟家裡存在某種聯繫的,也許我們可以去碰碰運氣。」

  我們趕到了閘北的一個工業區裡的居民小區,四周都是灰暗的空氣,令人的情緒也變成了灰色。我們踏上一棟青色居民樓那骯髒的樓梯,敲開了四樓的一戶人家的門。

  家裡只有一對七八十歲的老人,家裡很簡單,什麼都沒有。

  「請問你們是黃東海的父母嗎?」

  「你們是哪兒的?」

  葉蕭說:「我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難道我們家的東海有消息了?同志,是不是?」老人一把緊緊抓住了葉蕭的手,兩隻有著重重的眼袋的眼睛放出渾濁的光芒。

  「不是,我們是來調查一些他的情況的。」

  「難道他做過什麼壞事?」老人依然很關切,從他的眼神來看,我覺得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哪裡。

  「不,老伯伯,我只是做一些調查而已。」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東海就失蹤了,那年他參加了紅衛兵,天天出去『鬧革命』,後來,我們發覺他有些不對勁,總說些糊里糊塗的話,好像非常害怕的樣子,成天提心吊膽的。突然有一天,他帶了一個鐵皮箱子回家,我們要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他卻死活都不肯,反而問我們要了幾張全國糧票和一些錢。第二天,他就離家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30多年了,一直到現在,我們老兩口做夢都盼著他回家,他是我們惟一的兒子。」說著說著,兩個老人都流眼淚了,完全沒有顧忌我和葉蕭兩個年輕人。

  「那麼我們能不能看看他過去的照片?」我突然問了一句。

  老人的手顫抖著從一個櫃子裡取出了一本照相簿,一邊說著:「東海可是一個好孩子,從來沒幹過壞事,同志,如果有了他的消息,一定請告訴我們。」他拿出了一張照片,交到了我的手裡,「瞧,這是他失蹤前幾個月拍的照片,多漂亮的孩子啊。」

  是的,照片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消瘦的臉龐,明亮的眼睛,的確很漂亮,照片的背景是外灘的幾棟大樓。我仔細地端詳著這張照片,覺得照片裡的這張臉有些熟悉,在哪兒見過?我鎖起了眉頭,在腦海裡搜索起來。

  「小同志,有什麼不對?」老人關切地問我。

  「不,不,沒什麼不對。」我再仔細地看了一眼照片,把那張臉牢牢地記在了自己心中。然後我把照片還給了老人,接著向兩個老人告辭了。

  出了樓,葉蕭神色凝重地說:「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相信。」

  「我也相信,如果黃東海真的找不到的話,也許我們就沒希望了。」葉蕭的手搭住了我的肩頭,「過來和我一起住吧,我怕你——」

  「怕我和那些自殺的人一樣?不,我要試驗一下我的意志力,哪怕以生命為代價。」

  葉蕭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自為之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有事打電話給我。」接著,他消失在了夜幕中。

  我現在獨自一人徘徊在上海的夜路上,這裡的空氣很不好,我抱著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踱過一條條街道。那張黃東海的照片一直在我腦子裡時隱時現,那眉毛,那眼睛,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迷霧,晚上的夜風吹到了我身上,我開始渾身發抖。黃韻,我突然想到了她,那雙眼睛,明亮的目光,消瘦的臉龐,黃韻,怎麼會想起她?我以為我要遺忘她了,這些天來,我全想著香香和皇后,而黃韻,她差點就和我領結婚證了,而我卻幾乎遺忘了她,我感到了深深的內疚。

  而現在,淒慘的月光下,我彷彿看到了她的那張臉,那張臉,還有黃東海的臉。我終於記起來了,感謝我的記憶——在我去黃韻家找她的那天,當我發現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以後,我在她家看到了那個小鏡框。小鏡框裡有一張青年男子的照片,那眼睛,那臉龐,我還深深地記著,因為他是一個英俊而憂鬱的男子,非常吸引人的注意力。沒錯,我現在可以肯定,那張照片裡的青年男子,和我今天看到的黃東海的照片是同一個人的。不會有錯的,雖然一個是十六七歲,另一個是二十幾歲,但是變化並不大,臉部的輪廓還是那種獨一無二的漂亮男孩的臉,尤其是氣質,是別人絕對重複不了的。

  我還記得,黃韻的媽媽對我說——照片裡的這個男子是黃韻的親生父親。

  我加快了腳步,衝進了茫茫夜色中。

34. 2月24日

  天色還是那麼陰沉,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時間賽跑。我獨自走進那條擠在商務樓中間的弄堂,推開那扇石庫門房子的大門,走上陡陡的樓梯。我敲了敲門,黃韻的媽媽給我開了門。

  「怎麼是你?」

  「對不起,阿姨,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快進來吧。」我走進了屋子,黃韻的那張黑白照片掛著,她依然在向我微笑。然後,我看到了梳妝台上的那張年輕男子的照片,那張憂鬱消瘦英俊的臉,獨一無二,絕對是他——黃東海,我不會認錯的。

  「黃韻已經走了整整一個月了,你是來上香的嗎?」她平靜地說。

  一個月?對,黃韻是大年夜守完歲以後死的,到今天整整一個月了。她離開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月,而我幾乎遺忘了她,我不敢再看她的照片了,我低下頭,給她敬了一炷香。然後我回過頭看著黃韻的媽媽,看得出,她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一個和黃韻一樣漂亮的女子,風姿綽約,結果卻紅杏出牆,現在,她卻顯得老了許多。

  「阿姨,其實我來是因為別的原因,我知道這些問題對你來說可能非常敏感,不方便回答,但是,卻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我想知道,黃韻的親生父親是不是叫黃東海?」

  「對,你怎麼知道?」她顯得很驚訝,其實我也覺得自己運氣比較好,我原來以為黃東海失蹤以後應該改名換姓的,看來他沒有這麼做。

  「阿姨,我不想探究別人的隱私,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黃韻的死很可能與他有關。」

  「他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不是,但有間接的關係,請你相信我,現在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楚,也許以後我會給你解釋的,我只想知道,黃東海的情況,全部的情況,你知道多少,就請告訴我多少。」

  「一切都要說嗎?」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是不會告訴我的,我的年齡能做她的兒子,問這些她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實在不妥當,我只能做一些讓步:「阿姨,我明白你很為難,那好吧,你認為純屬個人隱私的事就不必說了,但關於黃東海的事情請你告訴我吧。求你了。」我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說。

  她卻出乎我的意料,淡淡地說:「都是些過去的事,告訴你也無所謂啦。」她看著自己女兒的遺像,對著照片裡的黃韻笑了笑,然後也對我笑了笑,非常自然,就像黃韻還在她面前一樣,我覺得她真是個非同一般的女人。

  接著,她緩緩道來:「那是1976年的時候,我的父母早就被打成右派去了內地接受再教育,我一個人住在家裡。當時我既沒有去上山下鄉插隊落戶,也沒有進廠做工人,初中一畢業,就進了街道的生產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吧,不會明白什麼是生產組的。做的無非是糊糊火柴盒,裝訂紙張之類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產組裡來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就是黃東海,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是生產組這種地方,也沒人去過問。他很少和別人說話,但是他什麼活都肯幹,生產組裡多是女同志,我們也樂意把重活髒活留給他幹。他每天晚上都睡在生產組的小倉庫裡,那裡是間四面漏風的小房間,對著馬路,潮濕陰冷。冬天裡,在那地方過夜簡直會被凍死。於是,我可憐他,就讓他搬到我家裡來住了。那些天裡,這整棟石庫門裡就我一個人住,趁著沒人注意,他在我家裡住了幾天時間。他一直隨身帶著一個鐵皮箱子,用鐵鎖鎖著,從來不讓我碰這個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著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戶邊上,看,就是這個窗戶,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是石庫門的天井。」

  我走到窗邊,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裡除了中間的過道,四周都是泥地,種了許多普通的花草。

  黃韻的媽媽繼續說:「那晚,我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看到天井裡有個人,正握著一把鐵鍬似地東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別明亮,那個人抬頭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臉,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黃東海的臉。他的身邊放著那個被他當作寶貝似的鐵皮箱子,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著,他似乎沒有發覺我,他還在賣力地挖著,挖了好幾個鐘頭,挖出一個很深很深的坑,大約有一個人這麼深,最後,他把那個鐵皮箱子埋進了坑裡,又把挖出來的泥土再全部掩蓋上,弄得嚴嚴實實地,一點挖過的痕跡都看不出來。然後,他就走出了大門,我以為他只是出去走走,卻沒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9個月以後,黃韻就出生了。20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間很多情節,比如她和黃東海之間的事情,僅僅是可憐他才讓他住到這裡來的嗎?也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看了看梳妝台上那張黃東海的照片,他的確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憂鬱,也許的確能讓女人來同情可憐他。當然,那些曖昧敏感的事,就讓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這些,對我來說,我已經知道最重要的內容了。

  我又把頭靠在窗邊,從這裡可以望到不遠處幾棟高檔商務樓閃閃發光的玻璃幕牆,我指著下面的天井說:「阿姨,下面天井裡一直沒人動過嗎?」

  「沒人動過,八幾年的時候,樓下的人家在這些泥地上種了許多花草,你看,就是天井裡的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綠色,黃東海埋那個箱子的具體位置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開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確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過去也種過一棵同樣高大的山茶,就是這個樣子的。早春時節開花,現在應該正是花期,奼紫嫣紅地開了一片。這時候,我看到有個中年人走進天井,在給那些花澆水。小時候我家住在底樓,也在天井裡弄了個泥壇種葡萄,並不太深,大約只需往地下挖幾十厘米就行了。剛才黃韻的媽媽說黃東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樓下人家種花的話,應該不會挖得那麼深,也不會發現黃東海埋在地下深處的那個鐵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一會兒,依著窗口,呆呆地看著下面的天井。

  「你怎麼了。」黃韻的媽媽在叫我。

  「哦,沒什麼。」

  「我能說的全都說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聲,說了聲再見,最後看了黃韻的遺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門口,剛要跨出門,黃韻的媽媽在我身後說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門每晚都不上鎖的,樓下種花的那家人大約10點半以後睡覺。」

  我回頭對她笑了笑。然後走下了陡陡的樓梯。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她已經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門不上鎖,意味著晚上我可以進來,樓下種花的人家10點半以後睡覺,就是說,10點以前最好不要來挖那泥地下埋著的箱子,以免被人發現。我在心裡對她說了聲謝謝。

  現在是下午3點鐘,我在外面遊蕩著,腦子裡全是那只埋在天井地下的鐵皮箱子。天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也許是一大筆錢,不過當時的錢放到今天大概也不值多少,也許是金子,也許是什麼機密文件,也許是皇后的人頭。

  也許什麼也沒有。

  如果黃韻的媽媽說的都是真的,那麼這只箱子已經在地下放了20多年了,誰能保證20年來沒有任何人動過那塊地呢?老實說,那個石庫門弄堂能夠在高層建築的夾縫中保存下來已經是奇蹟了,如果,如果那箱子裡面真的是皇后的人頭,那麼那地方沒有被夷為平地像周圍一樣造起高樓大廈,一定是萬分幸運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頓晚飯,然後跑到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上,花了20塊錢,向一個民工買了一把鐵鍬。接著,靜靜地在一個小角落裡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我的手錶指針指向了晚上10點半。

  我握著鐵鍬走進了黑暗中的弄堂,樣子非常奇怪,給人一個建築工人或者是裝修隊的小工的感覺。10點半以後的弄堂裡顯得非常蕭條,沒什麼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庫門前,輕輕地推開虛掩著的門,步入了天井。底樓的燈全滅了,樓上的燈也滅了,我不知道黃韻的媽媽是否在看著我,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找到了那棵開放著的山茶,雖然今天白日陰沉,晚上卻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棵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羅花,它開得那樣鮮艷美麗,也許是由於它的下面埋著一個女人的頭顱的緣故。

  對不起了,美麗的山茶,我掄起了鐵鍬,刨開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樓睡著了的人家聽到,不過,誰知道他們到底睡了沒睡,我必須冒險。我刨了幾下,很快就挖斷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麗的花朵在劇烈地搖晃著,紅色的花瓣片片飛落,最後,隨著折斷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像個美麗女子的殘骸。我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踩著花瓣繼續挖了下去。我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情,動作不得要領,又加上不敢弄出太響的聲音,不一會兒就已經渾身流汗了。

  在銀色的月光下,我繼續揮舞著鐵鍬,就像一個地地道道的盜墓賊在盜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種預感,我離她越來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讓我暫時減輕了害怕對我造成的恐懼與不安,我的鐵鍬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鬆軟,所以,我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也許這是因為這片泥土被黃東海挖過的緣故。我想像起了20多年前,黃東海在這裡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現在要把他埋的東西再挖出來,他那張獨一無二的憂鬱的臉又浮現在我面前,我的手漸漸地有些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挖到能容下一個人的深度了,還好,沒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這個深度一般都會有地下水的。我跳進了自己挖的坑裡,有一種進入墳墓被活埋的感覺,因為我現在能感到自己腳底的泥土裡有著什麼東西。我彎下了腰,在狹小的空間裡,用自己的手挖著。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塊金屬,是鐵皮,我繼續用手指挖,或者摳,直到我的手指幾乎麻木了,我終於挖出了一個箱子,冰冷的鐵皮箱子。

  我緊緊地抓著這箱子,就像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鐵皮讓我發熱的身體冷靜了下來,我把箱子舉過頭頂,放到了地面上,接著我從坑裡爬了出來。我摸著這個從地底挖出的箱子,從地下帶出來的泥土氣息衝進了我的鼻孔中,再迴環纏繞於我的身體裡。如果我是盜墓賊,我想這個就是我盜取的寶貝,如果它裡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東西的話。我看到箱子蓋上有一把鐵鎖,我知道現在還不能打開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抬頭看了看樓上的窗戶,也許她在看著我,不管她看沒看到,我向樓上的窗戶鞠了一個躬。然後我丟下了鐵鍬,拿起鐵皮箱子,推開門,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樓下種花的人家,會驚奇地發現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美麗的山茶已經毀了,他們也許會認為是哪個精神病干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著一個鐵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帶到警局,打開箱子發現真有顆人頭,那我就完了。我走進一條無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攔出租車,洶湧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著我恐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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