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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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像很久沒來貼小說哩~(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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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一 部 ‧ 約 瑟



  我的意思是,你刻意去一個你知道會有罕見蝴蝶的地方,但是一無所獲,下次再去時,你雖然沒有存心要發現什麼,結果得來全不費功夫,牠就憩息在你面前的花朵上。就像人們說的,束手就擒。 ◎符傲思《蝴蝶春夢》

  約瑟走到浴室門口,將門打開。

  他還不知道那東西已經進來了。



  這天,有一對母女來到位於街角的一間寵物診所,因為在前一天,這位還在唸小學的女孩在診所前看見流浪貓領養的告示,於是,向來喜歡小動物的她便興高采烈地回去告訴父母這件事,而他們認為讓女兒養隻寵物也無妨,或許可以培養女兒的責任心,或是了解生命的意義之類的也說不定──總之,正因如此,於是隔天下午,女孩的母親便帶著她來到這裡。

  這間寵物診所的醫師是一個年紀頗輕,有著一頭金髮與漂亮藍眼睛的男子,他在這裡開業已有兩年多,這裡的人幾乎都很喜歡他,原因除了他英俊的外表外,當然就是他友善的態度,以及似乎與生俱來的熱忱與耐心。

  當她們走進診所時,醫師原本正在忙一些似乎頗重要的事,但當他看見她們時,卻仍露出他一貫友善的笑容,並親切地詢問她們的來因,完全沒有任何因受到打擾而顯得不耐煩的態度,加上他原本就討人喜歡的外表,可以說當下就立刻讓這對從未踏進這裡的母女對他,以及這間窗明几淨的診所產生了好感。

  「請問這裡現在還有小貓嗎?我們想要領養一隻。」

  「喔,當然,還有兩隻,就在後面。」

  沒過多久,女孩就高高興興地抱著一隻才幾個月大的小貓咪,並牽著媽媽的手回家了。

  此時,診所又再度剩下醫師一人,他也重新投入了剛剛的忙碌狀態,一切與稍早那對母女來之前沒有兩樣。

  玻璃門再度被打開,這次走進來的是一個戴著毛線帽的褐髮男子,下巴蓄著短髭,粗黑框眼鏡後深色的眼睛透著疲憊,儘管現在已是下午,他看來卻好像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醫師抬起頭,卻沒有像剛剛一樣露出和藹的笑容,相反的,他有一瞬間只是愣在那裡,定定地凝視著眼前的來人。

  「約瑟,我的貓這幾天一直拉肚子,你能不能幫我看看?」男子似乎沒注意到對方的目光,只是不耐煩的將手中提著的箱子放到檯上,而箱中有一隻灰毛的公貓。

  「喔……我看看。」醫師──也就是約瑟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很快地將注意力放在貓的身上,沒讓對方發現到自己的異狀。

  「這隻是雷依吧,雨果最近還好嗎?」約瑟問道。

  「雨果被珍妮帶走了──其實我本來希望她兩隻都帶走,照顧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麻煩死了。」

  約瑟笑了一下。「你沒跟她說?」

  「當然說了,但她堅持要留一隻在我這裡,我有什麼辦法?她說我心思太不細膩,而且我們又沒有小孩,所以照顧一隻寵物對我有好處──真是莫名其妙。」

  「那……你跟珍妮現在是怎樣?還沒離成?」

  男子嘆了口氣:「贍養費的事啦、還有其他一大堆有的沒的,想到就累,我現在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實在沒力氣再去想這些。」

  「沒辦法,這種事都是我們男人比較吃虧,女人大可以裝可憐博取同情,其實最大受害者還不都我們。」

  「唉,我還真羨慕你沒這種困擾,記著,千萬別結婚啊,那會害慘你一輩子的。」



  診所歇業後,約瑟走到後方的隔間換上大衣,關著小貓的籠子就在距他不遠處,白天那對母女帶走了一隻,現在就只剩下一隻了。

  他走近籠子,伸出手指逗弄籠內的小貓,但小貓卻緊靠著內牆,並朝他齜牙咧嘴,全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像是有什麼很恐怖的威脅就在眼前一樣。

  約瑟毫不以為意,只是對牠笑了笑:「拜託,我又不會吃了你。」

  但小貓仍充滿警戒。

  「好吧,不逗你就是了。」約瑟聳聳肩,轉身去將燈關掉,卻沒關成。

  在他大衣袖口下伸出的並不是人類的手。

  他靠著牆壁,咯咯地笑了起來。「真是……難道到現在還控制不好嗎?

  籠中的小貓發出似乎是威嚇的叫聲,但約瑟沒理牠,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恢復原狀,等到他能夠充分控制它的外表後,才將手伸了伸,接著將燈關掉。

  鎖上診所大門後,他走在清冷的街上,回他──正確的說應該是「以前的約瑟」的家,他知道他並不是約瑟,但他也知道他偽裝得很不賴,沒人發現這個彬彬有禮,而且又討人喜歡的寵物醫師──約瑟‧P‧麥林在幾個月以前就死了,如今只是一個偷走他腦內資料與外表的生物活在這裡面而已──當然剛開始他不是很能適應,但他進步得很快,如今他可以毫不費力地繼續原本約瑟在這條街上的行業,沒人起疑。

  因為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他的同類們已經這樣生活了好幾百萬年,漂流到一個新的地方,然後偽裝成那裡的生物,融入他們的生活,進而暗中繁衍,最後整個星球都被他們所佔領。

  不過,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很清楚在同類中,他已經是最後一個倖存者了。

  他知道他終究會在這星球上孤獨死去。

  他獨自佇立在紅綠燈前,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雖然在這樣的街上是看不見半顆星星的。

  如果遇見同類,他會知道。

  他很清楚宇宙間已經沒有他的同類了,因為如果有,他會知道。

  但今天遇見那個人時,他為什麼會有那麼奇怪的感覺?

  那傢伙明明就是人類,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當然也無能與他進行繁衍的人類。

  可是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覺得對方身上有同類的味道。

  不解。

  真奇怪,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人的事了。

  他很想再見到那人一次,他想搞清楚為什麼他會在對方身上感應到同類的味道。

  也許他可以──不,現在說這個還太早。

  但如果那人真的是同類──或至少是有可能成為同類,他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這天下午,他在郊區公路上看見一隻灰毛貓的屍體。

  這條路上經常有卡車通過,有時候附近人家的寵物跑出來,不幸慘死輪下,也不是少有的事。

  但那隻死貓讓他覺得很眼熟,於是他下車察看。

  那隻貓是雷依。

  牠是莫瑞‧蓋勒──也就是那個褐髮男子的貓。

  整件事其實沒什麼懸疑性──莫瑞的住處就在附近,而且又是一個人住,雷依很明顯是在主人不注意的時候跑了出來,然後被哪個粗心大意的司機當場撞死。

  莫瑞大概還不曉得這件事。

  他將貓屍抱了起來,然後回到車上,往莫瑞家的方向開去。



  當他抵達莫瑞家時,雷依的主人正站在門口,邊敲著飼料罐邊喚著寵物的名字,看起來有點蠢,不過這不能怪他,畢竟他還不知道惡耗。

  當他下車時,莫瑞還一臉茫然地盯著他。「約瑟?」

  「呃……莫瑞,我剛剛經過附近公路的時候看見你的貓……」

  「公路?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牠死了,我看到的時候,牠已經不曉得躺在那裡多久了。」

  莫瑞有些愣然地望著他:「死了?」

  約瑟點點頭,並轉身將車內的貓屍抱出來交給莫瑞,只是莫瑞看來還是一愣一愣的。

  「呃……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特地把牠送來。」

  「我很遺憾。」

  「沒什麼好遺憾的,反正我早知會有這天了,這附近卡車那麼多……」莫瑞皺起眉頭:「早知道當初應該堅持讓珍妮把兩隻都帶走,她住的地方比這裡安全多了。」

  「你要把牠埋在哪裡?」

  「不知道……大概後院吧。」

  「要我幫忙嗎?」

  「不用,我自己來就好……你不是還有事?」

  「沒有啊,我只是剛好經過附近而已。」這是謊言,但沒什麼大不了。

  「嗯……那要不要進來坐一下?喝點熱的什麼的。」

  「不打擾的話。」約瑟笑道。



  約瑟拿著熱咖啡,站在後院門口看莫瑞埋葬貓屍,結束後,莫瑞將鐵鍬插在一旁,然後蹲在土堆前,沒有說話。

  約瑟以為他在哭,走上前去才發現他沒有,他只是很鬱卒地盯著雷依的墓而已。

  「你知道,雖然照顧這隻東西是有點麻煩……」莫瑞嘆了口氣。「但是,一想到現在連這傢伙都不在了……」

  他沒再說下去,約瑟也不認為他會再說更多,因為再說下去就會觸及到一般男人在這種時候不想表現出來的部份了。

  約瑟沒吭聲,只是靜靜盯著莫瑞的後頸及背脊。

  他有點想拍拍莫瑞的肩膀,說幾句這種時候該說的話,但他終究沒這麼做。

  莫瑞似乎還沒有進屋去的打算,於是約瑟走進屋內,讓他與雷依獨處。

  他很自動的走到廚房去,將咖啡壺中的咖啡又倒了一些到杯子裡──他跟莫瑞──不,應該說是約瑟‧P‧麥林這個人跟莫瑞早就很熟了,以前約瑟也來過這裡不少次,只是,現在在這裡的人已經不是約瑟了,所以他此時正開始用一種既熟悉又好奇的眼光在審視這間房子。

  莫瑞的屋子遠離市區,除了附近的一大堆樹之外,沒有其他的鄰居。

  這裡很安靜,非常地安靜。

  他在莫瑞還沒注意到之前,便溜進了屋主的書房。

  架上擺了許多書──泰半都是他知道但從沒真正讀過的書,而另一部份書背上的作者名則印著「莫瑞‧蓋勒」,他很自然地隨手取了一本下來,他早知道莫瑞的職業,但他從不知道他寫的內容是什麼,因為這部份的資料就連約瑟的腦袋裡也沒有。

  那本書的名稱叫做《蜘蛛女》。

  他沒有從頭開始讀起,反正他只是隨便翻翻,並沒有認真想看,於是他一下子便翻到書的中間,隨意瀏覽了一段文字:

  史塔德知道他得逃出去,他非得逃出去不可,他不知道接下來蜘蛛女還會對他做什麼,但他很肯定一定還有什麼事會發生──而光是知道這點就夠讓他恐懼了。

  他被那怪物囚禁在此處,孤立無援,唯一能依賴的只有他自己──不,嚴格說起來他的確還有一個足以依賴的對象,他現在的一切完全只掌握在對方手上。

  那就是把他軟禁在這裡的蜘蛛女。

  全天下最不值得依賴的對象。

  卻也是他現在只能依賴的。

  他發現,最可怕的其實不是蜘蛛女。

  而是逐漸習慣於現在這種狀態的自己。

  雖然這種想法實在很可恥,但有時候他其實暗自期待蜘蛛女進來看他,她並不總是令他恐懼,偶爾,她會對他略施小惠,令他在高度戒慎的壓力下稍稍放鬆緊繃的神經。

  只要想到有時候──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他居然會有點喜歡蜘蛛女這個怪物,他就感到恐怖。

  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瘋掉。

  瘋到愛上蜘蛛女。

  他害怕的就是這個。

  他蜷起身軀,靠著冰冷的牆角,口中喃喃唸著一個名字。

  「珍……」

  他知道珍必定很擔心,因為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怎麼了。

  他心愛的珍現在必定在等他回來,他知道她會等的,因為珍就是這樣的女人,嫻靜,美麗,而且忠貞。

  他感到自責,他自責被抓來,自責為什麼自己到現在還被困在這裡。

  他一定要逃出去。

  「史塔德。」一聲軟語傳來,有一瞬間,他還以為是珍的聲音。

  史塔德轉過頭來,看見她一絲不掛,火紅的波浪狀長髮如瀑般流瀉而下,與白晢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

  她站在那裡,微笑望著他。

  她是蜘蛛女。


  「約瑟,你在看什麼?」

  約瑟這才從書頁中回到現實世界,他轉過頭來,看見莫瑞正站在門口,一臉饒富興味的盯著他看。

  「喔,我在看這個。」他將書闔上,把書還給莫瑞。

  莫瑞盯著封面,一邊眉毛挑了一下:「真稀奇,你居然會看我的書?」

  「只是隨手翻一下而已。」約瑟一向不怎麼喜歡莫瑞寫的東西,他很清楚。

  莫瑞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然後走到約瑟旁邊,將書塞回架上,有那麼一刻,他就在約瑟伸手便能觸及的範圍。

  「你幹麼那個臉?想看的話我可以借你啊。」莫瑞注意到他的目光,覺得他看起來有點怪怪的,不禁好笑起來。

  「不用了,我真的只是隨便翻翻。」他客氣地笑道。

  莫瑞歪頭盯著他,看起來有點小失望。「喔。」

  「對了,我也該走了。」

  「這麼快?不多留一下?」

  約瑟帶笑地搖了搖頭。

  「好吧,不過有空可以常來啦,一個人住在這裡實在是有點無聊。」

  「這裡很清幽啊,有什麼不好?」

  「你來住看看就知道了,老兄。」

  約瑟知道他在開玩笑。



  回程的路上,他在附近店家買了一本平裝版的《蜘蛛女》,然後當天晚上就看完了。

  他實在不能理解以前的約瑟為什麼不喜歡這本書。

  《蜘蛛女》是比較血腥,比較犬儒,約瑟一向不喜歡這樣的東西,他對那種廉價的通俗沒有興趣。

  他該怎麼辦呢?他現在既已身為約瑟這個人,卻在喜好上與約瑟有那麼大的差別。

  沒有任何人能傾聽真正的他。

  要偽裝一個人,就得徹頭徹尾都是他才行。

  他疲憊地躺在沙發上,閉上雙眼,手放在額上。

  他現在才發現他其實很累。

  一直一直都在假裝另一個人,很累。

  他不能改變,不能承認自己其實不是那個人,不能讓人發現他跟原來的那個人不一樣。

  真不曉得以前那些同類是怎麼辦到的。

  也許他們根本沒有這種困擾,也許他們沒有自我,也許他們一輩子反正就是庸碌地偽裝過日子。

  但他很清楚自己跟他們不一樣。

  要是有人知道就好了,要是有人認識真正的他就好了。

  他將書拿起,翻到剛剛看完的最後一頁,那個未完待續的結尾令他著迷。

  他想知道史塔德跟蜘蛛女後來到底怎麼了,史塔德逃出去了嗎?蜘蛛女真的死了嗎?珍又是不是真的有在等史塔德歸來呢?

  這些他全都想知道。

  可是他該去問莫瑞嗎?

  那樣莫瑞就會知道他看了,就會知道他其實喜歡這本書,就會知道他很想看續集。
  就會知道他不是約瑟。

  因為莫瑞跟約瑟太熟了,他們從小就認識,甚至不用太多言語,莫瑞就會一眼看穿他。

  他喜歡莫瑞,也喜歡他的書。

  這種感覺已經快要超過界限了。

  從莫瑞的書中,他總覺得可以窺見、貼近作者的心靈,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跟莫瑞是可以心靈相通的,莫瑞寫下的東西他可以接收得到,他甚至差點以為莫瑞寫的就是他自己。

  他喜歡蜘蛛女,他覺得這個角色跟自己像極了。

  蜘蛛女跟他一樣,也是獨自一人,孤零零地漂流到這裡。

  但他也很清楚,在閱讀的過程中跟他有類似感覺的人,在這地球上八成還有成千上萬人吧。

  莫瑞在字裡行間針對的並不是只有他。

  但他知道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對許多讀者而言,書中的那個世界跟那些角色便已足矣,他們也許會想再進一步認識作者,但他們一定會去預設、想像作者的內心、個性,在那上面強加諸美好的幻想,他們喜歡的,不是真正的作者,而是他們想像中的作者。

  他跟他們不一樣的是,他認識莫瑞,莫瑞是怎麼樣的人、他從小到大的種種事情他都清楚得很。

  雖然那泰半只是他從約瑟的記憶所得來的資訊。

  如果這只是一種錯覺,那該怎麼辦?

  他將書闔起。

  他不覺得蜘蛛女是個可怕的怪物,她會那麼做,她會將史塔德囚禁起來,只是因為她孤獨。

  但他不願同情她。

  因為那就像在同情他自己。

  有一瞬間他閃過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不對,那想法在他腦中浮現過無數次,就像鬼魂般如影隨形,現在只不過是重新變得更加鮮明而已。

  好幾次他都想要抓住那傢伙,把他關在自己的蛛網裡。

  他不想再裝出現在這個好好先生的樣子──應該說,他大可以再裝下去,只是那前提是:有人認識真正的他。

  那個人選該會是誰?

  他很清楚,那個人選一直都是那傢伙。

  只能是那傢伙。

  非得是那傢伙不可。

[ 本文最後由 A.J.公爵 於 07-10-17 05:50 PM 編輯 ]
 
華麗的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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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漂流  好久不見~  發表於 07-10-1 09:02 聲望 + 5 枚
咩羊咩咩    發表於 07-9-30 10:56 聲望 + 4 枚
琥珀之瞳  公爵大的文筆真的很棒阿(鼓掌 期待續集喔  發表於 07-9-29 00:30 聲望 + 3 枚

  一個金髮的小男孩在林中跑著,在他身後則跟著另一個氣喘吁吁,眼看就快要跟不上他的小男孩。

  「小約……等我一下啦!」

  金髮的小男孩不耐煩地叫道:「噯!你很慢耶!跟不上就不要來了啦!」

  跟在後頭的小男孩這時跌了一跤,他褐色的鬈髮和著泥水沾黏在他的臉上,全身整個正面都濺滿了泥污。

  「你看吧!就叫你不要跟來了啊!」前頭的小約這時轉過頭來,看見男孩狼狽地趴在泥濘裡,非但沒半點擔心的神態,反倒還幸災樂禍地大叫。

  男孩從地上爬起,抹掉臉上的泥污,雖然他的年紀看來比較小,但他並沒有哭,只是眉頭緊皺成一團。

  「你又哭了吧!愛哭鬼!小莫是愛哭鬼!」

  「我才沒有哭!」

  小約不以為然地對他作了個鬼臉,然後又自顧自地跑走了。

  「小約!」

  他想追上去,卻沒了小約的蹤影。

  「小約?」

  風颯颯吹過樹林,他這才發現自己被獨自一人拋在這裡,四面八方的景致都沒有兩樣,不一會兒他就分不出來時的方向了。

  小莫開始想哭,但他又怕小約只是躲起來嚇他,等他一哭小約就會不知從哪冒出來,然後嘲笑他。

  他不哭,他絕對不哭。

  「小約……小約!」

  他在微暗的樹林中走著,突然間一道光線自身後射來,他轉過頭來,卻因迎面而來的光線太強而什麼都看不清楚,只隱約看見一個人形的影子朝他走來。

  在那個當下,他應該要尖叫出聲,可是他沒有,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眼前的東西不會傷害他。

  那個人形的東西全身都是白的──或者該說因為它看來有些半透明,而且微微透著光的關係,才使小莫認為那是白的,無論如何,在那個當下,他只是呆立在原地,看著那東西朝他走來。

  那東西的臉上──或至少該說像是臉的部位沒有表情,但小莫卻覺得它看來像在對他微笑,然後他哭了出來。

  為什麼他就這樣被丟在這裡?

  他一直哭,哭到停不下來,他沒有看清楚那東西的反應,但他知道它朝他伸手過來,最後停在他鎖骨部份的地方。

  一股燒灼感傳來,痛得小莫當場瘋狂尖叫,但他的身體卻無法動彈。

  那東西的手指在燒他,他只知道這件事。

  在他失去意識前,那東西的臉上仍然沒有半點表情。

  但他知道它在笑。



  莫瑞小時候有件事是約瑟從來不曉得的。

  那時候,約瑟擅自跑到附近的林子裡,莫瑞跟著他,但不一會兒,莫瑞就消失在他身後幾公尺之遙的地方,而他完全不知道莫瑞是怎麼辦到的。

  那個季節,所有的樹都是光禿禿的,沒有任何遮蔽物可言,沒道理當他回頭時會看不見莫瑞──更何況莫瑞那時離他並沒有很遠。

  幾乎就是在莫瑞跌倒,而他第二度回頭時,莫瑞就憑空消失了。

  那時,約瑟感到有一絲不安。

  之後,他往來時路上走回去,回程上他看見莫瑞平躺在一處滿是落葉的乾燥處,當時他差點以為莫瑞死了,直到他好不容易搖醒莫瑞他才鬆了口氣。

  莫瑞沒有說他出了什麼事,事實上他看來好像被什麼東西嚇到了,一句話也不肯講,雖然這讓當時的約瑟感到很火大,但他不知為何也感到有點不對勁──更重要的是,他害怕自己把莫瑞丟下來的事被大人知道後,他會被狠狠罵一頓,於是最後他只得趕快帶莫瑞離開那裡。

  莫瑞從那天之後,怪了好幾個禮拜,沉默得可怕,後來才慢慢恢復回來。

  而在那段時間,約瑟還是經常去找莫瑞,因為他怕莫瑞會跟大人告狀,說他把莫瑞一個人丟在樹林裡,所以在那段期間,他對莫瑞好得要命,直到他確定莫瑞不會跟任何人告狀後,他才恢復原本那種頤指氣使的德性。

  約瑟跟莫瑞的關係一直很微妙,他們不像是好朋友,但也不像是感情差。

  從小,約瑟就是那種大家都喜歡的好學生乖寶寶,莫瑞則是很悶很無趣的一個小孩子,老是獨來獨往,做些蠢事,而且動不動就會哭,所以沒人要跟他玩。

  但那時,因為約瑟家就在莫瑞家隔壁,所以大人們總是會要求約瑟,偶爾也讓莫瑞跟他一起玩。

  照顧一個各方面都比自己差的小孩,就某方面來說,其實讓約瑟頗有優越感──儘管他與莫瑞相處時經常感到十分不耐。

  對其他人,約瑟一向表現得很有禮貌也很討人喜歡,但對莫瑞他就很容易發火。

  他受不了莫瑞的無趣,於是經常表現惡劣,但一方面他又很火大自己為什麼總會對莫瑞這麼壞,於是他就更難給莫瑞好臉色看。

  明明他對別人從來就不會這樣。

  有時候,他會很想把莫瑞關起來,或是丟到哪個外太空,他就是這麼討厭莫瑞,也痛恨這麼討厭莫瑞的自己。

  有一次他真的差點辦到這件事,他把莫瑞關在儲藏室裡,任他在裡面大聲哭叫,對莫瑞這麼殘酷讓他感到很有優越感,讓他很痛快。

  不過後來他當然被大人痛罵了一頓,原因是莫瑞差點缺氧而死。

  從那之後,他就明白他那天的確是闖了個大禍,畢竟他討厭莫瑞,但他並不想害死他,如果莫瑞死了,他會內疚一輩子。

  莫瑞是長在他心上一顆醜陋的瘤,時時提醒他自己也有殘忍不堪的那一面,時時挑戰著他的理性,莫瑞只要靜靜地坐在那裡,甚至啥都沒做,他就會感到一股火大的感覺湧上來,很想走上前去甩他一巴掌,或是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

  他擺脫不掉莫瑞,不管走到哪莫瑞都會跟著他,問他為什麼要跟,他又什麼都不應。

  不管約瑟對莫瑞再壞,莫瑞好像都還是沒感覺──當然他被約瑟罵,被打時會哭,但就算被欺負得哇哇大哭跑回去,你以為他再也不會來找你了,沒過多久他又跟往常一樣站在同一個地方等你,像受過你一次恩情的癩皮狗一樣死纏著你不放。

  每次大家都說他們感情真好時,約瑟就覺得真是夠了!難道你們看不出來我討厭這傢伙討厭得要死嗎?

  所以當約瑟他們家終於搬離這個鎮上時,他簡直是高興得要命,甚至幾乎立刻就衝去找莫瑞,告訴莫瑞他很高興再也不用見到他了。

  但那天莫瑞得了重感冒,躺在家裡沒有辦法起來。

  莫瑞的媽媽告訴他,他可以去莫瑞房裡見他,但他不想被傳染,所以最後還是沒有去見莫瑞。

  雖然他沒有辦法當面再對莫瑞殘忍一次,但當他坐在爸爸的車上,最後一次看著這個小鎮時,他心裡想的是,當莫瑞知道他搬走後,一定會難過得要死。

  而光想到這點,他就很愉快。

  在那之後,他很快就忘記了那天在樹林裡的事,因為他欺負莫瑞的事反正也不只那一件,更何況,他根本沒興趣去知道莫瑞那天到底遇到什麼,莫瑞的一切對他來說就像病菌一樣,他連碰都不想碰。

  多年之後,當他得知莫瑞成了作家,雖然他早已沒有像當年一樣那麼厭惡莫瑞,但他終究沒去看莫瑞的書。

  如今,約瑟回到鎮上開了寵物診所,而莫瑞雖然早已不再住在原來的住址,但他始終待在這個鎮上,沒有離開過。

  約瑟知道,莫瑞反正就是這樣的人,終其一生都巴在同一個地方,就像藤壺一樣。

  他跟莫瑞至今還是朋友,一直都很熟稔,但熟歸熟,卻仍然不是那種摯交的關係。

  反正永遠也不會是。



  他知道,約瑟對莫瑞的感覺一直都很奇怪,約瑟一方面對莫瑞做過很多殘酷的事,但其實又不是真的想對莫瑞那麼做,因為他總是會感到內疚。

  儘管內疚,但還是討厭對方。

  他實在不是很了解人類的這種情緒。

  他是不是可以代替約瑟,以約瑟的身份重新做些補償?如果他現在對莫瑞好一點,那也是美事一樁吧。

  他是不是可以重新跟莫瑞成為好友?

   不是普通交情的那種,而是摯友,那種你不需要說,彼此就能明白的交情。

  可是他又明白自己想要的不只這樣。



  當門打開時,他看到的是莫瑞一臉不耐煩的神色。

  「約瑟,我怎麼覺得你最近常來找我啊?雖然我是有說過你可以常來──」

  「有嗎?沒有吧。」

  「抱歉,我現在正在工作,你還是先──」

  「你不會是在寫《蜘蛛女》續集吧?」

  「我就是在寫它沒錯,而且我寫到一半就被你打斷了──我不是不高興你來,只是我不喜歡在寫作時被其他事干擾。」

  「偶爾也該休息一下吧,莫瑞,你總不能一整天都窩在桌前寫啊,嗯?我帶了這個,如果帶回去會冷掉的。」約瑟提起一袋吃的東西。

  莫瑞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好吧,進來吧。」



  「老實說,我看了你的書。」

  莫瑞抬起眼來:「真的?哪一本?」

  「《蜘蛛女》。」

  「就是你上次在我這翻的那本嘛。」

  「嗯,坦白說,我發現它比我想像中有趣很多。」

  莫瑞沒有如他所想露出高興的神色,反倒有點腆然:「約瑟,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真的很喜歡那本書──對了,你剛剛說你在寫續集是嗎?」

  「慢著,就算你這樣講,我也不會把原稿給你看的。」莫瑞帶笑說道。

  「是嗎?真可惜。」

  莫瑞喝了一口啤酒,然後說道:「我很高興你喜歡──我是說,你居然會看我的書。」

  「人的喜好總會變的嘛。」約瑟笑道,然後停了一會兒。「對了,其實我覺得……我應該找個時間跟你道個歉。」

  莫瑞眨了眨眼:「道歉?道什麼歉?」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啦……搞不好你早就忘記了也說不定。」

  「你說說看啊。」

  「就是,我以前對你態度很差,這點我要道歉。」

  「以前?什麼以前?」莫瑞的表情好像聽到外太空語一樣。

  「嗯……就是小時候的事。」

  「拜託──那麼久以前的事!還以為你要講什麼哩!幹麼突然扯這個?」

  「也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以前不是有一次,我把你扔在樹林裡?」

  「我早就忘光了。」

  「拜託,你一定記得,那時你跌倒了,滿身都是泥巴,記得嗎?」

  莫瑞沒回答,只是揚起一邊眉毛盯著他看。

  「然後我沒管你就自己跑掉了,後來再轉頭看你的時候,你就不見了。」

  「我?不是你自己不見的嗎?」

  「看吧,你果然記得──後來我折回來的時候,才在一堆落葉上看到你,」他吞了吞口水,畢竟那其實不是他真正經歷過的事,他現在只是在複述別人的記憶而已。「那時我還以為你死了。」

  莫瑞乾笑道:「對,我記得那回事。」

  「那時我問你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句都沒回我。」

  「……我一直都沒告訴過你嗎?」

  約瑟搖搖頭。

  「好吧,那時的事我現在也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我到現在還想不透那時到底怎麼了,你不見之後,我遇到一個很奇怪的人──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人長怎樣了,然後他把手朝我伸過來,差不多就在這個位置。」他在鎖骨的地方比畫了一下。

  「……老天,那個人該不會對你──」

  「別想歪了,我沒有被怎樣,不過那時我想他有攻擊我,拿什麼東西燒我之類的──無論如何,我昏了過去,然後再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你了。」

  「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沒有講啊?」

  莫瑞皺著眉頭:「誰曉得我那時在想啥?」

  「他燒你哪裡?現在還有痕跡嗎?」

  「就是鎖骨附近,現在還有個小疤,就這裡。」他將領口拉低,約瑟可以看見他鎖骨附近有個小小的,形狀像眼睛的一個傷疤,但那個傷疤卻只是在外圍呈環狀形,中間是一塊完好的皮膚。

  當他看見那個傷疤時,他頓時心頭一怔,剎時間好像一切都很清楚了。

  「……你確定除此之外,他沒有再對你做什麼?」

  「沒有,絕對沒有,有的話我到死也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莫瑞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可是你那時不是昏過去了嗎?我是說……你怎麼能夠確定……」

  「我就是能夠確定──拜託,被怎樣了我自己會不知道嗎?好了,不要再討論這個了,沒事的話,我也該工作了──說到這,你的診所放著不管好嗎?」

  「今天公休。」他喃喃說道。

  莫瑞笑了一下:「如果你開的是醫人的診所,我敢說你就不會那麼清閒──」

  話音未落,一隻有力的手便掐住了莫瑞的鎖骨。

  「喂──你幹麼!」

  約瑟沒有回答,應該說是他其實也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他現在眼中唯一所見,只有那個奇怪的傷疤。

  他現在可以確定很多事情了,而這個機會,他不會放過。

  「約瑟!」

  一個對莫瑞而言,是他平生僅見最恐怖的景象此時出現在他的面前,約瑟變得不再是約瑟了──應該說,連個人的模樣也不是,此時壓制住他的是一個巨大的怪物,沒有臉沒有眼睛也沒有四肢,只有一個像腔腸動物般的大口,裡面森然排列著一圈又一圈的利牙,而原本按著莫瑞的手變成一個沾滿黏液的觸足。

  莫瑞尖叫著,直到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尖叫。

  他瘋狂掙扎,但徒勞無功,怪物就這樣拖著他一直到盡頭的浴室裡。

  現在牠可以做牠想要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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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他沒有半點後悔,那是騙人的。

  事後,他將陷入昏迷的莫瑞抱到房裡,並且仔細地將浴室沖洗了一遍,確定那些血啊液體什麼的沒有留下來。

  這其實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他可以忍耐久一點,如果他跟莫瑞之間可以更加友好,也許……也許哪天莫瑞就會願意……

  願意啥啊,馬的,莫瑞會願意才有鬼。

  他懊悔的是,其實一開始他並不打算用那麼激烈的手段,但他其實也很清楚,如果不用這種手段,他永遠也得逞不了。

  現在莫瑞知道他是什麼妖怪了,知道他根本不是約瑟了,他無法再假借約瑟的身份跟莫瑞裝熟了,現在開始他對莫瑞而言,只是一個陌生、而且可怕的怪物。

  雖然這一方面讓他很懊惱,但另一方面,他又有點高興終於有人知道真正的他。

  至少現在他不需要再偽裝什麼了。

  他打開莫瑞的房門,走了進去。



  莫瑞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醒來。

  他將莫瑞的一隻手臂輕輕地抬起來,而那上面有一個圓形、並且呈多重狀的咬傷。
  那是在莫瑞不住掙扎時,他不小心在莫瑞身上留下的傷口。

  當他開始為莫瑞上藥包紮時,莫瑞也醒了過來,而當他一看見約瑟時,就幾乎是反射性地從床上彈了起來,並立刻想將手縮回來,約瑟見狀趕緊捏住莫瑞的手臂,而這當然又再一次弄痛了莫瑞的傷口,他悶哼一聲,隨後便癱軟下去。

  「抱歉,莫瑞,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的,我只是要為你包紮,你如果亂動,我就沒辦法……」

  「放開我!」

  「我會放,但你要先讓我包紮好。」

  「你乾脆把我整隻手都砍斷算了!」

  「你有辦法忍受整隻手被砍斷嗎?現在光這個傷你就痛得快哭出來了。」

  莫瑞沒說話,只是瞪了他一眼。

  約瑟做出一個表示妥協的手勢:「抱歉,我說錯話了,但你還是得答應我,如果我放開,你不能把手抽回去──至少讓我把這件事做完好嗎?」

  莫瑞盯著他好一會兒,然後才微微點了頭。

  等到包紮一結束,莫瑞就很快地閃到床的另一頭去,他身上一絲不掛,所以他僅能用被單包著自己。

  「……你到底是什麼?」

  「這個嘛,你還是可以叫我約瑟。」

  「你不是約瑟!你把他怎麼了?」

  他看著莫瑞的藍眼睛此時呈現深色,變得有點奇異的那種綠。「我不認為你會想知道。」

  「……你殺了他。」

  他沒說話,只是默默承認。

  「然後你接下來會殺了我!」

  「我不想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

  「誰曉得──那你何必殺約瑟?難道他有招惹你嗎?」

  「我襲擊他只是因為我需要一個人類的外表,而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沒理由再去攻擊誰。」

  「但你攻擊我!」

  約瑟嘆了口氣:「是──我是這麼做了沒錯,但我一開始無意如此──更重要的是,我並不想殺你。」

  「我寧願你殺了我。」莫瑞的聲音顯得有點沙啞,而且在顫抖。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唯一的出入口只有約瑟身後的那扇門,莫瑞靠著牆,一雙眼睛從未離開過眼前這個偽裝成人類的生物。

  「……看來你是能夠溝通的,」莫瑞的聲音異常冷靜:「告訴我,你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只是想要一個伴侶,其他別無所求。」

  儘管這句話被這麼認真說出來顯得很滑稽,但莫瑞一點都笑不出來,他只是瞪著約瑟,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會殺了你。」他柔聲說道。

  在莫瑞耳裡,這句話無異於判他死刑。



  史塔德從惡夢中醒來,他夢見他被巨大的蜘蛛怪物抓住,並丟到陰冷的洞窟裡。

  當他感覺到濕氣從四面八方傳來時,他才確定這不是夢。

  這是現實。

  他現在正處在一個洞窟的深處,而他雙手雙腳都被上了鐵鍊,就像一個中世紀的囚犯。

  她出現在洞口,帶著甜甜的笑容望著他。

  她很美,但史塔德知道她的真面目比魔鬼還醜陋。

  「放我出去!」他叫道。

  「很抱歉,我不能那麼做。」

  「為什麼把我抓來這裡?」

  「我有我的原因。」

  「……是為了殺我嗎?」

  她笑了起來:「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全世界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讓你死。」

  「我想不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能。」

  「史塔德,你的想像力太貧瘠了。」她又笑了笑。「我明白你現在很害怕,因為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怪物,不知道我想對你做什麼,這種未知讓你沒來由地恐懼,恐懼令你的思緒混亂,你沒辦法好好想清楚這個狀況,如果你冷靜想想,你就會知道我根本不想殺你──如果我想那麼做,那你不可能到現在還活著,不是嗎?」

  「那妳到底圖我什麼?妳到底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只是想要一個伴侶,其他別無所求。」

  她定定地望著他,而她的那種眼神令他不寒而慄。

  在那之中除了幾近狂熱的深情外,什麼都沒有。




  那個時候,他其實不確定這麼說莫瑞會不會懂他的意思,但從他當時的表情看來,顯然莫瑞很清楚那句話是誰說的,也很清楚那代表的意義。

  其實他可以用更世俗的說法來表達他的意思,但那樣似乎就太濫情了,他對莫瑞不是普通那些話就可以交代清楚,所以他很自然地就想到這樣的說法,而莫瑞似乎也能理解──儘管他並不見得能接受。

  當他再度走進房裡時,莫瑞仍然對他充滿敵意,裹著被單坐在牆角裡,約瑟相信如果可以的話,他大概巴不得把自己縮進牆角裡,然後跑掉。

  「這是你的衣服,」他將一些乾淨的衣物放在床上。「你會餓嗎,莫瑞?」

  「放我出去。」

  「如果你答應我你不會從此跑掉,我就會放你出去。」

  「我答應你。」

  「我不相信你,莫瑞。」

  「馬的你在耍我嗎!」

  「我只是知道以你現在的狀況來說,如果我放了你,你就會逃得遠遠的。」他走到床邊坐下,因為他知道再近莫瑞就會更武裝起來。「莫瑞,我不擔心你告發我,反正這副外表又不是我的,我可以再去找下一個倒楣鬼,假裝成他的樣子,躲到他們抓不到我的地方──你們的法律只適用地球的人類,而那根本就管不到我 ──我最怕的是你跑掉,我只擔心這個。」

  「……為什麼挑上我?」

  「沒有為什麼,我一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只能是你──當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你鎖骨上的那個舊傷。」

  莫瑞一手不自覺地撫上鎖骨上的傷疤,並以一種既疑惑又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莫瑞,你跟我的同類接觸過。」

  「……什麼?」

  「那個傷,表示你曾經見過不屬於這個星球的人,這就是原因,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找上你。」

  「意思就是我活該倒楣是嗎……」莫瑞低聲說道,將被單裹得更密了。

  「莫瑞,聽著,我並不想傷害你,我只想表示友好,你也不想一直像這樣防著我對吧?」

  「如果有必要,我一輩子都會防著你,少在那邊說什麼友好!從你做出那種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喪失談條件的資格了!」

  「我不是在跟你談條件,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對我那麼充滿敵意,我說過了,我不會傷害你。」

  「你已經傷害過了!」莫瑞的聲音此刻顯得嘶啞,約瑟不確定是否有在他眼中看見什麼,因為莫瑞避開了他的視線。

  「……莫瑞?」

  「滾出去。」

  約瑟自知再講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了,於是他站起身,走到門邊,正待伸手握住門把之際,他又將手收回,轉過身來。

  「不,我沒有必要聽你的。」他說,然後朝莫瑞的方向走來,莫瑞見此嚇了一跳,拼命想向後退,但他身後早已緊貼著牆壁。

  他靠近莫瑞,並伸出手來作勢要威脅他,莫瑞頓時緊閉雙眼,整個人縮在牆角裡,全身上下恐懼的細胞都張了開來。

  約瑟沒碰他,只是虛晃一圈。

  「你知道的,只要我想,我可以對你做任何事,而你不會有任何招架的餘地,我可以不管你的意願,你要搞清楚我本來就沒必要跟你談條件,因為讓你屈服對我來說並不難,但我不想那麼做,因為那不是我要的,我希望我們和平相處,但不是現在這種形式,你懂嗎?」

  莫瑞睜開眼睛,然後點了點頭。

  「好,那麼我們達成共識了吧?」這時,莫瑞突然推開他,逃離了牆角,往門口奔去,但約瑟的動作比他更快,他一把拽住莫瑞的手臂,將他拉回來,莫瑞死命掙扎卻未果,反倒失去重心跌在身後的床上,沒一會兒,約瑟就將他死死地壓制住。

  「莫瑞,」他說。「你明明知道這沒有用的。」

  「……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跟你和平相處。」莫瑞面朝下,聲音微弱,但聽得出在發抖。「……因為我不可能不怕你。」

  約瑟感覺到莫瑞原本強硬的氣力此時消逝地一乾二淨,他沒有意願再掙扎了,約瑟也放鬆了壓制的力道。

  「莫瑞,」他輕聲說道。「你沒有必要那麼怕我,真的。」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不怕你,你以為憑你幾句話就能辦到嗎?」

  約瑟頓了一下。「那麼,你也怕蜘蛛女嗎?」

  「她只是書裡的角色。」

  「當她成真了,你卻害怕起她來了?」

  「你不是她!不要把虛構跟現實相提並論!」

  他淡然地笑了:「是啊,我不是她,我也不是約瑟,我是另外一個活生生的個體,你卻寧可認同他們,而不是我。」

  「我要怎麼認同一個殺人兇手──一個強暴我的妖怪!

  「我對你很失望,莫瑞,你不但沒有勇氣面對你書裡的人物,你甚至寧可認同一個從來沒善待過你的死人。」

  「沒有人善待過我!你沒有!約瑟沒有、珍妮也沒有!我早就不奢望任何人了!」

  約瑟放開他,站起身來,但莫瑞仍然一動也沒動,約瑟知道他已經不再有逃走的意願──至少現在這一刻已經沒有了。

  約瑟將滑落的被單拾起來,披在莫瑞身上,而後者只是蜷縮起來,不讓約瑟看見他的臉。

  然後約瑟走出房間,將門鎖上。



  他知道,莫瑞不再是那個友善,時而有些傲慢的作家了。

  這裡的時間已經倒退到多年前,那個純真而殘忍的童年,那個時候,約瑟不會吝於表現出他的殘酷,莫瑞則還無法假裝他不是個愛哭鬼。

  他不知道後來莫瑞是怎麼變成後來那樣的,畢竟約瑟與莫瑞之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碰面,這中間莫瑞還被欺負了多久,何時開始學會武裝自己,他一點都不曉得。

  他在想,當年莫瑞被約瑟關進儲藏室時,不知道他心裡做何感想?

  莫瑞不知道還記不記得那回事。

  不對,他一定記得。

  不然他不會寫出史塔德這個角色。

  那個被蜘蛛女關在洞穴裡的禁臠。

  他快步走進書房,將書櫃上的《蜘蛛女》找出來,然後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最後停在一段敘述上。

  他非殺了蜘蛛女不可!

  只要蜘蛛女不死,他就永遠也別想逃出去,所以他一定得殺了蜘蛛女。

  只是因為這樣嗎?

  不對。

  他很清楚除了這個原因外,還有別的動機促使他那麼做,他恨蜘蛛女!他恨她奪去了他的自由、奪去了他的一切──他恨她恨得巴不能現在就殺死她!

  就算他永遠也逃不出去,就算殺死蜘蛛女也不能還他自由,他還是想要蜘蛛女死。

  他要親手殺了她,他要看她痛苦,他要讓她毫無尊嚴地死去。

  蜘蛛女對他做的,他要她加倍奉還!

  他蜷縮在角落裡,全身顫抖著,恐懼與狂喜這兩種情緒在他的胸中不斷抨擊著,他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聽見牙間的喀喀碰撞聲,連齒間咬出了血都渾然未覺。

  要怎麼做、要怎麼做?

  他必須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絕不能失手才行。

  他瞪著這段敘述,像是要把紙頁都看穿一個洞似的。

  莫瑞很恨約瑟──也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也說不定,但他心底必定是恨著約瑟的,而且那比約瑟對莫瑞的厭惡還要深,還要徹底。

  莫瑞之所以總是毫無怨言地跟著約瑟,因為他在等待。

  他一定在等著什麼機會,讓約瑟嘗到跟他一樣的苦果。

  甚至是要他加倍償還。

  也許莫瑞當時還沒有想到要怎麼做,也許是他還在等。

  但約瑟在那之前就走了。

  他沒有留給莫瑞機會。

  他將書闔起,將它放回它原該待著的地方。

  現在一切都重演了。

  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就像當年的儲藏室,而他已經成為那個把莫瑞關進去的殘忍小孩,現在這個狀態跟那個時候並無二致。

  可是他明知自己根本不是約瑟,他不是當年那個厭惡莫瑞到了極點的人。

  只是對莫瑞來說,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差別。

  莫瑞會恨他如同當年他恨約瑟一般。

  但他知道他不能讓這個情況重演,這次他不能讓同樣的事再度發生。

  他要改寫結局,他也要莫瑞改寫他自己的。

  蜘蛛女與史塔德的結局。



  莫瑞已經穿好衣服,此刻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床上。

  「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沒事做,我還有書要寫。」當約瑟將食物擱在一旁時,莫瑞對他這麼說。

  「蜘蛛女的續集是吧?」

  「沒道理我連自家的書房都不能去吧?」

  「我會幫你把電腦拿進來,如果你需要別的東西可以告訴我。」書房有一扇很大的窗戶,他可不會忘記這一點。

  「你不能永遠把我關著,我是個作家,而且很不巧還算有點知名度,要是我突然與世界失去聯繫,一定會有人察覺不對勁。」

  「不會有人察覺不對勁的,這裡是你家,除了被禁足的小鬼之外,沒有人會被關在自己家的,至於書你還是可以照寫,作家離群索居不是一件那麼奇怪的事吧?何況我看你平常就沒跟世界有多大聯繫了。」

  莫瑞瞇起眼盯著他:「你早就算計好了是嗎?」

  約瑟搖搖頭:「不能算是,真要說的話,一時衝動的成份比較多。」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口道:「那時在儲藏室裡,你在想什麼?」

  「什麼?」

  「這不是你第一次被關起來,不是嗎?」

  「……為什麼你會知道?」

  「約瑟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

  「……之前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你明明不是約瑟,但你知道的事太多了。」

  「他的記憶被我存起來了,存在這裡。」他指指自己的腦袋。

  「你也盜取其他人的記憶嗎?我的也是?」

  「不,我只能在別人死掉後才能拿到他們的記憶,你想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望向莫瑞。「但是,我很想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想殺我。」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我說過了,我從來都不想殺你,你就那麼想被我殺嗎?」

  「我寧可你殺了我,也不要像現在這樣如坐針氈地活著,我完全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麼。」

  「這我也說過了,莫瑞,我要你當我的伴侶。」

  「你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我不可能愛上一個男人。」

  約瑟的眼神空了一下,然後好像才會意過來他在說啥:「性別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都很重要,不只是我。」

  「你就非要跟大多數的人一樣不可?」

  「不是我要不要的問題,是我天性如此,我天生就只會被女人吸引。」

  「難道從來就不會有例外嗎?」

  「就算有例外,」莫瑞抬起頭來。「那也不會是你,不會是一個外表跟約瑟一樣的人。」

  約瑟靜靜地看著他。「你果然很恨他,對不對?」

  「那又怎樣?那都過去了,他已經死了。」

  「你到現在還是氣他丟下你一個人離開,對吧?」

  「我為什麼要氣這個?就算我有,那又干你什麼事?」

  「因為我想瞭解你。」

  莫瑞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既然如此,那何不把我殺了?那樣最快不是嗎?」

  「我不要你的記憶,我不要那種早就已經死透的東西。」

  「那你要什麼?」

  「你的意志。」他低聲說道。

  「你不會得到的。」

  約瑟雙手一攤,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樣子。「我不能試試看嗎?」

  莫瑞突然笑了出來,隨後一臉嘲弄地望著他。「你知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嗎?」

  他沒回答,只是看著莫瑞,莫瑞突然發現他的眼睛與約瑟的藍眼並不一致,而是湛藍中透著一點綠色,他曾看過這雙眼睛變成完全的綠,但此時它們卻褪回到幾近原來的藍。

  「那表示你想追求我。」

  「用你們的話來說是這樣沒錯。」

  莫瑞別過頭去,嗤笑了一聲。「真是可笑。」

  約瑟沒應聲,只是搖搖頭無奈的笑了一下,隨後又打開門走了出去。

  「晚點我會拿你的電腦進來,書你什麼時候想寫都可以。」臨走前他這麼說道。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你會把蜘蛛女寫死嗎?」約瑟站在門邊說道,手中拿著一杯咖啡。

  「我會。」莫瑞坐在床上,雙眼瞪著電腦,因為他不想看約瑟。

  約瑟啜了一口咖啡。「你總是能夠控制你筆下的人物,讓他們走到你想要的結局嗎?」

  「很多人以為我可以。」

  「所以你其實辦不到,對吧?」

  莫瑞看了他一眼。「大部份的情況,我可以讓故事走到我大致想要的結果,雖不中亦不遠。」

  「所以蜘蛛女會死,是吧?」

  「我希望會。」

  約瑟笑了笑。「你不能用這種方式來發洩,只因為我喜歡那個角色,你就要把她弄死,那如果我說我也喜歡史塔德這個角色,你要怎麼辦?也把他寫死?」

  「這不是出於發洩,她本來就會死。」

  「為什麼?就因為史塔德不愛她?」

  「她把史塔德監禁起來,她不該這麼做。」

  「那你說她有別的辦法嗎?史塔德眼中只有珍而已,不這麼做他根本不會看蜘蛛女一眼。」

  「如果她懂得什麼叫成人之美,她就應該成全他們兩個。」他頓了一下,好像還想說什麼,可是又吞了回去。

  約瑟將咖啡杯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後在莫瑞身旁坐下,莫瑞沒有閃躲,但約瑟知道要是他再離莫瑞近一點,他就會跑掉。

  「莫瑞,」他說。「我前幾天開車到市區,有看見珍妮。」

  莫瑞顯然被這話題引起了注意,他將目光從電腦螢幕上移開,停留在約瑟臉上。

  「她跟大衛在一起。」

  「……是嗎?我還以為他們早分了。」莫瑞說道,視線又再度移開,只是這次變得比較閃爍。

  「顯然是沒有,因為我看他們感情好得很,珍妮上大衛的車前還吻了他一下。」

  「……幹麼跟我說這個?」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心甘情願成全他們兩個?」

  「沒什麼成不成全的,那女人的事早就跟我無關了。」

  「為什麼無關?你們現在還沒有正式離婚不是嗎?」約瑟望著他的側臉。「……你是不是在等他們分手?」

  「他們分不分手干我什麼事!難道你以為我在等她回來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在等她回來,我只知道,你在她離開後,還養著她的貓,而且,」他環視四周。「這屋子也不像有別的女人來過的樣子。」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根本沒辦法成全他們兩個,對吧?」

  「就算不成全也──」莫瑞突然發現自己很自然地回了他的話,於是一臉不耐煩的別過頭去。「這根本不干你的事。」

  「你可以把她關起來,這樣她就哪裡也不能去。」

  「那是犯法的。」

  「如果你可以一輩子都不被抓到,你會做嗎?」

  莫瑞低下頭,輕嘆了口氣,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迎著約瑟詢問的目光。「我不可能永遠關著她,如果她求我,我會讓她走。」他靜靜地望著約瑟。「我不像你那麼殘忍。」



  他很殘忍嗎?

  他坐在診所裡,想著莫瑞對他說的話,他知道自己似乎已經讓整個情況形成一個僵局,莫瑞對他充滿敵意,而只要他說中莫瑞的心事,莫瑞就會更厭惡他。

  他明白莫瑞仍然有脆弱的一面,但正因為他曾經看過那樣的莫瑞,所以莫瑞更加不可能原諒他,因為莫瑞不要任何人看見他的那一面,也不要任何人保護他。

  但「不要」不等於「不需要」。

  他很清楚,正因為莫瑞從未自他人那裡得到這些善意,正因為沒有人對他好,沒有人保護他,沒有人告訴他其實他可以表現出脆弱的一面,所以久而久之,莫瑞也就不再要求那些東西了,甚至連別人要給他這些善意,他也早已不知道該如何接受,最後只是斷然地將一切拒之於門外,連善意與惡意也懶得再去作分類了。

  他承認自己是對莫瑞作過錯事,但他絕非殘忍,他只是想讓莫瑞了解,他對他只有善意,沒有別的,他想瞭解莫瑞,但莫瑞卻總是拒他於千里之外。

  莫瑞需要別人對他好,但他自己卻先放棄了這項權利。

  他要怎麼說服莫瑞,讓莫瑞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地依賴他?

  他沒想到實際執行起來居然那麼困難。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莫瑞應該能夠理解的,他不管暗示還是明示都做過了,為什麼莫瑞就是接收不到他的訊息呢?

  他會不會其實搞錯了,也許莫瑞根本沒跟他的同類接觸過也說不定,他會覺得莫瑞身上有同類的氣息只是錯覺。

  但那個傷無庸置疑證明了一切。

  他很清楚當年莫瑞與他的同類接觸時,他的同類做了什麼。

  或者該說,他希望當年那個同類曾經做了什麼。

  只是如今莫瑞顯然就跟個普通人類沒兩樣。

  如果他曾經接觸過他們,那照理說他不可能忘記那麼多事的。

  也許他應該將莫瑞改造成他想要的樣子,他應該把莫瑞當成是一個尋常人類,那個傷口或許只是一個誤會,只是一個沒什麼大不了的痕跡,如此而已。

  就算當年那個不知名的同類其實什麼也沒做,他現在也已經不能回頭了,他不可能把莫瑞放走,也不願將他殺死。

  他必須讓莫瑞變成同類。

  讓他知道在這世上只能有他一個伴侶。



  「麥林醫生,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啊?」

  約瑟這才從出神狀態回到現實,他抬起頭來,眼前一名有著棗紅長髮的妙齡女子正帶笑望著他。

  「呃,抱歉,我沒聽清楚,妳能再說一次嗎?」

  女子笑了笑,手中的叉子輕戳著盤中的食物。「我說──麥林醫生你喜歡怎麼樣的女孩子?」

  「沒有特別想過這個問題耶,應該說是我不太會去設限吧。」

  「也就是什麼類型的女性你都通吃囉?」

  「喂喂,這樣說太難聽了吧?」約瑟笑道。

  「那……醫生你現在有在交往中的對象嗎?」

  約瑟頓時反感起來,他原先只是答應一個老顧客的邀請出來吃頓飯,沒想到對方還帶了姪女過來,然後還中途離席讓他們兩人獨處,女方三不五時就發出一個問題,害他現在連飯都吃不太下去。

  「嗯……也不算是在交往中,應該說是我單方面的追求吧。」

  「怎麼可能?像麥林醫生這樣的對象,對方居然還沒答應跟你交往?真不敢相信。」

  「我想,也許是前一個對象還讓她耿耿於懷。」這不全是胡謅,但也不完全算是真相。

  「真可憐,希望她能早日明白你的心意,」她作出一個憐愛的表情,但約瑟只覺得她的下眼線看起來很可怕。「醫生,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喔。」



  因為晚餐時實在是沒怎麼吃(主要是那女人很讓人倒胃口),於是回家前他又繞到附近的熟食店買了些宵夜,一邊思量著下次遇到那位老顧客時要怎麼塘塞過去,防堵對方下次又找機會讓他跟那女人碰面。

  戒指或許是個好主意,他暗想著改天就去弄個戒指來戴,省得麻煩。

  他驅車前往莫瑞的住處,反正他現在幾乎可以算是住在那裡。



  當他打開門時,他發現到門鎖似乎有些鬆動,但仍鎖著,沒有被破壞──事實上是,它曾被某人嘗試破壞,但沒有成功,他走進去,看見莫瑞仍然待在原處,並刻意避開他的視線,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下午你顯然沒閒著啊。」

  莫瑞沒理他。

  「你可能不知道,這扇門除了原來的鎖之外,還有幾個從外面扣住的門栓,從裡面破壞門鎖或是嘗試撞開都沒用的。」

  「……門栓?」莫瑞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他,約瑟心想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發出了這個問句。

  「我後來裝上去的,另外門板我也做了點補強,抱歉,沒先告知屋主。」他笑嘻嘻地說道。

  「我真想殺了你。」

  「不然你以為我上次幹麼把你關到地窖裡?為了好玩嗎?拜託,我可沒那麼變態。」

  「你沒必要妄自菲薄,」莫瑞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很想把我一輩子關在那個鬼地方。」

  「那裡是比較安全沒錯,不過那裡對你不好,太潮濕也太悶了,我可不能讓我的伴侶待在那種地方。」

  「我說過,我不可能成為你的伴侶。」

  「但你有別的選擇嗎?你逃不走,也對付不了我,現在的情況是你根本沒辦法抗拒這個選擇,你只能接受,然後讓它成為事實。」

  「我寧願死。」

  「沒用的,這裡沒有任何可以用來傷害你自己的東西,而且你也不像是為了求死不擇手段的人。」約瑟一派輕鬆的笑道。

  「你別想逼我屈服!」莫瑞惡狠狠地瞪著他。「我死都不會屈服的。」

  「我會等,我知道逼你是不會有用的,那只會造成反效果,所以我會等你自己心甘情願答應我,我知道那天不會太久的。」

  「你作夢!」

  「莫瑞,你還不了解嗎?你現在除了逞口舌之快外,什麼都做不到,遲早你會放下這些無謂的堅持,因為你的自由意志並不是那麼堅不可摧的東西,日子過得越久,你就會越懷疑自己這麼做有沒有必要,最後你會妥協,而目前看來,時間顯然是站在我這邊的,莫瑞,你根本沒有贏面。」

  「我要殺了你……我非殺了你不可!」莫瑞說道,聲音十分嘶啞。

  「──好吧,我們今天就來把話說白吧,」約瑟雙手一攤,一副無所隱藏的樣子。「現在的情況是,你很恨我,所以想殺我,但我並不恨你,甚至可以說對你很有好感,所以我不會讓你死,你不覺得這個局勢對我其實很不利嗎?因為要是我對你稍加鬆懈,你就會想辦法對付我,莫瑞,你覺得這樣公平嗎?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和平相處?我對你根本就沒有惡意不是嗎?」

  「你不要說你忘記了你對我做過什麼,我就算到死都不會原諒你!」

  「難道就沒有讓你改觀的可能嗎?」

  「不可能有的。」

  約瑟突然冷笑了起來:「那麼,既然不可能讓你改觀,那我是不是乾脆在這件事上放棄算了?就繼續當那個讓你心生恐懼的大魔王,對你為所欲為?」

  莫瑞神情一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約瑟沒回答,只是徐步走近床前。

  「你想做什麼?我警告你──」

  莫瑞話還沒說完,雙手便被約瑟一把攫住,在還來不及反抗前便被壓制在床,動也動不了。

  「你要警告我什麼?或者該說……你以為你可以警告我什麼?

  「放開我!你這……」

  約瑟沒讓莫瑞把話說下去,就封住了他的嘴,咬得連莫瑞的唇邊都滲出了血絲,而除了一連串的嗚嗚聲與徒勞無功的掙扎外,他並沒有受到太大阻礙。

  這次,約瑟又撕毀了莫瑞的一件衣服,不過無所謂,反正再買就有了,必要時他也可以讓莫瑞穿約瑟的衣服,反正他們身材差不了多少,但最主要的是,現在這個時候,他根本沒有餘裕慢慢脫掉莫瑞的衣服,因為此刻莫瑞正死命掙扎。

  當他已將對方的衣物褪至最後一層時,他才注意到莫瑞哭了起來,但莫瑞已經被驚嚇到不足以意識到自己眼裡的淚水,只是顫抖著聲音哀求他,那聲音已經恐懼到支離破碎,幾乎聽不出那是莫瑞的聲音。

  「求你……不要……別那麼做……」

  約瑟沒理他,反倒一股作氣貫入莫瑞的體內,隨之他感覺到身下的身軀也緊繃起來,而一聲微弱卻痛絕的哀鳴也同時穿入他的耳朵。

  莫瑞還說了些什麼,但那已經模糊到聽不清了,那混雜著痛苦與受辱的淚水還在湧出,但約瑟這次不打算同情他,他存心再摧毀莫瑞的自尊一次。

  「小莫,」他以約瑟過去慣常的語調說著:「你一點都沒變,還是個愛哭鬼,不過有哪次是因為你哭我就停下來的?嗯?」

  「對不起……小約……對不起小約……求你放過我……」

  「當然可以,但那要等你不哭了以後。」



  直到結束,莫瑞都沒有止住過淚水,他沒再嘗試反抗,因為反正現在才反抗好像也沒多大意義。

  約瑟伸手擁住莫瑞,莫瑞顯然是極不情願地掙扎起來,但那氣力已弱上許多,沒過多久約瑟就已將莫瑞埋在自己懷中。

  「……放開我!」這句話雖然是命令句,但莫瑞的聲音卻氣若游絲,並且帶泣,約瑟喜歡這種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撒嬌,雖然他知道莫瑞根本沒那個意思。

  「……」

  「嗯?」

  「……你到底要我怎樣?」莫瑞的聲音悶悶的。「要怎樣你才會放過我?」

  約瑟沒回答,只是輕撫莫瑞的頭髮,像在給貓順毛一樣。

  「我什麼都被你拿走了,你還想從我身上搾出什麼?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莫瑞,我說得很清楚了,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待在我身邊。」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總可以了吧?我什麼都乖乖聽你的,哪裡也不會去!我只求你不要再……」莫瑞的聲音此刻因哽咽而顯得走音。

  「不要再把你當女人一樣操是嗎?莫瑞,你想得也未免太美了。」約瑟一手捏住了莫瑞,而後者就像驚弓之鳥般緊張了起來,莫瑞往後好像意圖把自己縮進床裡,但約瑟按著他不放,不讓他有空隙閃躲。

  「你用不著那麼怕,反正不是第一次了。」約瑟輕聲在莫瑞耳邊說道,像惡魔的低語。

  莫瑞害怕得連呼吸都不敢,被壓得尖細破碎的喉音從已不受控制的聲帶上傳出來,顫抖著。

  突然,約瑟鬆開了他,不再以一派壓迫的姿態加以威脅,反倒抹去莫瑞眼角的淚水,並在他眉間輕吻一下。

  莫瑞張著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他,雖然恐懼與憎惡並未從他眼底消散,但顯然此刻困惑的比例比這兩種情緒都要大些。

  見他這副模樣,約瑟張口想告訴他什麼,但即刻意識到自己差點說出什麼,於是又吞了回去;他知道此刻的莫瑞不會聽進去的,而就算他聽進去,反正他也不會相信。

  他不想讓那句話成為莫瑞的籌碼。

  現在還不想。



  稍晚,約瑟將新的衣物拿進來,坐在床邊看莫瑞穿上,而莫瑞穿好後,就坐在另一邊的床沿,對著牆壁悶悶的沒有講話。

  「想去沖個澡還是什麼的嗎?」約瑟問道,並且意識到自己話中的讓步成份,這些日子以來,除了他先前曾把莫瑞關到地窖那次外,他從未讓莫瑞離開這房間半步,吃喝拉撒他都讓莫瑞在這裡解決。

  出乎預料地,莫瑞拒絕了。

  「那,想到外面透透氣嗎?到院子裡走走如何?」

  莫瑞搖搖頭。

  「莫瑞──」

  「反正到頭來,你還是會把我關回來不是嗎?」莫瑞說道,而約瑟則注意到他的肩膀似乎在顫抖。

  「莫瑞,你別這樣……」他伸手想拍拍莫瑞的肩膀,卻被對方一把甩開。

  「你別碰我!滾遠一點!」

  「莫──」

  「為什麼就偏要是我?我到底什麼地方招惹到你?」莫瑞叫道。

  約瑟望著他,眼中的顏色又褪回淺色,無辜的那種藍。「……當你遇見珍妮的時候,難道你就知道為什麼非要是她嗎?」

  「這跟那根本就不一樣!」莫瑞轉過頭去,避開那視線,因為那雙眼睛有好幾次都讓他差點忘記眼前這個人不是約瑟。

  「沒有什麼不一樣!莫瑞,你就一定要這樣否認到底嗎?」

  「當初我跟珍妮是彼此相愛!就算她當初沒有接受我,我也不會把她關起來!我不會像你這麼病態!

  「但她現在丟下你跟別人跑了,不是嗎?她根本不知道你在等她回來,不知道她的貓死了,更不知道你被關在這裡,因為她連一次都沒有來找過你!

  「住口!你給我住口!」

  「她根本不關心你,莫瑞。」

  「閉嘴──!」莫瑞突然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像是要狠狠揍上約瑟一頓,但他卻沒真的動手,反倒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床單裡,雙手緊握,然後又鬆開。「……我求你……求你放過我好嗎?我不會說出去,這裡發生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我只求你放我走,我保證絕對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我辦不到,莫瑞。」

  莫瑞鬆開的雙手此刻又緊揪著床單,約瑟聽得見他在大口喘著氣,那是受辱、憤怒的喘氣聲,隨後莫瑞支起身來,抬起頭定定地望著他,約瑟覺得他在那眼神中看得見最起碼八百年份的怨恨,彷彿隨時要跳出來,把他燒得連骨頭都不剩,不過他只是面無表情的回視著莫瑞,畢竟他沒有什麼好怕的。

  「你會下地獄去的。」

  「如果地獄真的存在的話,反正也不會少上你一筆,」約瑟說道,那語調中似乎還揚著幾許愉悅。「畢竟你就是我的罪行,莫瑞。」



  那個有著一頭深褐色鬈髮的小男孩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但視線卻好像穿透他直至某個遠方,像是注視著他,但又沒在看他,而是越過他在看著某個站在他身後的人。

  他往後看,沒有人站在他身後──事實上,這裡除了褐髮的小男孩與他之外,沒有其他人。

  小男孩揚手要他過來,雖然他覺得有點詭異──他怎麼樣都不覺得對方示意的對象是他,但這裡除了他又沒別人;平常要是那褐髮男孩敢這樣大剌剌指揮他,他一定會要對方好看,但這次他就是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於是他走過去,打算看那小子到底在搞什麼鬼,必要的話就修理他一頓。

  「小莫,你搞什麼鬼……」

  「你要走了。」

  「啊?走?走去哪?」聽到這話,他一臉丈二金剛,因為褐髮男孩說的不是疑問句,也不是命令句,就只是一句平鋪直述的肯定句。

  褐髮男孩看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閉合了一下又揚起,他才注意到男孩長得很清秀,幾乎可以說像個女孩似的──

  也許那就是他後來蓄起鬍來的原因?

  他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怎麼會突然有這種想法,他怎麼可能會知道小莫以後的模樣──

  因為這裡是過去,是「約瑟」的回憶,不是現在。

  他突然像是被震醒了一樣,沒錯,這裡不是「現在」,現在小莫──也就是莫瑞‧蓋勒正被他關在郊區的屋子裡,他也不是約瑟,這不是他的記憶,這裡只是記憶的殘渣,是已死的約瑟自己可能都早已忘記的回憶。

  而現在這段回憶就這樣像鬼魅般冒了出來,儘管已被埋葬,仍哀叫著不肯死去。

  「好吧,我就看看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他喃喃說道,但不是出自約瑟的口,而是自外於約瑟的記憶,記憶中的這兩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存在,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他自外於這幕記憶的重演,而是站在約瑟身後靜靜看著,就像在觀賞一部電影。

  「沒關係,你會回來,」小莫說道,好像沒聽到約瑟的問句般,神情依舊漠然,隨後他舉起一隻手,指向一方。「你會回到那裡。」

  約瑟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處位於街角的老舊建築。

  「什麼啊?」約瑟一手插腰,一臉莫名其妙地轉過來看莫瑞。「那裡下個月就要拆掉了。」

  「你會回到那裡,」男孩又複述了一次。「然後你會來找我。」

  「……什麼?」

  「不管你去哪,到多遠的地方,你都會回來,」男孩終於將目光緩緩移回來,停在約瑟的臉上。「因為我在這裡。」

  「嗄?」

  男孩的聲音仍然像是從五里迷霧外傳來,彷彿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會等你來找我,哪裡也不去。」

  突然間,他發現這些話其實根本不是對約瑟說的,因為他看到了男孩此時的視線,那並非茫然而無所寄託,而是從一開始就只看著一個地方。

  男孩看的人一直都是他。

  站在這幕記憶外的他。



  他從睡眠中驚醒,隨即感到一股清冷的空氣拂過他的身軀,才意識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汗濕了,他從床上坐起身來,將濕涼的髮絲從臉上抹開。

  剛剛那是夢嗎?

  不對,他從來不會做夢。

  那是約瑟的記憶在作祟。

  從約瑟已死的回憶中爬出來的幽靈。

  那記憶甚至還不知道它原屬的主人已經不在了,所以才會跑出來干擾他。

  他從來沒有發生這種事,那些記憶是已死、永遠停滯不會再更新的資料,總是靜靜躺在他存放它們的地方,當他要用時,它們才會從抽屜裡被拿出來。

  從來就沒有哪份記憶會這樣偷偷溜出上鎖的抽屜,滑進他休息的腦袋裡。

  難道約瑟還活著?或是他其實根本沒死透?

  「你想告訴我什麼嗎,約瑟?」他在黑暗中喃喃問道。

  沒有回應。

  那是當然的,約瑟已經死到不能再死了,他自己下的手,他比誰都清楚。

  約瑟死在他自己的浴室裡,他還記得浴室裡到處都噴滿了血,害他後來花了不少工夫清理善後。

  約瑟只是他在這個星球上偶然逮到的倒楣鬼,其實那時誰都可以,他挑上約瑟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他當時離他最近。

  但遇見莫瑞也是偶然嗎?

  他閉上眼睛,回想剛剛那幕記憶的片段,他並不會作夢,所以不像許多人醒來就忘記剛剛的事,也正因如此,所以他很確定那不是夢,那是某段確實發生過的往事,現在他只要翻找一下,就能逮到它。

  現在他可以看見莫瑞指的那棟老舊建築。

  「那裡下個月就要拆掉了。」記憶中的約瑟說道,那時他還是個小鬼,一手插著腰,看起來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是啊,它會拆掉,那麼之後取代它的會是什麼?

  他見過那裡,他記得那條路,那個街角,那附近的模樣跟現在其實差不了多少。

  他的診所。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手指在無意識中覆上了臉,突然嚇了一跳,猛一看還以為自己的眼前爬了什麼詭異的枝椏。

  他將手放開,窗外微弱的月光照在他的手上,看起來白的可怕。

  莫瑞以前就知道那裡未來會成為他的診所。

  這怎麼可能?

  「沒關係,你會回來,你會回到那裡。」記憶中的莫瑞說道,手指著那個未來會成為一間寵物診所的地方,約瑟回來的地方。

  「不對!你不可能知道!你怎麼可能會知道約瑟會回到那裡!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會──」

  記憶中的莫瑞望著他,那視線不是朝向約瑟,也沒有朝向別人。

  莫瑞看的人是他。

  在他還未出現,還沒有藏身在約瑟的外表下時,莫瑞就已經知道他會在那裡。

  「我會等你來找我,哪裡也不去。」

  那句話真的是以莫瑞自己的意識說的嗎?那語氣跟他知道的莫瑞完全不一樣,也跟約瑟記憶中的莫瑞全然不同。

  有人

  有什麼人透過莫瑞的聲音在說話,透過莫瑞告訴他這個訊息。

  「來找我,我在這裡等你。」



  他將冰涼的水以雙手盛起,潑在自己臉上。

  然後他抬起頭,在鏡中看見一個陌生的自己。

  鏡中那個金髮男子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此刻正茫然、無辜地望著他。

  他朝鏡中的那人瞪了一眼,隨後那雙藍色的眼睛不見了,而是加深成濃烈的綠。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變得那麼不像自己。

  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奪走某人身體,偽裝成別人的不速之客,住在這個身體裡總讓他很不適,因為那不是他,他必須要學著假裝成別人,好讓自己這個天外飛來的怪物可以在這裡生存。

  他曾經以為讓第二人得知真正的自己後,他可以獲得解放。

  但真正的自己又是什麼?

  他太年輕,年輕到還來不及擁有自己的過去,就先擁有了別人的。

  約瑟‧P‧麥林的過去。

  約瑟雖然死了,但這個人從來就沒有消失過,約瑟的記憶還在他的腦中存在著,他已經開始習慣用約瑟的眼光、經驗去看待事情,如果沒有約瑟,那麼他與莫瑞之間就永遠沒有連接起來的那條線,那條薄弱、柔軟的細線,像蜘蛛的絲一樣在風中無助、狂亂地搖曳著,但卻從未斷去。

  他注意到有好幾次,莫瑞其實是以看著約瑟的目光面對他,而這種時候,莫瑞往往看起來沒有那麼恐懼,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其實已經恐懼到無法分辨兩人的不同,所以反而比較敢放膽面對他。

  看見那雙藍色的眼睛,他確定了一件事。

  就是約瑟‧P‧麥林這個人根本不曾死去。

  當然,約瑟的意識已經不在了,這可不是電影裡演的那種「天人交戰」,一正一邪在一個人的腦袋裡相互拉鋸,不過就算有的話,他想約瑟應該會是邪的那一方。

  約瑟的一部份已經與他合而為一,他可以駕馭那部份,而那也給他帶來一些影響,不是壞的那種,而是會致使他更像個本來就生長於此的人。

  畢竟他的思考模式已經越來越像了。

  他就是約瑟,另一個脫胎換骨後的約瑟。

  說到底,又有誰能說他不是呢?



  這天,他讓莫瑞到院子裡去。

  現在這個時間已經很晚,沒有任何人會來到這附近,也沒有人會看見他們,他抓著莫瑞的手臂,不讓他有機會脫逃,而他也沒有絲毫抵抗。

  有那麼一小段時間,他放開了莫瑞的手,冒險讓莫瑞站在距他數步之遙的地方。

  「為什麼不逃?」他問。

  「難不成你想放我走?」莫瑞回道。

  他搖搖頭:「如果你現在轉身逃走,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就是啦,」莫瑞漠然地將視線移開。「天曉得我如果逃了會有什麼下場。」

  約瑟突然笑了起來,以他的立場來說,在這個時候笑似乎很缺德,但他反正也沒必要裝仁慈。

  莫瑞沒理他,而是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儘管他作得並不明顯,但還是足以讓約瑟注意到:其實能到外面他有一點高興。

  「看你這樣子,差點害我想把你永遠留在外面。」

  「如果你是在開玩笑,我會很傷心。」莫瑞說道,語氣卻很冷冽。

  「我是在開玩笑沒錯。」

  「哈哈真好笑喔。」莫瑞沒好氣地說道,然後靠到一旁的樹幹上。「你那個戒指是怎麼來的?」

  約瑟看了一眼自己的無名指。「喔,這個啊,沒什麼,擋一些無聊事用的。」

  莫瑞突然爆出一連串大笑,在樹旁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約瑟沒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只好呆站在那等他笑完。

  「有那麼好笑嗎?」

  莫瑞一手抹掉笑到太過份而流出的淚水,但還是沒辦法正常講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笑意。「你何必擋呢?那不是好事嗎?」

  約瑟皺著眉頭看著他,但嘴邊仍帶著笑意。「對我來說不是。」

  莫瑞又笑了出來,但這次大部份沒有笑出聲音。「我敢說,你絕對挑錯上身的對象,自願被約瑟玩弄的女人我看從這裡排到市區都還排不完。」

  「人類的女性,對我來說沒有用處。」他靜靜說道。「她們沒有辦法作我的伴侶。」

  「你就非要男人不可?」

  他搖搖頭。「非你不可,莫瑞。」

  「噢老天啊,我拜託你別再說那種話了好嗎?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會被你找上?」

  「莫瑞,」他柔聲說道:「不是我先開始的,找上我的人是你。」

  「什麼?你在他媽的胡說什麼?我找上你?開什麼玩笑!」

  他走近莫瑞,後者因此嚇得退了一步,但背後除了樹幹沒有任何退路。

  「你聽好,莫瑞,我也還沒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原先也以為找上你的人是我,但我現在發現這中間有問題,不是我先開始的,有什麼人要我到這裡來,而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你自己,如果不是,那也一定是有某人藉你來傳話,要我找上你。」

  莫瑞愣然地望著他。「……你到底天殺的在說什麼?既然不是你,那會是誰?是哪個王八蛋把你弄到這裡來的?」

  「我不知道,莫瑞,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的不知道!」莫瑞突然粗暴地一把將他推開。「你莫名其妙跑到這裡來,把我關起來還上了我!你現在要說這不是你的問題?不然是我的問題嗎?我有把腿張開求你來上嗎?你現在要裝作沒這回事說不是你幹的是吧?我告訴你,別想把這檔事賴到我頭上!我沒惹過你,是你自己來動我的!別跟我扯那些莫名其妙的外太空話!」

  「我只是想警告你,莫瑞,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完全處於受害者一方,也許你以為你是,但你並沒有,你身上有別的事情藏著,只是那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莫瑞盯著他。「我只知道,當你對我做那些事時,沒有一次是我自願的。」

  「那又怎樣?」約瑟回望他,那眼神裡同時參雜著恨意與柔情。「當你以為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但其實那根本就是某人存心要你去做的,你以為那樣就有比較好過嗎?」

  約瑟突然走上前去,手握住莫瑞的肩,將他拉近自己,並注意到莫瑞沒絲毫抵抗,也許是因為來不及反應。

  莫瑞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臉上的表情參雜著恐懼與困惑……也許還有些驚訝。

  「……老天……你想跟我說什麼?」莫瑞說道,那語氣因為不確定而顯得膽怯。

  約瑟突然放開他──更正確一點的說法是推開他,但他仍然本能地抓著莫瑞的手沒有鬆開。「你說什麼?」

  莫瑞盯著他,眼神跟他一樣驚懼。「我不知道……說話的不是你嗎?」

  約瑟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他剛剛沒有說話,但他確實想說什麼,只是沒說出口。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要瘋了,我一定是瘋了!你高興了吧!你已經把我搞瘋了!」莫瑞叫道,一手揪著頭髮。

  「不對,」約瑟說道,口氣異常冷靜。「你還沒瘋,放心吧,如果真的有人存心要讓我們瘋掉,我會是比你先瘋的那一個。」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我不知道,我一定是病了,說不定還快死了。」莫瑞說道,此時他正瑟縮在床邊,臉色發白,但並不是病態的那種白,而是因恐懼著什麼而致然。

  「你好得很,你不會死的。」

  「噢,是啊,佛瑞德也是這樣對米蘭達說的。」

  「什麼?」

  「沒什麼。」莫瑞轉過頭去。「我頭好痛。」

  「頭痛?」

  莫瑞揉揉太陽穴,並皺起眉頭。「腦袋裡一直嗡嗡作響,老毛病了。」

  老毛病?約瑟心想,以前莫瑞有這種毛病嗎?腦子裡的抽屜啪啦啪啦地飛了出來。

  褐髮的小男孩揉著太陽穴,坐在那裡,皺著眉頭。

  對了,是有這麼回事,約瑟的記憶裡有這畫面。

  但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約瑟的記憶告訴他莫瑞本來不會這樣,是從某個時候才開始……

  他看見那個褐髮的小男孩坐在落葉堆上。

  「小莫,你怎麼了?撞到頭了嗎?」記憶中的約瑟說道,他正擔心莫瑞是不是受了傷,因為如果莫瑞有事,大人一定第一個把帳算在他頭上。

  莫瑞搖頭,但不敢搖得太用力,他的手還在猛揉著太陽穴。

  「拜託你不要再揉了!你現在到底是怎樣你要說啊?」

  莫瑞仍然沉默不語。

  約瑟站起身來,看了看四周,然後嘆了口氣,將手伸向莫瑞。「那,回家嗎?」

  莫瑞點點頭,將手伸向約瑟,後者一把就將他拉起身來。

  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莫瑞,」他將目光從記憶中收回來,望向眼前的莫瑞。「你是不是從遇到我的同類後,就開始會這樣?」

  「哪樣?」

  「頭痛。」

  莫瑞瞇起眼睛想了一下。「……好像是。」他吞了吞口水,然後輕聲問道:「你的意思是……我的頭痛是那傢伙搞的鬼?」

  「我不確定,」約瑟誠實地說道。「但有可能,我不知道那傢伙當年幹了什麼事,」他頓了一下,「但肯定不像我對你做的那麼簡單。」

  「……你這話什麼意思?」

  「莫瑞,你聽著,我會找上你,只是個偶然,我來到這裡前完全沒有預謀,也完全不知道會遇見你,但那傢伙……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只能從他給你留下的那個傷得知:他是我的同類;但你該知道……這世上不會有那麼巧的事,我來到這裡,然後剛好遇到一個跟我同類有過接觸的人……這巧的太過份了,所以,說不定我會來到這裡根本不是偶然,有人早就佈局好了,引我來這裡,要我找上你。」

  莫瑞盯著他。「所以,我是你們這些怪物手下的一著棋,是嗎?」

  「但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

  「有什麼不同嗎!」莫瑞吼道。「不管你知不知情,我都已經是一隻被你們捏在手裡的蟲子了,你們要什麼?要把我抓去作活體實驗?要把我的內臟挖出來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馬上就幹?為什麼還要讓我活到現在?聽你這個外星人在這邊演推理劇?」

  「萬一,」約瑟抬眼看他,眼睛的顏色又褪回像人類一樣的藍。「他真的要我殺掉你,那怎麼辦?」

  莫瑞盯著他,咬著下唇,沒有說話。



  他不想要莫瑞死。

  不論那傢伙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他都一定要保護莫瑞,決不讓那傢伙傷害莫瑞。

  或甚至是藉他的手。

  他將收緊的手鬆開,看見自己正騎在莫瑞身上,而身下的人已然沒有氣息,黑暗中,莫瑞的臉蒼白的可怕,而在他的喉嚨上,森然的指印清晰可見。

  他掐死了莫瑞。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怎麼會……」他在黑暗中喃喃說道,惶恐地連聲音聽起來都顯得支離破碎。「莫瑞……莫瑞……!」

  他搖著莫瑞,但莫瑞的身體就像一團癱軟的棉花,體溫尚在,但正漸漸冰冷。

  一陣熱癢的感覺爬上他的臉,他伸手一抓才發現滿是淚水,他看過莫瑞哭,但他並不知道自己也會哭,哭的感覺就是這樣嗎?他覺得難受至極,好像有人拿著釘耙在挖他的心口,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掏乾一樣。

  「約瑟。」

  一聲輕柔的女聲自他身後傳來,他愣了一下,但並沒有轉過頭去。

  「……妳高興了嗎?這就是妳想要的?把我弄到這裡來,然後殺死莫瑞,這就是你要的嗎?妳以為這樣玩我很有趣嗎?」

  「約瑟──」

  「去妳的天殺的約瑟!我不是約瑟!」他吼道。

  女聲停頓了一下,隨後又開口說道:「莫瑞不能活著。」

  那聲音很輕柔、很美,就一如他所想像的,但此時他沒心情享受這聲音的悅耳,他滿腦子只想著莫瑞死了,而且是死在他手上……「憑什麼他非死不可?」

  「因為只要他在,我就不能來見你。」她說,聲音中滿是受傷的情緒。

  「我不想見妳,我只要莫瑞……我只要他!把他還給我!妳這該死的婊子!」他抱著莫瑞,眼淚還在肆無忌憚地狂流。

  「他不愛你,這你比誰都清楚,你只能把他的身體困住,但你無法讓他的心靈留在這裡,他的心靈只會漸漸麻木,然後死去,你是在把你的蝴蝶變成標本,變成屍體,這跟你現在就掐死他沒有什麼不同。」

  「妳給我住口!妳奪走了莫瑞,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聽到女聲在他身後倒抽了一口氣,彷彿被他的大吼嚇了一跳,但隨後女聲又開了口,聲音中充滿著令人憐憫的柔情。「你還有我,我一直都在這裡等你,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看我一眼?」

  女聲哭了起來,那哭聲令人心疼,甚至比莫瑞的哭聲更撩撥他的心,他差點就想回身抱住她,感受她柔弱的身軀,清甜的髮香,與芳香的蜜唇,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她絕不會對他說不。

  「……告訴我,妳為什麼不在當年就殺死莫瑞?為什麼妳等了那麼久才要我來動手?妳就沒想過我可能會……」他吞了吞口水,然後才發現自己的喉嚨根本乾得沒東西可吞。「……可能會真的愛上他嗎?」

  女聲沒有說話,但他知道她在他身後搖了搖頭,並且無奈地笑了一下,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沒轉頭,但他就是知道。「你沒有愛上他。」她說。

  「放屁!那妳告訴我為什麼我現在會天殺的那麼難過?我難過的心臟都要炸了!」

  「你以為你愛的是他,但其實不是,至少那個對象不是莫瑞。」

  「不是他那會是誰?」他吼道。

  她沒回答,他覺得她好像想說什麼,但在猶豫。

  「回答我啊!」

  「我要你殺的……並不是真正的莫瑞,我只能這樣告訴你。」

  「……什麼意思?」

  她搖搖頭。「莫瑞早就死了,現在這個莫瑞是別的人,你不能讓他繼續活著。」

  「……妳到底在說什麼?我一句都──」

  「你應該知道的,我們本來就不需要用言語溝通,不是嗎?」

  他沉默下來,沒錯,如果是同類,他們只要以意志就能彼此交談,他跟人類相處太久了,已經開始習慣什麼事都以言語表達。

  他閉上眼睛,專注的聆聽,但除了嗡嗡作響的聲音外,他什麼也聽不見。

  他知道有訊息,有某種頻率在嘗試與他的意識同步,嘗試與他溝通,但那橫亙在中間的聲音就像黃蜂在腦中飛舞,揮也揮不去。

  「我聽不見妳,」他說。「那個天殺的嗡嗡聲是怎麼回事?」

  「如果你喜歡,你可以叫它黃蜂,」他聽見她無奈的笑了一下。「那就像黃蜂將卵下在蜘蛛體內,讓幼蟲在蜘蛛體內孵化一樣,你應該知道一旦蜘蛛遭到了寄生,最後會怎麼樣。」

  「蜘蛛會被活活囓咬而死。」

  「那就是你該做的,」她說。「驅除黃蜂,在事態還沒有變得太嚴重前阻止他。」

  「殺掉莫瑞?」

  她在他身後點點頭。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吐了出來,他低頭看著莫瑞的屍首,這個人是真的曾經吸引過他嗎?他現在已經什麼都不能確定了。

  然後他轉過頭去。

  其實早在他看見她前,他就知道她會是什麼模樣。

  他當然知道她是誰。

  她是蜘蛛女。



  他從晨曦中醒來,心知自己又作了夢,儘管他明知他根本不會作夢。

  那是蜘蛛女要他看的訊息。

  但他也知道蜘蛛女明明就是書裡面的角色,她不可能活過來,還要他殺死莫瑞。

  那不是蜘蛛女,更正確一點的說,她是他的同類,是在多年前找上莫瑞的那個傢伙。

  她的聲音比他想像中還要更加誘人,而他也隱約察覺到自己其實非常想要她,這股意念勝過任何事物。

  甚至勝過莫瑞。

  他跳下床,直奔莫瑞被關著的那間房,他很確定昨晚的一切只是夢境──或該說某種虛幻的訊息,但萬一──萬一莫瑞真的──

  他打開門,看見莫瑞坐在電腦前面,敲著鍵盤,看來十分專注,因為在他突然打開門時,莫瑞還嚇了一跳。

  「你幹麼?」莫瑞問道,一臉愣然。

  他突然鬆了一口氣,雖然那女的真的很吸引人……很令他迷戀,但如果莫瑞真的死了,他絕對絕對不能接受,搞不好會瘋了也說不定。「……沒、沒事──你怎麼起這麼早?」

  莫瑞略帶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我作了噩夢,睡不著。」

  「噩夢?」某種不祥的訊息又悄悄爬上他的心頭。「什麼噩夢?」

  「我非得什麼事都跟你報備不可嗎?」

  他走上前,一手按著莫瑞的肩膀。「告訴我!」

  莫瑞回望著他此刻化為豔綠色的眼睛。「……我夢到你把我活活掐死,就在這張床上。」

  「該死!」他叫道,然後放開了按在莫瑞肩上的手,轉身覆著自己的額頭。

  該死,那女人說的沒錯,我會殺死莫瑞,就在這裡!他絕望地想著,他不想讓莫瑞死,他真的不想。

  「莫瑞不能活著。」那女聲說道。

  妳在哪裡?如果妳在,就快點滾出來,攤出妳手上的牌,我不想跟妳玩這個,如果妳在等我,就告訴我要去哪裡把妳揪出來!揪出妳這天殺的陰險婊子!

  他狂亂地想著,他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像個快瘋──或是已瘋的傢伙,因為他看見莫瑞正望著他,眼中帶著不解與惶恐。

  「……老兄,你到底怎麼了?」莫瑞問道,但約瑟知道那不是因為關心而問,那是因為莫瑞害怕如果眼前的這個怪物瘋了,他的下場會更慘。

  他笑了起來,有點歇斯底里的那種笑,他知道自己沒瘋,還沒瘋,但在莫瑞看來,可能也差不多了,他看見莫瑞正一臉惶然地看著他,是啊,從他逮到莫瑞的那一天起,莫瑞就一直是這種表情,莫瑞自己也說過了:「我不可能不怕你」,說得清清楚楚,但他卻經常把莫瑞怕過頭而表現出的勇敢當成真的勇敢。

  「他不愛你,這你比誰都清楚。」

  蜘蛛女甜美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你是在把你的蝴蝶變成標本,變成屍體,這跟你現在就掐死他沒有什麼不同。」

  「……沒有什麼不同。」他又喃喃複述一次。

  「你說什麼?」莫瑞現在已站起身來,但仍與約瑟保持在一定距離之外。「喂……你看起來真的不太對勁……」

  「那是真的,那都是真的。」約瑟說道,聲音中帶著笑,又帶著哽咽。

  「什麼真的?我拜託你不要突然發神經好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恐怖啊!」莫瑞的語氣雖然一副想哈啦的樣子,但約瑟聽得見他聲音其實在顫抖。

  「那個夢,那個我把你掐死的夢!它會成真!」約瑟吼道,並無力地靠著牆,看起來好像有人把他十年份的氣力都抽光似地。

  「什麼……」

  「那個傢伙……那個你小時候遇上的那個傢伙,她想殺你!她要藉我來殺掉你!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要動手……說不定就快了!」

  「……殺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沒辦法保護你,我不能再把你留在這裡了,所以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快點!」

  「走……?」莫瑞愣了一下,他望向牆邊的約瑟,然後又望向眼前的那道門。

  那道門一直都沒有關起來,從約瑟進來後,它就一直沒關上,但他不知怎地,竟然沒有想到可以乘機逃出去。

  現在它就在那裡,要他跨越那近在咫尺的門檻。

  「快點!」約瑟吼道,莫瑞覺得約瑟看來似乎巴不得一腳把他踹出去,但約瑟現在似乎非常害怕靠近他,這個當初把他關進來的怪物,現在竟然在求他離開,說可笑也真的很可笑,但他現在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他往前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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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  越看越入迷,老天!這麼好看的小說以後看不到怎麼辦?!=口= ...  發表於 07-10-2 03:10 聲望 + 2 枚  回覆一般留言
okQQ  我嗅到悲劇的味道了(沉重)  發表於 07-9-29 11:59 聲望 + 2 枚  回覆一般留言

第 二 部 ‧ 莫 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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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夢見女神,女神的面容,在茂密的叢林上空漂浮徘徊,陰沉而詭變。黑色的女神,黑暗的大陸,一顆爬滿巨蜂的石雕頭像。有一個景象橫在這一切之上,那畫面漸轉清晰(就像一張投射在雲上的巨幅幻燈片)。裡面有一片只長了一棵桉樹的空地,在桉樹的低矮樹枝上,掛著一副老式的藍鋼手銬,上頭爬滿了蜂。 ◎史蒂芬‧金《戰慄遊戲》

  他打開門,看見她與另一個他躺在床上,以可憎的姿勢。

  他從不知道憎恨的感覺是如此令人作嘔。



  這天早晨,莫瑞比平常都還要早起,事實上,他似乎已經很久沒在早上醒來了,通常都是睡到中午或下午,隨便吃些東西,坐在電腦前發呆或是根本懶得碰電腦,然後因為沒事可做又再度昏睡到晚上。

  他站在廚房裡,白癡般地敲著飼料罐。「雷依──?雷依?你他媽的這隻臭貓死到哪裡去了?快點給我出來──!」他語氣平淡地叫道。

  一聲喵嗚聲從桌底下傳來,隨後一隻灰毛的貓輕快地走了出來,莫瑞這才蹲了下來,略帶粗魯地撫了撫雷依的頸背。「你這傢伙野到哪裡去啦?啊?我有說過你可以亂跑嗎?」

  他將飼料倒進食盆裡,而雷依隨即湊上去秀氣地吃了起來。

  「吃吧吃吧,撐死你,」他無聊地說道,然後走到一旁,拾起桌上一包已開封過的零食,卻發現裡面空無一物。「該死。」

  他將包裝紙揉成一團,然後像投籃一樣地往垃圾桶裡扔,但沒扔中,包裝紙被彈了出來,滾到流理台的下方。

  「在關鍵的最後一秒,本隊的王牌球員失分──!」他說,但語氣依然平淡,然後他離開廚房,沒有去撿流理台下的包裝紙。

  今天一如往常,是個超級無聊的日子,就算比較早起也一樣。

  他坐到電腦前,因為他剛醒來沒多久,根本不想睡,但他也知道只要開始寫作沒多久,睡意就會如親切的小妖精般迎接他,有時候他會工作到欲罷不能,對故事中的人物與情節發展緊抓不放,不過這種充滿熱血的情形已經離開他很久了,這幾個月來,他幾乎可以說是只要想到坐到電腦前就懶,但很不幸的,他的工作跟他的興趣其實是同一件事,所以不寫作他也不知道要幹麼,又想不到能去哪個地方遊玩透透氣(最主要他覺得沒伴可以一起出遊實在是有點悲哀),總而言之,就是什麼都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而這種情形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個月。

  他很清楚是什麼使他現在變成這樣的,雖然剛開始他根本不願意承認,但久而久之,他卻越來越肯定自己絕對是因為那件事才害他萎靡不振。

  他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炎熱的夏日夜晚(沒有打雷也沒有下雨,完全沒有戲劇性可言),車裡的冷氣還壞掉,害他熱得像條狗一樣,但他還是驅車前往那間該死的旅館,然後上了那該死的樓層,開了那扇該死的門,目睹那該死的一幕。

  那天雖然很熱,但當他看見那一幕時,他卻覺得有種冰涼的感覺湧了上來,就像是有某種超高的冰點,把他全身瞬間凍成一塊,然後把他整個人揮發到空氣裡一樣。

  珍妮跟別的男人──那個叫大衛的垃圾──在一起,躺在同一張床上,他不知道他們是正要開始做愛還是已經完事──反正在那個當下也沒多大差別,總之,他原本以為自己會走上前,給他們兩個頭上一人一槍,不過那天他並沒有帶槍,所以至少他應該上去揍那男人一頓,或給珍妮一巴掌,或兩者都做,珍妮也許會開始哭著求他原諒,而那男人八成會拿起衣服落荒而逃,接下來可能就會像老電影裡演的那樣,他會指責珍妮,而珍妮只是一味的哭。

  但沒有,這些都沒有發生,在那個當下他其實什麼都說不出來,也無法移動腳步,而那兩個狗男女只是愚蠢的愣在那裡,像是壞掉的胡桃鉗玩具一樣。

  他記得那個時候,他只是覺得想吐,有種極令人作嘔的感覺湧上來,他覺得嘴裡湧滿了唾液,也許再差一點點他真的就會吐出來,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只要再多注視床上那幕景象一秒,他絕對就會吐出來,於是在那個當下,他別過頭去,接著他看見他來時的那條路,於是他就反射性的走了上去;雖然他沒有用跑的,但也差不多了,他快步走下樓,上了車,然後急急的開走,整個過程中他連屁都沒放一聲。

  那算逃走嗎?他為什麼要逃走?犯錯的又不是他,他根本就沒有必要逃走啊。

  但他逃走了,雖然還不到飛也似的地步,但就某種程度來說,他當時的確算是落荒而逃。

  後來那天到底怎麼度過的,他一點都不記得,總而言之,之後事情就變成了這樣,珍妮繼續住在市區的房子裡(也許還繼續跟她那個男友廝混,幹!那棟房子花的可是他的錢啊!),而他離群索居住在這個遠離塵囂的鬼地方,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一隻成天咪咪叫,遭到去勢的公貓,而他盡可能不去想他們倆的處境有多類似。

  離婚的事他始終拖著,他知道他不可能一直拖下去,但他卻繼續擺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永遠都不要面對這個問題。

  雷依還在他的腳邊咪咪叫,他將牠抱到腿上擱著,然後繼續盯著一片空白的電腦螢幕。

  出版社那邊已經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他能繼續寫《蜘蛛女》的續集,但他在寫這本書時,其實根本就沒想過它可能會有續集──或者應該這麼說,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蜘蛛女》還會有什麼後續發展,對他來說,故事停在史塔德要下手殺死蜘蛛女的那一刻就好了,至於蜘蛛女死了沒,或是史塔德逃出去了沒,那都不是重點,後來的事只要留給讀者去想像就好了,但是,出版社的人卻一再告訴他,讀者們非常想知道接下來他倆後來怎麼了,要他繼續寫下去,可是對他而言這個故事根本就已經結束了,他是要怎麼寫出他原先根本想都沒想過的部份?更何況這也徹底違反他希望留下想像空間的本意。

  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他是不是把讀者預設的太過聰明?他知道,讀者絕對不是可以拿來唬弄的對象,但很多時候,他發現有些讀者還真是笨得可以,尤其是在他收到某封讀者來信,看到信上問他蜘蛛女為什麼不找她的同伴來制服史塔德時,他就知道有的人實在是看書不知道看到哪裡去了。

  「續集啊……去他的續集……」他喃喃說道,然後在畫面上打出一段字。

  蜘蛛女沒料到史塔德竟然已經掙脫了束縛,她想反抗,但卻徒勞無功,史塔德已經將鐵鍊捆上了她的喉嚨,不久,她便斷了氣,史塔德爬出洞穴,此時此刻,他終於重獲自由。



  「這也太短了一點。」他瞪著螢幕說道,並將畫面上的字全數刪除。

  他一點都不想寫蜘蛛女的故事。

  這並不代表他不喜歡蜘蛛女與史塔德,也不表示他沒有靈感──對他而言,沒有靈感他還是可以照寫,事實上他現在就已經想到了好幾種開場與接下來的發展,只差把它們敲擊到電腦螢幕上而已。

  但他完全不想寫。

  在他心目中,結束的故事就是已經結束了,他不是固執,如果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繼續寫,到頭來他還是會被說動,只是他會怕,他害怕當他繼續讓故事走下去,那很有可能會變成一個很糟的狗尾續貂,毀了前面的一切,也許,這麼做他就可以給別人一個交代,但他只擔心一件事,就是他能不能對他筆下的人物有所交代,他最怕的是辜負這些人物──儘管他們只是虛構的,但如果他們還想多活一些時間,又何必非把他們逼進死胡同不可?

  如果史塔德還不確定他是不是非得殺蜘蛛女,如果蜘蛛女還不想死在史塔德的手上,那到底何必?何必非得寫出他們最後的下場不可?

  他取下眼鏡,在衣服上胡亂擦了一陣,因為衣服上都是貓毛,所以他花了一點工夫才勉強找到一塊還算乾淨的地方,而在那之前他早把雷依趕下去了。

  跟上個禮拜比起來,雷依看來顯然好多了,約瑟是個好獸醫,雖然他有時覺得約瑟喜歡小動物的程度跟他應該差不多,只是約瑟表現得沒有那麼明顯罷了。

  他應該把雷依塞給珍妮,但他終究沒有堅持這麼做,因為他不想去找珍妮,一想到萬一他去找珍妮的時候大衛也在,他就更不願這麼做。

  也許他還在希冀珍妮有天會為了那隻貓而來找他,也許他們之間還有機會……算了,就算珍妮真的回心轉意,他反正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原諒她。

  讓事情就這樣拖著,是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小小復仇,雖然他知道珍妮也許正每天跟大衛過得逍遙自在,但至少在他們享受他們無恥的生活之餘,會知道還有他這麼一塊大石頭懸在他們心上,只要他不答應簽字,他們就不能真正逍遙愉快的過日子。

  他知道他這麼做很幼稚,也很蠢,但他就是不願就此放手,讓他們好過,他就是不想。

  他將電腦關掉,看來今天的工作又是毫無進展,但他並不真的在意這回事,他站起身,腳邊的雷依害他差點跌倒,他暗罵了一聲,隨即走出書房。

  他的腦袋裡又開始有那種嗡嗡作響的聲音。

  那種聲音就像是有蟲子在他腦袋裡亂飛一樣,害他頭痛,他曾因此去看過好幾次醫生,但診斷結果都顯示他一點問題也沒有,恐怕是心理方面的壓力所致。

  他猜他人生中其中一段最大壓力的期間八成就是現在了,但即使是在現在,他也不是那麼常聽見,事實上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聽見了,直到上星期,那股已經沉睡很久的聲音才又再度出現。

  差不多就是到帶雷依去診所找約瑟的那天開始的。

  但那個時候沒有那麼明顯,只是有種微弱且細碎的聲音而已,還不至於讓他頭痛。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總覺得約瑟看起來有點奇怪,現在他想起來是什麼讓他有這種感覺了,當時他看見約瑟的藍眼睛似乎有一瞬間變成了綠色,而且他注意到當他走進門時,約瑟一直以某種奇怪的目光盯著他看,只是當時他裝作沒看見。

  那應該是錯覺吧,人的眼睛怎麼可能瞬間變色?又不是小說情節。

  他的頭又開始痛了,而且他總覺得,如果他真的開始寫《蜘蛛女》的續集,他的頭會更痛,雖然應該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這種想法只是藉口,但他就是真的那麼相信,反正現在也沒有反對票可以阻止他。



  她站在後院的小花園裡,一頭美麗的金髮隨風飄揚著,雖然她沒有轉過身來,但他當然知道她就是珍妮,他的珍妮,他朝她走去,從背後擁住她,聽見她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她轉過頭來。

  突然所有的花朵都在那瞬間枯萎,他腳下的沃地也化為死土,他手中抱著的那人已不再是珍妮,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女子,他嚇得放開了手,看見她鮮紅的唇邊漾著殘忍的笑容,一雙豔綠色的雙眸直勾勾地望著他,她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唯一的遮蔽只有她如瀑般流瀉而下的紅髮,那髮色紅得像火,也像血,她伸出雙手向他撲來,掐住了他的喉嚨,她尖長的指甲深深陷入肉中,滲出了血,他覺得他就要不能呼吸,他想反抗,但那女人的力氣卻大得難以想像,他覺得自己的力氣似乎正不斷地被她吸去,而他自己則越來越虛弱,最後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再次能夠呼吸,但這次吸入的卻都是充滿霉味與濕氣的空氣,他環顧四周,看見這裡是一間儲藏室,他朝門跑去,卻發現門已遭上鎖,而門外此刻傳來一陣惡劣的笑聲,他認得那聲音……他不會忘記那聲音是誰……

  「小莫,你就給我乖乖待在裡面吧!」隨後一聲踢門的撞擊聲傳來,把站在門邊的他嚇了一跳。

  他扯開聲音呼救,卻發現自己發出的是小孩的尖細嗓音,且還帶著泣聲。「小約!你開門!開門啊!放我出去!」

  「我才不要哩,你煩死了!」約瑟的聲音此刻隔著厚重的門扉顯得悶悶的,但他仍然可以聽見約瑟聲音中的幸災樂禍。

  「拜託!不要把我關在這裡!這裡好黑、好可怕!有老鼠!我聽到有老鼠!」

  但門外只是傳來一陣笑聲。

  「我要走啦,小莫,掰掰!」

  「拜託!把門打開!小約!小約──!你不要走!把門打開啊!小約──!」

  門外不再有回應,約瑟已經走了。

  他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但他止不住哭泣,他就快要缺氧而死了,但他不想死,他真的真的不想死,他倒在地上,聽見老鼠的吱吱聲,老鼠會來咬他!他驚恐地想,但他爬不起來,他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空氣也越來越稀薄……

  那個紅髮女子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只是這次她不再張牙舞爪,而是慈愛地撫著他的頭髮。

  「乖,好好睡吧,剩下的事會有人幫你處理的。」她說。

  「……什麼……意思?誰?誰會……」

  「莫瑞,你不需要再擔心這件事了。」

  「不要……我不想……死……」

  「不,你已經活得夠久了,莫瑞,你不應該繼續活下去。」

  「為什麼……不要……我不要死……不要殺我……不……」

  然後紅髮女子的手指又再次按在他的頸上,並收緊了力道。



  他從夢中驚醒,有那麼一刻仍然發現自己呼吸困難,隨後才發現原來雷依正蜷伏在他的胸口上,一雙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搖曳,將他嚇了一跳。

  「你這死貓……誰准你可以上來的!」雷依只來得及喵嗚一聲,便立刻被扔下了床,但牠沒有摔在地上,反倒輕盈落地,隨即優雅地從半掩的房門溜了出去。

  莫瑞不情願地爬起身來,走過去將門關上,隨後撲倒在床上,但卻怎樣都無法再睡著。

  「馬的……這什麼鬼夢啊……」

  他閉上眼睛,看見那女人豔綠色的雙眼,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那樣的眼睛,而且不是太久的事。

  那個街角,他將車開到那裡,在一棟磚紅色的建築前停下,然後他下了車,將一只提箱拿出來,接著他步上人行道,走進了面前的一道玻璃門。

  那個金髮男子的年紀只比他大上一點,但因為他沒有蓄鬍,所以看起來反而還比他年輕,男子聽見他進門,便很自然地抬起眼望向他,而在那一刻,男子看著他的眼神便凝滯住了。

  「約瑟,我的貓這幾天一直拉肚子,你能不能幫我看看?」他假裝沒注意到男子的目光,只是不耐煩的將手中提著的箱子放到檯上,而箱中有一隻灰毛的公貓。

  「喔……我看看。」男子──也就是約瑟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接著他很快就將注意力放在貓的身上。

  「這隻是雷依吧,雨果最近還好嗎?」

  「雨果被珍妮帶走了──其實我本來希望她兩隻都帶走,照顧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麻煩死了。」他回道。

  約瑟笑了一下,抬起眼來望向他。

  然後莫瑞看見那雙湛藍的眼睛就在此刻轉為豔絕的綠色。

  跟約瑟一樣。

  那個紅髮女人的眼睛就跟那天的約瑟一樣。

  好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一直在想約瑟眼睛變色的那件事,難怪他會夢到約瑟。

  可是他夢到的那個女人又是誰?

  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但她的形象卻又如此鮮明,彷彿她剛剛還在這裡一樣。

  他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頸子,確定自己真的還能呼吸。

  那感覺太真實了,他真的差一點就要斷氣。

  他不敢再睡,因為他怕那個女的會再次入夢而來,於是他下了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到浴室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下,反正今晚他也沒有意願要再睡了。

  「馬的……這是什麼──」

  他拉開領口,在鏡中看見自己的脖子上有著一道淡紫色的痕跡,就像是有誰曾經將手使力按在他的頸上一樣。

  「老天啊……不會吧?這怎麼可能……」

  突然他覺得有誰正站在他的身後盯著他看,於是他猛地轉過頭去,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浴室裡只有他一個人。

  「……妳在嗎?」他出聲問道,但除了他自己的聲音外無人回應。

  他頓時覺得自己很蠢,三更半夜不睡覺一個人在這裡疑神疑鬼,如果真有聲音回應他,那他又要怎麼辦?他只知道他一定會嚇死。

  他又回望鏡中的自己,那勒痕不是假的,它真的存在,可是到底是誰……

  總不可能是他自己吧。

  他又撫了一次頸部的傷痕,確定那是真的存在。

  那不是夢。

  那女人真的來過。

  但她是誰?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三步併兩步地衝出了浴室,到書房裡的書櫃前抽出了一本書,並開始翻找了起來。

  史塔德轉過頭來,看見她一絲不掛,火紅的波浪狀長髮如瀑般流瀉而下,與白晢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

  她站在那裡,微笑望著他。

  她是蜘蛛女。

  她走向史塔德,而後者頓時驚得退到了角落。

  「史塔德,你不需要那麼害怕。」她說,一雙綠色的明眸溫柔地注視著他,就是因為那雙美麗的綠眼,才致使史塔德有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差點就要掉進她的溫柔鄉,掉進她用蜜網織成的陷阱裡。

  但這次他可不會再上當了。

  或該說,他絕對不能讓自己再次上當。


  「蜘蛛女……」他喃喃唸道,此刻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他的聲音顯得特別突兀,有那麼一瞬連他自己都沒聽出來這是他在說話。

  那個出現在他夢中的女人就是蜘蛛女嗎?

  美麗的惡魔,出自他筆下的角色。

  他有點鬆了口氣,畢竟他已經知道那女人是誰了,感覺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她是虛構的人物,他自己想像中的產物,一個作家居然會被自己寫出的人物嚇到,說可笑也真的很可笑。

  他將書闔起,隨手擱在桌上,拉了椅子坐下,今晚他不想再回房去睡了,他總覺得只要再躺回床上,那女人就又會如鬼魅般出現在他的夢中。

  「你已經活得夠久了,莫瑞,你不應該繼續活下去。」

  為什麼?

  他不懂蜘蛛女為什麼會這麼對他說。

  當然,夢是大腦在意識睡著時即興演出的產物,深究夢中人的所言所為似乎沒多大意義,因為那畢竟都是自己潛意識中的胡思亂想。

  自己的潛意識?

  他覺得自己活得夠久了,所以不想活了嗎?

  他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想法?當然,珍妮的離開是讓他很難受,但那還不至於讓他想自殺吧,真要說的話,該死的人也還輪不到他,他沒做錯過什麼,怎麼會是他想死?這根本就不合邏輯……

  但自己的潛意識誰能說得準?畢竟人的大腦一生也就只用到那一小部份而已,誰知道自己另外一大半的腦平常都在想什麼鬼?

  「……我不想死。」他低聲說道,彷彿這麼說就足以回應那出現在他夢中的紅髮女妖。

  也足以說服他自己。



  一股冷風將他吹醒,而直到他意識到自己醒來時,他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想知道書房為什麼會那麼冷,然後他看見窗戶是大開著的,輕薄的窗簾正在窗邊搖曳,三更半夜看到兩條布在那晃來晃去,猛一看還真會以為自己見了鬼。

  他沒有立刻起身去把窗戶關好,因為他的腳麻掉了,剛剛醒來時他還不小心動到腿,害他難受得要命,不過他現在腦子裡想的倒是另一件事。

  窗戶本來就是打開的嗎?

  他無意識地將目光掃向一旁的桌面,那本《蜘蛛女》的書頁正大開著,風還嘩啦啦地掃著它的書頁,他執起它,將它闔上,然後他的眼角餘光瞥到一個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東西。

  電腦是開著的,而螢幕上顯示的是他平常寫作用的介面,而畫面最上方則以客氣端正的標準字體列著一行不知幾時打好的字:《蜘蛛女》第一章

  他猛地跳了起來,連腳麻都忘了,直到他撞到身後的書櫃那麻感才如洪水猛獸般襲來,要不是因為他再多走一步那麻木感就會害他跌倒,他八成早就奪門而出了。

  誰趁他睡著時在他的電腦打上了這些字?

  他又等了一會兒,確定腳麻已經褪得差不多時才舉步衝到窗邊,但窗外黑暗一片,他也沒聽見或看見有任何人影,雖然不能肯定,但他就是覺得那傢伙應該已經逃走了,不論那傢伙是誰,至少他認為對方已經不在這裡了。

  那傢伙只是要嚇嚇他……或是給他個警告,就像在你床上丟個馬頭,卻不殺你一樣。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這傢伙是誰。

  那是蜘蛛女幹的嗎?要他把她的故事繼續寫下去?

  冷靜點!你這白癡!書裡面的人物不會把你的電腦打開也不會打開你家的窗戶,一定有人,剛剛一定有別人在這裡,你已經不是相信有小精靈存在的年紀了,那是人幹的,別把現實跟你剛作的噩夢混為一談好嗎!

  好吧,冷靜下來,想想有誰會幹這種事。

  他把窗戶鎖起來,但還不想走回來面對那恐怖的電腦螢幕,就他記憶所及,過去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以前也曾有太過狂熱的書迷揚言要殺他,為了虛構的書中人物而威脅他的身家性命,雖然那後來是無事收場(這個國家的法律畢竟還是站在他這邊),但已經足足嚇得他好幾個禮拜都不敢出門,而現在,他自己一個人搬到這裡,只有少數幾個熟識的人知道他住在這兒,有哪個熱情過剩的讀者會追他到這裡來?

  不過,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確實有人到這裡來,趁他睡著時把馬頭丟在他面前,馬頭就是那開著的電腦螢幕,但交換條件是什麼?他又不是頑固的好萊塢大亨──

  他盯著螢幕上那一行字。

  「你要我繼續寫,是嗎?」

  螢幕上的那行字仍然客氣地對著他。

  「……馬的……你這混帳!」他憤恨地啐道,隨後他關上電腦,快步走出書房,他一秒都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一秒都不想。

  明天他就去報警,他這麼想著。



  他把車停在車道上,然後想起今天一早到現在他還沒餵過雷依。

  他拿著飼料罐在家中邊敲邊喚貓,但雷依卻沒有出現,他心想雷依搞不好跑到屋外去了,於是便走到屋外去找牠,沒想到約瑟卻來找他,還順便得知他不需要再找他的貓了。

  今天他看到一幕很奇異的畫面,他看到約瑟竟然在讀他寫的書,而且還好死不死就是那本《蜘蛛女》,他對約瑟說了書可以借他(事實上他真不想再看到這本該死的書了),但約瑟婉拒了,這天約瑟來沒多久就告辭了,坦白說他還真有點不願讓約瑟走。

  畢竟昨夜的事真的讓他有點害怕,而且他也怕晚上會再夢到那個妖女。

  但他當然不可能用這種理由請求約瑟留下來。

  他想起小時候約瑟經常嘲笑他是愛哭鬼膽小鬼之類的,所以還是算了,他可以自己應付的……應該可以。

  畢竟就他對約瑟的認識,他也很清楚約瑟並不是那種可以讓他依靠的朋友。



  當天晚上他又作了噩夢。

  不,說噩夢也許不太恰當,畢竟他這次並沒有夢到那個妖女,夢中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他夢到的是約瑟。

  當他醒來時,已經接近清晨,他不是因恐懼而驚醒,而是很自然地就醒了過來。

  剛剛約瑟就在這裡,在他的房裡,他的床上。

  老天──這什麼夢啊……

  夢中的他完全沒有抵抗,相反的,似乎還十分愉悅,甚至最後還達到了高潮。

  他懶得掀開被單確認,反正他不看也知道底下是怎麼一回事。

  好吧,怎麼會作這種鬼夢?他揉揉臉頰,將掌心覆在眼窩上。

  他不會是對約瑟有幻想吧?

  「……怎麼可能?噁心死了……」他喃喃唸道。

  但夢中的一切卻發生得那麼自然,自然到連他剛剛醒來那一刻都還沒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直到他現在想起對象是個男的,而且還是跟他認識好幾年的約瑟,他才覺得恐怖起來。

  偶爾作個跟同性相好的春夢是無所謂,但如果那個同性是真的存在於現實中,而且還是自己認識的人,那就有一點糟糕了。

  好吧,他承認約瑟是長得很好看沒錯,但也沒有好看到他會心生邪念的地步啊,照理說會足以引起他欲望的同性,應該也是長得很女人的那一種,約瑟又不是,他怎麼看都是個男的啊。

  可是他就是夢到了,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刪除剛才那個夢境。

  「馬的……這比噩夢還可怕……」他低聲說道,隨即下了床。



  當他走到廚房,隨手打開櫥櫃取出一罐貓食時,他才突然想起雷依已經不在了,牠現在正靜靜躺在後院那個小小的花園底下(雖然自從珍妮走後那裡就沒再種過花了),再也不會一聽見他叫喚就從桌底下溜出來,也不會在角落吃牠的飼料了。

  他沒有太傷心,因為他本來就只是義務性的在飼養雷依,但他還是有點傷感,畢竟他不喜歡是因為這樣才讓他不用再照顧雷依,而且生活中少了一樣已經習慣的東西,也讓他覺得有點惆悵,畢竟他知道明天他可能還是會做出一樣的事來:走到廚房,打開櫥櫃,拿出貓食,也許明天他睡昏頭還會整罐真的倒到雷依的碗裡,到時他可能就要自己負責吃下去了。

  他走到角落,把貓碗收起來,不把它放在他已經習慣看到它待著的那個地方,然後開始思索有哪個朋友有在養貓,看他可以把櫥櫃裡的那堆貓食丟給誰。

  接著某個在幹獸醫的傢伙又閃進他的腦海。

  無可避免地,他的大腦又很順便地讓他聯想到了稍早的那個夢,儘管他死也不想記起來,但越不願去想的東西,就是會越邪惡地跑出來。

  去做別的事吧,把那個爛夢忘記。

  那個夢最爛的地方就是它感覺一點也不爛,那才是他急著想忘記這個夢的主因,而且他一輩子都不會讓這個夢被當事人──或任何人知道,太丟臉了。

  他將目光掃向書房,也許他該開始寫個什麼東西,寫作一向能讓他暫時神遊到某個世界去,讓他忘記現實中某些狗屁倒灶的事,而很顯然,他現在就該這麼做──其實他老早就該開始做了,只是他一直拖著,任自己懶散成性。

  有時候混上個好幾天讓自己呈放空狀態,感覺也很充實,就當作自己在讓自己的腦袋放假一樣,但日子一久,其實就會開始焦慮,急著想找事來做,現在應該就算是那種時候了,不只是因為那個亂七八糟的夢,還有別的,他知道自己必定要來做點什麼,才能從離婚的陰霾中走出來(男人講這個詞似乎很好笑,不過他懶得管那麼多了),而重新開始寫作看起來似乎是個好主意,看起來是。

  他走到書房,坐到桌前,打開電腦,而當他開啟寫作軟體時,突然一股涼意又從他的背脊爬上來。

  他想到的是上次某人在他電腦裡打上的「《蜘蛛女》第一章」

  其實現在他沒有什麼主意,他並沒有特別想寫什麼,只是他覺得「應該要寫了」,那麼,該從哪裡開始?重開一篇新的故事?還是把那些放在地下室裡的舊點子拿出來翻新一下?

  或是,繼續寫《蜘蛛女》的續集?

  他不確定他現在是不是該繼續反抗。

  反抗什麼?有個小小的聲音從他腦中某處傳來。

  「蜘蛛女的意志。」他悄聲說道。



  這次他沒有頭痛,在他意識到自己怎麼沒有頭痛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寫了一大段了。

  雖然他覺得這個開頭寫得還滿爛的,不過,所有的開頭一開始看起來都很爛,不繼續寫下去根本不會知道它會更爛還是更好,所以他也就無所謂,反正寫下去就對了,就算那個開頭真的很爛,反正之後又不是不能回來改。

  他正在寫蜘蛛女迫害史塔德的一個段落,而那嗡嗡聲始終沒有跑進他的腦中,不知道是他真的想太多,還是蜘蛛女這次暫時放他一馬。

  他打算先寫完這段再起身到廚房去倒水,但他還是多寫了好幾句才罷手。

  他走到廚房喝了杯水,然後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吃東西,於是他用冰箱裡所剩的東西隨便做了個三明治吃掉,吃完還覺得肚子有點怪怪的,大概材料中有東西已經不新鮮了吧,他想,並盡力不去想他剛剛有吃到什麼東西覺得酸酸的。

  他沒有立刻回到書房,而是(有點無意識的)走到盡頭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那裡只要沒開燈,就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暗的,雖然他有雇人定期來打掃房子,所以這個房間一向很乾淨,但這裡依然有股揮之不去的味道,那種陰暗房間特有的氣息,一踏進去就頓時有股略涼的感覺。

  他走進去,把門關起來,雖然根本沒有人會進來,但他還是將門鎖了起來,他沒有開燈,因為他沒有打算要離開那道門,不需要擔心走路時會撞到什麼東西,他將頭靠在門板上,雙眼閉起,然後一手緩緩伸上自己的頸子,輕輕捏著喉嚨,並將力道漸漸加重,直到自己覺得有一點輕微的呼吸困難。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這麼做過好幾次,但從來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因為萬一被人看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在門邊蹲下來,一手仍然輕微地掐著自己,他感到頸部的舊傷有些隱隱作痛,但他沒有放鬆力道,他大口吸著這封閉空間裡陰涼的空氣,覺得這樣有種熟悉的安心感,記憶中的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某人嘲笑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又將施加在頸上的力道加重,想像自己就要窒息而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一點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好幾次,他都很想重回當年那次差點在儲藏室裡窒息而死的情況,雖然他很清楚他當時根本一點都不想死,現在也是。

  那時候,除了將死的恐懼外,他其實隱約還有另一種模糊的感覺,他說不上來是什麼,但他很想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總覺得就算當時他的意識死了,他還是會繼續活著。

  有人會接替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當時之所以能死命撐下來,多少也正因為這種沒來由的感覺:他不想把自己交給「另外一個人」。

  他完全搞不懂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麼別人接替他繼續活下去的道理?

  但他還是很想確定一下。

  確定「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當他被電話聲吵醒時,他才發現他昨晚不知怎地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他本來想裝作不在家繼續睡,但電話聲仍在持續,彷彿永無止境一般,於是他只好爬起來去接電話。

  「喂?」

  「喂?莫瑞……你還在睡嗎?」

  他抓抓頭,瞇眼盯著電話上的來電顯示,因為他沒戴眼鏡。「我已經醒了。」

  「喔……」

  「珍妮,妳打來有事嗎?」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點不耐煩。

  「嗯……沒什麼,想問你最近好不好……還是老樣子?」

  他有點想反譏回去,但他忍住了。「還是老樣子。」

  「雷依怎麼樣?你有記得餵牠嗎?」

  他盯著一片空白的牆壁,注意到牆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污點,於是有點無意識地在上面摳了起來。「嗯……我沒忘記,牠很好。」是啊,天堂應該是個還不錯的地方。

  「莫瑞……」

  他皺起眉頭。「幹麼?」

  「你到底還要這樣躲我到什麼時候?」

  「躲妳?我什麼時候──」

  「你不能再把事情這樣耗著。」

  「喔──哼,原來妳就是要說這個,妳只敢在電話裡談嗎?妳有意見何不自己過來?」

  「莫瑞──」

  「我知道妳是怎麼打算的,我也知道『你們』是怎麼打算的,告訴妳,我不會簽字的。」

  「你不要再這樣了好嗎?你這樣只是在折磨你自己。」

  「再見,珍妮。」

  「莫──」

  他將電話掛掉,然後把電話線也拔了。

  「莫瑞,」記憶中的珍妮說道,他轉過頭來,看見他心愛的妻子站在後院門口,一頭金髮梳成一個小巧可愛的髮髻,貼身的無袖上衣底下沒有穿胸罩,而下半身則穿著一件超短的熱褲。「你來看,我弄了個小花園!」

  記憶中的他走了過去,一手環住珍妮的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把她逗得花枝亂顫。「喜歡嗎?」她問。

  他將後院門打開,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埋著雷依的地方突出了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面還插了一支鐵鍬。

  其實後來他跟珍妮還是有見過幾次,但他實在沒有辦法忍受那種令人作嘔的氣氛,他總覺得珍妮不論說什麼,關心他什麼,那最終都直指一個目的而已:要他簽下離婚協議書,那種有所企圖的行為令他很失望,也很令他作嘔,就算珍妮沒跟他提離婚,但只要她一對他好,他就沒有辦法不去想到那背後的動機──她對他好言以對,只是因為她要他放手,而只要他一答應,她就會跟另一個人遠走高飛,閃他閃得遠遠的。

  他不想要珍妮離開他,但如今珍妮只要一到他身邊,對他釋出善意,他又會覺得那背後是有企圖的,而那企圖無非就是要他讓她離開,他希望珍妮回到他身邊,但又已經沒有辦法再接受珍妮,對她,他感到捨不得,卻又懷著怨恨。

  他好想報復背叛他的人,可是他也很清楚他其實什麼都做不到,他的心已經被她帶走了,現在留在這裡的只是一具空殼,一個空心的行屍走肉。

  為什麼他就這樣被丟在這裡?

  他記得很久以前,同樣的疑問也浮上過他的腦海,他總是被丟下來的那一個;他以為過了這麼多年後,他已經有所改變,同樣的事不會一再發生,但現在他才知道,其實他現在就跟那個時候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他永遠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以後說不定也還是一樣。

  他突然哭了起來,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但他停不下來,他跌坐在後院門口,他知道他這樣子看起來一定很沒出息,他也想起小時候他常被笑是愛哭鬼,但他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從以前開始,就什麼都沒有改變過,他還是那個愛哭鬼小莫,還是那個老被丟下來的傢伙,沒人喜歡跟他一道,現在也是。

  他沒有哭太久,其實他很想痛快大哭一場,但不知怎地一些理性的念頭就是會回到他的腦海,他想到再哭下去他就會頭痛欲裂,也想到他該繼續寫《蜘蛛女》,所以很快地他就停止了哭泣,沒有辦法,日子還是要過,大人無法像小孩一樣,可以無止境地哭上很久,因為大概連淚腺都已經被理性支配太久了。

  他走到浴室把臉擦乾,然後發現自己連眼眶都沒有很紅,不提根本沒人知道他剛剛哭過。

  他回到書房,繼續投身於《蜘蛛女》的世界裡,直到敲門聲將他喚回現實為止。

[ 本文最後由 A.J.公爵 於 07-10-3 10:36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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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開門,看見約瑟站在那裡,微笑望著他。


  他不知道這場噩夢持續了多久。

  如果這是夢,他只希望能立刻醒來。

  但這不是夢。

  在他又叫又掙扎的時候,他就被拖到了浴室,而且一手還被那怪物的巨嘴咬了一口,害他整隻手都是血,他以為自己會死,但他沒有,接下來發生的比死還難受,那怪物在強暴他,把某種他連提都不想提及的東西伸進他的身體裡,那很痛,很不舒服,他一邊狂叫一邊掙扎,但掙扎卻又讓他更痛,總之他不論掙不掙扎,都一樣痛得死去活來,所以他還是在掙扎,但他的反抗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過沒多久,他就沒有那種力氣了。

  他覺得他的下半身應該被捅爛了,但他無力反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剛剛還是約瑟的人,為什麼突然變成了一隻巨大的不明生物,而且還撕爛了他的衣服,對他上下其手?約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還是說,這個「東西」偽裝成約瑟?

  「老實說,我看了你的書。」

  他突然恍然大悟,這個人一直都不是約瑟,這個約瑟只是「某種東西」偽裝的。

  那真正的約瑟呢?

  被殺了?

  他望著眼前這個恐怖的怪物──事實上他根本不敢直視「牠」的模樣,他全身都被這個怪物弄得黏答答的,而他盡可能不去想那些黏液到底是什麼,他一直覺得有股怪味,儘管那氣味還不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但他也無法覺得那好聞的起來。

  結束之後,他是不是會被殺?

  畢竟B級恐怖片裡那種近距離遇過怪物的人好像都活不長,他想現實中可能也差不多吧。

  可是B級恐怖片裡的人有被怪物強暴過嗎?他好像沒這個印象。

  怪物還在戳刺他的裡面,他還是很痛,但他覺得他好像已經漸漸習慣那種痛感,他聽過有人說這回事放鬆就不會痛,他現在可以確定那完全是鬼話,對他來說放不放鬆都一樣,好吧,畢竟他那裡本來就不是拿來做這種事用的。

  那東西挺進了他體內,這次用力地令他難以想像,他差點以為自己的下半身會裂成兩半,淚水從他的眼角不斷流出,他快痛死了,他覺得自己底下一定全部都是血。

  在那怪物挺進來的同時,他也感覺到有液體注入了他裡面,並流滿他整個大腿,那東西終於滿足了是嗎?他只求千萬不要再來個第二次,不然這次他一定會死掉。

  所幸這時怪物將牠的傢伙抽了出來,他整個身體也終於放鬆了下來,頓時往後倒了下去,在他的頭撞到浴缸前,他感覺到那東西的觸足撐住了他,也許是他的錯覺,但他覺得牠的動作在這時似乎變得輕柔了一點。

  那嗡嗡聲又悄然地爬進他的腦袋裡,只是這次他覺得聲音似乎有兩個,有另外一股聲音在嘗試與他腦中的聲音接上線,但他聽不懂那嗡嗡聲到底想說什麼,只覺得很吵。

  「你……是誰……?」他問。

  怪物沒有回答,而此刻那嗡嗡聲變得更大聲了。

  「拜託……別再吵了好嗎……」他喃喃罵道,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罵了出口。

  然後他昏睡了過去。



  一陣刺痛感使他醒來,他轉頭看見約瑟正坐在他的床邊,並為他的手臂包紮,頓時嚇了一跳,並將手抽回,但約瑟抓住了他的手,捏痛了他,登時他倒抽一口氣,並癱軟了下去。

  「抱歉,莫瑞,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的,我只是要為你包紮,你如果亂動,我就沒辦法……」

  他抬頭看見約瑟一臉歉疚的神色,湛藍的眼睛充滿誠懇,頓時懷疑起剛才那一切是否都只是噩夢一場,但當他看到自己手臂上那個可怕的咬痕,又確定了這真的發生過,眼前這個人不是約瑟,是「別的東西」

  「放開我!」

  「我會放,但你要先讓我包紮好。」「那東西」說道,那語氣就像媽媽在跟不聽話的小孩說話一樣,介於溫柔與不耐煩之間,聽到「那東西」以約瑟的外貌與聲音這麼說話,頓時令他整個不自在起來。

  「你乾脆把我整隻手都砍斷算了!」他回道,語氣還是很硬,突然整個情況顯得好笑起來,他覺得自己頓時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大爺。

  「你有辦法忍受整隻手被砍斷嗎?現在光這個傷你就痛得快哭出來了。」幸好,「那東西」沒有順水推舟答應他的提議,但莫瑞不喜歡對方後面加的那句話,所以瞪了對方一眼,而「那東西」看到他的眼色,態度也頓時軟化下來,好像莫瑞是主人,而他只是莫瑞的僕人一樣。

  「抱歉,我說錯話了,但你還是得答應我,如果我放開,你不能把手抽回去──至少讓我把這件事做完好嗎?」

  莫瑞盯著他好一會兒,「那東西」現在看來完全就像是個「人」,毫無可疑之處,且神情還十分誠懇,他從來沒看過約瑟對他露出那麼率直的表情,他想大概就是因為「那東西」的外表讓他放下戒心的吧。

  他點了點頭,於是對方便將緊握著他的手放開,開始為他上藥包紮,動作無比輕柔,使他感到實在很不自在,於是當包紮一完成,他很快就閃得遠遠的。

  「……你到底是什麼?」他問。

  「這個嘛,你還是可以叫我約瑟。」對方笑了笑,莫瑞突然覺得那笑容令他非常反感,因為那傢伙笑起來就跟約瑟一模一樣,但他根本不是約瑟。

  「你不是約瑟!你把他怎麼了?」

  「那東西」的藍眼睛這時突然轉深,化為他夢中見過的那種綠。「我不認為你會想知道。」他說。

  「……你殺了他。」

  「那東西」沒回答,只是低著眼。

  「然後你接下來會殺了我!」莫瑞這時才意識到某種恐怖感,他發現自己無法再確定任何事,因為眼前的這傢伙──他根本無法預測這怪物還想做什麼!

  「我不想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又來了,那種無辜、坦率的語調,莫瑞知道自己絕不能相信這語調。

  「誰曉得──那你何必殺約瑟?難道他有招惹你嗎?」同理可證……這傢伙也很有可能會殺掉我!他想。

  「我襲擊他只是因為我需要一個人類的外表,而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沒理由再去攻擊誰。」

  他沒辦法再聽下去,因為對方的語氣實在太溫和,顯得那解釋似乎也合情入理,他知道自己一定要阻止自己聽進這怪物的任何一句話,否則他可能會動搖……「但你攻擊我!」

  「那東西」嘆了口氣,那模樣完全跟人類沒兩樣。「是──我是這麼做了沒錯,但我一開始無意如此──更重要的是,我並不想殺你。」

  莫瑞望著他,想到稍早自己是怎麼被這傢伙對待的。「我寧願你殺了我。」他說,並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顯得有點沙啞,更糟的是還在顫抖,天哪,他絕不能哭出來,他絕不要在這傢伙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

  他靠著牆,意識到這裡就是他有時會把自己關在裡面的那個房間,沒有窗戶,唯一的出入口只有「那東西」身後的那扇門,他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聞到那熟悉的陰涼空氣,覺得有一點點安心了下來,至少這裡是他熟悉的空間,眼前的這個生物──偽裝成約瑟的這個生物,他心想自己該怎麼稱呼「牠」,「偽約瑟」嗎?想到這裡,他才發現自己的思緒已經飛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於是趕緊逼自己把注意力回到眼前的偽約瑟身上,奇怪的是,他覺得偽約瑟看起來反而比約瑟理性,也比較……友善?慢著,這傢伙剛剛才幹下了強姦罪啊!他是憑哪一點這麼想?他不能被這傢伙所騙,雖然從剛才到現在這傢伙的語氣都很溫和……但他絕不能相信他,他得知道這怪物的目的是什麼,從偽約瑟剛剛的言談看來,他覺得只要他試著問問看,偽約瑟應該會告訴他……雖然他也不確定偽約瑟會不會也跟人類一樣善於說謊……

  「……看來你是能夠溝通的,告訴我,你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莫瑞問道。

  偽約瑟的眼裡流露出一種讓莫瑞渾身不自在的情感,但他隱藏的很好,事實上那股情感只是閃現了那麼一下,然而莫瑞還是看得很清楚。

  「只是想要一個伴侶,其他別無所求。」他說。

  莫瑞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聽錯,但他沒有勇氣要對方再說一次,因為他知道不管多少次對方可能都很樂於說,他瞪著偽約瑟,不願相信剛剛聽見的那句話,但也沒敢再確認一次。
  他很清楚,那是他的書裡,蜘蛛女對史塔德說的話。

  偽約瑟又上前了一步,令莫瑞略感欣慰的是,對方沒有要逼近他的意思,偽約瑟只是站在那裡,一派布爾喬亞紳士的樣子,而他盡可能不去想自己現在的立場是不是就像是個布爾喬亞的淑女。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會殺了你。」偽約瑟的這句話,說得很溫柔,或許還有那麼一點深情,不,是很深情,莫瑞再怎麼樣也沒辦法忽視那當中的含意,他靠著牆,不自覺地咬著下唇,想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靠著牆壁滑了下去,並聽見那嗡嗡聲又鑽入了他的腦海,而且這次更吵。

  偽約瑟看著他。「你該休息一下,莫瑞,你累了。」

  莫瑞沒回答,只是頹喪地點點頭,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怪物剛剛居然……居然對他表白,他要怎麼辦才好?他得逃出去……可是他找得到機會嗎?這怪物會給他機會嗎?

  偽約瑟走了出去,他可以聽見那清脆俐落的上鎖聲從門外傳來。

  他突然想起那夜約瑟與他做愛的那個夢,現在這樣算是那個夢成真了嗎?不,似乎也不算,因為這個約瑟是偽約瑟,他也不覺得舒服,現實果然總是與夢境相反。

  有那麼一刻,他發現自己真的在認真考慮這件事,如果他逃不出去……那麼他是不是就該接受現實……不,他絕對不要,跟男人一道就已經夠讓人作嘔了,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異形,夢境再美好,與現實還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他非得想辦法逃出去不可。

  因為他害怕那怪物如果再以偽約瑟的模樣面對他,他早晚會動搖。



  稍早他曾嘗試逃脫,不過根本沒用,他連門把都還沒沾到就被抓回來。

  其實他早就知道一定逃不掉,他應該等待更好的機會,但他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覺得應該試一下,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後來發生的事讓他體認到,他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軟弱,他坦承自己真的很害怕偽約瑟,而且還當著偽約瑟的面哭了起來。

  那傢伙怎麼可以這樣指責他?

  偽約瑟走出去後,他又莫名其妙地哭了一會兒,然後才一副蠢樣地穿起衣服,坐在床上把眼淚抹掉,嘗試讓自己冷靜下來,嘗試去想些別的事。

  他知道自己真的很沒用,才被對方用三言兩語激了一下就被氣哭,簡直就像個娘兒們,他想起珍妮,也許她離開他是個正確的選擇,畢竟誰會要一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傢伙。

  他必須勇敢一點──但天知道從小他這麼告訴自己多少次了,他骨子裡終究還是那個愛哭鬼小莫,他最多只能在想哭的時候躲到沒人看到的地方而已,不然能有什麼辦法?

  算了,去他的勇敢!哪個人被外星異形綁架還強暴後還勇敢地起來啊!被強暴了還不能哭?哪有這種道理?

  但他還是把眼淚抹乾,盡力不讓它再流出來。

  他不哭,他絕對不哭。

  他絕不要再在敵人面前露出這麼軟弱的樣子。



  那傢伙真的想追求他,就像男人追求女人那樣。

  但他並不是女人,他也不想當女人。

  對那傢伙來說,他是一個被追求的女人,但對他來說,他只是一個被困住的獵物。

  這很可悲,也很可笑,所以他笑了。

  生物界中,雌性的一方總是擁有最自由的選擇權,雄性總是為了爭奪雌性而大打出手,兩敗俱傷,而雌性卻只要好整以暇地等著勝利者出現,或隨她高興愛選誰就選誰,簡而言之,雌性大可以自己決定要接受誰的追求,或是要不要被追求。

  但他根本沒這種選擇權。

  從他被關在這裡的那一刻起,就明確表示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接受眼前這個外星變態,答應對方的所有要求,而且還得心甘情願。

  這根本不叫「追求」,只是單純的「支配」,而且還是非常獨裁的支配。

  那傢伙根本不懂這兩者的差別,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人類,不是這個地球上的生物,所以他根本不了解在地球上所謂的「追求」是怎麼一回事;他甚至不知道這麼做是一種病態的行徑,因為他根本連所謂的「正常」都不了解。

  史蒂芬‧史匹柏根本就是騙人的嘛,地球人跟外星人怎麼可能心靈相通、互相了解、還變成好朋友啊?那中間可是橫亙著好幾光年的代溝啊!

  這可沒有那種電影那麼純潔,那怪物碰他的地方也不只是手指而已。

  他想到稍早偽約瑟跟他說的那些話。

  「性別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坦白說,他覺得那傢伙問這句話的表情看來實在有點蠢,好像是今天才知道這回事一樣,很顯然,那傢伙真的是有點無謀,根本就沒想到選擇約瑟的身體會是一個很大的敗筆。

  「難道從來就不會有例外嗎?」雖然不太明顯,但他還是覺得那傢伙問這句話的語氣,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那傢伙真的慌了嗎?不,他無法確定。

  「就算有例外,那也不會是你,不會是一個外表跟約瑟一樣的人。」他實話實說,畢竟他跟約瑟認識那麼久,從來也沒對他有啥非份之想……那夜的那場夢是例外,那幾天他腦子一直亂七八糟的。

  「你果然很恨他,對不對?」偽約瑟問道,令他感到有點怪的是,偽約瑟不直說約瑟的名字,而是只用「他」來代稱,那感覺好像在避什麼嫌一樣。

  「那又怎樣?那都過去了,他已經死了。」他回道,並因為自己也跟著用「他」這個字而不自在了起來,好像自己也做了什麼虧心事。

  「你到現在還是氣他丟下你一個人離開,對吧?」不知道為什麼,偽約瑟的語氣變得有些微慍。

  他突然覺得很不爽,因為偽約瑟的語氣就好像在指責他似的。「我為什麼要氣這個?就算我有,那又干你什麼事?」

  是啊,干他什麼事?

  那傢伙是在不高興什麼?

  他想到偽約瑟怎樣都不願意提及的那個名字,無論如何,一直用「他」這個代名詞實在讓他很不自在,好像想刻意略過什麼一樣。

  珍妮有時候也會這樣跟他講話。

  他想起當珍妮在他面前提及大衛時,也會刻意只用「他」或「我們」來帶過,盡量講得模糊,不讓他知道細節──不過他反正也猜得出來他們平常都背著他幹了什麼好事。

  珍妮之所以用這種小心翼翼的說話方式,是因為她怕他會嫉妒,會不高興;但偽約瑟何必在他面前避談約瑟的名字?他對約瑟又沒有什麼好──

  嫉妒?

  他想到自己在與珍妮談話時,也經常會避開大衛的名字,原因跟珍妮差不多,因為逼得自己非要提起那個把自己女人拐跑的渾帳姓名,會讓他覺得很不高興。

  會讓他嫉妒

  難道說偽約瑟的動機也是一樣的嗎?他刻意不提約瑟的名字是因為……因為他也會……

  嫉妒?

  什麼跟什麼啊?他跟約瑟之間又沒啥,他們也不過只是從小就認識而已,而且感情又從來沒好過……

  該不會就只是因為他們從小就認識吧?

  那傢伙說過……他知道所有約瑟知道的事情,他該不會……該不會正因為約瑟知道自己的那麼多事,正因為自己跟約瑟從小就焦不離孟……所以──

  別蠢了,哪可能有這種事,那傢伙只是個外星異形,只是個變態,而且什麼都不懂,怎麼可能會有那麼敏感的情感神經?

  最後他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對那傢伙的想法思考太多只會讓他腦筋打結,所以他決定把思緒放在比較有建設性的事上,例如現在要怎麼打發時間,或是下一次要怎麼想辦法逃走。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那傢伙真的把他的電腦拿進來了,但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總覺得那傢伙似乎存心要取悅他,而被一個男人獻殷勤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會把蜘蛛女寫死嗎?」他看到偽約瑟拿著一杯咖啡站在門邊,心想原來外星人也會喝咖啡……

  「我會。」他不想看約瑟,於是只能瞪著電腦螢幕,因為他知道只要一轉過來,他一定就會跟偽約瑟四目相交。

  「你總是能夠控制你筆下的人物,讓他們走到你想要的結局嗎?」

  「很多人以為我可以。」他實話實說,很多人總以為作家都可以讓筆下的故事隨自己高興發展,但事實卻是作家老被筆下人物的爆炸性舉動搞得疲於奔命。

  「所以你其實辦不到,對吧?」

  他有點不太高興地看了偽約瑟一眼。「大部份的情況,我可以讓故事走到我大致想要的結果,雖不中亦不遠。」作家不能在一定程度內讓筆下人物導回正軌,那還像什麼話?

  「所以蜘蛛女會死,是吧?」

  「我希望會。」他沒忘記偽約瑟很喜歡這個角色。

  偽約瑟笑了一下。「你不能用這種方式來發洩,只因為我喜歡那個角色,你就要把她弄死,那如果我說我也喜歡史塔德這個角色,你要怎麼辦?也把他寫死?」

  「這不是出於發洩,她本來就會死。」這不算說謊,畢竟他原本就覺得這樣發展比較好。

  「為什麼?就因為史塔德不愛她?」他再遲鈍也聽得出來偽約瑟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她把史塔德監禁起來,她不該這麼做。」

  「那你說她有別的辦法嗎?史塔德眼中只有珍而已,不這麼做他根本不會看蜘蛛女一眼。」

  「如果她懂得什麼叫成人之美,她就應該成全他們兩個。」他本來想順便譏諷一下對方知不知道什麼叫成人之美,不過以一個被綁架者的立場來看,太過刻薄似乎不是個明智之舉,所以他沒說出口。

  偽約瑟將咖啡杯放在一旁的桌上,在他身旁坐下,依這個距離,其實他應該要立刻閃開,但他沒有,如果對方開始毛手毛腳再說吧,他想,他實在是有點懶得再玩這種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了。

  「莫瑞,我前幾天開車到市區,有看見珍妮。」

  聽到這話,他便轉過頭來,這傢伙幹麼突然提到珍妮?該不會他也要對珍妮下手……

  「她跟大衛在一起。」偽約瑟淡淡地說。

  看來偽約瑟不是要拿珍妮的生命來威脅他……他鬆了口氣,然後意識到自己正盯著偽約瑟看,於是又將視線移開。「……是嗎?我還以為他們早分了。」雖然他這麼說,但他知道他們倆其實一直都沒分手。

  「顯然是沒有,因為我看他們感情好得很,珍妮上大衛的車前還吻了他一下。」

  「……幹麼跟我說這個?」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心甘情願成全他們兩個?」

  「沒什麼成不成全的,那女人的事早就跟我無關了。」

  「為什麼無關?你們現在還沒有正式離婚不是嗎?」偽約瑟停頓了一下,而莫瑞知道他正在看著自己。「……你是不是在等他們分手?」

  「他們分不分手干我什麼事!難道你以為我在等她回來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在等她回來,我只知道,你在她離開後,還養著她的貓,而且,這屋子也不像有別的女人來過的樣子。」偽約瑟的語氣放得很慢,很輕描淡寫,更讓莫瑞火大起來,因為他覺得這種語氣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根本沒辦法成全他們兩個,對吧?」

  「就算不成全也──」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完全被偽約瑟的話頭牽著走,於是打住了話。「這根本不干你的事。」

  「你可以把她關起來,這樣她就哪裡也不能去。」偽約瑟說道,那語氣似乎有些幸災樂禍,但他盡量置若罔聞。

  「那是犯法的。」他說。

  「如果你可以一輩子都不被抓到,你會做嗎?」

  他嘆了口氣,並決定暫時不避開偽約瑟的視線。「我不可能永遠關著她,如果她求我,我會讓她走。」他盯著偽約瑟。「我不像你那麼殘忍。」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偽約瑟看起來好像有點愣住,原先愉快的表情也頓時煙消雲散。「你說……殘忍?」

  「你不知道這個詞嗎?殘──忍──還是說約瑟的腦子裡沒有裝這個詞?」

  偽約瑟皺起眉頭:「我當然知道這個詞,只是我不懂你為什麼用它來形容我。」

  「你不懂嗎?哈!」莫瑞突然覺得整個情勢可笑了起來,沒錯,這傢伙就如他所想,根本不懂什麼是病態,什麼是正常,甚至根本不知道他這麼做永遠不會達到目的,他原先還以為這傢伙可能意外地敏感,看來他根本想錯了。「算了吧,我看你一輩子都不會懂的。」

  偽約瑟沒有如他所想的加以反駁,相反地,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你幹麼那個臉?看我不順眼,想揍我嗎?」

  「就算,」偽約瑟說道。「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我也會想辦法弄懂的。」

  莫瑞覺得頭又痛了起來。「你別開玩笑了!你花你的一輩子,也同時是在浪費我的生命啊!我拜託你放過我好嗎?」

  偽約瑟抿著嘴。「不行,我沒辦法。」

  「為什麼?你只要走過去,把那扇門打開就好了啊!這樣會很難嗎?」

  「會。」

  「那至少讓我到外面一下,只要幾分鐘就好,至少讓我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

  他話音未落,就被一把拽住了手,正好捏在他被咬傷的地方,痛得他叫了出來。

  「不要逼我,莫瑞。」

  「……我沒有……」傷口又滲出了血,染紅了白色的繃帶,對方的指甲深深扣進他的舊傷,他痛得差點哭出來,但他咬著下唇忍住了眼淚,他絕不要讓這傢伙看見他哭,絕對不要。

  偽約瑟鬆開了手,他自己的手掌上也是一片血污,都是莫瑞的血。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認為我殘忍,同樣的,你恐怕也不能理解我為何沒辦法放你走。」

  莫瑞撫著手臂,但又不敢觸及傷口,一大片燒灼感在囓咬著他的手臂,而他除了漫無希望地等那痛感自己退去外,完全無能為力。「……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麼不放我走……你只是喜歡佔有你想要的東西,把別人像標本一樣關在你的玻璃罩裡而已……!」

  「……看來我們都有互不了解的地方,那麼我想我們扯平了。」偽約瑟嘆了一口氣,隨後走了出去。「等一下我會幫你重新上藥包紮一次。」臨走時他這麼說道。

  「不必了,你乾脆讓我手爛掉壞死算了。」

  「……好吧,等你比較不生我的氣我再進來。」

  「去你媽的!」


  史塔德從惡夢中醒來,他夢見他被巨大的蜘蛛怪物抓住,並丟到陰冷的洞窟裡。

  當他感覺到濕氣從四面八方傳來時,他才確定這不是夢。

  這是現實。

  他現在正處在一個洞窟的深處,而他雙手雙腳都被上了鐵鍊,就像一個中世紀的囚犯。

  她出現在洞口,帶著甜甜的笑容望著他。


  他待在地窖裡,腦中浮現這段他曾寫過的字句。

  他居然遇上跟他書中人物一樣的事。

  當然,小說與現實還是會有點距離,他的雙手雙腳並沒被捆上鐵鍊,這裡也不是化外的洞窟。

  這裡是他家的地窖。

  他坐在幽暗的樓梯間,心想到底有哪個蠢蛋會像他一樣被關在自己家裡?他努力回想有沒有看過哪部電影還是書講過這種情節,不過如果不是他看過的電影和小說太少,就是這種情節實在蠢到沒有人會去寫,拜託!有哪個綁架犯會挑上人生地不熟的別人家當作綁架地點啊?家是溫暖的避風港、是「家,甜蜜的家」耶!美國電影不是最愛頌揚家庭生活的美好嗎?為什麼這種溫馨可親的事都沒發生在他身上?

  沒辦法,現實跟電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因為現實往往比電影更離譜。

  他想到那個背著老婆在外面跟一個中國女人偷吃二十多年,最後卻發現他的外遇對象其實是男人的可憐蟲,最後他的愚蠢事蹟還被搬上大銀幕……咦?那個男的是義大利人還是法國人?算了……不管是哪國,反正八成是個浪漫到過頭的國家吧。

  現實就是會發生這麼離譜的事。

  所以他人生中遇過兩次外星人這回事,大概也不用那麼大驚小怪吧……不對,這兩件事情好像不能拿來相提並論……算了,遇到就是遇到了,誰還管他那麼多。

  他雙手交抱,覺得地窖中的溼冷越來越難捱,那個外星混帳,連條毯子都沒給他,是要把他活活冷死嗎?

  不是說過要把他當成伴侶?哪個心智正常的傢伙會把自己的伴侶丟到地窖裡?不過他也根本不想當那個外星妖孽的伴侶就是了……那傢伙搞不好壓根兒就不知道人關在地窖會冷死,好啊,他就冷死給他看,到時那傢伙就欲哭無淚了。

  欲哭無淚?

  算了吧,他死對那個外星人來說有何差別?何況他也完全沒辦法想像那傢伙會因為他的死而掉淚……這實在太不公平了,每次都是他被折磨得哭出來,那傢伙卻永遠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就算他死了,恐怕也不會有多大差別吧,一想到這裡,他又覺得就這樣死掉很不划算,他非得活下去才行,活著才有機會逃走……才有機會反擊……但天曉得在那之前他還得遭受多少苦難?要是他在那之前就撐不下去了,那又怎麼辦?

  越來越冷了,冷到他已經很難再思考下去,這裡很黑,角落那邊還有一些窸窸窣窣的怪聲,不知道是老鼠還什麼蟲,他蜷縮在樓梯間,在手心中呼氣想尋求一點溫暖,但水蒸氣蒸發掉的感覺又更涼,最後他只好放棄。

  他在意識模糊之際,覺得好像聽見地窖門被打開,有人走了下來,像抱小孩似地將他抱起,而他也像個小孩般往對方身上抱去,因為實在是太冷了,他只知道對方的身軀很溫暖,也不想管那是誰了。

  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是誰。

  會在鞭子之後給他糖吃的傢伙,還會有誰?



  他夢見蜘蛛女。

  夢見史塔德被關在蜘蛛女的洞窟裡。

  但在那裡被綁上鐵鍊的人並不是史塔德。

  那是珍。

  珍虛弱地躺在那裡,一頭金髮已失去了光澤,原本圓潤的臉頰也瘦削地凹陷了進去。

  為什麼珍會在那裡?難道說蜘蛛女為了讓史塔德妥協,所以才把珍抓來嗎?可是……那史塔德又在哪呢?

  「史塔德。」蜘蛛女甜美的聲音傳來。

  珍抬起頭來,一臉憤恨的表情──那不像是溫順善良的珍會露出的表情,那神情……反而更像是……

  像男人一般的表情。

  「放我回去!珍還在等我!」珍大喊著。

  蜘蛛女露出無比愛憐的表情。「可憐的孩子,你就算回去那裡,也見不到珍的。」

  「妳騙人!珍一定……一定還在等我!」這時珍的臉色一變。「難道……難道妳這賤人把珍給──」

  「別誣賴我,我可沒有對她怎樣。」

  珍大吼一聲,直往蜘蛛女撲去,但鐵鍊固定住了她,她再怎麼張牙舞爪也抓不到蜘蛛女。

  「可憐的史塔德,你該放手了,真正在折磨你的其實就是你自己啊,你不但折磨著你,也折磨著珍。」

  「我和珍是彼此相愛的!」珍……不,應該說是「史塔德」吼道。

  「是嗎?那你何不問問珍呢?話都是你在說。」

  「妳明明知道我在這裡根本見不到珍!」

  「不對,」蜘蛛女說道。「有一個方法,可以讓珍立刻來到這裡。」

  「……什麼?」

  「就是你死,史塔德。」

  「……妳果然要我死是吧……」

  「不對,我並不想『殺死』你,我只是奇怪,你明明早就應該死了,為什麼還在這裡?」

  「……什麼意思?」

  蜘蛛女伸手輕撫「史塔德」的臉,撥開覆在那之上散亂的金髮,然後深情地吻上了「史塔德」的唇。

  「如果妳在,就回答我,」她低語道:「珍。」

  如果妳在,就回答我。

  那手指又燒灼著他的鎖骨。

  回答我。

  嗡嗡聲又再度響起。

  如果妳在的話……

  他伸出手,指向那個街角。

  「來找我,我在這裡等你!」

  他大叫著自夢中驚醒,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身處於冰冷的地窖中,過了一會兒才知道是自己全身都冒著冷汗,才會讓他那麼冷;這裡是偽約瑟原先關著他的那間房間,而他的衣服也已經換過了,他身上沒有被侵犯過的痕跡,也不覺得下半身會痛,看來這次偽約瑟似乎意外的紳士?沒趁他意識模糊時對他亂來?

  意識模糊?

  他愣了一下,因為他隱約中有個印象是他一離開地窖後,就緊抱著偽約瑟不放,而且……而且他在那個當下還有一種感覺……

  很想永遠保持現在這個樣子。

  天啊!他摀著自己的臉,備感屈辱的想著,在那個當下他確實是有一種接近於「幸福」的感覺,就像小孩在母親的懷抱中睡著,那種安心的感覺,可是……可是他怎麼能對那個妖怪也有類似的感覺呢?說到底,根本就是那變態把他扔到地窖裡,才會害他那麼冷,害他差點凍死,害他很想巴住任何有體溫的東西──這根本就是那傢伙的陰謀!先給他鞭子,再給他糖吃,讓他一步步地對敵人軟化……那傢伙怎麼可以那麼卑鄙──

  但他也很懊悔地想著,要是那時他意志力再堅定一點……要是他能夠保持更清晰一點的思考能力……其實他那時明明就還有意識,知道那是誰,可是他卻……

  這比他的身體被侵犯更令他感到屈辱。

  他揉揉額頭,而剛剛的夢境又閃進了他的腦海。

  慢著,他不會是剛剛才觸及一塊超大的靈感礦脈吧?

  其實被抓來的一直都不是史塔德……而是……珍?

  所以史塔德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不對,這樣就跟前面的敘述有漏洞……他記得在《蜘蛛女》前面的劇情中,史塔德一直不斷回憶著珍,回憶著他們之間的種種美好……現在才翻盤說一開始就沒有史塔德這個人,這樣太令人討厭了。

  也許史塔德是病死……或是……被蜘蛛女殺害的?

  他的腦筋飛快地轉著,想著《蜘蛛女》的續集可以怎麼發展……也許史塔德正是在珍的面前被殺死,珍受到太大打擊……所以誤以為自己就是史塔德……珍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一般人才不會因為深愛的人死去就突然人格崩壞……無所謂,他可以設定成是珍原本精神狀況就有問題……或是來個什麼兒時創傷──他不懂心理學的東西,也從來沒真的學過,但掰出這種情節對他來說一直都不難。

  為什麼?

  嗡嗡聲又爬進了他的腦海。

  他知道的,不是嗎?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總是執迷於寫那樣的東西,只是他不會承認。

  「來找我,我在這裡等你!」

  他的睫毛在掌心中刷了一刷,透過指間看過去的室內是更深的一片黑暗,若不是他覆在臉上的手感覺得到睫毛的眨動,他甚至連他有沒有張開眼睛都不知道。

  那是誰說的?

  珍?還是蜘蛛女?還是……

  「來找我,我在這裡等你。」他喃喃唸道。



  下午,他試著用暴力解決那扇上鎖的門,但徒勞無功,果然,他還是當文人的料。

  他知道偽約瑟在把他關在這裡的同時,仍然照常去診所上班,當他的「好好先生約瑟」,而他在這裡沒事可做,只好繼續重回老本行寫他的書,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讓這本書見到天日(他連他自己還能不能見到天日都不知道),如果他還能繼續當作家,那這樣就是雙薪家庭了呢,好,這一點都不好笑,忘記這蠢想法吧混蛋。

  他只是藉寫作在逃避,逃避這個毫無希望的現實,其實有時他寫一寫也會很絕望的想到:寫這個不知道要幹麼?又不會有別人看到,也不會讓他上暢銷書排行榜或得個什麼獎,更何況他現在又不缺錢……他現在真正想要的東西,寫作並不能讓他得到。

  他想要自由。

  別自欺欺人了莫瑞,你想要的東西才沒那麼少呢,別忘了,在被那個外星妖孽關在這裡前,你也一樣很自由啊,可是你根本不快樂,你一點都不滿足,那個時候你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可是你還是每天混日子,沉浸在頹靡不振的生活裡,你一點都不甘於「只有自由」的生活不是嗎?

  是啊,他承認,他想要的不只是自由而已。

  他想要回到那一天以前,那個熱到想殺人的夏日夜晚以前,坐進那台冷氣壞掉的車以前,打開汽車旅館的那扇門以前,看見珍妮與別的男人躺在床上以前。

  他想讓一切回到珍妮背叛他以前。

  然後聖誕老人會跟他說:你這個願望許得太大了,換一個吧,送你一個從外星來的強暴犯你覺得怎樣?

  「我要退貨啦,混帳……」



  這次是第二次。

  對一個強暴犯來說,這樣的次數應該算少,不過對他來說,一次都嫌多。

  他不斷反抗,甚至哭著求饒,但偽約瑟沒有放過他,他知道對某些人來說,哭跟反抗會讓他們更興奮,他幾乎可以確定偽約瑟就屬於這種類型,但他又無法讓自己在被侵犯時不去做這兩件事。

  他還是一樣軟弱,一樣救不了自己,一樣反抗不了那傢伙,他身處在地獄裡,但最大的折磨卻來自他自己,他只能不斷地將自己的無助與無能攤在那傢伙面前,任自尊不斷地被那傢伙踐踏。

  他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個堅強的人,但過去這世界容許他隱蔽這些弱點,如今他的世界被那傢伙給剝奪了,那傢伙撕開了他的保護網,讓他只能赤裸裸地任那傢伙蹂躪,也被自己的軟弱給淹沒。

  他輕觸嘴上的傷口,血現在已經止住了,但當然還是會痛,那傢伙居然強吻他!這比被侵犯還要令他覺得厭惡。

  他可不是女人,更不是那傢伙的情人,那傢伙憑什麼連他的吻都要奪取?難道被他上還不夠嗎?

  「莫瑞,我要你當我的伴侶。」

  那傢伙要求得太多了,他無法也不可能把自己完全交給那傢伙,給一個強暴過他──而且根本連人類都不是的傢伙。

  如果他能夠把靈魂輕易交給惡魔,他就不會那麼痛苦,也不會再被折磨了,問題就是他沒辦法。

  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的地獄還會繼續運轉下去,而他根本阻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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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  退貨的那一段讓我笑很大 XD  發表於 07-10-4 20:00 聲望 + 2 枚  回覆一般留言

  這天夜裡,那傢伙讓他到院子裡去,而且有那麼一刻,那傢伙並沒有抓著他,不過他也沒有嘗試逃跑就是了。

  「為什麼不逃?」偽約瑟問。

  「難不成你想放我走?」他回問,但不抱任何期待。

  「如果你現在轉身逃走,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就是啦,天曉得我如果逃了會有什麼下場。」果然,逃走等於跟自己的命過不去。

  偽約瑟顯然覺得這句話觸到他的笑點,但莫瑞可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真要說的話,他現在根本不想把絲毫的注意力放在偽約瑟身上,也不想去防對方可能會做什麼,他只想好好放鬆,享受這短暫的自由,他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氣,覺得很高興,卻又有一點想哭,他想永遠保有這樣的自由,他不想再被關回去,他不想永遠跟這個怪物耗在這裡。

  「看你這樣子,差點害我想把你永遠留在外面。」

  「如果你是在開玩笑,我會很傷心。」他漠然回道,心想自己剛剛的心情是不是表現得太明顯了。

  「我是在開玩笑沒錯。」偽約瑟笑道,不過看得出來他是認真的。

  「哈哈真好笑喔。」他沒好氣地回道,並靠到一旁的樹幹上,注意到偽約瑟的左手無名指上多了一個疑似婚戒的東西。「你那個戒指是怎麼來的?」

  「喔,這個啊,沒什麼,擋一些無聊事用的。」

  他忍不住大笑出聲,所以這傢伙在外面也有女人在倒追他囉?但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居然拒絕了她們!就因為有他在這裡嗎?他想起這傢伙平時看似正常實則笨拙的言行舉止,心想搞不好這傢伙根本沒辦法應付那些倒貼的女人,所以才去搞了一個假婚戒來擋,果然,這個傢伙還是跟約瑟差太多了,他根本不懂得如何運用自己的外表優勢,就他所知,約瑟對此可是游刃有餘。

  「有那麼好笑嗎?」偽約瑟問道,雖然臉上在笑,但語氣卻有些微慍。

  他邊笑邊抹眼淚:「你何必擋呢?那不是好事嗎?」

  偽約瑟皺眉看著他,但仍帶著笑意,那表情看起來好像在質疑他怎麼會問出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對我來說不是。」

  他又笑了出來,但這次大部份沒有笑出聲音。「我敢說,你絕對挑錯上身的對象,自願被約瑟玩弄的女人我看從這裡排到市區都還排不完。」

  「人類的女性,對我來說沒有用處,她們沒有辦法作我的伴侶。」偽約瑟說道,神情十分認真。

  他誇張地嘆了口氣。「你就非要男人不可?」

  偽約瑟搖搖頭。「非你不可,莫瑞。」

  「噢老天啊,我拜託你別再說那種話了好嗎?」他叫道,一副聽不下去的樣子。「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會被你找上?」

  「莫瑞,不是我先開始的,找上我的人是你。」

  「什麼?你在他媽的胡說什麼?我找上你?開什麼玩笑!」

  偽約瑟走近他,害他被這突然的舉動嚇得退了一步,但他背後除了樹幹沒有任何退路。

  「你聽好,莫瑞,我也還沒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原先也以為找上你的人是我,但我現在發現這中間有問題,不是我先開始的,有什麼人要我到這裡來,而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你自己,如果不是,那也一定是有某人藉你來傳話,要我找上你。」

  他愣然地望著偽約瑟,完全沒搞懂對方在說啥。「……你到底天殺的在說什麼?既然不是你,那會是誰?是哪個王八蛋把你弄到這裡來的?」

  「我不知道,莫瑞,我真的不知道。」偽約瑟說道,那表情無辜地讓莫瑞真想往對方臉上狠狠掄一拳。

  「去你的不知道!」他粗暴地一把將偽約瑟推開。「你莫名其妙跑到這裡來,把我關起來還上了我!你現在要說這不是你的問題?不然是我的問題嗎?我有把腿張開求你來上嗎?你現在要裝作沒這回事說不是你幹的是吧?我告訴你,別想把這檔事賴到我頭上!我沒惹過你,是你自己來動我的!別跟我扯那些莫名其妙的外太空話!」

  「我只是想警告你,莫瑞,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完全處於受害者一方,也許你以為你是,但你並沒有,你身上有別的事情藏著,只是那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當你對我做那些事時,沒有一次是我自願的。」

  「那又怎樣?當你以為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但其實那根本就是某人存心要你去做的,你以為那樣就有比較好過嗎?」

  約瑟突然走近他,一手搭住他的肩,將他拉近自己,他沒有抵抗,因為在對方碰到他時,他突然聽見了什麼。

  這次不是混亂的嗡嗡聲,而是更清晰、明確的訊息,聽起來……很像是約瑟在跟他講話

  「……老天……你想跟我說什麼?」

  約瑟顯然嚇了一跳,因為他差點將莫瑞狠狠地推到樹幹上。「你說什麼?」

  「我不知道……說話的不是你嗎?」他茫然地望著約瑟,這傢伙剛剛沒有講話嗎?那我聽到的是誰……

  約瑟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沒有說話,顯然也思索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莫瑞這時靠著樹幹,一手揪著頭髮,聲音從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語一路轉至接近歇斯底里的大吼。「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要瘋了,我一定是瘋了!你高興了吧!你已經把我搞瘋了!」

  「不對,」約瑟說道。「你還沒瘋,放心吧,如果真的有人存心要讓我們瘋掉,我會是比你先瘋的那一個。」

  他望著約瑟,這時他才第一次發現到,其實對方跟他一樣,都懷著某種恐懼。

  他在怕什麼?他有什麼好怕的?

  莫瑞想起剛剛自己脫口說出那句話時,約瑟幾乎是嚇得立刻將他推開,只是在那一瞬間理智又抓住了他,沒真的讓莫瑞脫離他的手。

  他怕的……是我?

  「回屋裡去吧,莫瑞,你在外頭待得夠久了。」約瑟說道。

  這怎麼可能?他有什麼理由怕我?

  他再次望向約瑟。

  這次,約瑟將視線避開了。



  他注意到自己已經不再以「偽約瑟」做為那傢伙的代稱了,有什麼差別?反正真正的約瑟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索取正名了。

  約瑟就這樣在他的記憶中漸漸模糊掉,只剩下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小時候的往事,在他的印象中,約瑟從沒對他好過,但他還是跟著約瑟,一直到約瑟搬離了這個小鎮。

  如今那些記憶都變的像莫內的畫一樣,模糊、粗略、而且細節還不清不楚。

  他知道,約瑟這個人真的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不是搬離這個小鎮,也不是跑到哪裡去旅行,而是真的就這樣不見了,哪裡都不在了。

  其實他沒有太難過,因為自從約瑟搬回鎮上後,他跟約瑟也沒有熟到哪裡去,偶爾小貓病了讓他看一下,不然就是請他來家裡吃個飯而已──當然,那都還是珍妮跟他在一起時的事,而如今他連珍妮還在的那段時光都覺得離他很遙遠了。

  說真的,其實雷依死了比約瑟死還令他難過,畢竟雷依陪他的時間還比較長,也比較沒那麼遙遠。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小時候總是跟著約瑟,明明自己老被對方欺負,但卻還是死心塌地的跟著,明明也恨過對方,但被丟開時仍然會哭泣。

  不知道,也許只是因為想要被注意吧。

  不管怎樣,都總比只有一個人好。

  他又想起珍妮,珍妮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也許正跟大衛在一起,也許他們正在親吻,也許他們正在床上……

  他想阻止思緒往更令人絕望的方向飛去,但他沒有辦法,他的思考回路就是這樣,總是往更負面,更能打擊他的地方直直駛去,他就是沒辦法阻止這股失落,沒辦法逃離這股低潮;珍妮,那個原該是他妻子(現在也還算是)的女人,現在正跟別的男人燕好,她的心與身體都不再屬於他,他只能用一紙未曾簽字的離婚協議書綁住她,綁住那條在風中搖曳,過不了多久就會斷落的細線,綁住他的蝴蝶,那就要掙脫殘網的美麗蝴蝶,而他連填補破網的時間都沒有。

  他試圖用那餘下的絲線將他的蝴蝶困住,但他自己也被另一張網所困,只是困住他的,是一張更堅韌、牢密的大網。

  所有人都在織著他們的網,所有人都在試著逃離另一張網。

  但他的網已殘破不堪,無法抓住那就要逃脫的蝴蝶,也容不下新的獵物。

  容不下那隻可怕的黃鋒。



  「萬一,他真的要我殺掉你,那怎麼辦?」

  要殺就來吧,管他去死。雖然他很想這麼說,但在那個當下他卻沒說出口。

  他知道他不想死。

  雖然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好活的,但他也不甘心就這麼死去。

  他不甘心他的人生就這樣結束,死前僅存的記憶是他失婚、失業、還外加失身,這樣的人生太慘了。

  當然,他是有過一些快樂的回憶,像是他投稿第一次被錄用、第一次得知他從此可以靠最喜歡的寫作過活、第一次遇見珍妮、第一次的婚姻……等等,但這些都隨著珍妮的離去而變成了最折磨他的夢魘。

  雖然這麼說很陳腔濫調,但他必須要承認,珍妮是他的繆思女神,史塔德的珍就是取自珍妮的珍,這個角色當初就是為了她而寫,但如今再也不是了。

  蜘蛛女的夢魘讓珍永遠的離開了。

  珍在他的世界裡已經逐漸模糊,就像死去的約瑟一樣,如今在他的世界裡唯一鮮明的,只有那個偽裝成約瑟的怪物,他憎恨著對方,但卻與之和平共處。

  他還是必須寫下去,繼續寫著《蜘蛛女》的故事,因為只有逃離到小說的世界,才能讓他忘記現實的這個地獄,哪怕只是短暫的逃避也好。

  他知道他遲早會妥協,會變得麻木,因為如今他早已放棄逃走,外面的世界又怎樣?反正根本沒有人在等他不是嗎?珍妮早就忘記他了不是嗎?

  他早就被所有人忘記了不是嗎?

  他瞪著電腦螢幕,突然覺得自己好蠢,寫這些是要幹麼?這些都沒有意義了,再也沒有意義了,再也沒有人會從他身後探頭問他「你在寫什麼?」,再也沒有人會看著他的稿子吃吃作笑,再也沒有人會在他出書時為他開心,為他慶祝了,珍妮已經不再屬於他,如今她的一切都只為另一個男人所有,她的笑容、她的鼓勵、與她的心,都再也不會回到他身上了,那些從此都只會屬於另一個男人,一個在她看來更好、更體貼、更愛她的男人,但天知道他有多愛她,那甚至遠超過於他自己所知。

  他盯著自己先前寫的字句,覺得好無趣,好糟,這東西根本從第一章開始就沒好轉過,跟它一開始看起來一樣爛。

  他心一橫,將螢幕上所有的字句盡悉刪除,那是他過去好幾個禮拜所寫下的東西,那是他過去用心書寫的一切,但他把它刪除了,他知道他事後或許會痛心,或許會後悔,但他就是要這樣,他就是要否定他這些日子以來所做的所有努力,他就是要讓這一切付諸東流。

  他不要再讓蜘蛛女、史塔德還有珍的故事進入他的世界了。

  因為他就是正以生命上演著他們的故事。

  他再也不要寫作了。



  約瑟在哭。

  過了一會兒,他才確定這只是夢境,不然,約瑟怎麼可能會哭?這一定是夢。

  在約瑟的身下,躺著一具無力的身軀,那正是他,他被約瑟掐死了,此時屍身正在冷卻。

  約瑟似乎因為失手掐死了他而感到自責,他從沒想過約瑟會因為他死而那麼難過,不過,那又怎樣,這只不過是夢而已,誰知道真實情形會是怎麼一回事?

  等等,如果死在床上的那傢伙是他,那他怎麼會看得到自己的屍體?

  他發現自己正以第三人稱的狀態站在約瑟身後,隱約中他覺得有另一個女聲在與約瑟對話,但他什麼都聽不清楚,嗡嗡聲阻絕了他們的對話內容,他只知道另一個聲音是個女的,但卻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麼。

  他不斷試著回頭找那女人在哪裡,但卻徒勞無功,他找不到那聲音的來源出自哪裡,也看不到那女人的身影,每次當他往其中一個方向看去,那聲音就又從另一個方向傳來,那女聲彷彿來自四面八方,又彷彿只來自某處,感覺很近,卻又很遠。

  最後他只好放棄,轉而試著去聽那股嗡嗡聲,聲音雖然很雜,但那感覺似乎又像是人在說話,很熟悉,卻又很令人害怕……

  「……是誰?」他喃喃問道。

  嗡嗡聲還在持續。

  「……回……答我……」

  他聽見了。「什麼?」

  「如……在……」

  他專注聽著。

  「……如……如果妳在……」

  他愣了一下,這句話難道是……

  「……」

  嗡嗡聲又持續了一陣子。

  「……如……果妳在……就回答我……」

  嗡嗡聲很嘈雜,但他沒有聽漏這句話。

  什麼意思?

  他該回答嗎?他是不是該問那是什麼意思?他完全搞不清楚嗡嗡聲為什麼要這麼問。

  但他知道該怎麼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閃進他腦海的只有這句話。

  「來找我,」他說。「我在這裡等你。」

  隨後嗡嗡聲立刻消失,只留下一片空然的寂靜。

  他睜開眼睛,看見蒼白的天花板,這才意識到自己醒了。

  那到底是誰在對他說話?

  他又為什麼要回那聲音那句話?

  他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這時,他坐起身來,看見放在床頭的那台電腦,當下一股冷顫又從他背脊升上來。

  明明昨天他就已經全數刪除的小說內容,如今又回到他的電腦螢幕上了。

  「老天啊!這真是……見鬼了……!」他伸手想去拿那台電腦,但在觸到前又縮了回來。

  約瑟不可能做這種事,事實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因為他的小說內容只有他知道,可是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在一個晚上就還原所有內容啊,這根本就……

  他環視房間四周,心想當初在買下這棟房子時,明明就確定過這房子沒死過人也沒鬧過鬼,不然總不會是他的電腦其實是受詛咒的電腦吧,拜託,這台是新的耶!又不是二手貨!

  好吧,不要胡思亂想,事實擺在眼前,這次可不是客氣的《蜘蛛女》第一章一行字而已了,這次可是一整篇都端出來了,親愛的華生哪,咱們別把不容易跟不可能混為一談,現在它就是發生了,依你看這個邪惡的罪犯到底是──?

  除了他自己,他想不出還有誰有辦法幹出這種事。

  難道他會夢遊?在睡夢中搞定所有的文章?不過這沒來由啊!珍妮跟他同床共枕那麼多年,也沒聽她說過他晚上會夢遊……

  他瞪著電腦螢幕,此刻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有人不希望他停止寫《蜘蛛女》,只是他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有人早就佈局好了。」

  他想起約瑟說的話。

  「有人早就佈局好了,引我來這裡,要我找上你。」

  那個人會是這個一直拿小說騷擾他的傢伙嗎?

  ……或許也是那天夜裡勒住他脖子的傢伙……也許這一切都是那個人幹的。

  可是那傢伙的目的是什麼?

  他又看了一眼床頭的電腦,將它拿過來,然後準備按下刪除鍵。

  真的要把它刪掉嗎?

  他猶豫了一下,並嘆了口氣。

  「你不會放過我的,對吧?」

  電腦上的字體仍然端正整齊地對著他。

  「……好吧,寫就寫啊!混蛋!」



  「你幹麼?」

  「……沒、沒事──你怎麼起這麼早?」

  「我作了噩夢,睡不著。」

  「噩夢?什麼噩夢?」

  「我非得什麼事都跟你報備不可嗎?」

  「告訴我!」

  「……我夢到你把我活活掐死,就在這張床上。」

  「該死!」

  「……老兄,你到底怎麼了?」

  「……」

  「……沒有什麼不同。」

  「你說什麼?喂……你看起來真的不太對勁……」

  「那是真的,那都是真的。」

  「什麼真的?我拜託你不要突然發神經好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恐怖啊!」

  「那個夢,那個我把你掐死的夢!它會成真!」

  「什麼……」

  「那個傢伙……那個你小時候遇上的那個傢伙,她想殺你!她要藉我來殺掉你!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要動手……說不定就快了!」

  「……殺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沒辦法保護你,我不能再把你留在這裡了,所以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快點!」

  「走……?」

  「快點!」



  那隻該死的灰毛貓站在那裡,一副無辜的樣子,她沒有多加猶豫就踩下了油門,往那隻貓直直駛去。

  貓的身軀飛得很高,摔落在一旁的草皮上,這對牠來說似乎不是件好事,因為柔軟的草皮會讓牠在著地的那一刻還保有知覺,牠會感覺到自己骨頭的碎裂,感覺到草地的濕涼,感覺到自己血液的溫熱,感覺到自己就快失去生命。

  「可憐的小東西。」她說,不過嘴角卻是上揚的。

  她沒照原先的計畫往市區駛去,而是往反方向開往那棟郊區的房子,莫瑞住的地方。

  她很清楚,莫瑞一定什麼都還不知道。

  因為她知道這時候莫瑞還在睡。



  他把車停在車道上,然後想起今天一早到現在他還沒餵過雷依。






第 三 部 ‧ 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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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戴著面具,也是銀色的……可是……唉,可憐的生命……她動彈不得!她困在叢林最深處的蜘蛛網中。噢,不,蜘蛛網是從她自己的身軀射出來的。蜘蛛絲從她的腰部和臀部射出,根本就是肉體的一部份。 ◎馬努葉‧普易《蜘蛛女之吻》

  「喂?」

  「喂?莫瑞……你還在睡嗎?」

  「我已經醒了。」

  「喔……」

  「珍妮,妳打來有事嗎?」

  「嗯……沒什麼,想問你最近好不好……還是老樣子?」

  「還是老樣子。」

  「雷依怎麼樣?你有記得餵牠嗎?」

  「嗯……我沒忘記,牠很好。」

  「莫瑞……」

  「幹麼?」

  「你到底還要這樣躲我到什麼時候?」

  「躲妳?我什麼時候──」

  「你不能再把事情這樣耗著。」

  「喔──哼,原來妳就是要說這個,妳只敢在電話裡談嗎?妳有意見何不自己過來?」

  「莫瑞──」

  「我知道妳是怎麼打算的,我也知道『你們』是怎麼打算的,告訴妳,我不會簽字的。」

  「你不要再這樣了好嗎?你這樣只是在折磨你自己。」

  「再見,珍妮。」

  「莫──」

  電話的另一端只剩下被切斷的嘟嘟聲,她立刻再次撥號,卻發現打不通。

  算了,反正依莫瑞電話裡的口氣,再談下去恐怕也是沒用的。

  這時屋外傳來車聲,她朝窗外望去,看見那台熟悉的車開進車道,原本的不愉快頓時一掃而空,她笑了笑,朝車內的人揮了揮手,而車內的那人也朝她作出回應,作了個滑稽的手勢,她見狀不禁莞爾,大衛就是這樣,總會逗她笑。

  她轉身將電話放回原處,在鏡前將髮髻解下,放下一頭輕柔亮麗的金髮,然後愉快地走了出去。



  「對了,妳剛剛在跟誰講電話?」大衛問道,但他的臉上始終是一派開朗。

  珍妮充滿笑意的眼神此時一僵,隨後她嘆了口氣,並伸手順了順頭髮:「我剛剛打給莫瑞。」

  「他還是不願意簽字?」大衛的雙眼直視前方的路況。

  「……嗯。」她突然極不耐煩地又嘆了口氣。「天啊,我真是……真是快受不了了!他怎麼……噢!怎麼可以那麼自私!」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親愛的,難得出門,就別想這些了。」他趁機吻了一下珍妮。

  「嗯……大衛,我得說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要不是他一直拖著,上次的那趟旅行也不會……」

  「妳看妳,不是說好別再提了嗎?」

  「抱歉……可是我──」

  大衛這時將手指抵在她的唇上。「嗯──?我看我們得約法三章,那就是跟我在一起時,永遠不要說抱歉。」

  珍妮這時才又笑了出來。「好──都聽你的。」



  外面在下著大雨,她驅車前往郊區的那棟房子,在她一旁的前座上放著那份待簽署的離婚協議書,無論如何,她要親自解決這件事。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將車停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下車三步併兩步地跑向屋子,正當她伸手想敲門時,卻發現門僅是半掩著的,並沒有關上。

  她推開門:「莫瑞?」

  無人回應,雨聲掩蓋了她的聲音。

  她走進去,客廳空無一人。「莫瑞──?」

  她心想莫瑞可能還在睡,於是她走向臥房。

  那裡沒有人──事實上那裡看起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睡過了。

  難道他不在家?

  她轉過頭,看見長廊那一頭的房間。

  那是一間用來當雜物間的房間,而且沒有窗戶,長年都陰陰暗暗的,她知道莫瑞才不會跑到裡面去。

  但她走了過去,並發現門也沒有被關好。

  她輕輕推開門扉,將門縫開得更大一點,然後看見了她可能畢生都不想看見的一幕。

  一種冰涼的感覺頓時踴上來,彷彿將她整個人都凍住、然後揮發到空氣中一般,那瞬間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很想吐,很噁心,接著,她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停在那裡,而是立刻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跑去,衝出門,上了車,然後離開那裡。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從震驚中恢復。

  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

  她在下一個紅燈的時候仔細地思考了一下。

  除了錯愕與震驚外,還有別的。

  她覺得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這讓她……很不快……或者該說是相當光火

  為什麼?

  她不該生氣的,事到如今,她有什麼好生氣?當初離開莫瑞的是她自己,莫瑞的事早就與她無關了,她何必──

  可是為什麼當她看見房裡那一幕時,她會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很快的,她找到了結論。

  莫瑞不應該一方面將她綁住,一方面又跟別人在一起。

  如果他有別的人,那他就應該放手讓她離開。

  莫瑞的緊咬不放,讓她以為他的世界裡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人,但事實卻根本不是這樣,他表面上裝成一副棄夫的樣子讓她良心不安,可是實際上卻背著她跟其他的人亂來,這樣太惡劣了,就是這點令她光火,她不能原諒他,絕對不能。

  他的世界裡居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這讓她受到了侮辱。

  她從沒想過莫瑞也會背叛她。



  珍的世界,在史塔德死去後,就永遠地崩潰了。

  蜘蛛女為了得到她,在她的眼前活活殺死了史塔德,但卻錯估了一件事,就是珍的意志也在史塔德死去那一刻,永遠地消失了。

  現在在這裡的,不是珍也不是史塔德,只是一個忘記自己是誰的靈魂而已。

  蜘蛛女走上前去,伸手輕撫珍的臉──那個始終以為自己是死去愛人的女子,撥開覆在那之上散亂的金髮,然後深情地吻上了她的唇。

  「如果妳在,就回答我,」她低語道:「珍。」




  「……哪裡都不在了,史塔德走了!」

  「珍,妳還有我啊。」

  「是妳殺了他!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妳!」

  「原來妳都不記得了是嗎……我明明是在幫妳……那傢伙──他背叛了妳啊!」

  「住口!我不要聽!」

  「妳也早就知道了對吧……只是妳一直裝作不知情……」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

  「珍,我不會背叛妳的,我絕不會像史塔德一樣讓妳傷心。」

  「……剛開始都是這麼說的,可是最後呢?我還是一樣被丟掉,我還是一樣只有一個人……」

  「難道因為這樣,妳就再也不去試試看嗎?試著再將自己的心交給別人一次……」

  「我不想再試了,已經夠了,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也不會愛上妳,我對妳沒有任何價值了,要殺我的話就快動手吧。」




  這天下午,她在市區遇到莫瑞,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莫瑞看起來有點失神,也很憔悴,於是她提議到附近的咖啡館坐一下,順便看有沒有機會提起離婚的事……雖然她不指望這次能夠談成,畢竟莫瑞這天看起來狀況實在很差。

  「你看起來瘦好多,莫瑞,怎麼了嗎?」

  莫瑞伸手將咖啡杯的執耳轉到右邊,但卻沒有拿起來喝它。「沒什麼,就老樣子。」

  老樣子……聽到這個詞,珍妮突然有種不快的感覺,上次在電話裡是怎麼說的?也是老樣子,每一次每一次當她想表示關心時,莫瑞就拿這個詞來堵她。

  那天在莫瑞的屋子裡看見的情景又浮上她的腦海。

  老樣子?別傻了。

  「對了……莫瑞,你現在還有跟約瑟聯絡嗎?」

  莫瑞皺了一下眉頭。「幹麼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只是想到你可能會把雷依帶去給他看……雷依還好嗎?」

  「很好。」莫瑞將杯子舉到唇邊,徐徐的啜了一口。

  話題又被切斷了。珍妮心想,他存心要把氣氛搞僵,存心要讓我難堪,他恨我,他這麼做就是因為他到現在還在恨我!

  他明明也有了別的人……!

  她伸手將額前的一束髮絲撥到耳後,盯著自己手上的戒指,那是大衛送她的,大衛說過只要她跟莫瑞這邊的事辦妥就跟她結婚,這只戒指只是一個承諾的象徵……並不意味著任何法律上的束縛,畢竟她現在還是眼前這個頑固男人的妻子……她雙手交疊,不讓莫瑞看見她戴著這只戒指。

  「我想……剛剛我為什麼要問起約瑟的事,你自己心知肚明吧?」

  莫瑞抬起眼:「什麼?」

  她抬頭直視對方的眼睛:「我說──你自己知道你跟約瑟是怎麼一回事。」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莫瑞回問,但她看得出莫瑞很清楚她的意思。

  「我不想跟你爭辯這個,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已經有別的對象──不管是男人還女人──這些事我不想管也不想知道得太清楚,那你是不是應該放過我?」

  「總之妳要的是簽字,對吧?」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在堅持,你只要放手,你也可以去過你想過的……跟你喜歡的人……」

  「不是妳想的那樣,我可不可以拜託妳別說了。」莫瑞一手揉著額頭,看來很不耐。

  「你不可以那麼自私,莫瑞。」

  莫瑞抬眼看著她,她原本以為他會立刻反駁,或是當場翻臉,揚長而去,但他沒有,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將視線投向桌上的咖啡杯,而在同時,她看見他輕嘆了一口氣。

  那嘆息很輕,很輕,很難注意到那是否真的存在,有那麼一瞬間,她還以為是她的錯覺。

  「我答應妳,我會簽字的。」

  聽到這話,她有些吃驚,她沒想到莫瑞居然這麼乾脆就答應了。「真的嗎?」

  他看了她一眼,她看不出那眼中之中有任何作態或譴責的神色。「這不就是妳想要的嗎?」

  「那……」

  「不要是現在,拜託。」莫瑞語帶疲憊的說道。

  她略帶不確定的望向莫瑞,而莫瑞顯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放心吧,答應過的事我不會反悔的。」

  「真的……謝謝你,莫瑞。」

  「有什麼好謝的?我拖得夠久了不是嗎?」他將杯中的深褐色液體一飲而盡。「沒別的事的話,那我走了。」

  「嗯。」

  他站起身來,卻搖晃了一下,險些要跌倒,但在那之前他扶住了桌面。

  「怎麼了?莫瑞?」她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扶住莫瑞,這時莫瑞轉過頭來,顯然看見了那只戒指,但他的眼神卻像是它從不存在於那裡似的。

  她將手伸回來。「你還好嗎?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只是頭有點暈。」

  「要我陪你走一段路嗎?」

  「不用了。」

  「那……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嗯。」



  珍不知道的是,其實外面的世界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歲月,長得她難以想像也無法承受,在這段期間,所有她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已經死去,甚至連那些她從未見過的、將在未來出生的人們也先她一步消逝。

  唯一留下來的,只有她一個人。

  「珍,我無法讓他們活下來,我唯一能保住的只有妳。」蜘蛛女說。

  呈現在珍眼前的,是一片荒蕪的大地,沒有人煙,也不像曾有生物寄留過,蜘蛛女告訴她,這是她過去曾與史塔德一起生活過的那片麥田,那片曾經肥沃,曾經美麗的金黃色大地。

  這個她曾經熟悉的世界毀滅了。

  「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我寧可與這片大地一起死去。」她說,眼中閃著淚光。

  「因為我不想讓妳死,」蜘蛛女對她說。「我愛妳,珍。」

  「我不能只靠愛活下去,那都是虛幻的,我沒有辦法只依賴妳的愛活著!」

  蜘蛛女將她擁入懷中。「妳可以的,只要妳也願意愛我,我們就可以一起活下去。」

  珍沒有回答,只是不斷地哭泣。

  蜘蛛女抹去她的淚水,輕吻著她的唇,她沒有反抗,只是膽怯、拘謹地承受著蜘蛛女越來越放膽的撫觸。

  「啊……」她輕叫一聲,往後仰倒在地上,蜘蛛女壓著她,姿態狂野卻又有所顧慮。

  「告訴我,妳想要怎麼做。」蜘蛛女咬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慢一點……我還沒準備好……」

  「……我怕我等不下去……」

  「妳想要怎麼樣都可以……只是……別弄痛我,我怕痛……」

  「好……」

  她看見蜘蛛女的體腔內伸出了一支已勃起的陽具,她知道的,雖然她總叫對方蜘蛛女,但蜘蛛女並不是只有一種性別……她很清楚……

  就像她自己也不只一種性別一樣……

  她伸手想握住蜘蛛女的陽具,但卻被蜘蛛女遏止了。

  「別碰……它會耐不住的……讓我進去吧。」

  「嗯……我準備好了……啊……」

  「珍……」

  蜘蛛女暖熱、白色的稠絲射了出去,包覆著珍,也包覆著她自己。


[ 本文最後由 A.J.公爵 於 07-10-9 01:28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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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之瞳  同意月冷大 | 大家都有多重人格? XD  發表於 07-10-10 13:00 聲望 + 3 枚  回覆一般留言
月冷  感覺越來越奇妙詭異了 @@!  發表於 07-10-10 02:23 聲望 + 2 枚  回覆一般留言

第 四 部 ‧ 蜘 蛛 女





    一隻無聲的耐煩的蜘蛛,

    我發現她在一隅小角上獨自佇立,

    發現她摸索廣大虛空天地的方式,

    她拋出游絲,游絲,游絲,從她己身,

    永遠地延展絲線,永遠地不倦地推吐她的絲。 ◎沃特‧惠特曼《一隻無聲的耐煩的蜘蛛》




  莫瑞從睡夢中醒來,注意到這裡是他自己的房間,而不是那個沒有窗戶的地方。

  他有些愣住,掀開被單,看見自己身上穿的是他平常入睡前著的睡袍,底下還穿著一件針織衫,看看床頭的鐘,時間已近中午。

  慢著,現在是怎麼一回事?他揉揉眼睛,隨手摸到床頭櫃上的眼鏡,將它戴上。

  他走到房門邊,門沒上鎖,事實上它根本連關都沒關,只是虛掩著而已,然後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當他一張口,他就意識到自己差點脫口叫出約瑟的名字,也意識到自己正在這屋裡繞來繞去尋找類似的人影,他在幹什麼?如果那傢伙不在這裡,那他應該立刻離開這個曾經把他困住的鬼地方啊!也許那傢伙出門了,忘了把他的房門上鎖,也許那傢伙以為他不會那麼快醒來,也許他只是出去一會兒……

  種種令人不安的揣測襲進他的腦海,但他卻沒有真正感受到恐懼,他在屋裡繞了一圈,沒有看到任何人,也不預期會看到任何人。

  他不相信那傢伙會那麼大意,忘了把他的房門上鎖。

  他站在沙發後方,看見那個有著條紋花樣的四方枕躺在他上次頭枕著的位置,他上次在這張沙發上睡著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望向牆上的月曆,他老早就忘記去撕它了,現在是幾月?今天幾號?他愣了一下,這房子裡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沒有任何告訴他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發生何事的東西,他抬眼環視這空得離譜的大屋,這才發現時間其實都一直靜止著,在這棟房子裡,時間沒有在流動,或該說它從來不讓住在這裡的人知道時間在流動,住在這裡的人不會意識到外面的世界,不會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這裡的一切早就凝結起來,變成一個不會改變的固體。

  從他得知珍妮的背叛後,他的時間就永遠凝結在那一刻了。

  不讓時間再度流動起來的,是他自己。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將他嚇了一跳,約瑟回來了!他抓了把火鉗,走到門邊,然後猛地打開門。

  沒有人在那裡。

  很快地他發現外面風很強,風撞擊在老舊木門上的聲響就跟敲門沒兩樣,他鬆了口氣,心想是自己大驚小怪,於是關上門將火鉗放回原處。

  喀!

  他抬起眼來。

  那是什麼聲音?

  這時恐懼才真正襲上他的心頭。

  他知道那或許也是風的聲響,也許後頭有哪個窗子沒關好然後風吹落了啥東西……

  但要去確認嗎?

  他沒忘記這房子曾帶給他的恐怖,他曾經被關在這裡,這個他一直以來都住在裡頭的地方居然從來沒對他伸出援手,搖身一變就成了固若金湯的牢籠。

  他脫下睡袍,帶上帽子,拿了桌上的皮夾跟鑰匙,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其實他沒有任何想去的目的地。

  這天他在路上遇到珍妮,毫無意外地話題又扯到離婚的事,他已經夠煩了,沒想到珍妮居然還知道約瑟的事,但她似乎不知道那傢伙的真面目,也是,如果她知道的話,她不會敢跟他提起這件事的。

  好了,所以他現在在這個即將成為他「前妻」的女人眼裡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惺惺作態的濫交雙性戀者,或更糟?算了,他不想提,也不想去爭辯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珍妮將他與約瑟之間的關係看成是她與大衛間那樣對等的關係,但他又能怎樣?明講自己是被強暴的?算了吧,對方根本不是人類,講了又能怎樣?何況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還要承受珍妮憐憫的眼神。

  就這樣吧,乾脆一點對大家都好,至少最後珍妮還願意謝他……這樣就夠了。

  當晚他不敢回家,而是到鎮上的旅館過夜,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有點虛弱,才出門晃了一圈就很疲憊,他想應該是因為太少出門的關係,當晚他睡得很安穩,一夜無夢。



  翌日他經過約瑟的診所,發現診所正在歇業中,而且似乎已經歇業好幾天了,沒人知道醫師發生了什麼事。

  約瑟消失了。

  他不知道也不能確定現在回去那個家是否安全,但他還是決定非回去一趟。

  因為他想知道約瑟是不是還在那裡。



  約瑟不在那屋子裡。

  他再度回到那裡,原先他懷著十足忐忑不安的心情,因為約瑟很有可能就等在那裡,等他自己落入陷阱,這裡是他家,他再怎麼樣早晚還是要回來,而約瑟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但他想錯了,約瑟沒有趁他打開家門時襲擊他,也沒有躲在哪裡等著他,那房子就一如被棄置般孤單地等著主人回來,而其間沒有任何人來打開它的大門。

  突然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湧上他的心頭,雖然現在放鬆還太早……但他實在沒有辦法抵擋這種回家的感覺,他倒頭趴在熟悉的床上,然後沉沉睡去。



  他夢見蜘蛛女,夢見那個有著一頭紅髮的魔女。

  這次蜘蛛女沒有殺他,事實上她似乎根本沒意識到莫瑞的存在,而是靜靜地坐在房裡,像個新婚的嫁娘,溫順地等著她的丈夫到來。

  他環顧四周,意識到這間房間就是那間沒有窗戶的密室,腳步聲自他身後傳來,毫不意外地,約瑟與他擦肩而過,床上的蜘蛛女嬌羞並放膽地展開雙臂迎接他,約瑟的呼吸埋進了她的胸脯,隨後也埋進了她體內。

  他們沒有看見他,他就在那裡,但卻沒有被察覺。

  「我只是奇怪,你明明早就應該死了,為什麼還在這裡?」

  他抬起頭,聽見那聲音,蜘蛛女的聲音這麼說道,但蜘蛛女不是正在床上與約瑟……他望向那對男女,他們仍然沒有看見他,但他卻聽得見蜘蛛女近在咫尺的低語。

  那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如果妳聽得見,就回答我。」

  嗡嗡聲又再度響起。

  「……馬的!別又來了……該死!這聲音到底是怎樣……」

  如果妳在的話……

  他感到頭痛欲裂,眼前上演的活春宮也越來越令他不耐,那場景只會不斷地令他回想起那個炎熱的夜晚,那該死的一幕……

  他伸出手,掐住了她的喉嚨。

  金黃色的亂髮自她失去光芒的藍眼旁散下,她的手無力的在身體兩側擺蕩,而他的手指仍緊扣著她紫黑的喉嚨。

  蜘蛛女變成了珍妮,並且死在他的手上,但他卻感受不到一絲驚懼或悔恨。

  「你不可以那麼自私,莫瑞。」珍妮瞪大的雙眼指控著他。

  「自私的是妳這婊子,珍妮,自私的從來都是你們,我為什麼就不能自私?」他淡淡地說道,然後將珍妮的屍體扔在床上。

  蜘蛛女不在了,約瑟也不在了,而那嘈雜的嗡嗡聲似乎也已遠去。

  他抬起頭來,面對著一片幽然的黑暗,輕聲吐出了一個句子。

  「來找我,我在這裡等你。」

  一隻手自他身後越來,並輕放在他的肩上,而蜘蛛女的聲音也在同時傳來。

  「莫瑞。」

  他轉過頭去,看見他自己站在那裡,微笑望著他。



  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他往前跨了出去。

  莫瑞衝出門,往屋外奔去,當他跑到車道上時,一不注意便狠狠被絆了一跤,他抬起頭,不意看見雨棚下的那台車,他的車,在前輪下卡著一些灰色的毛髮與褐色的污漬,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知道那些東西為什麼會在那裡,在那一刻,他愣住了,甚至連逃跑都忘得一乾二淨。

  「莫瑞。」蜘蛛女的聲音自他耳際傳來,而那從未在大白天裡出現過。

  不對,那不是蜘蛛女的聲音。

  那是他自己在講話。

  他愣然地爬起身來,腦中因為一片混亂而空白,然後他回頭,聽見那龐然巨物用濕黏的觸肢在屋內爬行的聲音。

  那傢伙來了。

  他知道約瑟──不,應該說是那曾偽裝成約瑟的怪物來找他了,但他沒有逃走,只是站在那裡,徐徐吐出一句話:

  「來找我,我在這裡等你。」

  幾乎就是在同一時刻,屋門被粗暴的打開,隨即一具具的觸肢朝他襲來。

  他站在那裡,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醒來並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間裡。

  他在夢中看見了他自己。

  黑暗中他意識到自己正捏著自己的手臂,他立刻拉起袖子,並開了床頭的燈,看見那隻原先應該包著繃帶的手臂毫髮無傷。

  一切都變得像夢一樣模糊難辨了。

  他開始懷疑起這一切是否只是他做的一場噩夢,其實根本就沒有外星人,他沒有被強暴,沒有被監禁,也沒有受傷。

  甚至連他到底有沒有在街上遇到珍妮也變得那麼不確定了。

  如果是,那他絕不能接受。

  他猛然自床上爬起,往門外衝去,起身時他又突然感到有些暈眩,腳步也顯得踉蹌起來,但他卻慶幸這暈眩的存在,因為至少讓他感覺比較真實。

  他走出屋外,冷風自他耳旁呼嘯而過,黑夜裡的樹木一棵棵都像鬼魅般佇立,林子裡看來恐怖異常,但他沒有想太多,甚至連回頭去提個手電筒都沒有,就這樣走進了樹林。

  他知道他現在只想找到一個人。

  他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都只是他的夢,那些苦難,那些折磨,那些屈辱,儘管痛苦,但他仍不能當成從沒發生過。

  他想嘗試呼喚,但這時他才想起,那怪物並沒有名字,他從不知道該怎麼叫他。

  「這個嘛,你還是可以叫我約瑟。」

  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句話讓他笑了一下,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三更半夜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怪笑實在是有病。

  「約瑟──!」

  沒有回應,只有風在遠處哀鳴。

  他繼續往前走,繼續扯喉大喊,雖然一片黑壓壓的樹林看起來很可怕,但他卻略覺好笑地想起似曾相識的情景。

  小時候,他也曾經這樣無助地找著約瑟,只是差在那時找的跟現在要找的不是同一個人。

  那時他哭了,因為他害怕永遠迷失在林中,害怕自己被永遠遺棄。

  但現在他卻有點希望能夠就這樣走著走著,最後被黑暗吞噬,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遺棄他,他真正希望的,是遺棄這個世界。

  他想要就這麼一直走下去,走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身後窸窣聲傳來,他沒有放過。

  他轉過身去,眼前仍然與他來時一般黑暗,但他可以聽見那移動的窸窣聲,以及越來越近的呼吸。

  「我就在這裡,哪裡都不去。」他說,並將手伸向黑暗。「來找我,我在這裡等你。」

  黑暗中,一樣東西握上了那隻手,莫瑞站在那裡,微笑望著它。



  當莫瑞逃到屋外後,他很快就後悔了。

  他追了出去,看到莫瑞就站在門外,不逃也不躲,那眼神裡似乎已沒有了什麼,又似乎多了些什麼,他伸出觸足,將莫瑞包覆起來,將他拉了進來。

  然後莫瑞伸出手,抱住了他。

  接下來的事他不知道該如何詳述,因為一切都太順利也太過美妙,他們又回到原來的那間房間,過程中他知道有人來過,有誰進來了屋內,在門外窺伺,但那不重要,因為他不知道像這樣的事還有沒有機會再發生第二次。

  但他同時也得知了一件事。

  就是那個時候,他懷中抱著的人並不是莫瑞。

  那是蜘蛛女。

  那個在多年前偷走莫瑞身體的人。

  那個開車撞死雷依的人。

  那個不斷托夢給他的人。

  那個始終都在等著他的人。

  蜘蛛女要他殺死的並不是莫瑞這個人。

  就像蜘蛛女也不是真的要殺死史塔德一樣。

  她想要的,是讓珍接受自己體內的那個史塔德,或者反過來說,讓史塔德知道自己體內的那個珍。

  那就像是殺死了其中那一方一樣。

  但死是為了讓其新生。

  他知道那只有他可以辦得到,因為他是蜘蛛女的同類,蜘蛛女將這個任務給了他。

  但他無從得知自己有沒有這個份量。

  他不知道在此之後,在他消失之後,莫瑞會不會來找他,他無法確定莫瑞願不願意讓自己再死一次。

  他只能等待,等莫瑞回到那片樹林。



  莫瑞看得見那個疤痕,眼形的疤,現在他覺得那看起來像是嘴唇的形狀。

  那個疤痕不是只有他自己才有。

  他現在知道正因為約瑟身上也有,所以當初約瑟才會找上他。

  不,也許在他提著雷依走進診所的那一刻,約瑟就已經找上他了。

  但要更正確的說,其實根本不是約瑟找上他的,而是在多年以前,他死在另一個約瑟的同類手上時,一切就已成定局了。

  約瑟說過,他常常會在夢中看見過去的約瑟腦中的記憶,這也常讓他忘記自己不是真正的約瑟,莫瑞知道自己就像那樣,只是他的意識從來就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還活在這個被「別的生物」佔據的身體裡。

  那個佔據他的的生物藏身的很徹底,那生物已經幾乎放棄自己的意識,只是沉睡在莫瑞的意識之下,而當另一個同類出現時,它就醒來了,但當它醒來時,卻發現已經無法消除莫瑞的意識,只能偶爾在莫瑞沉睡時醒來,但也只能活動一小段短暫的時間。

  就偽裝成人類的程度而言,它的能力比約瑟還高竿,因為它根本完全放棄自己的意識,讓原主誤以為自己還活著,繼續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但也正因如此,它放棄了自己對這個身體的控制權,在它醒來時,它無法控制這個身體控制得很好。

  因此,它只能對莫瑞的意識造成小小的干擾,讓他頭痛,讓他做噩夢,在他睡著時做一些令他丈二金剛的事,它除了暗示外沒有辦法再多做什麼,所以它求助於約瑟。

  它知道約瑟能夠讓莫瑞逐步崩潰,能夠瓦解他的意識,他能讓莫瑞動搖,進而察覺到它的存在。

  它原先是想要莫瑞死的,讓莫瑞的意識永遠消失。

  但現在它不那麼想了。



  莫瑞又看見蜘蛛女,在他的夢中。

  「莫瑞,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她笑道。

  莫瑞點點頭,他覺得她這次看來毫無敵意。「妳不再想殺我了?」

  「你殺了史塔德嗎?」

  他想了一下。「沒有,他還活在珍的體內。」

  「那就是啦,你介意我繼續住在你裡面嗎?」

  「如果妳不再想殺我的話。」

  她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你真傻,我才不是你書裡的蜘蛛女呢,蜘蛛女可以殺死史塔德,可以殺死珍,那是你的角色。」

  「我……?」

  「是啊,你才是那個可以選擇殺死誰的角色。」她笑了笑。「所以囉,別殺了我的孩子。」

  「孩子?妳在說什──」

  話音未落,蜘蛛女便吻上了他的唇,緊密地與他貼合在一起。

  然後他醒了。

  他撐起身來,看見自己一絲不掛的躺在床上,想起昨晚他走到樹林裡,去找約瑟,最後在黑暗中有誰握住了他的手。

  之後的事……?

  他記得他看見在約瑟的背上也有那個疤,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疤,然後他得知了自己其實跟約瑟是一樣的東西。

  人類的莫瑞早在多年前就死在那個樹林裡了。

  他是要怎麼接受這個事實?

  「如果妳在,就給我滾出來。」他喃喃唸道。

  但沒有回應,連嗡嗡聲都沒有出現。

  他的腦袋從沒像現在這樣安靜過。

  她消失了。

  不對。

  他想起剛剛的夢境,她並沒有真正消失,而是把自己交給了他。

  「你介意我繼續住在你裡面嗎?」

  就像史塔德仍然活在珍體內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珍接納了史塔德的存在,也接納了這樣的自己。

  蜘蛛女要他也這樣做嗎?

  他皺起眉頭,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接受這一切,畢竟她還殺了雷依……他要怎麼接受她殘酷的那一面?

  他突然想起那個夢,那個他在床上活活掐死珍妮的夢。

  「你才是那個可以選擇殺死誰的角色。」

  不可否認的……他知道自己的確也有殘酷的一面,他恨珍妮,因為愛過她,所以才恨她。

  「所以囉,別殺了我的孩子。」

  孩子?


  「什麼意思?」

  他低頭看見那隻原本被咬傷現在卻全無傷痕的手臂,他已經知道那是因為他跟約瑟是同類的關係,所以這種大範圍的外傷才會好得那麼快。

  同類?

  那也就意味著他的身體實際上跟人類並不如外表般接近是嗎?

  「別殺了我的孩子。」

  他想起他與珍妮結縭多年,卻連個小孩也沒有。

  那不會是巧合。

  但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他披上睡袍,走到外面去。



  書房的門開著,他知道有人在裡面,於是走了過去,看見約瑟坐在裡頭讀著他桌上那一堆印出來的稿子。

  約瑟知道他就站在門口,但並沒有抬起頭來,只是盯著稿子吃吃笑了起來。「你寫的這故事真的很棒。」他說。

  莫瑞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他走到書房另一端坐下,望著隔著幾步之遙的桌面那一頭,約瑟注意到他的目光,卻沒有馬上搭理他。

  「你想跟我說什麼?」約瑟問道。

  「我根本不是人類……當初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約瑟歪頭看著他:「我從來就沒有確定過這件事。」

  「為什麼?我身上不是也有那個疤嗎?你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你太像人類了,莫瑞,我並不是你想像中那種超能力生物,我很多時候就跟你一樣沒辦法確定很多事情,也會做出連自己都匪夷所思的行為。」

  「你之所以把我關起來,就是為了要確定這件事嗎?」

  約瑟用一種好像沒聽到他說話的表情看著他,而正當他想再次重複這句話時,約瑟開了口:「不是,我想不是。」

  「但如果你沒看見我身上有那個疤,你會那麼做嗎?」

  「我不知道。」

  莫瑞往後靠在沙發上。「真蠢,現在什麼都已經發生過了,我還跟你在這裡討論這些假設性的問題。」

  約瑟站起身來,將稿件放好。「那現在可以換我問你了嗎?」

  莫瑞眨了眨眼。「什麼?」

  「你為什麼來找我?」他問。

  莫瑞皺起眉頭:「那你又為什麼要躲起來?」

  「你還沒回答我。」

  「……聽著,就算我打從心底恨你,但我也不能就當作這事從來沒發生過,你不能把我搞成這樣,然後說不見就不見,就算你死了,我也要看到你的屍體。」

  「你去樹林,是想找到我的屍體嗎?」

  「沒錯。」

  「看著我說。」

  「……我不知道!誰知道我那時在想啥!三更半夜跑到樹林裡……我一定是瘋了!」

  約瑟雙手交抱,靠著桌緣。「我們都瘋了,我們都自以為比對方正常,但其實最瘋的是我們自己。」

  「老天……我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了……」莫瑞揉著額頭。「結果繞了一大圈還是回到原點……」

  「沒有回到原點,原點是永遠不可能回得去的,莫瑞,現在跟那時已經不一樣了,因為這次我並沒有關住你。」

  「……我知道,這次是我把你弄回來的……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

  「莫瑞,別去想那些,不知道也無所謂,如果你覺得去想會讓你覺得很不舒服的話,就別去想。」

  「我不是你,我沒辦法接受這種事!我只要一想到我這麼做可能是因為我對你──」

  「莫瑞,別說那個字眼,如果你不能接受,那就不要說出來,你想讓那句話成為我的籌碼嗎?」

  「但──這根本沒有道理啊!我明明是恨你的……我明明就好幾次想殺了你……」

  「因為你沒有選擇餘地,」約瑟低笑道。「你知道你的同類只有我一個人,就像珍只能接受蜘蛛女,因為在她的世界沒有別的任何人。」

  「你別忘了是你把我的世界變成這樣的,珍原來的世界裡也有她愛的人,但蜘蛛女殺了他。」

  「但傷害珍最深的一直是史塔德,不是嗎?」

  「……珍可以選擇一死,她並不是非得選擇蜘蛛女不可。」

  「但珍想活下去,你知道她根本不想死,而且她並不如她想像中那麼恨蜘蛛女。」

  莫瑞看著他,徐徐地嘆了口氣。「我並沒有那麼恨你,我雖然好幾次想殺了你,可是你的臉卻是我熟悉的人……我也恨過他但是……我沒有那麼恨他。」

  約瑟走近他。「莫瑞,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是喜歡他的?」

  「不可能。」

  「你記得我曾說過有人在暗中安排這一切吧,安排我來到這裡,安排我找上你。」

  「那是蜘蛛女搞的鬼。」

  約瑟點點頭。「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要選上你?我又為什麼會選上約瑟──如果我會來到這裡是她暗中決定的,那又為什麼偏偏是你們兩個?」

  「那只是剛好而已,剛好我比較倒楣,剛好約瑟比我更倒楣。」

  約瑟笑了起來。「你不懂,莫瑞。」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不相信,我也不想去相信那麼荒謬的事。」

  「沒關係,我知道你沒辦法馬上接受,但我們有很多時間。」

  莫瑞抬頭望向他,而幾乎就是在同一時間,約瑟的唇便疊上他的,莫瑞想將他推開,但約瑟抓住了他的手。

  「……到此為止,我不能再讓步了──昨天那樣已經是極限了。」

  「你別忘了,莫瑞,昨天我們沒有做到最後。」

  「如果你要繼續下去的話,那跟以前那種強暴有什麼兩樣!你自己也知道我沒辦法馬上接受……」

  「你放心,這次我會盡量顧慮你。」

  「話不是這樣說──」

  話音未落,莫瑞便被壓倒在沙發上,同一時間約瑟幾乎也已抵住了他。

  「你看起來很緊張,莫瑞。」

  「……因為我不可能習慣這種事。」

  「你會的。」約瑟說道,隨後又是一次深吻,而在莫瑞還來不及呼吸的同時,約瑟便伸進了他體內。

  「唔……」

  「放鬆點。」

  「……」

  「……不行,我辦不到,快點住手!」

  「你可以的。」

  「不行!放開我!」

  「……」

  「……我拜託你,至少不要是現在。」

  「那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你就是怎樣都一定要嗎?」

  約瑟沒回答,只是將身子往下移。

  「喂!你幹麼……等等!你──」

  「好吧,你還是有雄性人類的劣根性,這我承認。」

  「快給我住手……」

  「……」

  「恭喜你,你的沙發報銷了。」

  「……」

  「莫瑞?」

  「……我沒力氣跟你扯了。」

  「很好,那表示你也沒力氣可以抵抗了。」

  「……唔……」

  「這樣還可以嗎?」

  「……」

  「……」

  「……噢……」

  「……」

  「我沒說你可以吻我。」

  「你不覺得現在說太晚了嗎?」

  「……我要睡了。」

  「要我抱你回房嗎?」

  「我拒絕……咦?」

  「怎麼了?」

  「我不知道……這裡……好像有東西……」

  「這裡嗎?」

  「……有東西在我裡面。」

  「看來是這樣沒錯。」

  「這怎麼回事?」

  「我想我大概知道。」

  「別告訴我,我不想聽。」



  蜘蛛女沒有再出現過,這反而讓他很不習慣。

  他很清楚,蜘蛛女活在他的體內,但她的意識卻不曾再干擾過他。

  因為我選擇了蜘蛛女要我選擇的人嗎?

  他坐在書桌前,視線從眼前的電腦螢幕飄到了天花板上。

  蜘蛛女的目的都達成了,雖然她已經消失,但他無疑地一直遵循著她的意志,幫她完成每一件她想要做的事。

  因為那其實也有一部份是他自己的意志。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他拒絕承認,也拒絕去想。

  拒絕是他一貫的作風,拒絕別人的好意,拒絕別人的不懷好意,甚至拒絕面對自己,對他來說都是很習以為常的事,他習慣以拒絕來面對這一切,習慣到有時他明明不願拒絕,但卻仍然拒人於千里之外。

  其實他有時候總希望別人再堅持一些,只是他們往往都是一句話就可以打發掉。

  他不是真的想拒絕。

  這時一個外星來的傢伙闖了進來,強迫他無法再拒絕。

  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習慣被支配、被強迫。

  因為在他小時候也是過著這樣的日子。

  約瑟──他兒時記憶的那個約瑟,人類的約瑟,就是完全只把他當成一個非人的玩具,高興時就找來,不高興時就丟到一旁去,甚至將他囚禁起來。

  他承認自己那時也是基於某種劣根性才會那麼死心地跟著約瑟。

  那種劣根性深植在骨髓裡,就算自認早已逃離了它,但只要某個時候、某個地點、某個人的一個小舉動,就足以將之喚醒。

  而這種劣根性一旦被喚醒,就再也擺脫不掉。

  也許蜘蛛女就是知道他有這種劣根性,知道無論如何他終究會死心投降,遵循他自小就深植體內的那股意志,放棄堅持,放棄自尊,放棄拒絕。

  不對,那不能算是「放棄」,應該說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他所放棄的那些本來就不是屬於他的東西。

  因為蜘蛛女知道真正的他,知道他終究會選擇這條路,所以才會進到他裡面來。

  到底是他遵循著蜘蛛女的意志,還是蜘蛛女順著他的意走,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現在這個他真的是真正的他嗎?還是說這只是蜘蛛女操縱下的結果?

  可是真正的蜘蛛女又在哪裡呢?

  「所以囉,別殺了我的孩子。」蜘蛛女說。

  在他體內。

  不管他是不是願意承認,蜘蛛女跟他都是一體的,這點他最清楚。

  「我怎麼可能殺妳的孩子?」他盯著牆面喃喃說道。

  她的孩子無疑地也是他的。

  珍妮沒有給過他也無法給他的東西,現在就在他身體裡。

  他不是人類。

  無論他再怎麼想否認,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他不是莫瑞‧蓋勒這個人,或該說不完全是,畢竟他們根本是不同的生物。

  他知道,他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他還不是很能接受現在這個狀態,但所有發生過以及即將發生的事並不會等他,事情總是突然就發生了,在還沒有人發現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而被告知的人只能手足無措地等著它發生。

  現在想想,也許那次的暈眩就是一種暗示,只是他怎麼可能會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他趴在桌上,雙手環在懷中,現在他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也許他那時不會答應跟約瑟做愛──不然他應該一輩子都不會答應的。

  有東西在改變他,改變他與約瑟相處的模式,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這個狀態適於這個即將到來的未來,他跟約瑟都只是因為這個而來到這裡。

  這是他們的同類從千萬年以前就已經形成的模式。

  也因為這個模式,所以他們才會在這裡。

  他還沒決定是不是該遵循這個模式下去,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他也很清楚事情會在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發生。

  車道上傳來車聲,他不用到窗邊察看也知道是誰。

  他有點想衝出去,但他沒有。

  他知道他會一直徨然地待在自己的網中,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該踏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保持原狀。

  但他的獵物會自己投進來。

  「莫瑞?」

  他抬起頭,看見約瑟站在那裡,微笑望著他。



  他已經進展到故事的最後,這時敲門聲傳來,打斷了他的作業,讓他有點不太高興,但他還是起身走到客廳去。

  珍妮先前已經打過電話,所以他本來就知道她會來。

  「莫瑞,你最近在忙什麼?」

  「忙?」

  珍妮撥了撥耳際的髮絲,喝了一口茶。「上個月我打給你好幾次,但根本沒人接。」

  上個月……莫瑞愣了一下,他上個月的確是發生了一些事,只是講出來八成也沒人會相信。

  「我……」

  「等等,那跟約瑟有關嗎?」珍妮突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算是。」會發生那事,約瑟也有份沒錯。

  「那就不聽了。」她低下頭去,在包包裡搜尋著那份她一直想讓莫瑞簽下的東西。

  他站在那裡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開口道:「對了,珍妮,有件事一直沒告訴妳。」

  「什麼?」她沒抬頭。

  「雷依死了。」

  她停下動作,張大眼睛盯著他。「死了?」

  他盡量把態度保持在一個客氣的程度。「被車撞死的。」

  「你騙人!你不是說牠還好好的──」

  「我把他埋在後院,妳可以自己去確定。」

  「後院──!那種地方!你怎麼可以隨便──」她氣得說不出話,便往後院直奔而去。

  莫瑞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當她跑過去時,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也直撲而來,她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種香水,他站在那裡,感覺心底對她的厭惡又升了一分。

  他很清楚,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就在通往後院的長廊上。

  他也知道某個跟約瑟很像的東西現在正在那裡面。

  「別殺了我的孩子。」

  他沒有殺蜘蛛女的孩子。

  他讓其出生。

  他轉過頭來,看見那只沾有珍妮唇印的杯子,他用三根指頭將它捏了起來,然後走到廚房,將它丟在垃圾桶裡。



  「莫瑞,你有養狗嗎?」她站在長廊上喊道,但客廳那裡沒有回應。

  她聽見旁邊房間裡有某種令她不安的聲響,那很像是某種動物發出的碰撞聲。

  那間雜物間。

  沒聽到回應,她此刻的不耐更增了一分,也不管莫瑞養的到底是狗還是什麼了,她拉開後院門,看見那座孤單的小土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居然是真的。

  那看起來不像是最近這兩天的產物,而是顯然已經在那裡好幾個月了。

  雷依明明就已經死掉很久了,但莫瑞卻騙她!

  她忿恨地摔上後院門,回頭往客廳走去。

  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的門在她身後無聲開啟。

  她還不知道那東西已經出來了。



  莫瑞又坐回他先前所在的位置,繼續著他的工作,隨後,他伸了伸懶腰,在螢幕上打出了最後幾個字:

 全書完

[ 本文最後由 A.J.公爵 於 07-10-17 05:49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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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琉璃  精華文章  發表於 07-11-9 15:19 聲望 + 3 枚  回覆一般留言
hydeist  很精采的文.而且老實說.莫瑞的想法常常正中我的笑點! ...  發表於 07-10-27 14:48 聲望 + 1 枚  回覆一般留言
羽傾影滅    發表於 07-10-25 02:11 聲望 + 2 枚  回覆一般留言
mrzachel  沙發報銷了讓俺囧了下  發表於 07-10-17 20:33 聲望 + 2 枚  回覆一般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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