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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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冬至前夜
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的話,冬至就等於一天裡的子夜。所以,冬至的前夜是名副其實的漫漫長夜,天黑得特別早,也特別地冷,太陽總是若有若無地掙扎著要提前下班,彷彿患了黑暗恐懼症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線以下去。我站在窗前,望著遠方沒有月亮的烏黑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我匆忙地拉上了窗簾,打開了電腦開始上網。今天的網上沒什麼特別的消息,我和我的一個朋友聊了一會兒,就下了線。我開始寫一篇新的小說,剛寫了個開頭,原本想好的靈感卻突然枯竭了,再也記不起來了。我總覺得今天不對勁兒,我打開了郵件箱收郵件,總共只有一封新Mail,發件人是林樹,我的一個老同學兼好朋友。內容很短——

  我的朋友:

  當你收到我的這封信以後,立刻就到我家裡來一次,馬上就來,一分鐘也不要遲疑,好嗎?我現在等不及了,快,你一定要來。                                                                                                                                          林樹

  他什麼意思?讓我晚上到他那裡去,那麼冷的天,那麼遠的路,他那兒離我家距離一個小時的車程呢,這不要了我的命。我看了看他發出的時間,距現在只有半個小時。而現在已經快11點了,難道真有這麼重要的事?會不會開我玩笑?不過林樹不是這種人,他這種比較嚴肅的人是不太會跟別人開玩笑的,也許真的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
  我在房間裡徘徊了一圈,然後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最後還是決定去一次。
  出了門,發現地上有好幾圈黃色的灰燼,不知是誰家燒過錫箔了,我特意繞道而行。走到馬路上,才發覺天氣要比我想像的還要冷,風不知從什麼地方竄出來在半空中打著忽哨。商店都關門了,開著的便利店也是了無生氣的樣子。人行道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就連馬路上的汽車也非常少。我等出租車等了很久,我清楚地數著在空曠的黑夜裡迴響的自己的腳步聲。
  終於等到了一輛出租車。駕駛員三十多歲,挺健談的:「先生,今天晚上你還出去啊。」

  「有點急事。」

  「明天是冬至啊。」

  「呵呵,我不信這個的。」

  「我也不信,可是今晚這日子最好還是待在家裡。今天做完了你這筆生意,我馬上就回家,每年的今晚我都是提前回家的。」

  「為什麼?」

  「鬼也要出租車的嘛。因為今晚和明天是鬼放假的日子。沒嚇著你吧,呵呵,開玩笑的,別害怕。」

  車上了高架路,我看著車窗外的城市。桑塔納飛馳,兩邊的高層建築向後掠過,我如同在樹林中穿行。迷濛的黑夜裡,從無數窗戶中閃爍出的燈光都有些晦暗,就連霓虹燈也彷彿卸了妝的女人一樣蒼白。
  不知怎地,我心神不安。
  車子已經開出內環線了。林樹的家在徐匯區南面靠近莘莊的一個偏僻的居民區,七樓,100多個平方,離地鐵也很遠。上個月林樹說他的父母到澳大利亞探親去了,要在那兒迎接新世紀,所以現在他一個人住。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要有點心理素質的。
  我看了看四周,現在車子開在一條小馬路上,雖然林樹的家我常去,但我從沒來過這條馬路,黑夜裡看不清兩邊的路牌,只能看到遠處黑黑的房子,要麼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車子打著大光燈,照亮了正前方,光亮的柏油路面發出刺目的反光。而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裡的大海,我們的車就似大海裡一葉點著燈的扁舟,行駛在迷途的航線上。
  我索性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車子載著我在黑夜裡漫遊。在半夢半醒中,車子忽然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車外一棟棟黑黑的居民樓,的確到了。我下了車,司機只收了我個整數,零頭不要了。然後他迅速掉轉車頭開走了。
  我懵頭懵腦地向前走著,不住地哆嗦,小區的弄堂裡不見一個人,兩邊樓房裡只有零星的窗戶還有光線透出,可能是幾個半夜上網的人。我不斷地呼出熱氣,像一團清煙似的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無影無蹤了,只有幾朵烏黑的雲漂浮著。風越來越大,從高空中向下猛撲而來,捲起一些細小的碎屑,在空中飛舞。不知哪家的塑料雨棚沒有安裝好,在大風中危險地顫抖著,搖搖欲墜,發出巨大的聲音,就像是一隻拳頭砸在了上面。
  忽然我好像聽到了前面有什麼聲音,「彭——」那聲音很悶,像是哪家的花盆敲碎了。
  我加快了腳步,在林樹家那棟房子下面,我發現有一個人倒在地上。
  我屏著呼吸靠近了幾步,在樓前的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看清了那個人的臉,那是我的朋友林樹的臉。一攤暗紅色的血正迅速地從他的後腦勺下向外湧出。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抬腕看了看錶——子夜12點整。
  冬至到了。
2.冬至
林樹的臉是那麼清晰,白白的,一絲痛苦也沒有,就像是解脫了什麼。當他要張開嘴說話的時候,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我對他大喊,你快說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時,我從夢中醒來了。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我躺在床上,昨夜發生的事是真的嗎?是的,是真的,我想起來了,林樹給我一份Mail要我到他家去,當我在子夜12點趕到他樓下的時候,他卻跳樓自殺了。然後我報警,在公安局折騰了半夜,到清晨6點才回到家,然後蒙頭就睡,直到現在。
  我起來吃了點東西,電話鈴響了,是我的同事陸白打來的,他請我平安夜晚上和他們一起出去玩。他早就說過了,但我一直沒確定,因為聖誕對我的意義不大,但現在林樹出了事以後我的心情很緊張,我馬上就在電話裡同意了。
  我出門坐上一輛中巴去了嘉定鄉下,一個小時以後,我來到一座公墓前。今天是冬至了,這裡的人很多,上午的人應該更多。我在門口買了一束花走進墓園。雖然天很冷,陽光卻不錯,很溫和,灑在墓園四周的田野上,周圍有許多大樹和蘆葦,一些鳥在歡快地鳴叫著。我走進最裡面的一排墓碑,在一個名字前停了下來,墓碑上鑲嵌著一張橢圓形的照片,一個18歲的女孩正在照片裡微笑著。我輕輕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然後看著照片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一聲奇怪的鳥鳴把我從沉思裡拉了出來,我抬頭看了看天,那隻鳥撲搧著翅膀飛走了,只有冬至的陽光糾纏著我的瞳孔。周圍的一些墓碑前,人們按照傳統的方式給死去的長輩磕頭,也許這是他們一年中僅有的幾次彎下尊貴的膝蓋,另一次該是清明。隨著祭奠先人的古老儀式,四處升起許多燒冥幣和錫箔的煙,那些清煙裊裊而起,如絲如縷,在空中舖展開來,彷彿已在另一個世界。我又想起昨晚那個出租車司機的話,不知怎麼,喉嚨突然癢癢的。
  晚上回到家,我沒有開電腦,把燈關了,一片漆黑中,我獨自看著窗外冬至的夜色。整個晚上我一直沉浸在對林樹的回憶中,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選擇自殺。他這個人性格是很溫和的,但也不是那種特別內向的人,家庭還算和睦,條件也不錯。他是個大網蟲,一直夢想進網絡公司工作,年初他好幾次參加幾大網站的招聘,但都沒有成功。在兩天前,他終於被一家財力雄厚的大網站聘用了,要知道,在現在網站紛紛裁員的時候,學歷一般的林樹還能應聘成功簡直是個奇跡。在他收到聘用通知書的當天晚上,就立刻請我在外面吃了一頓火鍋,那時候他眉飛色舞,春風得意,誰知道第二天居然就跳樓了。實在沒理由啊。
  我胡思亂想了很久,慢慢地陷進了沙發中,忽然我好像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那人影靠近了我,一點光線不知從哪裡照了過來,照亮了那張臉——香香。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那張臉平靜地看著我,沒有回答,然後又悄悄地隱進黑暗中了。我急忙從沙發裡跳了起來,打開燈,房間裡卻只有我一個人。原來剛才我睡著了,也許做了一個夢。現在我的精神太脆弱了,已經瀕臨崩潰了。
  我上了床倒頭就睡,卻始終睡不著,直到我聽見一種熟悉的聲音,或遠或近地飄蕩著,鑽到了我的心臟中。
3. 平安夜
「多美的夜色啊。」陸白的女朋友黃韻倚著浦東濱江大道的欄杆,她染紅了的頭髮在風中飛揚著。又是一個聖誕夜。
  我們總共有七八個人,雖然說好了平攤,但這回陸白帶著女朋友,堅持要自己請客。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陸家嘴,盡情地吃喝玩樂,只有我的心情比較沉重,幾乎沒說什麼話。陸白今年28歲,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條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卻非常漂亮,是個難得的美人。他們是網上認識的,也該算是網戀的一大成果,一開始的時候可以說是打得火熱,但後來黃韻就對陸白不太滿意了,可能是嫌陸白的相貌一般吧,看來網戀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的。陸白常向我訴苦,說女朋友對他越來越冷淡,上個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他甚至到處求教讓女孩子回心轉意的秘訣。
  在濱江大道邊,我看著對岸的外灘燈火,還有身後的東方明珠。20世紀最後的一個聖誕夜,一路走來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卻依然抑鬱。陸白忽然摟著女朋友大聲地向我們說:「我和黃韻決定結婚了,明年的春節請大家吃我們的喜酒。」
  這讓我們吃了一驚,原來以為他們兩個馬上要分手的,沒想到現在居然要結婚了,太突然了。我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神,卻什麼都沒看出來,他滿臉笑容,卻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興了,沒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這種幸運的事都會這樣的。我看了看時間,快12點了,把這個時間讓給他們的兩人世界吧,於是我向陸白道別,其他人也紛紛識趣地走了。只留下他們兩個在黃浦江堤邊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還有許多一對一對的在寒風中依偎著。我豎著領子,沿著黃浦江走了幾十步。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那又高又尖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劃過平安夜的空氣,我脆弱的心臟彷彿有瞬間被它撕裂的感覺。我捂著胸口,那顆心簡直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這時我聽到許多人奔跑的聲音,而女人尖厲駭人的叫聲還在繼續。我回過頭去,看到發出尖叫的正是陸白的女朋友黃韻。我愣了一下,隨即衝了過去,我擠開人群,看到人們都在往黃浦江裡張望,我也往江裡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捲起一陣寒風,一個人影在江水裡撲騰掙扎著,升上一些微弱的熱氣,然後漸漸地消失在冰涼刺骨的滾滾波濤中。

  「陸白!」黃韻繼續向黃浦江裡叫喊著,「他跳到黃浦江裡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會游泳,說不定真的會跳下黃浦江救人的,但我不會水,一點都不會,跳下去等於自殺。周圍的人也在頻頻地搖頭,一片歎息聲,就是沒有一個人敢下水。這時一個穿著黑色新制服的警察也過來了,警察看了看黃浦江,奈地搖了搖頭,他說自己也不會游泳,然後他對著對講機說了幾句話。很快,一艘小艇駛到了江面上,他們好像不是來救人的,而是來打撈的。我回過頭去,不敢再向江中張望,渾身發著抖,抱著自己的肩膀。黃韻的呼救聲也停息了下來,她不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江風中,像一尊美麗的雕塑。
  一個小時以後,陸白終於被打撈上來了。慘不忍睹,我無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過的他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他被裝進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鏈,像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輛運屍車。
  一個警察在詢問著黃韻。她斷斷續續地回答:「……忽然,他忽然變得神情凝重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警察催促著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著我後面,接著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飄忽不定,時遠時近。我看了看四周,什麼東西都沒有。最後,最後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轉身翻過欄杆,就跳進了黃浦江裡——」她不能再說了。
  我不明白她說的話,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麼都沒有。那究竟是什麼?

4. 聖誕
我約了這個女孩——黃韻,我知道這是不合時宜的,但我必須要這樣做,以解開我心中的團團疑問。在一個風格簡潔的咖啡館裡,我獨自等了很久,當我認定她不可能來,而起身要走時,她卻真的來了。
  一身白衣,染成紅色的頭髮也恢復了黑色,在黃昏中遠看她就好像古時候為丈夫守喪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發現她憔悴了許多,沒有化妝,素面朝天,卻更有了一番風味。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的語調很平靜。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你們大概都在猜測為什麼陸白會自殺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確沒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為無緣無故,所以才可怕。」我輕輕抿了一口咖啡,都快涼了,接著說,「而且偏偏是在宣佈你們兩人準備結婚的日子裡,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們應該知道,在上個月,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們分手了。他很傷心,但這不能改變我的決定。就在幾天前,他發給我一個Mail,告訴我他上個星期專門去了趟普陀山,為我的媽媽上香祈求平安。媽媽上個月被診斷出得了惡性腫瘤,就在那天晚上動手術,手術難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難完全痊癒。他知道我媽媽是非常相信這個的,媽媽幾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進香。就在我收到這封Mail的晚上,我媽媽的手術成功了,而且一點後遺症都沒留下來,主刀的醫生也感到非常驚訝,連稱是奇跡。我立刻對陸白改變了看法,被他的誠意深深感動了,所以——」

  「以身相許?對不起。」我冒昧地接話了,我沒想到還有這種事,陸白真的去過普陀山嗎?我不知道。

  「可以這麼說,我很感激他,其實我也不相信這種東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議。」

  「我很傻吧,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現在想起來,我做出和他結婚的決定實在太輕率了,僅僅因為一件純屬巧合的事就決定婚姻,我實在難以理解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那麼迷信。也許我不該說這些話,這是活著的人對死去的人的褻瀆。我對不起陸白,其實,我並不愛他,我只是當時頭腦發熱而已。這就是我一時衝動要和他結婚的原因。你會認為我是一個輕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嗎?是啊,未婚夫屍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聲,「但願陸白能原諒我。」我的臉突然紅了。我知道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對不起,你別誤會。」接著,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訴了她。
  她平靜地聽完了我的敘述,淡淡地說:「我認識一個心理醫生,他開著一家心理診所,很不錯的,你可以去那裡調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這個,知道嗎?」她遞給我一張那個心理醫生的工作名片。

  「忘記我吧,再見。」然後她走出了咖啡館。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黃昏的暮色中,我仔細地想著她的最後一句話,「忘記我吧」。什麼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圍,全是一對對的男女。
  我獨自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5. 12月26日
上海西南角有著無數幽靜的小馬路,被梧桐覆蓋著,夏天裡是一片蔥鬱,樹影婆娑,冬天的風情卻像是在某個歐陸的城市裡。在這樣一條馬路上,我照著名片上心理診所的地址拐進了一道寬闊的小巷,推開一棟小洋樓的門,門上掛著牌子——莫醫生心理診所。
  那是種外面看上去很舊很老,其實內部裝修得很新的房子,門廳不大,在樓梯拐角下有一張辦公桌,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正在接電話。她的語調輕快,好像在說著什麼業務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給了我一個稍候的眼神。
  她的臉讓我想起一個人,我非常驚訝,我瞬間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誰?

  「歡迎你來到我們診所。」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沉思,接著她說出了我的名字。

  「怎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過我們你要來的,請上樓,醫生在等著你。」

  我在樓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著,我也還給她一個微笑,但我想當時我的微笑一定顯得非常僵硬,因為看到她,我的心頭已升起了一團迷霧。
  推開樓上的一間房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坐在寬大的轉椅上。他的眉毛很濃,濃得有些誇張,雖然鬍子剃得很乾淨,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兩腮。與我的想像有一些距離。

  「請坐。」他自我介紹說,「我姓莫,你就叫我莫醫生好了。對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來說:「是黃韻告訴你我要來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嗎?」

  「不能算好朋友。」

  「沒關係,慢慢就會變成好朋友的。」他說這話的神情變得很曖昧,「我聽說她的男朋友跳黃浦江自殺死了,而且他們已經決定結婚了,太遺憾了。」

  「那晚我也在場,的確很奇怪。」

  「哦,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黃韻的好朋友嗎?」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這來看病。好了,言歸正傳吧,你是來看病的,是不是?」

  「我沒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覺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辯解,我不想讓別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聽我說,每個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沒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醫生說完以後走到窗口把窗簾拉了起來,那是種非常少見的黑色的大窗簾,很厚實,幾乎把光線全遮住了,整個房間籠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幹什麼?」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他不回答,走到我面前從抽屜裡取出了一截白蠟燭。然後他點燃了蠟燭,在一點燭光之下,周圍似乎更加黑暗了。漸漸地,除了燭光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了,眼前彷彿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布幔的中心畫著一塊小小的白點。這個白點在慢慢地移動著,忽左忽右,像是風,也像是一個上下左右移動著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間覺得這像一隻眼睛,只有一隻,不是一雙。我彷彿能從其中看出它長長的睫毛,還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間,是一個黑洞般的瞳孔。這瞳孔深邃幽遠,像個無底洞,深深的水井,沒人知道它的盡頭,也許通向我的心靈。

  「你看到黑洞了嗎?」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黑洞——物理學意義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質的,黑洞附近的空間和時間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說是顛倒的,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現象都可以在黑洞中得到解釋。」

  我說不清現在我是閉著眼睛還是睜著,我覺得現在我像一個盲人,什麼都看不到,世界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現的眼睛。那是誰的眼睛,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我見過這隻眼睛嗎?這隻眼睛已經牢牢地印在了我心裡。
  我還看到了這隻眼睛在變化,充滿了一種憂傷的眼神,它在注視著我,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個獨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說話,我覺得我們之間可以達到某種交流。在這個意義上,眼睛就等同於嘴巴,甚至可以說,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這隻眼睛征服了。我已經開始喪失了「我」的意識,我已經沒有「我」了,我會和這隻眼睛合而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願意。我猛然睜大了眼睛,大喊了一聲:「讓我走!」忽然,那隻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隻點燃的蠟燭,還有拿著蠟燭的一個人影。我搖了搖自己的頭,辨清了方向,衝到窗前,拉開了那厚重的窗簾。陽光像決堤的江水一樣衝進了房間,我沐浴在陽光裡喘息著,像一隻野獸,我這才發現自己流了許多汗。

  「你不該打斷我對你的治療。」莫醫生平靜地說,但他的語氣好像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對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這種治療。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過於堅強了。」

  「我能走了嗎?付多少錢?」我急於擺脫這傢伙。

  「你當然可以走,我這裡一切都是自願的。至於錢,治療沒有結束我不收錢。」

  我「登、登、登」地衝下了樓梯。樓下那個接待的女孩不見了,她的那張熟悉的臉又浮現在我心裡,她去哪兒了?我又回到了樓上,推開門,卻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醫生說話。

  「還有什麼事?」醫生微笑著問我。

  「沒,沒什麼。」我木訥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

  「ROSE,你還是送送這位先生吧。」

  原來她叫ROSE。她一言不發,卻面帶微笑地送我下了樓,走到門外的小巷中,這時她才輕輕地說:「你真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神秘兮兮地說。

  「難道剛才他在給我治療的時候你也在房間裡?」

  她卻抿著嘴不回答,給了我一個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剎那間讓我想到了剛才在「治療」的時候看到的那只神奇的眼睛。難道那不是燭火,而確確實實就是她的眼睛嗎?

  「別胡思亂想了,下次再來吧,我等著你。」

  我向她道了別,走出幾步以後,回頭再看,她卻已經不見了。
  那隻眼睛——是她的左眼還是右眼? 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彷彿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第二章
6. 元旦

  今天是21世紀的第一天,當許多人在高樓大廈頂上或者是郊外海邊,頂著寒風迎接新世紀第一縷曙光的時候,我正在床上做夢。
  我這個人常常做夢,尤其是在清晨即將醒來之前。說來不可思議,有時候我會在夢中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從而甚至會自己導演自己的夢,像指揮一部電影一樣,把夢朝著自己想像的那個方向發展。而夢自身卻有一種抵抗,這種抵抗來自我意識之外的地方,常常使我在夢中遭遇意料不到的事,從而攪了我計劃中的好夢。
  我夢見了那束燭光,燭光變成了一隻眼睛,飄忽不定,讓我突然悟出了什麼。這回我終於戰勝了意識外的自己,把我從夢裡拉了出來,我使自己醒了。我仔細地回味著夢中的眼睛,平安夜的晚上,陸白自殺以後,警察在盤問黃韻的時候,我聽得很清楚,她說陸白在跳江前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其實什麼都沒有,而陸白的視線卻忽左忽右地漂移著,那麼他看到的那個東西(假定他的確看到了什麼東西)也是和我昨天在心理診所看到的燭光(眼睛)一樣是飄忽不定的。就像風,我們雖然看不到風,但風捲起的東西卻能讓我們看到風的軌跡,也許這就是原理,陸白看到的東西可能真的存在,只是我們無法看到罷了。
  吃完早飯我匆匆出門,才早上七點多,元旦清晨的馬路上非常冷清,沒什麼人,我下到了地鐵站。趕到站台,一班地鐵剛剛開走,四周只有五六個人,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的廣告。
  一個男人走到我旁邊坐下,他大概四十出頭,人很高,儀表堂堂,穿一件風衣,裡面是黑色的西裝,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全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也許是個高級白領,今天還上班嗎?他面無表情地坐著,直視著前方。
  耳邊響起了地鐵列車過來的聲音。
  那男人忽然抬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然後把臉朝向了下邊。接著轉到我的方向,幾乎與我面對著面,我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是模糊的,他在看什麼?我回頭看看四周,沒有什麼,後面只有自動扶梯。我再回過頭來,卻看到他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逕直向前面走去。
  地鐵列車即將進站了。

  「危險!」我站了起來。

  他無動於衷,竟然真的跳下了站台。
  列車進站了。
  緊急制動來不及了。一陣巨大的聲響刺耳地響起,我彷彿聽到了人的骨頭被軋碎的聲音。地鐵列車以其巨大的慣性,碾過了這段軌道,最後幾乎和往常一樣地停了下來。
  在這瞬間我的表情恐怖到了極點,好像被列車碾死的人就是我。我抬起頭,什麼都看不見,我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沒問題。
  他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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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1月5日

  我去找葉蕭。

  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葉蕭了,他和我是遠房的親戚,我現在都沒搞清楚我們這個大家族裡名目繁多的親屬稱呼,所以我還是習慣直呼他的名字。他是知青子女,小時候寄居在我家裡,一塊兒玩大的,後來他上了北京的公安大學,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只偶爾通通電話罷了。據說這是因為他受到了某些特殊的技術訓練,所以學習期間是與外界隔離的。昨天我見到了媽媽,她告訴我葉蕭已經在幾個月前回到了上海,在市公安局信息中心工作。

  他現在和我一樣,一個人居住,他租的房子不大,但很舒適,房間裡最醒目的就是一台電腦。他身體瘦長,濃濃的眉毛,眼神咄咄逼人。但現在他有些侷促不安,給我倒了些茶葉。我很奇怪,他是知道我從不喝茶水的。

  是的,葉蕭的確變了許多,他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一點都不像小時候的他了。那時候他非常好動,總是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常常在半夜裡裝鬼嚇唬別人。

  「你怎麼了?」我輕輕地問他。

  「沒怎麼,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

  於是,我把最近我遭遇的所有怪事全說給了他聽。他緊鎖起眉頭,然後輕描淡寫地說:「沒事的,你別管了,忘了這些事吧。」

  「不,我無法忘掉,我的精神快承受不住了。」

  「真的想知道的更多?」葉蕭問我。

  「求你了。我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的,我從沒求過你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輕歎了一口氣,從抽屜裡拿出一張軟盤,塞進了他的電腦:「算是我違反紀律了。」他打開了A盤裡的文件,出現了一排文字和圖片——

  周子文,男,20歲,大學生,12月5日,在寢室內用碎玻璃割破咽喉自殺身亡。

  楊豪,男,28歲,自由撰稿人,12月9日,在家裡跳樓自殺身亡。

  尤欣心,女,24歲,網站編輯,12月13日,在公司廁所中服毒自殺身亡。

  張可燃,男,17歲,高中生,12月17日,在家中割腕自殺身亡。

  林樹,男,22歲,待業,12月20日,在家中跳樓自殺身亡。

  陸白,男,28歲,公司職員,12月24日,在浦東濱江大道跳黃浦江自殺身亡。

  錢曉晴,女,21歲,大學生,12月28日,在學校教室上吊自殺,被及時發現後搶救過來,但精神已經錯亂,神志不清,現在精神病院治療。

  丁虎,男,40歲,外企主管,1月1日,跳下地鐵站台,被進站的地鐵列車軋死。

  汪洋海,男,30歲,國企職員,1月3日,獨自在家故意打開煤氣開關,煤氣中毒身亡。

  每個人的旁邊附著一張死後的照片,有的慘不忍睹,有的卻十分安詳。當我看到林樹和陸白的照片的時候,心中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滋味。

  「今天下午我剛剛編輯好這些資料,已經上傳給公安部了。這是最近一個季度以來,全市所有動機不明的自殺事件。」葉蕭的語氣卻相當鎮定。

  「動機不明的自殺事件?」

  「是的,所有這些人,根本就沒有自殺的理由。自殺者,通常情況下是失戀、失業、家庭矛盾、學習壓力、工作壓力,或者經濟上遭受了重大損失,比如股市裡輸光了家產等等。再一種極端就是畏罪自殺,總之是他們自以為已經活不下去了,死亡是最好的解脫。但是,最近發生的一系列奇怪的自殺事件恰恰與之相反,他們的生活一切正常,有的人還活得有滋有味,死者的親友也說不清他們為什麼要自殺。而且時間非常集中,短短一個月,就有9人自殺了,這還不包括的確事出有因的自殺者,或者那些所謂的「原因」也不過只是他人的猜測。在過去的一年前,本市幾乎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按這種趨勢發展,很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人自殺。」

  「你認為這些自殺事件有內在聯繫嗎?」

  「非常有可能,但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據可靠的消息,最近幾周,其他省市也有此類事件發生。」

  「天哪,全國性的。那國外呢?」我立刻聯想了出去。

  「暫時還沒有報導。」

  「那麼警方也沒有什麼具體的線索嗎?對了,不是有個女大學生沒死嗎,她那兒能問出什麼?」

  「沒有線索,女大學生被救活以後,完全瘋了,什麼人都不認,非常嚴重的精神失常,精神病院的醫生用盡了各種方法依然束手無策。」

  「簡直是匪夷所思。」

  「雖然死者相互間都不認識,包括你的同學和同事,但據我們調查,他們生前都有一個特點——他們全都是網民。」

  「真的嗎?」我有些震驚。

  「你可以注意到,他們的自殺,就像得了傳染病一樣,接二連三地,是那麼相似,卻什麼原因都查不出。在生物界,這種傳染病來源於細菌和病毒,我個人猜測,也許存在一種病毒,使人自殺的病毒。」葉蕭說到「病毒」二字就加重了語氣。

  我有些懵了,難道真有這麼可怕?我盯著電腦屏幕,那些死者的臉正對著我,我真的害怕了,我害怕從這裡面看到我自己。我又看了看葉蕭,然後自言自語地念起了「病毒」。

  病毒?

8. 1月6日

  今天我正好休息,電話鈴突然響了,攪了我難得的一個懶覺。我拎起了聽筒,卻聽不到聲音,過了大約十幾秒,電話那頭出現了呼氣的聲音,越來越響,就像蛇在吐著舌頭的感覺,我越往那方面想就越毛骨悚然。難道是——還好,那頭突然開始說話了,終止了我那無邊無際的可怕想像。

  「喂,你好,我是心理診所的莫醫生。」

  莫醫生,我睡得迷迷糊糊地,剛才又被他一嚇,停頓了許久才想起了那個所謂的心理醫生。

  「哦,原來是你,剛才怎麼回事,那種怪聲音?」我希望他回答電話有毛病。

  「對不起,嚇著你了,那個嘛,也沒什麼,我是在考驗你的意志。」他說話的聲音有些抖,也許在笑話我呢,或許根本就是一個惡作劇,真討厭。

  「拜託你下次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打電話給我什麼事?」

  「按照我給你訂的治療計劃,你今天早上應該來診所接受治療了。」

  「你給我訂的治療計劃?我可沒有說我要繼續治療,更沒說要訂什麼計劃。」

  「但我知道你需要治療,我不騙你,你真的非常需要,否則的話你會很危險的,你明白我說的意思。而且現在我不收你錢,等我認為你治療成功以後再結賬。」

  「到時候就宰我一刀,是不是?」其實我說話是很少這麼衝的,但我實在有些氣憤了,他憑什麼說我一定有病。我剛想說拒絕的話,電話那頭的他卻搶先說話了:「其實,是ROSE提醒我要給你打電話的,不然我還真有些忘了。」

  ROSE,我的腦海裡迅速出現了那張臉,ROSE——我輕輕地念著。

  「你說什麼?」

  該死,讓他聽見了。

  「對不起,我是說,我馬上就來。」

  「那好,我等著你,再見。」他掛上了電話。那頭的「嘟嘟嘟」聲讓我完全清醒了過來。我看了看表,天哪,7點鐘還沒到,莫醫生不會有什麼工作狂吧。

  我費勁地爬了起來,磨磨蹭蹭地到了8點才出門。半小時以後,我到了診所,進門又看見了那個叫ROSE的女孩。

  「早上好。」她向我打著招呼。

  「早上好。」我低著頭回答,卻不敢多看她,好像欠著她什麼似的。

  「非常不巧,剛才已經有幾位來治療了,你是不是在這裡等一會兒。」

  「哦。」我的木訥讓我說不出話來,尤其是在她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站著。

  「請坐啊。」她指著一排椅子。

  我坐了下來,不安地看著天花板,裝飾很美,鑲嵌著類似文藝復興風格的宗教畫;聖母懷中的聖子,還有諸天使,我沒想到莫醫生還有藝術方面的愛好。

  「請喝茶。」ROSE給我泡了一杯茶,我輕輕地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我注意到彎腰遞給我茶的時候她兩邊的頭髮尖幾乎掃到了我的臉上。還有,就是她身上的香味,那種香味實在太熟悉了,是任何人和任何香水都無法模仿的,這種香味我只在一個人的身上聞到過,現在她是第二個。那是一種天生的體香,從肌膚的深處散發出來的。聞到這氣味,對於我,卻像觸電一般,立即墜入了記憶的陷阱中,我有些痛苦。

  過了好一會,我們一直沒有說話,她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什麼資料,我注意到她好像也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我。我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喝了一口茶,味道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如果是平時,別人給我泡的茶葉我是從不碰的,我知道這不禮貌,但我實在沒有喝茶的習慣。

  半個小時過去了,這個房間裡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儘管有兩個大活人。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手錶上秒針的走動聲,我終於忍不下去了,也許莫醫生壓根就是在捉弄我。我站了起來,對ROSE說:「對不起,我能上去看看莫醫生的治療嗎?」我用了一個婉轉的說法。

  她顯得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沒關係,請上去吧。」

  我輕輕地踩著樓梯往上走,盡量不弄出聲響。我在樓上的那扇門邊停了下來,仔細地聽著房間裡面的動靜,好像有人在說話,但聽不清。我思量了片刻,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開了門,我以為還是會像上次一樣一片黑暗,但這次不是,充足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房間裡一覽無餘。莫醫生還是坐在大轉椅上,撇著嘴,像個帝王一樣看著地上的三個人。

  地上的三個人很奇怪,一個六十歲上下的老頭,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還有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小伙子。他們都盤著腿坐在蒲團上,雙眼緊閉,就像是在廟裡拜佛,或是和尚打坐。

  那小伙子正閉著眼睛說話:「馬路上的煤氣燈亮了起來,一些印度巡捕在巡邏,我坐上一輛黃包車,輕快地穿過霞飛路,最後在一條小馬路邊停了下來,我給了車伕一個大洋,這夠他拉一天的車了。我走進一條巷子,有一棟洋房,我圍著洋房轉了一圈,現在是晚上10點,整棟房子一片黑暗,像個歐洲中世紀的城堡,只有三樓的一扇窗戶透出暈黃色的光線。我爬上了圍牆,心裡忐忑不安,緊緊地抓著圍牆的鐵欄,終於翻過去了,我進入了洋房後的花園,我徘徊了片刻,看到三樓的一個人影在亮著燈的窗前晃了一下。我大著膽子來到洋房的後門前,門沒有鎖,虛掩著,廳堂裡一片昏黑,只有一支小小的白蠟燭發出昏暗的光線。我循著這光線,找到了樓梯,樓板踩上去嘎嘎作響,我渾身顫抖著走了上去。三樓到了,月光透過天窗照在我的臉上,我能感到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忽然門開了,暈黃色的燈光照射出來,我看見了她的臉。卡羅琳,我的卡羅琳,我握緊了她的手,就像握住了整個世界。她有力的手把我拽進了房間,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飢渴難耐,她重重地關上了門——今晚是我們的。」

  他突然停止了敘述,眉頭緊緊地擰在了一起,他已經說不下去了。我驚奇地看著他,然後又看了看莫醫生。莫醫生對我笑了笑,說:「別害怕,他在回憶,回憶1934年他的一場歷。」

  「1934年?他的年齡和我差不多,1934年我爺爺還是個少年呢。」我難以置信。

  「我理解你的反應。你難道沒有覺察他剛才敘述的那棟洋房究竟在哪裡嗎?就是這裡啊,就是現在我們所在的房子。半年前,他路過這棟房子,他突然感到非常眼熟,雖然他此前從沒來過這兒。於是,他開始慢慢地回憶了起來,他覺得他來過這裡,是在1934年來的,來和一個叫卡羅琳的法國女人偷情。」

  「他有精神病嗎?」

  「不,他回憶起的是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30年代上海的一個青年。起初我也不相信他的話,但後來我問過當年在這裡做過傭人的幾位尚健在的老人,這棟樓在30年代的確住過一個叫卡羅琳的法國女人,她的丈夫長期在中國的內地經商,於是在這棟樓裡,留下了許多風流韻事。而他,是不可能事先知道這些的,所以,我相信他對前世的回憶是準確的。」

  「這也是治療?」

  「那當然。好了,下一個。」莫醫生儼然在發號施令。

  那個老人開始說話了,還是閉著眼睛:「夜很深了,送葬的隊伍終於來了,一百多個漢子抬著一具碩大無比的棺槨,棺上塗著五彩的漆畫,美得驚人。我的眼前是一座山丘,非常規則的四面三角體,這就是秦始皇帝的陵墓。在直通陵墓的大道兩邊,分立著數十個巨大的銅鑄的武士,在黑暗中,一束束火炬點亮了原野。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這裡的光線,直到地宮的大門突然開啟。我們跟隨著偉大的始皇帝的棺槨走下台階,陰森的黑暗籠罩著我們,我們明白已經走入了地下,甬道似乎長得沒有盡頭,只有我們沉重的腳步聲和甲冑的金屬摩擦聲。我們似乎在冥界的長路上跋涉,突然一扇大門打開了,我們走進那扇門,我感到無數道金色的光芒刺進了我的眼睛,我抬起頭,擦了擦眼睛,終於看清楚了,我們的頭上似乎還有另一片天空,光芒如同白晝,腳下有著另一片大海,用水銀做的大海。偉大的地宮,我明白我們進入了偉大的秦始皇帝的地宮。地宮裡有無數陶俑,成千上萬,宛如一支大軍,我們小心地穿過它們和遍地的黃金寶藏,在地宮的中心,我們安放好了棺槨。我們向始皇帝行了最後的跪拜禮。永別了,皇帝。最後,我們留戀地看了地宮最後一眼,人生一世,夫復何求?我們離開了地宮,關上那扇門,通過長長的地下甬道,向地面走去。等我們即將回到地面的時候,最後那扇大門卻緊閉著,怎麼回事?我們用力地敲打著門,呼喊著,但沒人理我們。他們拋棄了我們,我終於知道了,我們自己也是殉葬品。在黑暗中,我平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夠了。」莫醫生打斷了他的話,「你說得很好,你的治療效果很顯著。我需要的是細節,你做到了,非常好。」

  「他的前世居然是為秦始皇陪葬的士兵,真太不可思議了。」我插了一句,其實我心裡覺得這非常荒唐,這老頭的想像力過於豐富了,可能有妄想症。

  「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頭。女士,現在該你了。」莫醫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種詭秘的笑意。

  「我不想說。」那女人的回答讓我吃驚,但我心底又暗暗高興,莫醫生這回總算碰壁了。

  「我知道,你的回憶會讓你十分痛苦,我非常理解你,但沒關係,說出來,你就會減輕你的痛苦,而且我相信這位年輕人一定會為你保密的。」

  他是在說我嗎?

  「那是一場噩夢,儘管我希望這只是夢,但可惜,那不是,那是我親身經歷過的,在我靈魂的另一個軀殼裡。那是1937年的12月,我在南京。那個冬天,我們一家都沒來得及逃走,滿城的潰兵,擠滿了各條道路,我們走不了,只能躲在家裡,聽著隆隆的炮聲由遠及近地在耳邊響起。第一天的晚上,什麼也沒發生,我們在恐懼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我悄悄地打開了窗戶,發現街道上到處都是屍體,中國士兵的屍體,三三兩兩的日本兵端著刺刀扎入那些還有一口氣的中國士兵的胸膛。還有一排排的中國俘虜被他們綁起來,向長江邊的方向押去。我膽戰心驚地關上了窗戶,我們一家人不知該怎麼辦好。突然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了,一群日本兵衝了進來,他們端著槍命令我們交出錢財,我們交出了家裡所有的現金和首飾,最後,他們還是開槍了。先是我哥哥,他的頭部中彈,我的媽媽和爸爸,身上中了幾十顆子彈,最後是我弟弟。他們命令弟弟跪下來,然後一個人抽出了長長的軍刀,砍下了——我弟弟的頭。血,全是都血,噴了我一臉,他——對不起,我說不下去了。」女人萬分痛苦地說著。

  「說下去!」莫醫生再次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覺得他很殘忍,他似乎是非常喜歡聽這種可怕的事情。

  「是。」她在莫醫生的命令下終於服從了,「然後,他們把我摁在了地上,撕爛了我所有的衣服,他們的手上全是血,在我的身上亂摸,然後——」忽然她的雙手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身體,好像真的有人在撕她的衣服,剛才平靜的語氣也消失了,並且大聲地叫起來:「放手!畜牲,我求你們了,不要——」

  我注意到她的臉上已經流下了兩行眼淚,我不敢相信她是在說謊。我又偷偷地觀察了莫醫生,他的眼睛裡卻放射出興奮的目光,好像這反而刺激了他的什麼感官。

  她突然睜開了眼睛,淚流滿面地退後了幾步,接著,打開門就走出去了,門外傳來她急促的下樓聲。

  「你知道嗎?」莫醫生靠近了我說,「那些日本人輪姦了她。」

  「無聊。你不該強迫她回憶那些痛苦的經歷。」

  「每個人都應該直面痛苦。」他居然還振振有詞。然後他又對地上的一老一少說:「好了,今天的治療到此為止,你們都很棒,下一個療程準時來報道。」

  一老一少睜開了眼睛,走了出去。

  「好了,下一個是你了。」現在房間裡只剩下我和莫醫生兩個人了。

  「我?」

  「來吧,坐在地上,乾淨的。閉上眼睛。」

  「不,我不相信這個。」

  「你必須相信,坐下。」他又一次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發覺他的聲音似乎有種魔力,也許是他善於虛張聲勢,我竟真的坐在了地上。他繼續說:「閉上眼睛,好的,放鬆些,放鬆,再放鬆——」

  他居然一口氣說了幾十個「放鬆」,我也記不清他說了多久,總覺得自己的確放鬆了下來,好像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思維變成一種獨立的東西。最後,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了他的一句話:「你已經不再是你了。」

  我不再是我了?

  瞬間,我好像墜入了墳墓中……

  過了不知多久,我睜開了眼睛,莫醫生還是坐在我面前,我逐漸清醒過來,看了看錶,還好,剛剛只過去了半個小時。

  「你知道剛才你告訴了我什麼?」

  「剛才我什麼都不知道。難道剛才我說我是皇帝投胎你也信。」

  「沒錯,你對前世的回憶就是帝王的生活。」

  「放屁。」這句話我說得非常輕。

  「沒有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

  「那請你告訴我,我的前世是哪個皇帝,秦始皇還是漢武帝?」我真有些氣憤了。

  「信不信由你。」

  「你到底是醫生還是巫師?」我有一種揍他的衝動。

  「在上古時期,最早的醫生就是巫師。」他的回答居然還引經據典,不過我也同意他的這句話,但問題是現在已經是21世紀了,他是個騙術高明的騙子,儘管我難以懷疑前面那個女人回憶的真實性,太像真的了。

  「對不起,我走了,今後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我走出房間,重重地關上了門。

  走到樓下,ROSE對我微笑著:「你好,治療得怎麼樣?」

  我原本想說「糟糕透了」,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只是含混不清地說:「還好。」

  我走到了門口,身後傳來ROSE的聲音:「下次請再來。」

  我回過身來,向她點了點頭,然後跨出了診所的大門。又一次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我回頭看看這棟三層樓的房子,我突然有些害怕。剛走出幾步,我就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從我眼前掠過,有些眼熟,我又快走了幾步,雖然只看到背影,但那女人側了幾次頭,我看清她是誰了——黃韻。

  她怎麼會在這裡?看得出她剛從診所裡出來,正向馬路的方向走去。我先放下了疑惑,走上去叫住了她。

  「黃韻。」

  「怎麼是你?」她顯得很吃驚,立刻又恢復了平靜,「這麼巧,世界真的越來越小了。」

  「我是來治療的。」

  「哦,我忘了,是我介紹你來這裡的。」

  「你怎麼也在這裡?」

  「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她猶豫了片刻,有些遮遮掩掩。這算是回答嗎?她在轉移話題:「對了,莫醫生對你的治療怎麼樣?」

  「我對他非常失望。」然後我輕輕地說,「他有些裝神弄鬼,別對他說是我講的。」

  她笑了笑,臉色紅潤了許多,我這才注意到她與上次在咖啡館裡見面的時候相比少了幾分憔悴,多了幾分姿色。我想起了什麼,繼續說:「上個星期陸白的追悼會上好像沒看見你。」

  她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因為我太累了。」

  「是嗎?」我沉默著低下了頭。

  「你有女朋友嗎?」她突然問了我這個問題。

  「沒有,從來沒有過,有什麼事嗎?」我很奇怪。

  「哦,我知道了,沒什麼,那好,再見。」她理了理頭髮,披散的頭髮蓬鬆柔軟,在陽光下發出誘人的光澤,然後挎著包輕盈地向前走去。

  這個奇怪的女人。

  我的心裡忽然蕩起了什麼東西。
[left][left]9.1月7日[/left]
[/left]
  我根據葉蕭給我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精神病院。我穿過一條由高大厚實的磚牆和鐵欄組成的通道,在強壯的男護工的指引下,進入一間白色的單人病房,病房裡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味,我注意到了床邊花瓶裡的一束鮮花。

  一個女孩背對著我坐在床邊。

  「錢曉晴。」護工叫了一聲。

  女孩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她就是這個樣。」

  「她是不是因為自殺時受刺激過多,失去聽覺了。」

  「不,她的聽覺很好。」然後護工退了出去。病房裡只剩下我和她。

  我靠近了她,但她似乎毫無察覺。我繞過病床,來到了她的面前,我的身體遮住了透過鐵欄杆投射進來的陽光。

  她終於抬起了頭看我。她長得並不算太漂亮,但眼睛很大,臉色蒼白。她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後又低下了頭。

  「為什麼要自殺?」我知道這話人們已經對她問了幾百遍了。

  沒有回答。

  「你見到過什麼?」我繼續問。

  還是沒有回答。

  「你經常上網嗎?」

  這回她看著我,點了點頭。我覺得我可以打開她的心扉,我繼續問:「你的網名是什麼?」

  沒有回答。

  「你上OICQ嗎?你常上什麼網?你是用什麼上網的?你喜歡玩什麼遊戲?」我一連問了她許多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但她都沒有反應。我有些手足無措了,我蹲了下來,盯著她的眼睛,和她對視著。但她卻努力地避開我的視線,環顧著左右。

  「看著我。」我大聲地說。

  她終於正對著我的眼睛。離我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深黑的瞳孔。片刻之後,她的瞳孔忽然放大了,這讓我有些害怕,她的瞳孔越來越大,大得離譜,不對,她可能有生命危險。我剛想叫人。她卻終於開口說話了:「她——在——地——宮——裡。」

  我嚇了一跳。她的說話聲音非常低,幾乎是氣聲,聽著很悶,就像是從地底下出來的聲音。而且一字一頓,讓我的後背有些涼意。

  「她在地宮裡。」我又複述了一遍。「她」是誰?「地宮」又代表什麼?好像是墳墓裡的。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又恢復正常了。

  「到底什麼意思?」

  她卻閉上了眼睛。我想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她那放大的瞳孔實在讓人擔心。

  「對不起。」我離開了病房。

  精神病院裡一片寂靜。走出大門,我的腦海裡全是那幾個字——「她在地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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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1月8日
  我去了林樹的家裡,他出事以來,我還沒有去過,因為我害怕再次在那裡迷路。但今天一切順利,我敲開了他家的門,他的媽媽一見到我就哭了,哭起來沒完沒了。小時候我常到林樹家玩,他們一家人對我都很熟,林樹的父親和母親,還有林樹的姐姐,她嫁到了澳大利亞,這次也趕了回來。林樹的媽媽拉著我的手,回憶著林樹小時候的樣子,還有我小時候,她的記憶力真好,居然把我和林樹在上小學時的一個暑假的下午,偷看林樹姐姐洗澡的事情還記得清清楚楚。

  臨別的時候,我看到他們家門口零散地放著林樹的電腦主機和顯示器。林樹媽媽看到這些又傷心了起來:「我和林樹的爸爸準備把林樹生前用過的東西全都燒掉,包括這電腦。我們一看到這些東西就想掉眼淚。」

  我理解她。但我突然想起了葉蕭對我說過的話,於是我說:「阿姨,把林樹的電腦主機讓我帶回去好嗎?我想,留個紀念。」

  林樹的媽媽當然同意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林樹的主機接到了我的顯示器上。他的電腦設置和我的差不多,我打開了他所有的文件夾。都是些普通的音樂文件和資料,內容不多,他自己似乎不太喜歡寫什麼東西。然後我查看了他的程序,也沒什麼特別,遊戲也是一些平常的,大多數是光盤版的。

  我打開了他的網頁歷史記錄,密密麻麻的,保存著從12月17日到他死的那天的所有記錄,既有綜合性的網站,也有一些他常去的個人網站。我採用最笨的方法,也就是每個歷史記錄裡每一個網頁都上去一次。顯示屏的光線一閃一亮,我的鼠標忙碌地點擊著,其中絕大多數網站我都去過,也沒什麼特殊內容,最後我上了一個.NET的網站,我發現這個網站我從沒來過。更主要是這個網站的名字挺怪,叫「古墓幽魂」,使我聯想起了古墓麗影。不過網上這種譁眾取寵的名字也挺多的。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其他幾天的歷史記錄,每天都有這個網站。而且跟出來一長串的網頁,似乎林樹曾頻繁地登陸該站。我又打開了收藏夾,發現他的收藏夾裡也有這個站,這個收藏創建的時間是12月7日。

  點擊收藏,我進入了「古墓幽魂」的首頁。

  網頁打開的時間出乎意料的快,幾乎一眨眼的時間,一片死寂的黑色就佈滿了我的屏幕。我的眼睛無法適應這一瞬間的變化,讓我的心頭咯登了一下。

  首頁是黑色的風格,夾雜著黃色和紅色的線條。最上方是一個古典風格的宮殿屋頂的圖案,金色的瓦片是整個頁面的最亮點。屋頂下懸著一個匾額,匾上寫著四個工整的楷書:古墓幽魂。

  在首頁中間的一長條分隔成許多可以點擊的框框,居然全都設計成了墓碑的圖像,灰色的墓碑,每個墓碑後面是一個巨大的墳丘。墓碑上刻著黑色的楷書。從上往下第一個墓碑上刻著「秦漢古墓」,第二個刻著「魏晉南北朝古墓」,第三個刻著「隋唐古墓」,第四個刻著「宋元古墓」,第五個刻著「明清古墓」。也許是一個研究古墓的歷史愛好者的個人網站吧。

  首頁左面的一排是一具骷髏,在又窄又長的空間裡,這個骷髏的圖像被做了拉長的處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極其瘦長的籃球運動員的骨骼。更引人注目的是骷髏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從它的恐怖的嘴裡不斷冒出白色的煙。這些白煙在頁面上遊蕩著,漸漸就變成了一行白色的字——「盜墓者的天堂」。

  首頁的右面是一排排文字,最上面是昨天的日期,沒有寫2001年1月7日,卻標著庚辰年十二月十三日,應該是農曆。下面依次為「您是第35215名訪問者」;「在線人數187人」;「放入收藏夾」;「古墓幽魂留言版」;「古墓幽魂聊天室」。但沒有看到站長信箱,也沒有發現其他網站的鏈接。

  我點擊了第一塊墓碑。立刻彈出一個新窗口,新頁面最上面還是和首頁一樣的屋頂和匾額,黑色的風格,下面依次是一排排可點擊的文字——「殷墟古墓」、「兩周古墓」、「秦始皇陵」、「漢皇陵」、「馬王堆漢墓」、「中山靖王墓」。但在右上角依然有「古墓幽魂留言版」和「古墓幽魂聊天室」的圖標。

  我打開了「殷墟古墓」的新窗口,最上層依然與首頁一樣,內容是一段介紹殷墟墓葬及遠古人類喪葬習俗和考古的文章,這類文章我平時也看過很多,沒什麼特別的。我關閉了這一窗口,接著又打開了「秦漢古墓」裡的其他內容,全是古墓的介紹,我曾有一段時間對這種東西很感興趣,但現在卻沒什麼感覺了。於是我把「秦漢古墓」也關閉了。

  接著,我依次打開了首頁上的「魏晉南北朝古墓」、「隋唐古墓」、「宋元古墓」。都和前面那些一樣,是各朝代中國古代墓葬的介紹,最多附幾張考古發現的圖片。真奇怪,像這種內容的個人網站不可能有那麼高的訪問量。

  最後我打開了「明清古墓」。這個網頁與前幾個不同的是,它的左面有一個和首頁那個相同的骷髏。忽然骷髏的嘴張開來了,依舊吐出一團白煙,白煙也變成了一行字——「你離她越來越近了」。與首頁不同的是,這行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直到覆蓋整個網頁,最後屏幕上全是那個白色的「她」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的心怦怦地亂跳,但還好,「她」字只持續了幾秒鐘就消失了,網頁又恢復到了剛打開時的狀態。我想也許是這站長喜歡嚇唬別人,也有可能是一種暗示,暗示什麼?而那個瞬間變得巨大無比的「她」字又代表什麼?「她」是誰?我開始產生了興趣。

  這個網頁的中間還是那一排各種古墓的提示:「明十三陵」、「定陵地宮」、「清西陵」、「清東陵」。

  我打開「明十三陵」,發現還是介紹性的文字,雖然詳細,卻沒什麼新東西。「定陵地宮」和「清西陵」兩個新窗口也一樣。原來又是故弄玄虛?

  我打開了最後的「清東陵」。新窗口快速地打開,出現了一片白色,漸漸地,我看清了那個白色的字——「她」。還是「她」?但「她」又迅速地變小,最後變成了類似普通的三號字大小的楷書,後面還跟著幾個字,連在一起是——「她在等著你」。接著,這些字就消失了,又變成了類似首頁風格的黑色網頁。

  誰在等著我?

  網頁中間是一長排灰色的大門,大門上鑲嵌著一個個銅釘。第一個大門上寫著「孝陵」。下面的各個大門上依次寫著「景陵」、「裕陵」、「定陵」、「定東陵」、「惠陵」。

  我點擊了第一個叫「孝陵」的大門,新窗口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

  第二個大門「景陵」,新窗口顯示出了一幅圖像,是一個清朝皇帝的身著龍袍的畫像,就像我們在電影裡常看到的,懸掛在圓明園或是其他的宮殿裡的清朝歷代皇帝像,非常細緻的工筆畫,目光炯炯有神,可能吸收了西方寫實油畫的技巧。

  第三個大門「裕陵」,還是和第二個類似的畫像,但這一張皇帝的臉孔與前面一張雖然想像,但依然可以看出是兩個不同的人。

  第四個大門「定陵」,還是一個皇帝,看上去要比前面兩個都年輕。

  第五個大門「定東陵」,出現的不是皇帝,而是一個身著清宮盛裝的中年女人,尖尖的臉,眼睛不大但目光異常銳利,緊抿著嘴,面無表情,不怒自威。這個女人給我的感覺是恐懼。難道她就是「她」?

  我打開了最後一扇大門。

  「惠陵」。

  新窗口裡又出現了一個皇帝的畫像,但這個皇帝看上去非常年輕,大概只有20歲左右少年的樣子。沒了嗎?我正要關閉這窗口的時候,皇帝的嘴巴卻突然張開了,從他的嘴巴裡,跳出了一行白色的楷書——「她在地宮裡」。

  又是「她」,還有「地宮」,聽著好像是下到墳墓裡。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在精神病院裡錢曉晴惟一說過的一句話——「她在地宮裡」。和這個一模一樣,這之間一定有關係,她很可能也來過「古墓幽魂」。

  從「明清古墓」開始「她」就出現了,一直到這裡,也許站長一直在提醒著我,給我種種暗示,是站長在引導著我。我發現這行字是可以點擊的,於是我點了「她」。

  新頁面中間還是一扇灰色的大門。大門上隱隱約約地漂浮著幾個白色的字——「進入地宮」。我點擊了大門,出現了一個新窗口。

  新窗口一分為三,最下面大約四分之一的空間是可滾動的對話框。其餘四分之三的空間又被一條從上到下的直線一分為二。左面是一個像是地形圖一樣的圖像,畫著密密麻麻彎彎曲曲的線條,被一層黑色的霧籠罩著。右面則是一條正對著我的地道,可以看到四周黑色的牆壁,和正前方一束微弱的光,或許這就是墳墓中的地宮了。

  我用鼠標點了點,似乎沒什麼用,於是我又試著用了方向鍵。地道裡的圖像發生了變化,牆壁和地面在向後退,我按的是前進鍵。我明白了,通過方向鍵,我就能模擬在地道中的行走。我繼續向前,出現了一堵黑色的牆,於是我又按了左鍵,我轉了一個彎,前面又有了一條路。我看了看左面的地形圖,地形圖的最最右下角出現了一方空白,儘管和整個地形圖的黑霧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

  原來這是一個迷宮遊戲。我玩過類似的遊戲。但在網上這麼玩法卻從沒見過,一般總是先要下載遊戲軟件的,然後再在線玩。難道他們開發出了新的系統,可以直接玩?我繼續在地道中前進。

  忽然,下面的對話框裡彈出一行字——

  葉蕭:別玩了,快點下線。

  怎麼會是他?我也在下面輸入了我的網名,隨便設置了一個密碼,然後打了幾個字:葉蕭,真的是你嗎?
  葉蕭:沒錯,就是我。

  我: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葉蕭:我是公安局的嘛,聽我的沒錯,立刻就下線。

  我:為什麼?

  葉蕭:不為什麼,算是我命令你的。

  我:好吧,聽你的。

  葉蕭:太晚了,快睡個好覺吧。

  我:再見。

  我終於下線了。關上電腦,關掉所有的燈,拉上厚實的窗簾。我躲在黑暗中,想像著自己變成了一個盜墓者,闖進了陰暗神秘的地宮,那是一個死亡之地。而在地宮裡,有一個她,正在等著我。

  她是誰?
第三章

11. 1月15日


  我無聊地度過了好幾天,在這幾天之內,我沒有再上「古墓幽魂」,甚至連其他網站也很少去了,只是獨自在家看書。葉蕭不讓我上「古墓幽魂」,我相信他是有足夠的理由的,儘管我無法想像進入某個網站會有直接的生命危險。但那麼多人無緣無故的自殺卻是事實,尤其是我的老同學林樹,同事陸白,雖然他們之間互不相識,但他們與我那麼熟悉,死得又是那麼突然,那麼匪夷所思。我覺得我第一次離死亡的距離是那麼近,過去我總認為死亡是別人的事,對於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但我錯了,我發現我正在面對它。我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奶奶生急病送到醫院裡,暫時沒有進病房,留在內科急診室,我們一家都陪在她身邊。在急診室裡還有好幾個重病人,有一個老頭,躺在可移動的擔架床上,沒有一個人陪伴他,孤獨地吊著鹽水,醫生從他身邊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看過他,據說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們是在等著他要死的時候給他做一下象徵性的搶救。急診室裡忽然又被送進來一個人事不省的女人,她的家人說她剛吃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藥,醫生立刻給她做了洗胃,好像依然沒什麼用。接著,一群人背著一個男人衝了進來,一個女人哭哭啼啼的,醫生搶救了幾下就說準備後事吧,女人立刻癱軟了下來,叫嚷著「他還小呢」。我在急診室裡陪了一晚,這一晚有三個人在急診室裡死去,我看著他們死去,一個個死得很平靜,在幾乎完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離開人世。三個軀體乾枯了,從生命變成了某種物體,即將被發放一張死亡證,送到太平間,再在幾天後運到火葬廠焚屍爐。死亡是什麼?我開始重新考慮這個小時候考慮過的問題。

  想著想著,我開始發起抖來,我又想起了葉蕭說過的話——病毒。病毒是會傳染的,我與那些自殺者是那麼親近,差不多已經陷進去了,我會不會被傳染?但,我更想知道真相。這個願望要強於我的其他任何願望。我在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打開電腦,進入了「古墓幽魂」。

  我再一次仔細地觀察了首頁,瀏覽數顯示為:「您是第45015名訪問者」;「在線人數279人」。我記得上次看到的還是三萬五千多人次,沒想到幾天之內就增加了將近一萬,在線人數也比上次多。這意味著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裡,或者說是越來越頻繁。一個小小的個人網站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真不知道它使用了什麼方法。

  我想起上次我沒有進入古墓幽魂留言版和聊天室。於是我點擊了留言版。還是黑色的風格,但格式與一般的留言版和論壇沒什麼兩樣,只是沒有管理員的名字和信箱。我仔細地看了看那些留言的標題,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比如「馬王堆古墓西漢女屍的屍檢報告」、「我愛上了埃及木乃伊」、「請問誰知道忽必烈的墳墓」、「阿修羅,今夜我們去盜墓」等等我注意到一頁裡大約有30條留言,頁面最下面的留言時間為1月15日02:53分。最近的一個留言離現在不到十分鐘。每個留言的點擊率都很高,最多的一個有189次點擊中,最少的也有30次。

  我打開了一個標題為「棺材板裡的愛情」的留言。內容很長,至少有兩三千字,我粗略地看了看,居然是一篇原創小說,發帖人為「黑白無常」,真不知道是誰寫的,還是轉貼的。小說寫得還不錯,看著讓人的背脊涼嗖嗖的。後面還有幾個跟帖——「太棒了」、「黑白無常我愛你」、「我在午夜看完了這篇帖子,但還好,沒有發心臟病。黑白,你的工夫還不到家,下次要爭取讓我心肌梗塞……」我暗自笑了起來。

  也許我也能留言,於是我點擊了發表留言,用我上次在與葉蕭對話時註冊的網名發了一個帖子,題目為「這裡誰認識三棵樹和白白」?三棵樹是林樹最常用的網名,白白是陸白的網名。然後寫內容:「三棵樹和白白已經自殺身亡了。」

  留言發出去以後,我暫時離開留言版,照著上回的次序進入了「明清古墓」,又見到了那些字「你離她越來越近了」。再進入「清東陵」,和上回一樣又出現了「她在等著你」。然後進入最下面的「惠陵」,還是那年輕的皇帝,從他的嘴裡吐出了「她在地宮裡」。我又想起了在精神病院裡聽到的那女大學生低沉的氣聲,好像這聲音立刻就要從我的電腦音箱裡發出來一樣。

  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手指突然有些僵硬,好久都沒有按下去。彷彿真的像要打開「地宮」似的。這應該是每個人共通的心理,也就是對於未知和黑暗的恐懼,也許所謂的「地宮」裡什麼都沒有,根本就是故弄玄虛,連同所謂的「恐懼」多半也是自己嚇自己的吧。我不停地在自我安慰著,夠了,我不能再受葉蕭的那些話的束縛了,他已經失去勇氣了,我現在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盜墓者。對,我現在就是來盜墓的,該害怕的是地宮裡藏著的東西。

  進入地宮。

  我發現在這個迷宮遊戲裡還是我上次的進度,原來系統會自動存儲保留的。我按著前進鍵,又是一堵牆,但左面和右面都有路,是個三叉路口,我選擇了左面,前進了一會兒,地道的右面多了一個出口。我選擇了拐彎,這條路很長,我的手按著上鍵不放。我似乎感到自己已經奔跑了起來,在一片黑暗的地宮中,向著前方的一線微光而去。突然,我聽到了腳步聲,沒錯,我真的聽到了,好像就是自己的腳步,那種在很悶的封閉環境中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墳墓裡似乎傳出很遠,聲音碰到墓壁上又彈回來發出回音。我放開了緊按著鍵盤的手,於是那腳步聲忽然消失了,我再按了下去,腳步聲又響起來了。我再一下一下停頓地按鍵,這聲音就是一下又一下的,就像是我在平常走路的聲音。我又把頭靠近了電腦,這才發現原來是音箱裡發出來的聲音,這種隨著鼠標或鍵盤而發出的聲音在遊戲中並不稀罕,雖然是虛驚一場,但這聲音的確太像是真的了,簡直是紀錄片裡的同聲錄音,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完全不同於我們通常聽到的電子音效。

  在似乎是自己的腳步聲裡,我繼續前進。逐漸地,前方的微光越來越亮了,突然又暗了一些,我見到在前面出現了一個黑影,黑影越來越大,在微光下,變成一個人形。直到我衝到那個「人」面前,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好像是個男人的身形。我決心繼續前進,但按下前進鍵卻沒有反應,我知道他堵住了我的去路。他繼續在往前走,而我發現自己卻在不由自主地後退。

  下面的對話框裡突然出現了一行字——

  葉蕭:別想從我面前過去,快後退。

  怎麼又是他?難道遊戲裡的那個「人」就是他嗎?居然會有這種互動形式的遊戲,他怎麼會知道是我呢,又是他的技術手段?好吧,我不跟他鬥了,我識趣地後退了,而「他」還停在原地。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直到「他」的人影越來越小,消失在那一線微光中。

  我關掉了遊戲窗口。

  離開「地宮」,我又打開了留言版。看到剛才我發的那條帖子下面跟了一條回復,回復的標題居然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留言的網名,而是父母賜給我的真名實姓。我大吃一驚,居然有人認識我,該不會是葉蕭的回覆吧,我看了看署名,不是葉蕭,而是——黃韻。這令我更加震驚。

  回覆的內容——「是你嗎?陸白曾經把你最常用的網名告訴過我。歡迎你來到古墓幽魂,到聊天室來找我,我在古墓幽魂還是叫黃韻,我等你。」

  居然是她,也許情況要比想像得還要複雜得多,甚至可以說糟糕得多,我越來越糊塗了。我不由自主地打開了首頁裡的古墓幽魂聊天室。

  和普通的聊天室一樣,只是用了黑色的背景,白色的字。看著讓人的眼睛很吃力。在線的名字有一長串,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我在最下面找到了「黃韻」,她搶先和我說話了——

  黃韻:你好。

  我:你好。

  黃韻:你認識三棵樹?

  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自殺和陸白類似,無緣無故,我是從他的電腦裡查到古墓幽魂才上來的。

  黃韻:三棵樹常在我們這兒發言,我也和他聊過的。

  我:真的,那你從他的發言裡看出過他自殺的預兆嗎?

  黃韻:從沒有。

  我:那陸白呢?他也常來這裡嗎?

  黃韻:是的,但他也沒有自殺的預兆。

  我:上次為什麼不告訴警察。

  黃韻:告訴什麼?

  我:告訴他們陸白和你常來古墓幽魂,這也許對調查有好處。

  黃韻:你認為古墓幽魂與陸白的死有關嗎?

  我:也許是的。

  黃韻:別開玩笑了。

  我:據我所知,最近有許多人像陸白那樣不明不白地自殺了,他們都來過古墓幽魂。

  黃韻:不要危言聳聽。

  我:請相信我,不要再來這裡了。

  黃韻:其實,我已經決定大年夜以後我就不上網了。

  我:為什麼?

  黃韻:這個你用不著知道。

  我:還有,你和陸白平時在古墓幽魂裡看了些什麼?

  黃韻:好了,別問了,今天不早了,我最近大大縮短了上線的時間,我現在要下線休息了。

  我:對不起,可我想知道。

  她沒有回答,我等了許久,才發覺她已經真的下線了。她好像在逃避什麼。接著我也離開了聊天室,回到留言版裡,卻找不到我剛才發的那個留言了,發出來才不到一個小時,不可能掉到下面去的,我在留言版裡翻了好幾頁,還是沒有。而前面我看到的其他帖子都安然無恙,只單單少了我的帖子,惟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的帖子被版主刪除了。可為什麼呢?我無法理解,索性離開了古墓幽魂,這裡果然是一個是非之地,也許我應該聽從葉蕭的話。

  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椅背上,腦海裡浮現出了黃韻的臉。我回憶著最近幾次看到她的情形,濱江大道、咖啡館、心理診所門外,每次都讓我疑惑。這個漂亮的女人的確不一般,我開始了胡思亂想。也許她知道陸白自殺的內情,也許她什麼都知道,卻又出於某種原因無法說出來,甚至有沒有可能——她就是地宮裡的「她」?我不敢想像了。

  腦子裡越來越亂,關掉電腦,我在胡思亂想中入眠了。

  我夢見了黃韻。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回覆: 病毒

12. 1月16日

  從夢中的掙扎中掙脫出來,我的眼前全是黃韻的影子,我忘了,我忘了我夢見了什麼,只記得黃韻的臉。我開始出汗,我從來沒有在夢中出過那麼多汗。我突然有些內疚,莫名其妙的內疚,因為我想到了陸白。

  我起得很早,腦子裡全是古墓幽魂。我仔細地回想了一遍前面兩次上「古墓幽魂」的情景,首頁裡的幾個墓碑其實全沒什麼特別的內容,只有最後一個明清古墓裡有「你離她越來越近了」。明清古墓中的「明十三陵」、「定陵地宮」、「清西陵」、也全是介紹性的文字。只有打開「清東陵」以後才出現了「她在等著你」。清東陵裡依次是「孝陵」、「景陵」、「裕陵」、「定陵」、「定東陵」、「惠陵」。「孝陵」裡是一片空白,「景陵」、「裕陵」、「定陵」裡各是一張清朝皇帝的畫像。「定東陵」裡則是一個清宮盛裝的中年女人。最後的「惠陵」裡又是一個年輕的皇帝,並出現了「她在地宮裡」的字樣,接著就進入地宮開始玩迷宮遊戲了。

  遊戲為什麼一定要放在明清古墓的清東陵裡的「惠陵」呢?這中間一定有關係的,也許可以從這裡頭入手得到什麼線索。在古墓幽魂裡有詳盡的對其他古墓的介紹,但對清東陵,除了「她在等著你」以外卻一個字也沒有介紹。

  於是我進入了一家有名的搜索網站,鍵入了「清東陵」,開始搜索。果然找到了一些文字介紹——

  清東陵坐落於河北省遵化馬蘭峪境內,始建於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佔地2500平方公里,整個陵區以昌瑞山為中心,南北長約125公里,東西寬約20公里。由5座帝陵、4座後陵、5座妃園寢、1座公主陵組成,埋葬著順治(孝陵)、康熙(景陵)、乾隆(裕陵)、咸豐(定陵)、同治(惠陵)等帝王和慈安、慈禧(定東陵)等后妃。整個陵區以孝陵為中心,諸陵分列兩側,其玉石殿陛,畫棟雕樑,宏偉而壯麗。從陵區最南面的石牌坊到孝陵寶頂,這條長約5公里的神道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大紅門、聖德神功碑亭、石像生、恩恩門、□恩殿、方城明樓等建築,肅穆典雅,雄偉壯觀。乾隆的裕陵是一座雕刻藝術寶庫。陵中除地面外,無論四壁和券,都砌以花崗石,上面雕滿了各種圖案。主要有八大菩薩、四大天王、五方佛、五供、八寶以及用梵文和藏文鐫刻的數萬字的佛經咒語。所有這些雕刻,線條清晰流暢,形象逼真,儘管圖案繁多,但安排得有主有從,渾然一體,獨具匠心。慈禧太后的陵墓也很有特色。其四周的石欄杆上雕刻著龍鳳呈祥、水浪浮雲的圖案。殿前的陛石採用透雕手法,龍在下、鳳在上,構成一幅龍鳳戲珠的畫面,猶如真龍真鳳在彩雲間飛翔舞動,堪稱石雕中的傑作。

  雍正、嘉慶、道光、光緒四帝葬於河北易縣的清西陵。

  「孝陵」,順治皇帝的陵墓,傳說順治晚年退位到五台山出家為僧,故陵墓為一空塚。事實上,順治死後為火葬,遵循著滿洲人的傳統習俗,但此後清朝各帝,均放棄了火葬,改為漢族的土葬。所以,順治墓中埋葬著的是順治的骨灰,而且基本上沒有陪葬物。正因為這種種傳說,這座沒有寶藏的陵墓,在二百年後清東陵的一系列浩劫中,竟一次次躲過了盜墓者而安然無恙,成為清東陵所有陵墓裡惟一沒有被盜掘過的陵墓。

  看到這些,我才開始明白了,古墓幽魂裡我看到的第一個「孝陵」大門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原來是因為裡面只有骨灰沒有屍骨的原因。而「景陵」中看到的那位目光炯炯有神的皇帝像一定就是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了。「裕陵」裡顯示的皇帝像自然該是風流天子乾隆了。至於「定陵」,就是與明十三陵裡萬歷皇帝的定陵同名的這個陵墓的主人,則是咸豐皇帝了,他死的時候應該是正當盛年,所以看上去要比前面兩張畫像年輕。那麼「定東陵」的大門裡見到的那個中年女人肯定就是慈禧太后了,怪不得那眼神如此尖銳,給人一種恐懼的感覺。最後的「惠陵」裡,則是慈禧的兒子同治皇帝了,他好像20歲就死了,據說是得花柳病,所以我見到的那張畫像上的皇帝如此年輕,彷彿還是個半大孩子。每個皇帝陵墓裡都有地宮,為什麼「她在地宮裡」要出現在同治的陵墓裡?我實在無法理解。

  我忽然想起過去看過的一部國產電影,講的是民國的時候,一夥軍閥把慈禧的墓挖開來盜寶的事情,而且是根據真實的事件改編的。其他一些書籍上也提到過這個軍閥,叫孫殿英,用炸藥炸開了東陵的幾個陵墓,發了一筆大財。我又開始了搜索,整整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才把那些零散的資料整理在一起,使我大概知道了個究竟——

  1928年7月,落魄的軍閥孫殿英以剿匪為名,帶領軍隊進入陵區,用了七天七夜的時間,使用了炸藥,將乾隆、慈禧的兩座地宮打開,將地宮及棺木中的陪葬寶物洗劫一空,釀成了震驚中外的大案,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起盜墓事件。其中還有一些聳人聽聞的細節,盜墓發生一個多月後,當調查人員進入東陵以後,見到了一片慘狀。在地宮內,慈禧的屍體躺在棺材板上,上身全裸(顯然被盜墓的士兵扒光了衣服),下身只剩下一條褲衩,襪子也差點給脫了,全身已經發霉,臉上都生白毛了。孫殿英為了得到她嘴裡含著的夜明珠,派人用刺刀割開了慈禧的嘴角,總之差點把人給嚇死。而乾隆的地宮裡總共有一帝五後,屍骨全給挖出來了,可憐這位當年號稱「十全老人」,被西方人看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君主的風流天子,居然遭到後人的如此褻瀆。更可惜的是他的墓中藏的都是字畫,無知的士兵們只知盜寶,不懂得藝術品的價值,結果這些無價之寶被踩在腳下毀於一旦。

  也許這就是報應,慈禧一生害人無數,把中國推到了滅亡的邊緣。她生前享盡榮華富貴,死後不到20年就被拋屍棺外,扒光了衣服,傳說還被士兵奸屍。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果真是老天有眼,惡有惡報,正是假惡人之手以制惡人,這就叫「以毒攻毒」。至於乾隆皇帝,雖然在民間傳說中他是無限風光,在那部瓊瑤火爆的電視連續劇中還成了一個慈祥的父親,其實在真實的歷史上也不過是一個大興文字獄的暴君而已,所謂「康乾盛世」不過是中國封建王朝最後的迴光返照罷了。

  我又繼續搜索了一會兒,網上能找到的資料其實還是有限的,全在這兒了,大多數是重複的,沒有更詳細的內容了。我思索了片刻,再次想到了古墓幽魂裡看到過的東西,為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在同治的陵墓裡?應該說在東陵各帝王陵中,因為同治死得太早,他的惠陵是最不起眼,最粗糙的一個陵墓看來。僅僅只有我找到的這些還不夠,一定還漏掉了什麼,那個「她」,指的是慈禧嗎?或者是其他人,我必須搞明白。

  窗外天色陰沉,我心裡隱隱有些寒意。
13. 1月17日

  今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大雨是很難得的,但上海這些年的冬雨卻增多了,也許是因為上海已經好久沒下過雪了。我撐著傘,走在馬路上,雨水嘩嘩地敲打著傘面,我的臉上濺到了一些水珠。放眼向四周望去,幽遠的街道,黃白色的梧桐,方格子般的小樓,都浸在一片煙雨中,朦朦朧朧的,就像一幅掉到了水裡的水彩畫,於是,我想起了19歲時寫的一首詩上說的「大雨敲打城市的額頭」。

  我來到了莫醫生心理診所門口。我在出門前,特地打了一個電話過來,ROSE在電話裡說莫醫生今天出診去了,不在診所裡,於是我就來了,如果她說莫醫生在,那麼我是絕對不會來的。是的,我就是來找ROSE的。

  我按響了門鈴,ROSE給我開了門。我身上濕漉漉的,便脫下了外衣,覺得這樣輕鬆了一些。房間裡也瀰漫著一股潮濕的空氣,無孔不入地滲入我的心裡。

  她還是給我泡了一杯熱茶。茶水的熱氣覆蓋了我的臉。

  「莫醫生出去了,他說也許要四五點鐘才回來。」

  「沒關係,我來這裡,是想——」我卻窘的說不出話來了。

  「想什麼?」

  「想問你一些事情。」我突然變得結結巴巴的。

  「問吧。」她對我笑了笑。

  「請不要介意,有些問題是不應該我問的,比如年齡之類的。我知道這很不好,甚至會引起你的誤解,但是——」

  「我今年22歲。」她搶先說話了。

  「哦,那你在這裡,在這裡做了多久了?」

  「只有幾個月,去年我大學剛畢業。」她回答的速度比我提問快多了,這讓我很尷尬。

  「我問的這些問題很愚蠢是吧,你不會以為我是來做無聊的市場調查的吧。」

  「你真有趣。」

  「為什麼要為莫醫生工作,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可以找到更好更適合你的職位。」我語氣聽起來像是人才獵頭說的話。

  「因為這裡工作很安靜,很清閒,我不喜歡那種一天到晚忙個不停的工作,為了某些無聊的事情費盡心機。我只想像現在這樣,一個人獨自坐著,與世無爭,看著窗外的芭蕉葉和花叢,還有朦朧的雨幕,靜靜地聽著雨點敲打葉子和屋簷的聲音,知道嗎?這聲音非常悅耳動聽,比聽CD好多了。你靜下心來,仔細地聽,聽。」

  我果然聽清楚了,窗外傳來的雨點聲,還有下水管道急促的流水聲,像是一個微型瀑布。此刻空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我和她兩個,我們都默不作聲了,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看著窗外在風雨中搖晃的花叢,居然有些出神了。

  「覺得怎麼樣?」她問我。

  我這才回過神來,「你說的對,在這裡工作的確是一種享受。」

  「我就喜歡平淡的生活。越平淡越好,就像一個雨點,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沒有人注意到它,對人們來說,這個雨點是不存在的。如果對你們來說,我是不存在的,那麼我會很高興的。」

  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我想該用心靜如水這個詞來形容她,我輕聲地說:「那我真羨慕你啊,知道嗎,我現在腦子裡很亂,許多麻煩事糾纏著我,如果我能像你那樣看待一切,我也就不會到這裡來進行莫名其妙的治療了。」

  她微微一笑:「你會好起來的。」

  「謝謝,但是依靠莫醫生的那種治療方法,我恐怕只會越來越糟。對不起,我說的太直接了。」

  「他可是心理學博士。」

  「真的是博士嗎?」我搖了搖頭,不敢相信,他更像是一個江湖騙子,我繼續說,「你看過他的治療嗎?」

  「沒有。」

  「還好,最好不要看。」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在空曠的走廊與樓梯間飄蕩著,撞擊著,這些聲音讓我想起了過去,想起了另一個人,似乎已從多年前回到了我面前。接著又是沉默,我們似乎有了某種默契,一同屏著呼吸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彷彿在聽一場江南絲竹的表演。

  雨,越下越大。

  「你住在哪兒?」我突然打破了沉默。

  「就住在這一帶,我租了一間房子。」

  「是一個人住嗎?」

  「當然,你以為是兩個人嗎?」她笑著反問我。

  「不,不,我是說你為什麼不和父母一塊兒住。」我力圖消除她的誤解。

  「早就分開了,為什麼總是問這些?」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

  突然門鈴響了,ROSE打開了門,莫醫生進來了,他後面還跟著一個人,居然是黃韻。莫醫生看見我,吃了一驚,黃韻更加意外,她極不自然地對我笑了笑。

  「你怎麼來了?」莫醫生對我說話頗為冷淡。

  「我是來治療的。」我也冷淡地回答,他突然回到診所讓我非常掃興。我已經與ROSE談得很好了,一下子讓他攪了,而且黃韻居然會和他在一起,我發覺自己越來越討厭他了。

  「我沒叫你來,你就不要來,需要治療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懂嗎?」

  我別開頭,看著ROSE,不想和莫醫生說話。四個人突然都靜默了,氣氛變得有些古怪。最後我還是說話了:「黃韻,你好。」

  「你好。」黃韻綿軟無力地回答著。

  「你今天晚上還上古墓幽魂嗎?」

  她的臉色突然變了,使勁搖了搖頭,卻不說話。我這才注意到莫醫生的目光,他緊盯著我,好像非常緊張的樣子。也許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弄不明白。

  「對不起,今天診所提前關門了。」莫醫生態度生硬地說。

  他這是在下逐客令。我看了看ROSE,她還是對我微笑著,向我揮了揮手:「再見,歡迎下次再來。」

  我向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黃韻美麗蒼白的臉,ROSE和她各有各的漂亮之處,我還真分不出她們究竟哪個更迷人,但我心裡總覺得ROSE更加親切可人善解人意。我拎起傘,在莫醫生厭惡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診所。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我撐起傘,獨自走進了雨幕中。走了幾十步,又回頭看了看診所的小樓,似乎已被煙雨籠罩起來,漸漸變成了一個幻影。

14. 1月18日

  我來到了圖書館。

  今天的天氣依然陰冷,比起往常的擁擠不堪,這裡今天顯得有些清靜了。我先在圖書館的電腦查書系統裡,查找關於清東陵以及同治皇帝的書籍,特別是與惠陵有關的。然後我來到了參考資料閱覽室,這裡的人比較少,或許能找到一些網上所沒有的東西。

  我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尋找著,我翻閱各種記載著同治皇帝生平的書,找到了一些我感興趣的內容——

  同治十一年,籌備皇帝大婚,西太后慈禧選定的皇后年僅14歲,滿洲正黃旗鳳秀之女,姓富察氏,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世代均出將入相。而東太后慈安選定的皇后為吏部尚書蒙古正藍旗人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崇綺是同治四年的一甲一名狀元,官拜翰林院編修,「立國二百數十年,滿蒙人試漢文或授修撰者,止崇綺一人,士論榮之」。阿魯特氏比同治大兩歲。同治並沒有看中自己親生母親慈禧為他挑選的皇后,而是選擇了慈安挑選的阿魯特氏。這令慈禧大為惱火,但同治始終堅持自己的選擇,並在東太后的支持下終於如願以償。最後阿魯特氏被冊封為皇后,富察氏被冊封為慧妃。大婚後,雖然皇帝與皇后一直情投意合,但是慈禧始終從中阻撓,屢屢對皇后發難。在一些民間傳說中,同治與皇后被慈禧強行分離開來,於是年輕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出宮去尋花問柳,染上了花柳病,又不敢聲張,耽誤了治療,結果由御醫來會診的時候已經晚了,最後同治皇帝在痛苦中駕崩,卒年還不到20歲。

  而至於皇后阿魯特氏,在皇帝死後更加受盡了慈禧的欺凌,可能是因為慈禧認為這個不中意的皇后剋死了自己惟一的兒子。阿魯特氏感到了絕望,於是在同治死後才幾個月的光緒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宮中吞金自殺,年方21歲。

  光緒五年,同治皇帝與皇后合葬於倉促完工的惠陵。我還看到一個細節,在葬禮中,吏部主事吳可讀觸景生情,想起皇帝與皇后短暫的一生,不禁備感命運弄人。返京途中,他夜宿薊州,輾轉難眠,竟然決心以死相諫,在服毒自殺前,寫下一首絕命詩:「回頭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談愛與忠。抔土已封皇帝頂,前星欲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戀所,五更風雨薊門東。」

  在圖書館白色柔和的燈光下,我看著這些文字,免不了下意識地發出幾聲歎息。又過了許久,當我決定離開的時候,卻在一本書的目錄裡發現了一條「第九章1945年東陵的災難」。怎麼是1945年,孫殿英盜墓不是在1928年嗎?我翻到了這一章節——原來在抗日戰爭期間日本軍隊和偽滿洲國曾對東陵做過保護(畢竟埋著的是溥儀的老祖宗)。抗戰勝利以後,守衛東陵的日滿軍隊撤退了,一群土匪強盜乘機對東陵大肆盜掘,挖開了康熙的景陵、咸豐的定陵、同治的惠陵,還有東太后的陵墓。我又情不自禁地歎息了一聲,連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也未能倖免,落得個劈棺驚屍的下場。

  我特別關注了這一章中關於惠陵被盜的情形,當時盜墓賊打開了地宮,從棺材中拖出了同治皇帝的屍體,只見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為一堆枯骨。而當人們打開皇后的棺材後,令他們大吃一驚的是,皇后的屍身竟然完好如初,就彷彿剛剛逝去一樣。他們把皇后抬出了棺材,發現她的關節可以轉動自如,臉色光澤自然,皮膚還富有彈性。盜墓賊將她的衣服全部扒光,搶走了所有珠寶首飾和陪葬品,讓皇后赤身裸體地躺在地宮中,然後揚長而去。不久,另一夥匪徒又闖進了地宮,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晚來一步,於是便喪心病狂地用刀剖開可憐的皇后的肚子,割斷腸子,仔細地搜索六十多年前皇后殉情時吞下的那一點點金子。數天後,當又一群強盜進入地宮以後,發現赤身裸體的皇后長髮披散,面色如生,沒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肚子被剖開,腸子流了一地。

  我無法再看下去了,合上了書本,閉起眼睛,靜靜地想像著當時的情景。但我實在想像不出一個堂堂的皇后被從棺材裡拖出來,被扒光了衣服,腸子流了一地的情景。人實在太貪婪了,連一個死去多年的弱女子都不放過。如果說慈禧被盜墓是因為她惡貫滿盈老天報應的話,那麼同治皇后阿魯特氏又有什麼罪過,她已經夠慘了,沒有嘗到多少人生的幸福,就匆匆地吞金結束了短暫的一生。她是21歲死的,今天21歲的女孩子都在幹什麼呢?我想起了ROSE,還有黃韻,她們都已經超過21歲了,21歲的女孩子們讀大學上網蹦迪打保齡球。阿魯特氏都貴為皇后了,卻還紅顏薄命,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

  已經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終於把頭從故紙堆裡抬起來,想吸一口新鮮空氣,卻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了,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一個圖書管理員來到我面前說:「對不起,關閉的時間到了。」

  我緩慢地離開了圖書館。

  夜幕終於降臨了,阿魯特氏的名字徘徊在我心頭,其實這不是她的名字,充其量只是她的姓氏,在史書和各種資料裡,甚至沒有留下這個女孩的名字,她有名字嗎?一定有的,只是她是一個女人,就算是皇后,也不配有自己的名字留世,最多只留下一個謚號——孝哲毅皇后。在冬夜裡,神情恍惚的我似乎能看到她穿行在上海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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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5.1月20日

  我再一次違背了葉蕭對我的囑託,進入了「古墓幽魂」。我沒有進入迷宮遊戲,我估計葉蕭很可能還在那裡面監視著。於是我進入了留言版,還是像上次一樣,我決定先發言,鍵入標題——「有誰知道阿魯特氏?」我沒有打內容就把這帖子發了出來。

  接著,我向後翻了幾十頁,試圖找到黃韻、陸白、林樹在過去的發言,黃韻的發言很少,全是在陸白自殺以前,無外乎是哪天看了一部恐怖片,把故事梗概和自己的感覺說一說。在她的發言後面總是跟著白白的回復,我說過,白白就是陸白的網名。12月8日的一則回覆裡,陸白寫:「黃韻,明天晚上跟我去打保齡球好嗎?」

  後面跟著黃韻的回覆:「白白,明晚我沒空。不要再纏著我了。」

  那些天陸白的確曾對我說過他和黃韻的關係很僵,我又往前翻了幾頁,還有一則帖子,是白白發的,時間為12月11日:「黃韻,嫁給我吧,我在網上公開向你求婚。」

  黃韻回覆:「白白,我不能答應你。」

  白白:「黃韻,我可以跪下來求你。」

  黃韻:「你太過分了,你以為你是誰?神經病!」

  她有些過分,不過陸白也實在太心急了,看這樣子,他們兩個人是永無和好的可能了,但我又翻了幾頁,12月20日看到一則黃韻發的帖子:「白白,這些天我認真地考慮過你的求婚,我為我的無禮向你道歉,我決定接受你的求婚。」

  白白回覆:「我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啊!聖誕夜我們向全世界宣佈。」

  看著這些帖子,我總覺得不對勁,原本黃韻對陸白的態度是非常冷漠的,斷然拒絕了求婚,而且還出口傷人,後來卻又無緣無故地接受了求婚。雖然上次在咖啡館裡,她已經對我說過原因了,但我依然難以理解。

  我又一頁頁地往後翻,尋找他們的帖子,還好,古墓幽魂的速度快得驚人,十幾分鐘後,已經翻到了最早的一頁。白白(陸白)自己發的帖子不多,大多是附和黃韻的,而三棵樹(林樹)的帖子數量更少,他在不斷地轉帖電子版的《聊齋誌異》。我注意了留言版裡第一個帖子的發貼時間,是2000年11月1日,發帖人為「古墓幽魂」,標題「古墓已經建成,盜墓者們請進」,無內容。原來這個網站開通還不到三個月。

  我又回到最近的一頁,卻發現我剛才的留言已經消失了,那麼一會兒功夫,又被刪除了。也許我發的帖子對版主來說都是禁忌,那麼反過來就說明阿魯特氏對版主來說是個忌諱。我覺得我真的找到方向了。我決心再發一個帖子,標題為「版主,你究竟害怕什麼」?這可能有些冒險,但值得一試,打完標題以後,我點擊了發表,但屏幕上彈出一行字「對不起,你已經被取消了發帖資格」。

  開什麼玩笑,我從來沒碰上過這種版主。我有些氣憤,關掉了留言版,進入了古墓幽魂聊天室。在聊天室裡我還是沒有找到黃韻,我也不敢隨便上去與別人搭話。突然有人和我說話了:「你是在找黃韻吧?」我暗暗吃了一驚,那個ID挺拗口的——草曰大。

  我:你是誰?

  草曰大:你猜猜。

  我:我哪知道,你認識黃韻?

  草曰大:沒錯。

  我:那你認識我嗎?

  草曰大:當然認識。

  我:你是莫醫生?既認識我,也認識黃韻。「草曰大」,草字頭,下面是曰和大,合起來就是「莫」。

  草曰大:呵呵,真的被你猜中了。

  我:我沒想到你也是這裡的網友。

  草曰大:你沒想到的多了。

  我:你不覺得這個網站很怪嗎?

  草曰大:不是怪,是與眾不同,超凡脫俗。

  我:你知道嗎?黃韻那個自殺了的未婚夫也是這裡的網友。

  草曰大:知道,這很正常,自殺是心理脆弱者難以承受壓力的行為,他要是早點到我這裡來治療,也許就有救了。

  我: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不可理喻。

  草曰大:你無法理解我們,說明你的心理已經不正常了。

  我:我不正常?到底是誰不正常?

  草曰大:很明顯,你還需要繼續治療。

  我:我今後再也不會到你那裡去治療了。

  草曰大:太遺憾了,你會後悔的,那你為什麼上次下雨天來找ROSE。

  我:這個嗎--

  草曰大:我來告訴你,你看上她了,是不是?不過她的確漂亮,呵呵。

  我:你這個人真的令人討厭,ROSE在你這裡工作,我真為她擔心。

  草曰大:我不會動她一根汗毛的。如果你喜歡她,隨時隨地都可以去找她。

  我:你管不著。

  草曰大:你覺得黃韻怎麼樣?

  我:她令人難以捉摸。

  草曰大:她可能喜歡你了。

  我:你不要胡說八道。

  草曰大:也許她不久就會來找你了。

  我:閉嘴!

  草曰大:好的,記得來我這裡治療。

  我:絕不,你是個騙子。

  草曰大:你為什麼不相信科學?我覺得我研究的領域是超越科學的科學,你們凡夫俗子的確難以理解,透過心靈,我們可以擁有一切。

  我:我不能再聽你放毒了。我下線了。

  草曰大:今天晚上你會夢到我的。

  我像躲避災難一樣地離開了聊天室,退出了「古墓幽魂」,關閉了電腦。心裡細細地回想著莫醫生說過的那些鬼話,尤其是關於ROSE和黃韻的。他的眼睛的確很尖啊,但他無法看到我的內心。在我的內心深處,有著對ROSE特殊的感覺,是喜歡的感覺嗎?我說不清,肯定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那種。那麼黃韻呢?莫醫生這個雜種居然說黃韻喜歡我,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明白他是在吊我的胃口,真卑鄙。

  很晚了,我卻始終沒有睡下,因為我記著莫醫生最後說的一句話——「今天晚上你會夢到我的」。我雖然明知這是他的胡說,但我依然有些擔心,萬一我真的夢到這個傢伙了怎麼辦?我平時做夢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會夢到的,加上臨睡前腦子裡全是他對我說的話,夢見他的可能性倒真的是大大增加了。完了,我又要做噩夢了,我真想揍那個莫醫生一頓。

  昏昏沉沉中,我終於睡下了,但萬分幸運的是,這一晚,我沒有夢見莫醫生。

  我夢見了那個21歲的皇后。

16. 1月22日

  今天是小年夜。

  小年夜是中國人祭祖的日子,大多是在家中燒燒紙錢供奉給祖先。當然,用不著像清明冬至那樣上墳,與其說是對祖先崇拜,不如說是祈求祖先保佑我們活著的人在新的一年中順利地生活。許多人家都在空地中燒起了紙錢和錫箔,延續著古老的儀式。我們家是一個大家族,幾乎每個小年夜,作為長子長孫的我,總要在小輩中第一個磕頭,其實內心裡我是有些討厭這些儀式的,尤其是長大以後,但我依舊尊重大人們對先人的敬畏之心。今年他們已經取消磕頭儀式了,簡單地燒了一些東西就結束了,我回來的路上,看到許多燒紙錢的人,燒的時候靜默無語,燒完了卻是有說有笑,還有人燒完冥幣接著點炮仗,畢竟是過年啦。

  我回到自己房門口,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靠近了一看,居然是黃韻。

  「怎麼是你?」我很驚訝,她怎麼會等在我的門口,今天可是小年夜。

  「我是在陸白留下來的通訊錄裡找到你的地址的。」她對我微笑著,我注意到她似乎越來越豐滿了。

  我急忙打開門,把她讓了進去:「剛才等了多久?」

  「沒關係,只來了一會兒。」她坐在了我的沙發上,環視著房間,「你的房間還不錯。」

  我立刻臉紅了,我現在一個人住,作為獨子,在父母的嬌生慣養中長大,從不會照顧自己,你可以想像我這樣人的房間該是怎樣一副樣子。

  「你在嘲笑我吧。」我的房間根本就是亂七八糟。

  「呵呵,沒有。」

  我想給她找點喝的,我家裡是沒有茶葉的,咖啡我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樂又太涼了,現在可不是夏天。我最終只能給她倒了一杯熱開水,這讓我非常尷尬。

  她很禮貌地喝了一口水,說了一聲謝謝。她的臉色紅潤,口紅塗得很自然,比以往任何一次見到她都更漂亮。我偷偷地盯著她,半天不敢說話。如果是在網上,也許我還能放肆地撒野幾句,如果是在馬路上或是咖啡館裡的公共場所,我還能結結巴巴湊合湊合。可是在我自己家裡,在純屬我自己的空間裡,這個空間本該是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地方,但一個漂亮女人突然闖入進來,與我面對面,幾乎伸手可及,我就有些頭皮發麻了。因為我是一個不善於做,卻善於想的人,此刻當然儘是些胡思亂想了。

  「你幾歲了?」她突然這麼問我。

  「虛的還是實的?」

  「當然是週歲年齡。」

  「已經滿22週歲了。」我如實回答。

  「哦。正合適。」她有些自言自語。

  「合適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你已經到了法定可以結婚的年齡了。」

  「問這幹什麼?」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那對於我來說可是太遙遠了。

  她沒有回答,直盯著我,那眼神讓我有些害怕。我把頭別過去,看著窗外,逃避著她的眼睛。

  「對不起,我有件事情想求你。」她終於打破了沉默。

  「說吧。」

  「這件事,也許你很難理解,但是,我一定要對你說,因為我別無選擇了。」她說話的語氣非常認真,這讓我心裡七上八下的。

  「儘管說吧。」

  「和我結婚吧。」

  我立刻站了起來,後退了幾步,她也站了起來,向我點了點頭,輕聲說:「對不起,你一定很意外。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

  我覺得我的額頭開始冒汗了,我急忙說:「請告訴我原因。」

  她又坐下了:「實在對不起,上次在咖啡館裡我欺騙了你。」

  「欺騙了我?」

  「我告訴你,因為陸白去普陀山進香為我媽媽祈福,我受到感動,所以才答應嫁給他。」

  「難道不是嗎?」

  「是我騙了你,根本就沒有那回事,他沒去過普陀山,我媽媽也沒有得過腫瘤。我為了消除你的疑惑,才故意編了一個謊言。真實的原因是——我懷孕了。那是一次錯誤,三個月前,我和陸白大吵了一架,又都喝醉了,在無意識中所發生的一場錯誤。」

  「也許是陸白太衝動了。」

  「不,陸白沒有錯,是我們兩個共同的錯誤。我根本就沒有和他結婚的意思,早就決定分手了,但當我發覺自己懷孕以後,我才開始重新考慮了,我曾經想過把孩子打掉,但是我下不了手,我不是那種自私的人,畢竟是一條生命。我最終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並且答應嫁給陸白,儘管我已經不再愛他了。」我發現她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她繼續說:「陸白無緣無故地自殺以後,我絕望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出生後沒有父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私生女。我沒有父親,在他與我母親認識後不久,就像風一樣,丟下了我母親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候我母親還是一個18歲的少女。但是母親生下了我,獨自一個人,以微薄的收入把我養大,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但因為是私生女的關係,我從小就受盡了歧視,我和我的母親一直被別人看不起,我們生活在自卑中。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我生下了孩子,我會不會重蹈我母親的覆轍,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也許會度過與我相同的悲慘的童年,將來我該怎麼對我的孩子解釋呢?父親死了,可為什麼母親從來沒有結過婚呢?我在痛苦中思考了很久,我覺得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把孩子打掉,二是找一個人與我結婚,讓他成為我腹中孩子的父親。於是——」

  「於是,你選擇了我?」我接下了她的話。

  「對不起,我別無選擇。」她的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我清楚地看到一串淚珠,發出晶瑩的光澤。

  「可是,為什麼偏偏要選擇我?」

  「除了你,還有誰呢?你是陸白的朋友,你會善待陸白的孩子的。根據這些天來跟你的接觸,雖然時間很短,但我覺得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值得信賴的人,這就足夠了。至於你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接受別人的孩子叫你父親。」

  「我明白了。」我點了點頭,可我真的是「一個善良的人,值得信賴的人」嗎?

  「你不要擔心自己的將來——你可以在和我辦理結婚手續之後再和我離婚。」

  「假結婚?」

  「事實上是假結婚,但在法律上,是真結婚,然後等我和陸白的孩子出生以後再離婚。這樣一來,我的孩子就可以有一個名義上的父親了,孩子將來也不必背上私生子的壓力了。在我們辦理結婚手續直到辦理離婚手續的這一段時間內,我們分開居住,一切都靜悄悄的,沒人會知道。」

  「可是——」

  「我知道你的擔心,在你的檔案裡,肯定會記下這一次婚史的,在法律上,你會成為一個曾經離異的人。而且,你還會有一個名義上的孩子,他(她)會隨你的姓,當然,我絕對不會要求你負擔作為一個父親的任何義務與責任,你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父親,僅此而已。我知道這對你依然不公平,你會為此付出一些代價,所以,我不強迫你,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也決不會怨恨你,我們照樣可以做朋友。只是,我腹中的孩子,會在十天以後,死在醫院裡。」

  我說不出話來,我看著這個女人,佩服她的勇氣和智慧,只是,我現在腦子裡一片混亂,什麼決定也做不出。但是她最後的一句話,讓我心裡震動了一下:「黃韻,我真不知道怎樣來回答你。」

  「1月31日,政府機關放完了春節的長假,開始重新上班,在這一天的上午10點,我會在區婚姻登記處的門口等著你。你如果同意的話,請你帶好你的身份證和戶口本準時到達,與我會合。如果我等到中午12點還看不到你的話,我會去已經聯繫好了的醫院,做人工流產。」

  「你真厲害。」

  「你還有十天的時間考慮。這一切由你自己來決定,別告訴其他人。」她站了起來,靠近了我,離我非常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我卻像個懦夫似的發著抖,不敢直接面對她逼人的目光。

  「對不起,打擾你了,春節快樂。」她要走了。

  「春節快樂。」我好不容易才從嘴巴裡擠出四個字。

  我把她送到門口,她輕輕地推了我一把,輕柔地說:「別送了,今晚睡個好覺。還有,不要再上網了,尤其是『古墓幽魂』。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不會再靠近電腦了。」

  「再見。」

  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記住,1月31日上午10點,區婚姻登記處門口,我等你。」

  天色又昏暗了,她漸漸地消失在了黃昏的斜陽裡。

  我發了好一會兒的愣。

17. 除夕之夜

  我暫時回到了父母身邊。

  全家人終於聚在了一起吃一頓年夜飯,包括葉蕭。原先說好了在飯店裡吃的,但媽媽說我很久沒在家裡吃過一頓好飯了,所以還是留在家裡。國家分配給父母的房子很寬暢,十幾號人圍在一起也不覺得擠。媽媽不斷地給我夾菜,媽媽深知我從小養成的口味,做的全是我最喜歡的菜,但我卻沒有食慾。我向來是滴酒不沾的,此刻卻自己倒了一小杯紅酒,獨自淺酌。

  媽媽很快察覺到了我的不同,故意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可我依舊毫無感覺,讓別人覺得無趣至極。我有些麻木地一口把杯裡全部紅酒都喝了下去,也許我對酒精過敏,沒過一會兒胃裡就開始難過了,我極不禮貌地一句話不說就離了席,走到我過去自己的小房間裡,關上門,也不開燈,在黑暗中放起了我過去常聽的CD。是恰克和飛鳥的,音樂在我的耳邊響起,飛鳥溫柔的語調包圍著我,我閉著眼睛,心裡卻全是黃韻的那些話。

  過了片刻,我覺得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你好像有什麼心事。」我聽出來了,是葉蕭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你又去過『古墓幽魂』了?對不起,大年夜我不該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葉蕭壓低了聲音說。

  我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麼?」他接著問。

  我依舊不回答。

  「是為了某個女孩吧?」

  我點了點頭。

  他突然吐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說著:「又是為了女人。」

  「你說話的語氣好像是同病相憐?」我終於說話了。

  「不去提它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也不願再提起我過去的事了。你呢?」他有些無奈。

  「我正在面臨選擇。」

  「下決心了嗎?」

  「我不知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說:「一切都會過去的。」然後又走了出去。

  房間裡又剩下了我一個人,ASKA還在唱著。在這些旋律中,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麼自私,我只想到自己,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別人。我所做的思考,所做的選擇,說白了不過是利益的抉擇。我居然胡思亂想到會不會有可能與黃韻辦理結婚手續以後不再離婚了,從假結婚變成真結婚,真正擁有她,但我一有這個念頭,又會想起陸白,想起他從黃浦江裡撈上來的慘不忍睹的屍體。我又想到了在辦理離婚手續以後,我變成了一個離異過的男子,將來還會不會有人肯嫁給我呢?即便再怎麼掩蓋,再怎麼解釋恐怕都無濟於事的,也許這就是我的後半生。

  突然,我又想起了ROSE。

  怎麼會想起她?我的腦子全都亂了。

  ASKA繼續唱著。

  又不知過了多久,零點終於到了,我們告別了龍年,迎來了蛇年。

  爸爸開始放鞭炮了,連同窗外千家萬戶的鞭炮,新年的祝福從煙火中爆發了出來,所有的人都祈求趕走厄運,迎來幸福。

  我打開窗戶,迎面吹來夾雜著濃烈的煙火味的寒冷的空氣,在這空氣中,我聽見有一個沉悶的女聲從深處傳來——「她在地宮裡」

  大年初一。

  與往常不同,我醒得特別早,我悄悄地從媽媽的抽屜裡取出了我家的戶口本,然後留下了一張字條,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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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1月31日

  9點50分30秒,我看了看錶。

  現在我在區婚姻登記處門口,懷裡揣著身份證和戶口本。也許還需要某些東西或證明,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了,我做出了選擇。

  今天是第一個工作日,門口的人不多,都有些疲憊,或許是還未從節日的長假中調整回來。我靜靜地站著,冬日的陽光刺入我的瞳孔,我忽然輕鬆了許多。10點鐘到了,我索性看起表來,表的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著,均勻、流暢,就像一個古老的刻漏的滴水。

  漸漸,我的視線凝固在了秒針上,一圈又一圈,宛如永無止盡的輪迴。11點鐘了。黃韻還沒有來。

  她怎麼了?也許她改變主意了?也許她臨時有什麼急事?我繼續等待。

  日頭已高高掛起,我把目光從手錶上挪開,仰頭看著太陽,冬天的太陽不太刺眼,照在臉上暖暖的。

  12點了。

  「如果我等到中午12點還看不到你的話,我會去已經聯繫好了的醫院,做人工流產。」我的腦子裡閃出了黃韻的這句話。現在是我見不到她。我彷彿看到了她在醫院裡做人流的樣子,現在大概都是吃藥的吧,我想像不下去了。

  我必須要找到她。

  我沒有黃韻的電話號碼或地址,我想到了莫醫生,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給莫醫生的診所打了一個電話,儘管我極不情願。電話那頭響起了ROSE悅耳動聽的聲音:「喂,這裡是莫醫生心理診所,您是哪位?」

  「是ROSE?新年好。」

  「新年好。是你嗎?」她立刻就聽出了我的聲音。

  「是的,你好,莫醫生在嗎?」

  「在,我幫你轉過去。」

  電話那頭變成了莫醫生那令人討厭的男聲:「喂。」

  「莫醫生嗎?是我。」

  「你終於給我打電話了。」

  「請問你知不知道黃韻的電話號碼。」

  「你現在要給她打電話?」

  「是的。」

  「有什麼事?」

  「對不起,這個我不能告訴你。」我要為黃韻保密。

  「你現在給她打電話已經晚了,你可以直接去她家裡。」緊接著,他把黃韻家裡的地址告訴給了我。

  「謝謝。」

  「快去吧,再見。」他把電話掛了。我有些困惑,他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比如「現在給她打電話已經晚了」,還要我快去,難道他知道這件事?我來不及想了,按照他給我的地址,叫上一輛出租車趕去了。

  黃韻的家其實離此不遠,是在一條老式的弄堂裡,一棟古老的石庫門房子,這條弄堂被幾棟高大的商務樓包圍著,僥倖沒有被拆除。我推開了石庫門歲月的斑斕的木頭大門,迎面是一個的還算開闊的天井,除了中間的走道,天井裡是泥地,種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這裡似乎住著好幾戶人家,我走上又高又陡的樓梯,敲開了一扇門。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女人開的門,她的頭上戴著一朵小白花,手臂上戴著黑紗。

  「你找誰?」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請問這是黃韻的家嗎?」

  「你找黃韻?」

  「是的。」

  「我是她媽媽,請進吧。」

  我走進了門,在房間的正中,有一張大檯子,檯子上擺放著一個黑邊的相框,相框裡有一張黑白的照片,黃韻正在照片裡向我微笑著。

  相框前面還放著幾個盤子,盤子裡是鮮花和水果,還有三炷點燃的香,升起裊裊清煙。我再看看一身素服,戴著黑紗的黃韻媽媽,一切都明白了。

  我的心裡泛起了一股說不清的東西,像潮水一樣滲透了我的全身。我沉默了半晌,看著照片裡的黃韻,這張黑白的照片拍得不錯,黃韻眼睛裡閃爍著的光,和特意的化妝,再加上黑白的懷舊色彩和老上海的背景,應該是照相館裡的個人寫真照。

  「阿姨,我可以給黃韻敬香嗎?」

  「謝謝,當然可以。」

  我舉著香,低下頭向黃韻的照片敬了三敬。黃韻媽媽給我拿過一把椅子,又給我倒了一杯茶,柔和地問著:「你是黃韻的朋友?」

  「是,我也是陸白的朋友。」

  「哦,陸白這小孩也真慘,我們黃韻也和他一樣了。」

  「和陸白一樣?難道她也是——」

  「對,是在大年夜的晚上,守歲之後,她就睡下了,當我第二天醒來,她已經去了。在她的床頭,留下了一個空的安眠藥瓶。她走的時候,一定是在夢中,公安局的法醫說,她是在睡夢中,在沒有任何痛苦的情況下去的,她走得很安詳,很清靜,乾乾淨淨的,很好,這樣走得很好。我們黃韻真有福氣啊,沒有吃一點苦,初一的早上,臉上還帶著微笑,她一定是做著一個美夢走的。」

  我聽不下去了,我怔怔地看著黃韻的媽媽,我驚訝於她的平靜,就像是在述說家裡一件平常的小事一樣,她似乎已經有些麻木了,或許是在過度悲傷後反而變得堅強而冷靜了。黃韻曾說過她是一個私生女,她的親生父親拋棄了她們母女,黃韻的媽媽背著未婚先孕的名聲生下了她,靠著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微薄的收入,把黃韻養大成人。也許,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而現在,她生命裡惟一的希望也破滅了。

  我再一次看了一眼黑白照片裡的黃韻,我明白,她的腹中還帶著一個幼小的生命。她為什麼要把另一個生命也一起帶走呢?她沒有這個權利的。而我,我已經做出了選擇,可你卻失約了。

  我痛苦地搖了搖頭。黃韻再也不可能回答我的這些疑問了。我辭別了黃韻堅強的媽媽,剛要離開,我的目光偶然觸及到了梳妝台上的一個小相框。相框裡是一個年輕男子的黑白照片,那種70年代的老式照片,雖然是生活照,卻沒有什麼背景,他的眼睛很明亮,直視著遠方,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即便是按現在的標準,他也該算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但照片裡的神情卻給人一種略帶憂鬱的感覺。

  「你在看什麼?」黃韻的媽媽問我了。

  「沒什麼。」

  「你是在看他,是嗎?」她用手指了指小相框,「他是黃韻的爸爸。他只留下了這一張照片,黃韻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他,除了照片。而現在永遠也見不到了。」

  「對不起。」我不想探究別人的隱私,匆匆地離開了那裡。我走下那陡陡的樓梯,石庫門房子裡天窗投射下來的陽光照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19. 2月1日

  電話鈴響了。我拎起了聽筒。

  「喂,我是葉蕭。到我這裡來一次好嗎?現在,現在就來,我有些事要告訴你。」

  半個小時以後,我到了他家裡。

  「你的臉色很不好。」他關切地說。

  「謝謝,叫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昨天你去過黃韻家了?」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目前在調查她的案子。我想給你看些東西。來,」他讓我坐在他的電腦前,打開了一些文件,「你自己看吧。」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0/12/15

  我完了,我真的完了,今天去醫院,我的噩夢果然成真了

——我懷孕了。怎麼辦?我想了很久,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去找莫醫生,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也非常震驚。我要他立刻就和他老婆離婚,然後和我結婚。他堅決不同意,他還是不能離開他富有的妻子,因為那個女人給了他一切,除了感情。他不能離開他妻子在銀行裡上百萬元的存款,不能離開他妻子給他的那些小洋樓的產業,他說他如果離婚,立刻就會死的。他忽然變得異常柔和,就像過去那樣,溫柔地對我說,要我把孩子打掉,他可以為我聯繫醫院,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差點就相信他了。可是突然,我從他平靜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東西,殘忍。我能從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裡感到他的自私,貪婪,無恥。我不能,不能聽他的,他只想到他自己,他從來沒有我考慮過,更沒有考慮過我腹中的生命,那也是他的孩子啊。不,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決定了。

  他聽了我的決定以後,堅決反對,但我告訴他,我會和這個孩子共存亡。最後,他讓步了。他想到了陸白,他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要我同意陸白向我的求婚,和陸白越早結婚越好。把這個孩子算在陸白的頭上。也許,這真的是惟一的辦法了。可是,陸白不是白癡,他遲早會知道的,我該怎麼辦?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0/12/21

  我找到了陸白,我明白,我不能欺騙他,我應該把我腹中孩子的事告訴他。他一開始還非常高興,為我答應了求婚而大談他的憧憬,真是個可憐的男人。但是,當我告訴他,我是因為懷上了別人的孩子,才要和他結婚以後,他一言不發了。我以為他會拒絕,並會大罵我一頓,可是,他沒有,他同意了,他同意和我結婚,孩子跟隨他的姓,他願做這個孩子名義上的父親,在孩子出生以後,他再和我離婚。

  他的話讓我感動,我真的被他感動了,他是真正愛我的,愛我勝過愛我的身體,儘管我的身體早已經骯髒了。我覺得莫醫生和陸白相比,簡直就是一個畜牲,他只會爬到我的身上來發洩,我只是莫醫生的工具,某種他的醫療工具。我對不起陸白,我過去對他十分冷淡,玩弄他的感情,把他當成一個愚蠢的小丑,我現在才明白,真正愚蠢的人是我。

  我欠他太多了。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0/12/24

  現在已經是凌晨4點多了,應該算是25號了。我的未婚夫跳黃浦江自殺了。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我實在想像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自殺。

  我摸著我的小腹,我再一次絕望了。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0/12/25

  今天,陸白的那個同事把我約到了咖啡館。他還小,有些害羞,我在心裡給他起了個稱呼——「小男孩」。他詢問著有關陸白的事,我隨便編了一個故事搪塞了過去,這個故事實在太愚蠢了,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的,他居然信以為真了。他真單純。

  我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明白他的心思,雖然小,可畢竟還是男人嘛。我把他介紹給了莫醫生,也許這樣的話,我下次還會有機會見到他。

  單純的「小男孩」。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1/01/06

  我又去找了莫醫生,這個卑鄙的人還在給他的所謂的病人「治療」。我越來越討厭他了,我沒有等他就離開了診所。但在診所外,我見到了那個「小男孩」。

  我和他說了幾句話,他還是那麼單純,沒有受到這個世界的污染。我突然問了他一句他有沒有女朋友,其實問這句話是多餘的,想他這種單純老實的人,不太會有女朋友的。

  我有些喜歡他了。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1/01/15

  我一晚都泡在「古墓幽魂」裡,我知道這對我腹中的孩子不太好,我決定今後再也不上古墓幽魂了。

  我突然在留言版裡見到了「小男孩」的帖子,陸白告訴過我他的網名,我回了帖,讓他來聊天室。他說陸白和三棵樹的死與古墓幽魂有關,我嘴巴上說不相信,但我的心裡也有些害怕。聊完了以後,我決定去迷宮裡走走。

  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終於走完了迷宮,我見到了「她」。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1/01/17

  今天下大雨,我最後還是出去了,我找到了莫醫生,我們特意離開診所,到一間茶坊裡坐了坐。他再一次要求我把孩子打掉,我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我當時真想一刀殺了他。最後,他屈服了,但他希望我還是再找一個和陸白一樣的人,把孩子算到別人的頭上。

  和他一起回到診所,我居然又見到了他——「小男孩」。他似乎和那個ROSE很談得來,也許他們才是一對。但他和莫醫生的關係很僵,他不久就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我想,也許我真的需要他。

  署名:黃韻

  標題:日記

  日期:2001/01/22

  今天是小年夜,不能再等了。

  我決定讓「小男孩」代替陸白。

  我找到了他的家裡。他的家裡很亂,看得出他是一個獨生子。我再度編了一個謊言,像在咖啡館裡一樣,又一次欺騙了他。我希望他能和我辦理結婚手續,等孩子出生以後再離婚,這些都和對陸白說的一樣。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我從女人的直覺裡感到他會同意的,因為他單純。

  到1月31日,我希望他會準時到達。

  看完了這一切,我有些麻木。我離開電腦面前,看到葉蕭正獨自坐在沙發上看著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

  「看完了?」他抬起頭來。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目前在調查這個案子,我有權從黃韻的電腦裡取證偵察,我下載了她電腦硬盤裡的所有文件,找到了這些日記。而且,根據法醫的屍檢報告,她的確懷有三個月的身孕,真慘,是名副其實的胎死腹中。現在,你可以明白這一切了吧。」

  「是的,我被她騙了,陸白不過是莫醫生的替身罷了,而我又是陸白的替身,我是替身的替身。我什麼都不是。但是,我並不恨他,我只恨罪惡的根源——莫醫生,他的確是個畜牲。我敢斷定,黃韻自殺絕對與他有關,也許,也許莫醫生根本就是『古墓幽魂』的站長,對,這非常有可能,你來分析一下,莫醫生這個人是個騙子,與其說是醫生,不如說是神漢巫師,總是在假借科學的名義裝神弄鬼,他是一個天生的罪犯。從他的所謂的治療來看,他對他的病人實施的是精神控制,通過對病人施加錯誤的潛意識信息,使別人產生錯誤的感覺,乃至於自殺。也許,那十幾個不明不白的自殺者都是因為他,林樹和陸白的死也該由他來負責。我想起來了,他第一次給我治療時,我彷彿看見了一個眼睛,又彷彿從這個眼睛的瞳孔中看出一個黑洞,他還在旁邊跟了幾句話,說什麼所有的超自然現象都可以在黑洞中得到解釋。這正說明他在利用這個,他是個畜牲。」

  葉蕭對我笑了笑:「啊,你比以前聰明多了,可是,還有許多東西沒弄明白啊。」

  「是的,如果逮捕莫醫生,並對他進行審問,也許所有的疑問都會水落石出。」

  「現在不比過去,一切都要講證據的,」他停頓了片刻,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繼續說,「明天我去北京出差,開一個防止利用計算機犯罪的會議,要過幾天才回來,你自己好自為之,不要輕舉妄動。太晚了,回家睡覺去吧。」

  「再見。」

  「還有。」他又提醒我了,「不要再上『古墓幽魂』了,在具體情況沒有搞清楚之前,不要冒險。」

  我點了點頭,離開了他家,在寒冷的夜風中,我真的像一個「小男孩」一樣無助地徘徊著。也許黃韻說得對,我的確太單純了。

  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胎兒的哭叫,我明白這是我的幻覺,三個月的胎兒,還沒有成形,哪兒能發出聲音呢。

  我加快了腳步,溶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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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2月2日

  我沒有按門鈴,逕直推開了心理診所的門,ROSE有些吃驚,但立刻恢復了微笑:「你好。」

  「你好。」真奇怪,只要一見到她,就算我的心情再壞也會緩和下來,「ROSE,請問莫醫生在不在?」

  「在,他在等著你。」

  「等著我?他知道我要來。」

  「是的,他對我說過你今天一定會來的。」

  「哦?」難道莫醫生那傢伙真能未卜先知?我又看了看ROSE,瞬間我產生了一個念頭——也許莫醫生會像對黃韻那樣對ROSE,不,她不能再靠近莫醫生了。我急沖沖地說:「ROSE,立刻辭職吧,遠遠地離開這裡,離開莫醫生,永遠也不要再見他。」

  「為什麼?也許你誤會他了。」ROSE有些不解。

  「我沒有冤枉他,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殺人兇手,別相信他,千萬別相信他的花言巧語,他的最大的本領不是治病,而是騙人,特別是騙女孩子。」

  ROSE的臉色忽然變了,看著我的後面輕輕地說了一聲:「莫醫生。」

  我回過頭來,發現莫醫生已經站在我背後了。我與他面對著面,我盯著他那張臉,我突然有了一種想揍人的慾望,好久沒有這種慾望了,這慾望使我的後背沁出了一些汗,我開始握緊了拳頭。

  「你剛才說的我全都聽到了。」他平靜地對我說。

  「很好。」我的拳頭砸在了他的臉上。

  ROSE尖叫了一聲,莫醫生已經倒在了地上。我還有繼續踹他幾腳的衝動,但看著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他,我的身體卻軟了下來。ROSE跑到莫醫生的跟前,剛要把他扶起來,他卻自己爬了起來。現在他的樣子挺狼狽的,我後退了一步,防備著他的回擊。但他卻似乎一點怒意都沒有,對ROSE說:「我沒事。」然後又對我說:「能不能到樓上去談談?」

  也許又是什麼陰謀,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但ROSE正看著我,我不願表現出自己的膽怯,我跟著莫醫生上了樓。

  走進他那間房間,他關上了門,示意我坐下。他也坐了下來,緩緩地說:「你知道了多少事?」

  「我看過了黃韻的日記。」

  「怪不得,黃韻死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這消息,我一直擔心警察會查看她的電腦,果真被你們看到了,天網恢恢,我承認我有罪。」

  「你為什麼不和你老婆離婚?」

  「我不能,我不能失去這個診所,這個診所是我妻子贊助的,這整棟房子也是她的,如果和她離婚,她什麼都不會留給我的,這一切都會失去,我將一貧如洗,像條狗一樣死在馬路上。」

  「這不是理由。」

  「我知道這不是理由。」

  「那你是怎麼得到黃韻的?」我步步緊逼地問。

  「黃韻小時候,我就是她家的鄰居,我比她大10歲,那年她才16歲,而我則整天一個人在家裡無所事事。那是一個夏天,她放暑假在家,她的媽媽整天在外為生活奔波。那年夏天格外地炎熱,她幾乎一步也沒有跨出過石庫門的大門。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她的血液裡有一股野性,你沒見過她16歲的樣子,就像一個漂亮的小野獸。她很早熟,16歲就發育得非常完全了,幾乎完美的身材,加上那股野性的活力,總之,她深深地吸引了我。周圍的鄰居都知道她是私生女,從沒有人看得起她,也不讓自己的孩子和她交往。因為漂亮和早熟,學校裡的女生都嫉妒她,而她又討厭那些男生,她是一個被孤立的人。我總是去找她聊天,裝出一副關心她的樣子,漸漸地開始捉摸到了她的心靈,她覺得我可以讓她不再孤獨。我天生就是一個混蛋,但我懂得女人的心,16歲的黃韻雖然特別,但依然無法逃過我的手段。我開始逐步地挑逗她,和她談論一些敏感的話題,而她似乎還對這種話題特別感興趣,在我面前,平時沉默寡言的她什麼話都能說,她的膽子比我還大。終於有一天,也許你不相信,是她主動地把身體獻給了我。我們度過了一個瘋狂的夏天。那個夏天可真熱啊,我至今還能清楚地記得許多關於她的細節。」

  「別說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覺得莫醫生剛才說的這些足夠我寫一篇富於煽動性的小說了。

  「對不起,但我必須要把所有的心裡話都說出來,因為我現在非常非常內疚。那年的夏天過去以後,我搬家了,離開了那裡,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黃韻。三年前,我結婚了,妻子給了我這棟房子,給了我一大筆錢,我辦起了這個心理診所。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見到了黃韻,我發現她比過去更漂亮了,她的野性,還依然保留在她的眼睛深處,我們立刻就恢復了過去的那種關係。但我可以感到,長大了的她不再像16歲時候那樣容易被我欺騙了,她對我始終保持著戒心。當她終於懷孕以後,她正式要求我和我妻子離婚,但是,我沒有同意。接下來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我真後悔。」

  「後悔已經沒有用了。」

  「事到如今,我已經完了,我知道警察正在對我進行調查取證,也許過幾天,他們就會來把我抓走,罪名可能有許多個,我想我可能會被數罪並罰在監獄裡關十幾年。現在我全都承認,我的確是個騙子,我根本就不是醫生,我也不是什麼心理學博士,我的行醫執照和博士學位的文憑都是我花錢買來的。我的那套所謂的治療,其實全是我從江湖騙子那裡學來的,都是些催眠術和精神控制的把戲。你應該明白什麼是精神控制,我對你進行的那些治療就是控制你的意識,讓你的潛意識和幻想填補你真實的記憶,以至於產生所謂的前世的體驗。沒有什麼前世,上回你看到的那些人對前世的回憶都是在我的催眠和精神控制下的幻覺而已。」

  「你搞這些騙人的把戲不就是為了騙錢,可你的妻子不是很有錢嗎,你沒有理由為了錢幹這些事的。」

  「你以為我是為了錢嗎?不是,我的這些治療幾乎是免費的。我不是為了錢,我是為了滿足我的心理需求,我希望別人叫我醫生,我希望別人的精神被我控制,我希望看到別人的潛意識和幻覺,知道嗎,這是很刺激的。我有這方面的癖好,這與錢沒有關係。」

  「也許,應該接受治療的人是你自己,你變態。」

  「有這個可能。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當我對我的女病人實施催眠以後,我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在她們無意識的情況下,我佔有了她們,以滿足我的生理慾望。」

  我想起了那天那個回憶自己的前世在南京大屠殺中被日本兵輪姦的女人,我再看看現在我面前平靜地敘述著的莫醫生,我有些不寒而慄。

  「那,那你有沒有對ROSE做過什麼?」我的聲音開始發抖了。

  「沒有,我敢保證,我覺得她有一股特別的氣質,讓人不可侵犯,我從沒對她動過念頭。」他沉默了下來。

  「說完了?」

  「對,說完了。」他居然還煞有介事地說著。

  「也許你還漏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指什麼。」他依然在裝傻。

  我再次憤怒了起來:「你把最重要的罪行掩蓋掉了,丟卒保車,你真聰明,你以為你能掩飾到什麼時候?古墓幽魂,古墓幽魂,你就是古墓幽魂的站長吧,是你使用了惡毒的手段,讓那些無辜的人們不明不白地自殺了。就是你,你是個魔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承認我經常上古墓幽魂,但我不是什麼站長,我不知道古墓幽魂是什麼主頁,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網友而已。」

  「狡辯。」

  「我該說的都說了,我沒有必要掩蓋什麼,我承認我是個騙子,但今天,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因為我被黃韻的死震驚了,黃韻的腹中畢竟也是我的孩子。」莫醫生突然有些惱怒了,他站起來大叫著,「我已經受夠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經決定洗手不幹了,我會靜等著警察來把我抓走,我不會逃跑,也不會反抗,如果你痛恨我,可以來繼續打我幾拳,我不還手。」

  我緊盯著他的臉,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相信他,我搖了搖頭,後退了幾步,打開門,對他說:「法院開庭審判你的那一天,我會到法庭上來的。」

  我衝下了樓梯,ROSE還靜靜地坐著,我和她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或者說是我們用眼睛說了一句話。然後,我走出了診所。

21. 2月7日

  今天是元宵節,是中國人的情人節。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來到了心理診所,說實話,我很討厭這個地方,我不願意再見到莫醫生,除非在審判他的時候。但我卻來了,選擇在了中國人的情人節,我明白,這是因為ROSE。我的心裡忽然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酸澀,黃韻的影子又出現了,每當我想起ROSE,黃韻的臉就會同時浮現出來。我畢竟曾經決定做黃韻名義上的丈夫,儘管我只是一個替身的替身。

  我按了按門鈴,沒人來開門,我推了推門,被我一把推開了,原來門是虛掩著的。ROSE的辦公桌還在,但人卻不見了,空空蕩蕩的,讓人有些害怕。我走上了樓梯,推開了二樓房間的門。我看到ROSE在裡面低著頭整理著許多東西,卻沒有看到莫醫生。

  「你好,怎麼是你。」她很快就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回過頭來向我問好。

  「沒什麼,是想來看看莫醫生,他不在嗎?」我撒了謊,我才不會來看莫醫生呢,我就是來看她的。

  她卻歎了一口氣,走到我跟前說:「今天早上,來了一些警察,帶走了莫醫生,他們出示了逮捕證,罪名是詐騙和強姦,還有無證營業和非法行醫。」

  「果然如此,你知道嗎,上次他親口對我說,他曾在這間房間裡對他的女病人——不說了。」我差點就把那些骯髒的詞語說出口,但看到ROSE清澈的眼睛,我就什麼都說不出了。

  「我不知道,莫醫生什麼話也沒說,就跟他們走了。」

  「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整理一些東西,與病人們聯繫讓他們不要再來了,很快公安局就會把這裡查封的。」她一邊說一邊捧起了一大堆文件。我立刻上去幫她接了過來。

  「ROSE,聽我說,不要再做什麼了,既然這裡要被查封了,你就快些走吧,這些文件都是些騙人的東西。」我翻開了其中幾頁,大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有的也是些記錄病人自述的鬼話。翻著翻著,我看到了莫醫生辦公桌上的台曆,在今天的記事欄裡面,寫著幾個鋼筆字——「她在地宮裡」。

  又是「她在地宮裡」。這些天來,這五個字已經令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了,我對這些字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似的恐懼,立刻把眼睛閉上了,就像過去看恐怖片時候,最緊張的那一刻大多數人都有一種既想看清楚又想閉上眼睛的矛盾的感覺。

  但我還是睜開了眼睛,這幾個字寫得很潦草,似乎非常匆忙,最後的幾個筆劃已經有些變形了,在最後的「宮」字最下面的那一橫旁邊是一大塊藍色的墨水印跡,也許最後他太用力了。

  「對不起,ROSE,你來看看,這是不是莫醫生的筆跡。」我想確認一下。

  她看了看:「是的,是他親筆寫的。『她在地宮裡』?什麼意思?」

  「ROSE,你不知道嗎?」

  「看不懂這五個字。」

  「過去也從來沒看到過?」

  「是的。有什麼不對?」

  我長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放下了:「沒什麼不對,這很好,很好。」

  她繼續在整理著那些無聊的文件。我突然把手壓在了她要拿的東西上,大著膽子說:「ROSE,別管這些東西了,你得想想今後。」

  她對我笑了笑:「我想我會找到新的工作的。」

  「現在就離開這裡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和我一起下了樓。她最後看了四週一眼,摸了摸她的辦公桌和電話,輕輕地說:「其實我挺喜歡這裡的。」

  「如果沒有莫醫生,這裡的確是一個清靜的好地方,連我也想在這裡工作啊。」

  「算了,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寂靜中。」她自言自語地說。

  「說得對。」

  打開門,外面卻在下雨,一個雨中的元宵節。她找到了一把傘,對我說:「一塊兒走吧。」

  我們擠在同一把傘下,離開了診所。我回頭望著這棟小樓,也許是最後一眼了。

  雨中的元宵節的確很特別,少了些熱鬧,多了些中國式的浪漫,我胡思亂想著,因為我和ROSE在同一把傘下,我們的頭幾乎靠在了一起,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心裡有些緊張,不知所措。已經快6點了,天色昏暗,在風雨交加中,我對她說:「現在太晚了,你想去哪兒?」

  「你說吧。」她淡淡地回答。

  我帶她走進了一家我喜歡的小餐廳,點了些上海本邦菜。這可是我第一次請女孩子吃飯,可是我卻什麼都不懂,只顧著自己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她吃得很少,而且盡吃些素食。等我吃完了,她只動了幾次筷子。

  「為什麼吃得那麼少?別是生病了吧。」

  「因為——因為我在減肥。」她輕輕地笑了出來,我也笑了。

  走出餐廳,雨絲還在天空中飄著,城市夜色斑斕的燈火使得這些雨絲帶上了色彩,五顏六色地飛揚著。

  「我送你回家吧。」我又鼓起了勇氣。

  她點了點頭。帶著我走過一條小馬路,那裡離音樂學院不遠,在一個街心花園裡,我見到那尊有名的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獨地站立在雨中。ROSE也注意到了,對我說:「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你知道嗎,他很孤獨,一個人站在馬路中心,變成了一堆沒有生命的石頭,其實石頭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會思考,他也有與人一樣的感情和思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活著的,他是永遠不死的。因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沒想到你還真有想像力。」我的確有些意外。

  「隨便想想,快些走吧,別打攪他,也許他正在雨中寫著詩呢。」她笑著說,她的笑聲在雨絲中飄蕩著。

  我們又穿過兩條橫馬路,拐進了一條弄堂。這裡不同於石庫門或是新式裡弄,而是另一種樣子,兩邊都是法國式的小樓,每一棟樓前都有一個小花園。我跟著她走進了一棟小樓,過去這些小樓應該都是獨門獨戶的,而現在則分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她租的房間位於三樓,總共兩居室,雖然不大,加在一塊兒才二十多平方,但有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一個小陽台。

  ROSE的房間裡非常整潔,一塵不染的,與我的房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房間的擺設非常簡單,白色的基調,還有一張玻璃桌子,和一台電腦。

  「你要喝什麼?」她很殷勤地問。

  「不,我馬上就走了。你上網嗎?」我對著電腦問她。

  「是的,我在大學就是學計算機的。」

  「哦,」我點了點頭,然後站了起來對她說,「ROSE,忘了莫醫生吧。不要再見他,他完蛋了,最起碼要判個死緩。你應該去找一個好工作,比如計算機公司。」

  「謝謝。」

  「我走了。再見。」

  走出她的房門,沒幾步,她又追了上來,將那把傘塞在我的手裡,囑咐說:「雨越下越大了,帶著傘走吧。別淋濕了。」

  我撐著傘走進雨幕,總覺得送傘這情節怎麼那麼熟悉,這也太老套了。我自己對自己笑了起來。

  雨夜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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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2月9日

  在檔案館的門口,我和葉蕭會合了。走進檔案室長長的過道,他輕聲地對我說:「莫醫生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驚。

  「就在他被逮捕的當天晚上,在看守所裡,他用頭撞牆活活撞死了。」

  「撞牆自殺?我從沒聽說過有這種死法。」

  「的確奇怪,總之他死得挺慘的,額頭都撞爛了,診斷為顱骨骨折,肯定撞了一整夜。」他盡量壓低聲音,我們已經走進了檔案室。

  「他是畏罪自殺。」我脫口而出。

  「輕點。」他向四周環伺了一圈,檔案室裡沒多少人,安靜得能聽清所有輕微的聲音。他繼續說:「現在原因還沒有查明,不要妄下結論。」

  「也許他是良心發現,以死來做懺悔?」

  「有可能吧。」

  我突然想起了莫醫生被捕那天在他的辦公桌的台曆上寫著的那些字——「恐懼」。前一天的「她」,還有「她在地宮裡」。我仔細地揣摩著「恐懼」兩個字,再聯想起古墓幽魂和林樹在死前發給我的Mail,還有陸白,撞牆自殺的莫醫生與他們都有共同點。難道,莫醫生也和他們一樣?我把這個突如其來的擔心告訴了葉蕭。

  「我的擔心正是這個。」葉蕭緩緩地說,「雖然莫醫生是個騙子,是個強姦犯,這是確鑿無疑的。但同時他可能也是古墓幽魂的受害者。」

  「我們離真相還很遠。」

  「是的。快些查吧。」葉蕭熟練地翻了起來,他查的是1945年上海的醫學研究檔案。

  「怎麼查這個?」我有些不解。

  「1945年盜墓事件以後,南京政府派出的調查組組長是人體生理學專家端木一雲,他肯定去過被盜後的惠陵。抗戰勝利以後,他把工作室遷回了上海,但不久他就去世了。我們就從這裡查起。」

  他從人名開始查起,姓端木而且又搞醫學的人很少,很快我們就查到了端木一雲工作室的檔案。檔案上做著一些籠統的記載——1945年秋天,端木的工作室從重慶遷回上海。剛到上海不久,他就成為東陵盜墓事件調查組的組長,事實上,該調查組只是假借了南京政府的名義,其實是他自己成立的。「調查組」在東陵內只停留了7天,其中5天是在惠陵。不久即回到上海。

  「就這麼點?」

  「最重要的檔案不是這些,而是附在檔案後面的文件。」說著,葉蕭從一大疊文件中翻閱了起來,這些都是1945年工作室留下的各種各樣的文件。這些紙張都已經泛黃了,密密麻麻地寫著鋼筆字,格式也各不相同,顯得雜亂無章。

  「你看。」葉蕭指著一疊文件說,「這裡的大部分文件上都寫著ALT實驗。」

  果然如此,這些文件都裝訂好了,外套的封面上寫著「ALT實驗」。再翻看裡面的內容,全是些醫學方面的專業術語,再加上都是非常潦草的繁體字,我看不太明白。

  文件的第三頁裡夾著一張報告紙,開頭寫著:「實驗計劃一」——

  民國三十四年10月25日晚21點20分,ALT抵達上海西站。

  22點40分,ALT抵達工作室。

  10月26日上午10點正,第一次檢驗。

  10月27日下午14點正,第二次檢驗。

  10月28日下午15點正,第三次檢驗。

  11月1日,正式提交檢驗報告。

  我知道,民國三十四年就是1945年,而ALT又是什麼?也許是某種藥品,或是端木一雲的英文名字?我繼續翻下去,到了第八頁,我的目光看到了一張西式的表格,表格上赫然寫著四個字「驗屍報告」。我輕聲地念了起來——

  女屍身高:165厘米

  女屍體重:50.3千克

  女屍生前年齡:以X光檢測大約20歲至22歲之間

  女屍血型:採用抑制凝聚集試驗法,測出其血型為O型

  備註:1.女屍腹部的原有切口長12厘米,現已自然癒合。
2.女屍腳掌長26厘米,與現代女子的腳掌長度相同。
3.女屍胸圍79厘米,腰圍67厘米,臀圍86厘米。
4.女屍生前未曾生育過。
5.女屍牙齒完好。
6.皮膚表面及體內沒有發現任何防腐物質。
7.通過檢查,基本上沒有發現女屍有通常的失水、萎縮等現象,肌肉富有彈性,
關節可以正常轉動。
綜合以上各點,得出結論,女屍保存完好無損,建議不宜進行屍體解剖。
  簽名:端木一雲

  時間:民國三十四年10月26日

  看完以後,我的手有些麻木了,我把這張紙交給了葉蕭。他一言不發地看完以後,鎖起眉頭靜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難以置信。居然有這種事,這女屍難道就是同治的皇后?如果真的是皇后阿魯特氏的話,那麼所謂的ALT實驗應該就是阿魯特實驗,ALT就是阿魯特的英文縮寫。怪不得端木一雲要到東陵去,還特地要在惠陵,原來他要的是皇后的遺體,也就是說,皇后遺體已經被他運到上海來了。」

  「太不可思議了,會不會是偽造的文件?」

  「不會,我在公安大學學過檔案鑒別的,這些文件和檔案應該都是真的。來,我來翻。」他繼續向後翻去。

  我吁出一口長氣,思量著剛才那張屍檢報告,太離奇了,如此說來上回我看到那本書上的記載是千真萬確的了。屈指一算,皇后死於光緒元年,也就是1876年,到1945年也有69年了,69年屍體完好無損,而且居然沒有任何防腐措施。而慈禧被孫殿英挖出來的時候才死了20年,一出棺材屍體就有些壞了,倒應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句話。我想起了過去家裡的老人去世以後的樣子,那種膚色與活人是完全兩樣的,而且關節非常僵硬,根本就扳不動的,就算經過了化妝進到了追悼會的玻璃棺材裡也會有些兩樣的,何況皇后死了69年了,就算從被拉出棺材算起,到上海也至少要十多天,正常人死亡十多天後也會壞掉的。更加離譜的是,這份驗屍報告上居然還有女屍的三圍數字,按今天的標準,這個三圍該算是很棒的身材了,一個死了那麼多年的女人,早就該乾癟萎縮了,腰圍暫且不說,胸圍和臀圍還那麼豐盈實在驚人。

  總之這事太奇怪了,古埃及人的木乃伊是經過了複雜的防腐處理的,雖然號稱是保存完好,但按我們普通人來看,它們已經是面目全非了。據我所知,中國的防腐術也源遠流長,長沙馬王堆漢墓就出土過一個女屍,浸泡在棺液內,沒有腐爛,但我看過那幅照片,其實已經萎縮得很厲害了。

  最不正常的就是女屍腹部的切口居然自然癒合了,死人的傷口怎麼可能自己癒合?會不會是端木一雲那傢伙老糊塗,搞錯了,把一個剛剛死亡的女人的屍體錯當成皇后的遺體了呢?

  我實在弄不明白了,回過頭來,葉蕭還在仔細地看著那份「ALT實驗」。我拿起了另外一疊文件,在中間一層裡,我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大本子,我翻開來一看,第一頁上寫著——「民國三十四年工作日誌」。

  我粗略地翻了翻,全是日記體,每一天都全,只是有的一天有很多內容,密密麻麻的,有的一天只是一句話而已。是從1945年1月1日一直寫到11月8日。我從頭看起,沒什麼特別的內容,無非是某月某日做了某項實驗,全是些專業用語,我看不太懂。我索性翻到了後面,8月15日上寫著——

  8月15日——

  今天重慶的大街小巷上傳遍了日本天皇頒布投降詔書的消息,八年的抗戰終於勝利了,我們終於能回到上海了。

  9月10日——

  上海到了,下了船,我們直奔同天路79號,我的工作室又重新開始工作了。

  10月10日——

  今天是中華民國之生日,接到我在北平的一位朋友寫來的一封信,他告訴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端木吾兄台鑒:

  上月,清東陵發生一起大規模盜墓事件,其中同治皇帝之惠陵亦在劫難逃。盜匪開棺以後,發現同治皇帝已成一堆枯骨,而皇后之玉體則安然無恙,宛如活人。現皇后之遺體已在被打開之地宮內橫陳數日,玉體依然,毫無腐朽之象,此事系鄙人親眼所見,無半點虛言,實屬匪夷所思。

  小弟安有

  今天晚上,我一整夜沒有睡覺,我大為震驚,居然有這等事,如果確實屬實的話,則這位同治皇后之玉體一定非同尋常,從人體生理學的角度而言,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若能對此遺體進行科學的檢測,並進而得出某些結果的話,恐怕將是劃時代的發現,將大大的造福人類。我必須要向南京政府報告,去東陵一次,不管有多困難。

  10月13日——

  南京政府的官僚們都是酒囊飯袋之徒,到今天才批准我們以國府調查組的名義去東陵,並派當地警察負責保衛。我們今晚的火車就要出發了,我們將取道天津去東陵,我現在很興奮。

  10月16日——

  經過長途跋涉,路上兵匪難分,我們終於抵達東陵了,果然一派破敗的景象,慘不忍睹,我們立刻趕往同治皇帝的惠陵。地宮的大門開著,我們點著火把在若干當地警察的陪同下走進地宮,地宮內陰風慘慘,一團漆黑,若無火把,我等斷然不敢入內,穿過幾道大石門,人人均已戰慄,互相張望皆面色蒼白,宛如死人。已有幾個膽小者向後逃去,或者蹲下啜泣。我亦膽寒,然最終為了科學,為了人類的未來,率領諸位進入了最後的地宮。地宮之景象頗為淒涼,兩口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材,列於中心,均已被移動位置,棺材板已不翼而飛,據聞地宮內原有無數寶藏,已被數批盜匪悉數掠走。在墓室之東南角,我等終於發現了皇后的玉體。在火把之下,我親眼目睹此一奇跡,果然,完好無損,皇后居然赤身裸體,肌膚雪白如玉,但絕非通常所見死人之蒼白,乍看之下,恰似一幅妙齡美人春睡圖,甚至撩動男子心弦,令吾輩心猿意馬。只是,皇后腹部有一切口,肚腸流出,據說是一名窮凶極惡之徒為搜尋當年皇后吞金自殺時的黃金而對皇后玉體剖腹,此賊實在罪大惡極,合當處以極刑。吾戴上經消毒的橡膠手套,將皇后流出體外之肚腸塞回到其體內,已死近七十載,內臟居然完好無損,柔軟如常人。吾之手觸及皇后體內之腹腔時,手感宛如平日給人開刀做腹部手術之感覺。我當即用針將其腹部切口縫合。吾壯起膽量,扶起皇后玉體,居然毫無那種死屍僵硬的感覺,皇后玉體柔軟,肌膚富於彈性,可以90度坐直,關節可以轉動。若不是皇后之玉體冰涼,我等斷然無法相信她已是死去多年之人。我退到一邊,開始觀測地宮的環境,地宮有些滲水,並非完全密封之狀態,空氣雖然稀薄,但尚無法防止腐爛,可以肯定地宮之環境與皇后之玉體不腐沒有直接關係。不久,同治皇帝之遺骸被發現,已成一堆徹底腐朽的枯骨。據史載,同治皇帝與皇后是在一個多月之內先後死亡的,兩人死時均為二十妙齡之青年,又是同時下葬,保存環境完全相同,為何結果卻會如此不同?吾百思而不得其解也。

  10月23日——

  今天我們啟程回上海,這裡的環境太糟糕了,四周盜賊橫行,所謂保護的警察也是順手牽羊之徒,又聞八路軍即將進駐東陵剿匪,此地實在不宜久留。而皇后,我更不能讓她的玉體留在地宮之中,必須把她運回上海的工作室,進行深入的研究,把所有的謎團解開。我訂做了一個輕便的棺材,將皇后之玉體放入其中,再將棺材封死,然後重金僱傭民伕抬上汽車,運往天津,再由天津坐火車返上海。

  10月25日——

  經過艱難的旅途,現在是晚上,我坐在火車裡,我們包下了一節車廂,存放皇后玉體的棺材正在我身邊。火車搖搖晃晃,要到上海了。我在車窗旁沉思著,如果我們可以解開皇后不腐之謎,那麼我們人類自身將會得到巨大的改變。也許我們不再需要墳墓,死去的親人們可以永遠宛如活著一樣,在我們身邊被我們紀念。每當我們看著自己死去的親人放入棺木,埋入土中,那種永別了的痛苦是多麼巨大,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也許都經受過這種創傷,也許,等我們得到新的發現以後,未來,死亡將不再可怕,死亡只是回家,就像莊子那樣,我們鼓盆而歌。死亡就是永生。我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我再回頭看看那具棺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10月26日——

  因為我的工作室位於一棟西式樓房內,其中還有許多政府機構的人員,為了避免被更多的人知道,我將皇后的玉體放在地下室的一個玻璃棺材裡,而且地下室的環境也類似於地宮與墓室。我們在地下室裡進行了第一次屍體檢驗,結果證實了我的判斷,皇后的玉體完好無損。我決定進行第二步,也就是解剖,當我即將寫下解剖計劃的時候,我突然住手了,我覺得不應該解剖,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屍體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但是,我面對著完美無缺的皇后,是的,她完美無缺地躺在我面前,就連腹部的切口也奇蹟般地長好了。我如果拿著手術刀,再一次切開她的腹腔,我無法想像,我覺得這是犯罪。我學醫以來,已經解剖過無數死人了,解剖開屍體的胸腔或腹腔,對我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家常便飯一般,但是面對皇后的玉體,我卻下不了手。因為,我絲毫不感覺她是一個死人,她在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個睡著了的美女,我怎麼能解剖一個睡著了的人?在這瞬間,我非常痛苦。最終,我在驗屍報告上簽名:女屍不宜進行解剖。

  10月27日——

  今日是第二次檢驗,與昨天相同的結果。

  10月28日——

  第三次檢驗,沒有新的發現。從10月16日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天了,在十二天裡,我們沒有給皇后的玉體做過任何防腐措施,是為了保持其原貌。我曾經做過猜測,會不會有好事之徒把一個剛剛死去的女子剝光了衣服扔在地宮裡冒充是皇后來欺騙我們,現在看來是絕無這種可能了,就算是16日當天剛剛死亡的,到了今天,就算保存再好也會有變化的。而現在皇后的玉體與我十二天前看到的還是一模一樣,除了腹部切口,這絕對是一個奇蹟,過去我是不相信奇跡的,現在我相信了,儘管目前還無法解釋,但總有一天,我能用科學的方法做出解釋的。

  10月29日,10月30日,10月31日,三天都沒有任何內容。

  11月1日——

  今天要正式提交檢驗報告了,我不知道報告該怎麼寫,我的工作室是政府所有的,南京政府那些人是不會理睬這份報告的,就算看了,他們也不會有人相信的。最近這些天,我的心裡總有一股特殊的感覺,尤其當我靠近皇后玉體的時候。

  11月2日——

  今天我的得力助手楊子素死了,死因非常奇怪,是他自己把自己給掐死的。這樣的死法我從來沒見過,因為當人的呼吸困難時,手上也就沒有力氣了。昨天晚上,他是在工作室裡值班的,今天早上,當我走進安放皇后玉體的地下室時,我發現了他,他已經斷氣了,估計是在午夜零點到一點間死亡的。他的眼睛睜著,樣子非常可怕,死不瞑目的樣子。他的眼睛直盯著躺在玻璃棺材裡的皇后玉體。我看著他的眼睛,又看了看安靜地睡著一般的皇后,我的心裡忽然泛起了一種恐懼。

  11月3日——

  今天晚上,我決定由我自己守在地下室裡值班。

  日誌到此為止了,11月3日是最後一頁。我的頭有些暈,仔細地想著剛才看到的那些內容,什麼話都說不出。端木一雲的文字有些奇怪,一會兒文言,一會兒白話,可能當時人們的書面語就是半文半白的吧。我合上了這本「工作日誌」,再也不敢看第二遍了,我把它交到了葉蕭手中。

  葉蕭看完了以後,臉色變得蒼白,他緩緩地說:「端木一雲的檔案上寫著他死於1945年11月3日子夜,死因是靜脈注射。」

  「靜脈注射?」我有些迷惑。

  「是他自己給自己注射的,是自殺。」

  「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說實話,我也是。來,你看看這一份文件,你前面看工作日誌的時候,我在ALT實驗的最後一頁找到的。」他把文件給了我。

  我又壯著膽子看了起來——

  關於ALT實驗過程中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

  由於在ALT實驗過程中發生了兩起死亡事件,死者為著名人體生理學家端木一雲先生及其主要助手楊子素,雖確定為自殺,但自殺原因不明。國府決定就此事進行調查。現列出端木工作室工作人員張開的供詞如下——

  我叫張開,今年26歲,是端木先生的學生,也是他的工作室的成員。我跟著端木先生一同去東陵的,我參與了他所有的活動和實驗。我們帶著皇后的遺體回到上海以後,暫時把皇后安放在地下室裡,我們對皇后的遺體進行了除解剖以外的所有檢驗,得出了遺體完好無損的結論。10月31日晚上,楊子素請我在百樂門吃晚飯,他這些天的精神非常差,我問他什麼原因,他卻不肯回答。後來,我們喝了很多酒,他的酒量差,很快就喝醉了,他喝醉了以後說了許多話,我還記得其中幾句,他對我說:「張開,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真的,快告訴我,是誰?是不是那個新調來的劉小姐?」我問他。

  「不是。」他搖了搖頭,樣子看上去很痛苦,又喝了一口酒。

  「子素,別再喝了,瞧你醉的。」

  「不,我心裡很苦悶,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又喝了一口酒。

  「到底你愛上了誰呢?」我伸出手去奪他的酒杯。

  「你不會相信的。」他推開了我的手。

  「我相信。」我想他說出來心情就會好一些了。

  「我愛上了——皇后。」

  「誰?」

  「皇后。」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吧。」

  「我沒喝多,我現在越來越清醒了。當我們在惠陵的地宮裡第一次見到皇后的玉體的時候,我就被她吸引住了,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子。回到上海以後,有許多回我單獨一個人面對著她,當我看著她的時候,我總是以為我面前的是一個睡著了的女人,而不是具屍體。我默默地看著她,我雖然是醫科大學畢業的,但我覺得我在她面前是一個渺小的生命,而她,則是永生的女神,對,女神,我愛她,我崇拜她,我對她頂禮膜拜,我會為她而死,用我的生命來做她的祭品。」

  「你瘋了。」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那晚,我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我想撫摸她,當我獨自一人在地下室裡,我私自打開了玻璃棺材,我撫摸著她的身體,雖然她的身體是那樣冰涼,但我感覺像是撫摸著我的妻子。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大著膽子,撩起了她的緊閉著的眼皮。天哪,我覺得她在看著我,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就像現在你在看著我一樣。她的眼白和眼珠保存也完好,她的瞳孔居然沒有放大,而與正常人的一樣大小。她的眼睛裡閃著一種光芒,白色的光芒。忽然,我看到,她的眼角起了某種變化,眼眶的下緣開始變得潮濕起來,一些液體出現了,從她的眼眶裡流了出來,順著眼角流下了臉頰。我嚇得渾身發抖,手足無措,我用手碰了碰那些液體,居然是溫的,我又把這些液體放到自己的嘴裡嘗了嘗,鹹鹹的,天哪,這是眼淚,人的眼淚。根據我的醫學知識,這絕對不可能是屍液,毫無疑問,是眼淚,是從她的淚腺裡分泌出來的眼淚。我,對不起,我說不下去了。」

  然後,他立刻離開了餐廳,獨自一人消失了。當時,我覺得他是喝多了,醉酒之後的胡說八道。沒想到,兩天後,就發現他死在地下室裡,死在皇后的遺體前。

  調查結論:

  一.以上供詞純屬胡編亂造,妖言惑眾,開除張開公職,永不錄用。

  二.至於端木一雲與楊子素兩人之死因,建議暫時對外宣佈兩人因工作壓力較大而精神崩潰自殺。

  三.端木一雲工作室立刻解散。

  四.停止ALT實驗。

  五.同治皇后的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內。

  民國三十四年11月20日

  公章

  我把文件又放回到了實驗報告裡。我又仔細地搜尋了一遍,沒有再發現其他有用的東西,最晚是1945年12月的,大致是些工作室解散後的善後處理,沒有提到皇后的遺體。

  這時候我突然感到肚子裡難過了起來,原來我們已經足足在檔案室裡待了一整天,午飯都沒有吃,現在工作人員已經在清場了。我和葉蕭走出檔案館,出去吃了些東西。

  一邊吃,我一邊問葉蕭:「明天我們去哪兒?」

  他淡淡地回答:「明天,我們去找皇后。」

  葉蕭的眼睛裡彷彿看到了什麼。

  窗外是上海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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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2月10日

  這是一棟黑色的建築,大約四五層樓的樣子,既沒有外灘與南京路的大廈的氣勢,也沒有淮海西路的小洋樓的典雅。這棟黑色的房子,給人一種陰沉壓抑的感覺,像一個堅固的中世紀城堡立在兩條小馬路的中間,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存在,除了我和葉蕭。

  我們走到大門口,門牌號碼上寫著「南湖路125號」。葉蕭對我說:「解放前,這裡的門牌號是同天路79號。」

  「也就是端木一雲工作日誌裡他的工作室的地址。」我接著說。

  「對,我查過了,這棟建築是日本人於1942年修築的,是當時日本陸軍的一個機密部門的指揮所。抗戰勝利以後,國民政府接管了這裡,成為當時行政院衛生部的一個研究機構,端木一雲工作室是其中的一個部分。昨天在檔案館裡,我們看到那份ALT實驗中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裡最後寫著停止ATL實驗,並且,皇后的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

  「我明白了,你說我們今天來找皇后,就是來這裡。」

  他卻歎了一口氣:「那要看我們的運氣好不好了,也許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因為文件裡寫著的是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而後面的檔案都沒有了,也許隨著工作室的解散而停止,也有可能是被銷毀,甚至被帶到了台灣。所以,我們無法排除後來皇后的遺體又被運到了別的什麼地方的可能。」

  「但願皇后還在這裡。」我又仰頭望著這棟建築黑色的外牆,心頭一張狂跳。

  葉蕭帶著我走進了大門,這裡現在是一家事業單位,人很少,大樓顯得空空蕩蕩的,我們找到了這裡的負責人,葉蕭亮出了他的公安局工作證,詢問了這棟建築的一些情況。這裡的人對這棟樓似乎也不太熟悉,什麼也回答不出來。最後,葉蕭問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嘛,從來沒有被打開過,沒人知道裡面有什麼,不過你們如果要看一看的話也可以。」說罷,這個負責人從一個保險箱裡找出了一把又大又沉的老式的鑰匙,「幾十年沒用過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開,你們就試試運氣吧。要不要我陪你們去?」

  「不用了,我們自己去,謝謝你們的配合。」葉蕭拿了鑰匙,就和我直奔地下室。

  在底樓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我們找到了地下室的大門,是鋼做的,看起來非常堅固,葉蕭把鑰匙插入了鎖眼裡。幾十年過去了,鎖眼裡有許多鐵銹,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鎖打開。接著,他推開了大門。

  門裡是一排向下的台階。我們往下看了看,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只有一股涼意從深處冒了出來。

  我剛要壯著膽子往下走,葉蕭拉住了我,他轉到了地下室大門旁邊,這裡有一排老式的電閘,他把電閘推了上去。地下室的深處突然出現了一線光亮。

  「你真行。」

  「好了,下去吧。」葉蕭走下了台階,我緊緊跟在他後面。

  台階很寬,大約可以並肩站著五六個人。四周都是冰冷的牆壁,粉刷的石灰都脫落了,我小心地往下走著,循著前面的一束微光。大約一分鐘以後,我們見到了頂上一個電燈泡,發出黃色的燈光。台階繼續向下,我們又走了一分鐘。我估計現在我們離地面的垂直距離大概已經有十多米了,我們還在繼續往下走去。

  「怎麼一個地下室有這麼深?」我終於問了一句,我沒想到我們說話的聲音在長長的地道裡發出了好幾聲回音,我被驚得差點從台階上掉下去,葉蕭拉了我一把。

  「當心,這裡過去是日本陸軍的一個部門,這個地下室是日本軍方造的,我估計當時可能有什麼軍事作用,比如防空,所以造得很深很大。」葉蕭提醒了我。

  我們繼續向下走去,一路上見到了好幾個發出黃色燈光的電燈。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在檔案館裡,看到端木一雲的工作日誌裡寫他之所以要把皇后的遺體放在地下室裡,是為了模仿惠陵地宮的環境。一想到這個,我的心裡就泛起了涼意,怪不得他要選擇這裡,果然,在這裡我有了一種進入墳墓裡面的感覺,就像是玩古墓幽魂裡最後那個迷宮遊戲那種氣氛,而這裡,也是一種虛擬,和真實一樣恐懼的虛擬,讓我突然喘不過氣來。我和葉蕭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聲,我們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回音。在這種環境下,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產生一種進入地宮的感覺的,會不知不覺的,把自己當作是一個盜墓賊,古時候的盜墓者,多數是兩個人搭檔行動,而且兩人最好有親屬關係,就像現在我和葉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個。但我明白,我們現在進入這裡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與盜墓者們是一樣的——尋找皇后。

  皇后會不會在裡面?我的心裡又被什麼東西扭了一把,我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的形象,但這個形象不會給我帶來某種興奮,而是死亡和恐懼。我突然停住了。

  「我不想下去了。」我輕輕地說。

  葉蕭回過頭來,黃色的燈光照著他的眼睛:「說實話,我也害怕。」

  「那,我們回去吧。」

  「如果回頭,我們會更害怕。」

  我不敢回頭了,向他點了點頭,我們繼續向下走去。

  終於走到了台階的盡頭,一扇黑色的鐵門在黃色的燈光下阻攔了我們。葉蕭試著用手推了推這扇門,門沒有鎖,是虛掩的,我們走進了這扇門。我會看到什麼?

  在渾濁而又冰涼潮濕的空氣裡,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大約有一百多個平方米,頂上吊著一排燈,放出黃色燈光。四周是一排排的木頭架子,可能是用來擺放什麼東西的,中間有一張大檯子,檯子上有一個被打碎了的玻璃棺材。

  棺材裡面是空的。

  我和葉蕭對視了一眼,他歎了一口氣,然後又在整個房間裡掃視了一圈,除了一排排木頭架子和破碎的玻璃器皿之外什麼也沒發現。

  皇后遺體不在這裡。

  也許早就被轉移了。也許,1949年被他們帶去了台灣?也許,被國民政府的那些無知的人們銷毀了?我的心裡除了深深的遺憾之外,又多了一分暗暗的慶幸,我真的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恐懼。

  「你看牆壁。」葉蕭的手指向了牆壁。

  在白色的牆壁上,我看到了一行行用油漆書寫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紅衛兵萬歲」。

  這是什麼?文革時候才有的大字報語言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完全糊塗了。

  「難以置信,惟一的解釋是,文革時期肯定有人來過這裡。」

  葉蕭說得對,沒有別的可能了,這些大字裡有「林副主席永遠健康」,說明時間應該在1971年林彪事件以前。離開地下室以前,我又看了那副破碎了的玻璃棺材一眼,伸出手,摸了摸皇后躺過的地方,我的手指感到一股涼涼的觸覺,這涼意瞬間直逼入我的心底。

  回到地面,我們終於吸到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我們又找到了那個負責人,詢問文革時候這裡的情況。

  「那時候的情況,我們這裡的人都不清楚啊,不如你們去找門房間的老董,他是退休職工,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四十多年了,文革時候也在這裡。」

  門房間裡非常昏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坐在裡面聽著老式的無線電收音機。

  「老董師傅。」

  「你們是誰?」老頭以狐疑的目光看著我們。

  「我是公安局的。」葉蕭拿出了工作證,「老師傅,我們想問一問文革的時候這裡的情況。」

  老頭低下了頭,沒有回答。過了半晌,才從嘴裡擠出幾個字:「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幹嗎。」

  「的確是過去的事,但是,過去的事卻關係到現在,人命關天。」葉蕭一字一頓地說。

  老頭看著我們,終於說話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到處都是紅衛兵,由於我們這裡是事業單位,有許多知識分子,於是,就有一批紅衛兵佔領了我們單位。天天開批鬥會,鬧革命,幾乎所有的房間都被他們佔據了,我們絕大部分職工都被趕了出來,只剩下我。這些孩子可厲害呢,他們說要在這裡每一個房間裡都寫上毛主席語錄永遠紀念。他們也的確這樣做了,就連男女廁所也沒有放過,最後只剩下地下室他們沒去過了。他們命令我開門,我找到了鑰匙,打開了地下室的大門,他們下去了,我等在外面,我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天,都不見他們出來,我又不敢一個人下去,只能離開了這裡,出去避避風頭。一個月以後,我才回來,這裡已經一個人都不見了,我這才把地下室的門鎖上。」

  「老師傅,那你知道這些紅衛兵是從哪個學校來的。」

  「是附近的南湖中學。」

  「老師傅,真謝謝你了。」我們離開了這裡。

  走出大門,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這棟建築,眼前似乎都充滿了這黑色的外牆。我問葉蕭:「你認為紅衛兵和皇后的遺體有關嗎?」

  「我不知道,如果,皇后的遺體早就被轉移了,那麼這些紅衛兵什麼都不會看到,和他們是毫無關係的,但是,如果皇后的遺體一直存放在地下室裡,那麼情況就非常複雜了。」

  「但願那老頭沒有記錯。」我加快了腳步。

24. 2月14日

  在情人節如果能接到一個女孩的電話,而且她邀請你出去,更重要的是那女孩很漂亮,那麼你一定是非常非常走運而且幸福的了。今天,我接到了ROSE打給我的電話,她約我出去。

  夜幕降臨,彎彎的新月爬上了夜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淮海路幾乎每個男孩手裡都捧著一束花。一個十三四歲的賣花姑娘從我身邊經過,我看著她手裡的一束玫瑰,給ROSE是最合適了,但我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買花,因為我突然想到了黃韻,死去的人的影子往往比活著的人更糾纏人。

  在陝西南路地鐵站裡的季風書店門口,一身白色衣服的ROSE向我揮了揮手,兩手空空的我有些尷尬,向她咧了咧嘴。我們走出了地鐵,向東走去。

  「去哪兒?ROSE。」我問她。

  「隨便走走吧,我喜歡隨便走走。」她對我笑著說。

  走了幾步,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我知道這話不應該今天說,但我必須要告訴她:「莫醫生出事了,你知道嗎?」

  「已經知道了。」

  「哦,那你現在找到工作了嗎?」

  「我現在正在應聘一家網絡公司,計算機程序方面的工作,不知道他們要不要我。」

  「那我祝你成功。」

  「謝謝。」

  在國泰電影院的門口,我又見到了那個賣花的小姑娘,ROSE從小姑娘的手裡買了一束白色的玫瑰。我真後悔,前面為什麼沒有買,現在居然輪到ROSE自己買花了。

  「我喜歡玫瑰。」ROSE把玫瑰放到了我手裡。

  我以為她只是讓我幫她拿著的,她卻說:「送給你了。」

  「給我嗎?」

  她眨了眨眼睛,對我笑了笑。

  是暗示?

  我又立刻否定了,男人總是自作多情的。一切的幻想都是多餘的,我暗暗地對自己說。我們旁邊走過的全是成雙成對卿卿我我的情侶,而我總是和她分開大約20厘米的距離。以至於竟然有好幾對人從我們兩個的當中穿過,於是ROSE故意向我靠了靠,這晚上風很大,她長長的髮絲被風吹起,拂到了我的臉頰上,我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地問她:「ROSE,你用哪種牌子的香水?」

  「香水?我不用香水的。」

  「那——」

  「你是說我身上的香味嗎?我生出來就有這香味了,醫生說我可能是得了什麼遺傳病吧。呵呵,得這樣的病可真幸福啊。」

  我卻不說話了,我的心裡充滿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不是ROSE,也不是黃韻。多年以前的那個人.這味道卻一直糾纏著我,我低下了頭。

  「你怎麼了?」她問我。

  「我沒事。」仙蹤林到了,我走累了,於是我和ROSE走進了仙蹤林,一對對的人很多很擠,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兩個空位,坐在用繩子吊著的椅子上喝起了奶茶。

  我盯著她看。

  「怎麼這樣看著我?挺嚇人的,呵呵。」她把臉湊近了我,「難道我的臉上長了青春痘?」

  「不是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麼?告訴我。」

  「最近發生的一些事。」

  「發生了什麼事?與我有關嗎?」

  「ROSE,與你沒有關係的,這些事情很糟糕,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決心不讓她捲進我的這些事,「我們還是說些別的吧。比如——你的過去。」

  「我很普通啊,就和這裡所有的女孩們一樣。」她對著四周的人看了看。

  「那你的父母呢?不和你一起住嗎?」

  「他們都去世了。」她淡淡地說。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

  「沒關係的,早一點逝去與晚一點其實都沒有什麼分別,只要沒有痛苦,20年的生命與70年的生命都是一樣的。有的人活得很長很長,其實並不值得有什麼慶幸的,因為他(她)的痛苦肯定也很長很長的。如果一個嬰兒,還來不及啼哭就夭折,也許對於嬰兒自己來說,並不算一件壞事。呵呵,你也許不會理解的。」她喝了一口茶,搖動起了椅子,繩子蕩過來蕩過去,就像是朝鮮人的鞦韆。

  「ROSE,說下去啊。」

  「你真的想聽啊,那麼我告訴你我的感覺,人的生命不是用時間來衡量的,知道嗎,20歲死的人未必就比70歲死的人短命,在某種意義上,生命是可以無限延伸的。比如,在我的心裡,我的父母就永遠活著,我一直能感覺到他們活著,他們在這個意義上,還活著。但這只是非常小的一方面,更大的一方面,是脫離別人的感覺而獨立地存在下去,因為時間,時間這樣東西在普通人眼裡是一條直線,但從宇宙學的角度而言,時間是可以扭曲的,空間也是可以扭曲的,就像黑洞。不要以為黑洞是離我們非常遙遠的東西,也許,黑洞就在我們的身邊,也許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黑洞,呵呵,開玩笑的。」

  我搔了搔頭,說:「聽不懂,ROSE,你不是學計算機的嗎?怎麼又搞起物理了。」

  「這不是物理,是哲學,大學時候,除了自己的計算機專業,我還選修了許多哲學方面的課,對時間空間這些命題比較感興趣。不說啦。」她又搖了起來。她的臉離我忽遠忽近,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我突然有些困了。於是我把頭伏在桌子上,看著窗外的夜景,外面還是有許多紅男綠女在霓虹燈下穿梭,一看到他們,我不知怎麼卻更加疲倦了。在玻璃上,反射著ROSE的臉,她還在蕩鞦韆似的搖著,就像一隻大鐘的鐘擺。她搖擺的頻率極為均勻,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動了起來,她靠近我,我的眼皮就睜開,她退後,我的眼皮就合上。於是,我的眼皮也像鐘擺一樣運行著,只有她的眼睛還在繼續閃爍,漸漸地,我看到的只有她的眼睛。

  我的意識漸漸淡去了,我就這樣過了好久,眼皮一張一合,我好像看見ROSE伸出了手,她輕輕地問我:「你生病了嗎?」然後,她站起來,扶起了我,我的雙腳跟著她移動,她扶著我走出仙蹤林,叫了一輛出租車,她問我:「你家住在哪裡?」

  我好像回答了她,然後出租車把我帶走,她也坐在我旁邊,她的髮絲拂著我的臉,我的眼角被她的發尖扎疼了,但我沒有叫,我的眼睛麻木了,我的鼻子也麻木了,因為她身體裡的氣味。出租車停下來了,她又把我扶下來,再把我扶上樓,我下意識地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了鑰匙,開了門。她把我扶進去,讓我躺在床上,還給我蓋上了被子,然後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我的眼皮依然在一張一合,做著鐘擺運動,在一黑一白裡,她幫我帶上了門,消失了。

  我終於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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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5. 2月15日

  當我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穿著外衣躺在被子裡,手裡還攥著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樣子有些滑稽,我起來洗了一個澡,才漸漸地清醒了起來。

  我家裡沒有花瓶,我只能把玫瑰花插在平時放牙刷的茶杯裡,倒有了些後現代的味道。

  我仔細地回憶著昨晚每一個細節,想著ROSE的臉,還有她身上的那股氣味,那股氣味刺激了我的嗅覺器官,使我開始用自己的鼻子回憶起了另一個女孩。

  香香。

  我叫她香香。

  ROSE的臉,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從我第一眼見到ROSE起,我就又想起了香香,想起了她的臉,她的氣味。

  我叫她香香,因為她天生就有香味,從她的身體裡散發出來的香味。

  我能用自己的鼻子在一萬個人中分辨出香香來,我發誓。

  但這再也不可能了,因為,香香已經死了。

  她死的時候,只有18歲。

  我想她。

  在那個夏天,炎熱乾燥的夏天,副熱帶高氣壓控制著我們的城市,連坐在家裡都會出一身大汗。香香是我的同學,我們班級還有其他十幾個人,除了林樹以外,我們全都報名參加了一個三日游的野營,去了江蘇的一個海邊小鎮,據說那裡非常涼爽。

  坐了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和輪渡,我們到達了一片廣闊無邊的蘆葦蕩。那兒有大片的水塘和泥沼,長滿了比人還高得多的青色蘆葦,範圍有上千畝大。一旦你躲在其中某個地方,密密麻麻的蘆葦足夠把你隱藏,誰都無法找到你。我們就在蘆葦蕩中間的一片乾燥的空地裡紮下了營,搭起了兩個大帳篷,一個是男生的,一個女生的。會游泳的人,就跳進清澈的水塘裡游泳,像我這樣不會游泳的人,就在水邊釣魚釣龍蝦。其實這並非真正的龍蝦,只是一種當地常見的甲殼動物。到了晚上,我們就把龍蝦洗乾淨,用自己帶來的鍋燒了吃,那種味道勝過了飯店裡的海鮮。

  第一天的晚上,什麼事都沒發生。

  第二天的晚上,我在帳篷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於是鑽了出來。綠色的蘆葦深處送出來綠色的風,這股風把我引到了一片蘆葦中,我索性脫了鞋子,光著腳走在泥濘裡,穿過帷幔般的葦葉,葦尖掃過我的臉頰。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隱身,被蘆葦蕩完全吞沒了。我抬起頭,看到的天空是在許多隨風搖曳的蘆葦尖叢中露出的一方小小的深藍色,水晶般的深藍,沒有一點瑕疵,在這深藍色的水晶中間是個圓圓的月亮。

  我沿著蘆葦叢中的一條小河繼續走去,撥開密密的葦桿,穿過一個極窄的小河汊,又轉了好幾個彎,才到了一個被蘆葦層層包圍起來的更隱蔽的小池塘。我忽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水聲,在月光下,我見到在水裡有一個人。

  同時,我聞到了一股香味從水中散發出來。

  我悄悄地觀察著,那是一個女人,只露出頭部和光亮的雙肩。不知道她是游泳還是洗澡,我盡量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隱藏在蘆葦叢中。她的長髮披散在潔淨的水中,舒展著四肢。過了許久,直到我的腿都快站麻了,她才慢慢上岸。我先是看到她赤裸的背脊,兩塊小巧的肩胛骨支撐起一個奇妙的幾何形狀。然後,她的腰肢和大腿直至全部身體都像一隻剝了殼的新鮮龍蝦般一覽無遺地暴露在河岸上。她的體形猶如兩個連接在一起的紡錘。沾滿池水的皮膚被月光照著反射出一種金色的柔光。

  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香香。

  她雖然只有18歲,但臉和身體看上去都像是20出頭的女子。

  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誘惑都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然後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出來吧。」

  躲在蘆葦中的我臉上像燒了起來一樣,不知所措地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出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心頭怦怦地亂跳,我有些害怕,她也許會告發我,把我當作有什麼不良企圖。

  「對不起,我剛到這裡,什麼都沒看見。」我想辯解,卻越來越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你看到了。你全都看到了。」香香靠近了我,我的鼻孔裡充滿了她的氣味。

  「我不是故意的。」我後退了一步。

  「別害怕。」她突然笑了,笑聲在夜空裡蕩漾著,撞到風中搖晃的蘆葦上,我似乎能聽到某種回音。

  「香香,你真的不會告發我?」

  「你想到哪裡去了,你當然不是故意的。你不是那種人。」香香赤著腳坐在了一塊乾淨的地上,對我說,「來,你也坐下吧。」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坐在了她面前,卻一言不發。

  「你說話啊。」她催促著我。

  「我——」我一向拙於言辭的,坐在她面前,鼻子裡全是她身上的香味,我差點成了木頭人。

  「是不是睡不著覺?」

  我點了點頭。

  「我也是。」忽然她對我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聽。」

  四週一片寂靜,連風也停了。

  「聽什麼?」我搖了搖頭。

  「噓,又來了,聽——」

  「什麼都沒聽到。」我的聽力還可以的啊。

  「嗯,現在沒有了,那個人過去了。」

  「哪個人?誰過去了?」

  「你剛才真的沒聽見嗎?是拖鞋的聲音,快聽——嗒——嗒——嗒,從泥地裡走過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這麼清楚的聲音你怎麼沒聽到?」她睜大了眼睛問我,此刻從她嘴裡出來的聲音讓我毛骨悚然。

  這時候,風又起來了,蘆葦搖晃,我聽了香香的話突然有些害怕,我站了起來,向四周張望了片刻,不可能的,不可能出現那種拖鞋的聲音,一個人也沒有啊。我想去蘆葦的深處看看。

  「別去。」香香叫住了我,「今天下午我聽這裡的鄉下人說,許多年前,這塊池塘淹死過一個來插隊落戶的女知青,他們說,從此每天晚上,這裡的水邊都會有拖鞋的聲音響起,因為那個女知青是穿著拖鞋淹死的。」

  「可我怎麼沒聽到。」但我的心卻開始越跳越快。

  「鄉下人說,一般人是聽不到的,而如果有人聽到,那麼這個人很快就會死的。」她幽幽地說。

  「別信那些鬼話。」

  「呵呵,我才不會信呢,我是騙你的,不過我真的聽到了那種拖鞋的聲音。」

  「我們回去吧。」我真的有些怕了。

  我們繞過那條小河,撥開蘆葦,向我們的帳篷走去,突然她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深藍色的天空。

  「又怎麼了?」我問她。

  「真美啊。」她還是看著夜空。

  「什麼真美?」

  「流星。我剛才看到了一顆流星,從我的頭頂飛過去。」她無限嚮往地說。

  「你運氣真好。」我看著天空,心裡覺得很遺憾。

  回到了營地,我們鑽進了各自的帳篷。

  那晚,我夢見了一個穿著拖鞋,梳著兩根小辮子的女知青。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一鑽出帳篷就看到了香香,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了笑。

  後來,我們分開來自由活動,許多人去了海邊,我也去了,回來以後,我們發覺香香不見了,她好像沒有去海邊。我們到處找她,始終沒有找到,一直到了晚上,大家都非常著急,有的人急得哭了,我們向當地人借了煤油燈和手電繼續尋找。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地方,於是,我帶著大家去了昨天晚上香香游泳的那個小池塘,當我們來到蘆葦深處的水邊,用手電照亮了水面,在微暗的光線裡,我見到水面上漂浮著什麼東西。我有了種不祥的預感,我衝到了水邊,聞到了一股香味。

  漂浮在水面上的是香香。

  幾個會游泳的男生跳下了池塘,他們把香香撈上了岸。

  香香死了。

  她平靜地躺在岸上,閉著雙眼,似乎睡著了,而昨天晚上,她還在這裡對我說她聽到的聲音。我想起了她的那些話,我的眼淚撲簌撲簌地滑落在了胸前。當香香被抬走以後,我一個人留在了這裡,這裡的夜晚靜悄悄,我一點都不害怕了,我非常渴望,能夠聽到那拖鞋的聲音,但是,我什麼都沒聽到。

  香香的驗屍報告說她是溺水身亡的。可香香的水性是我們這些人裡最好的,沒有人能夠理解發生的一切。根據規定,香香的遺體必須在當地火化,我們都參加了她的追悼會。在追悼會上,我走過她的玻璃棺材,看著靜靜地躺在裡面的香香的臉,我似乎還能聞到那股香味。

  香香,香香,香香。

  我想她。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時光倒流,讓她再活過來。

  我知道這不可能。

  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都會到她的墓前送上一束鮮花。

  現在,她的臉又清晰了起來,還有,她的氣味,重新使我的鼻子獲得了滿足。

  因為ROSE。

26. 2月16日

  南湖中學位於一大群老房子的中心,從空中俯看就像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中間被某種動物破壞掉了一塊,那空白的一塊就是中學的操場。

  我和葉蕭走進這棟50年代建造的蘇聯式教學大樓,穿過空曠高大的走廊,我們跟著這裡的校長,來到了檔案室。1966年的檔案很齊全,但是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用。

  老校長喋喋不休地說:「紅衛兵之類的內容是不會進入檔案和學籍卡的。那一年有幾百個學生加入了紅衛兵,他們分成了幾十批去各個單位『鬧革命』,要想查出哪些人去了南湖路125號簡直是大海撈針。」

  「那這裡還有什麼人熟悉當時的情況?」

  「這個嘛,過去那些老教師都退休了,現在一時也找不到。恐怕有點難度。」

  突然,負責檔案室的中年女人插了一句話:「校長,教歷史的於老師過去不是我們學校66屆的畢業生嗎?」

  「哦,對,我帶你們去找他。」

  校長帶著我們走出檔案室,來到一間辦公室,校長對著一個正埋頭看書的中年男子說:「老於,你不是我們學校66屆的畢業生嗎,市公安局的同志想調查一下66年我們學校紅衛兵的一些情況。」

  於老師抬起了頭,他的神色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他看了看我們,然後表情又平和了下來,淡淡地說:「校長,三十多年前的事,我都記不清了。」

  校長對我們搖了搖頭,輕輕地對我說:「你們別介意,他平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性格內向,不太喜歡和別人說話。」

  葉蕭向我示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說:「於老師,能不能耽誤你一點時間,我們到外面去談談。」

  「我正在備課呢。」他有些不耐煩了。

  「對不起,我正在辦案。」葉蕭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最後,於老師的目光避開了他。「好的,我們出去談吧。」接著他又對校長說,「校長,你回去忙吧,我會配合的。」

  穿過陰暗的走廊,我們來到了操場邊上,陽光懶洋洋地照著我的臉,一群上體育課的學生正在自由活動。葉蕭搶先開口了:「於老師,1966年你是紅衛兵嗎?」

  「是,但這重要嗎?當時幾乎每個學生都是。」

  「對不起,你也許誤解我們了,我們只是來調查一些事的。你知道南湖路125號這個地方嗎?」

  「黑房子?」他突然輕聲地,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冒出來一句。

  「什麼是黑房子?」我問他。

  他不回答,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然後看了看四周,把我們帶到操場最安靜的角落裡。那裡種著幾棵大水衫,還有一些無花果樹,地上長滿了野草。在樹蔭下,陽光像星點一樣灑在我們的額頭,他緩緩地說:「因為那裡是一棟黑色的樓房,十分特別,我小時候就住在那兒附近,所以我們那時候都把那地方叫做黑房子。」

  「我們就是為了這棟房子而來的,於老師,我想你一定知道些什麼,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們,要全部。」葉蕭說。

  「1966年的秋天,我是這所學校裡畢業班的學生。我們絕大部分同學都成為了紅衛兵,批鬥老師,搞大字報大辯論,但是許多人感到在學校裡鬧還不過癮,於是有一群紅衛兵去了黑房子。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員。」他突然停頓了,在我們目光的催促下,他才重新說起來,「你們年輕人不會理解當時的情況的,每個人都像瘋了一樣,尤其是十六七歲的學生,有許多事,需要時間才能讓我們明白。我們去黑房子,因為那裡是一個有許多知識分子的事業單位,據說是什麼走資派的大本營。我們進去把裡面的工作人員都給趕了出來,沒人敢反抗,我們在所有的房間裡都寫上了大字報。最後,只剩下了地下室。我們命令看門的打開地下室,然後我們下去。那個地下室非常深,我們走台階走了很久,回想起來挺嚇人的,但是少年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心,紅衛兵又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終於,我們壯著膽子下到了地下室裡。我們發現了一個玻璃棺材,在玻璃棺材裡,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果然,1945年以後,皇后的遺體留在了地下室裡。我再看了看於老師的臉,他的雙眉緊鎖在了一起,低下了頭。

  「繼續說吧。」

  「當時我們非常驚訝,一方面因為我們還小,不懂女人,一下子看到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一絲不掛躺在玻璃棺材裡,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驚喜。是的,她太美了,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女人,大約20歲出頭的樣子吧,渾身雪白,閉著眼睛,安詳地睡著。一開始我們還真的以為她是在睡覺,我們有些害羞,想躲出去,後來有人說,一個女人脫光了衣服睡在這裡肯定是個女流氓,要對她實施無產階級專政。於是,我們打開了玻璃棺材,叫她起來,但是她卻沒有反應,我們中的一個人大著膽子碰了碰她,卻發覺她的身上是冷的,再摸了摸脈搏,才知道原來她已經死了。一下子我們變得害怕起來,我們開始猜測她會不會是被人謀殺的,但實在也想不出什麼結果,我們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因為我們看見了裸體的女人,也許會被別人認為我們也是流氓。我們只能例行公事一般在牆上刷上了大字報的標語,然後離開了地下室。」

  「就這麼簡單?」我懷疑他還隱藏了些什麼。

  「不,當時我們白天在黑房子裡鬧所謂的革命,晚上還照樣回家睡覺,畢竟我們還是孩子。進入地下室以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們像往常一樣在黑房子門口集合,但是發覺少了一個人,叫劉衛忠,於是我們到他家去找他。到了他家裡才知道,劉衛忠昨天晚上喝了一瓶老鼠藥自殺身亡了。而昨天,只有他摸過地下室裡的女人。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我離開了他們跑回家裡,再也不敢去黑房子了,那天我在家裡窩了一整天,提心吊膽的。到了晚上,10點多了,我已經睡下了,突然張紅軍到我家裡來了,他也是紅衛兵,昨天也和我們一塊去過地下室。他說他很害怕,晚上做噩夢睡不著覺,所以來找我,他告訴我一件事:昨天晚上,他和劉衛忠兩個人偷偷地去過黑房子,他們發覺看門的人已經逃走了,大門開著,於是他們進去下到了地下室裡。張紅軍說,他去地下室只是想摸摸那個女人,因為劉衛忠說這種感覺很舒服,他是在劉衛忠的鼓動下才去的,他說在地下室裡,他們摸了那個女人的身體。」

  「只是摸嗎?」葉蕭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就喜歡胡思亂想,那時候的我們很單純,能摸一摸女人就已經被認為是大逆不道了。」

  「對不起,請繼續說。」

  「那晚張紅軍說,他沒想到劉衛忠會自殺,一點預兆都沒有。我問他這件事情還告訴過誰,他起初不肯說,後來才告訴我,下午的時候,他已經把這件事說給那些去過地下室的紅衛兵聽了。後來實在太晚了,那時候的人們睡得都很早,張紅軍被我父親趕走了。第二天,我還是沒有去黑房子,我對那裡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我去了學校,清晨的校園裡沒有一個人來上課,我在操場裡轉了轉想呼吸新鮮空氣。但是,我在操場上發現了張紅軍,對,就在這裡,就是現在我們站著的地方。他就躺在我們腳下的這塊地方,口吐白沫,手裡拿著一瓶農藥。」他痛苦地低下了頭,看著這片雜草叢生的地面,「當時的驗屍報告說他是在那天凌晨3點鐘左右喝農藥自殺的。也許我永遠都無法理解他和劉衛忠自殺的原因。」

  我的腳下忽然生起一股冰涼的感覺,我急忙後退了幾步,我真沒想到,1966年,我鞋子底下的這塊地方居然死過人。

  「那麼其他人呢?」葉蕭繼續問。

  「以後他們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張紅軍死了以後,我再也沒有參加紅衛兵的任何活動了,不久以後,我就離開了上海,去雲南上山下鄉了。後來粉碎四人幫,恢復高考以後,我考上了大學,畢業後成為了一名教師,被分配到了我的母校教書,一直到現在。」

  「就這些嗎?」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那麼多年來,我每次要路過黑房子的時候,總是繞道而行,盡量不看到它,那是一場噩夢,我一直生活在這陰影中。」從他痛苦的臉上,我可以看出他的確沒說謊。

  「謝謝。能不能告訴我當時去過地下室的其他人的名字。」

  「還好我一直記得他們。」他拿出紙和筆,寫下了十幾個名字,然後把紙交給了葉蕭。

  「非常好,謝謝你的配合,再見。」我們剛要走,於老師突然叫住了我們:「對不起,我想知道,你們去過那個地下室嗎?」

  「去過。」

  「那個女人還在嗎?應該已經成為一堆枯骨了。」於老師說。

  「不,她已經不在了,但是,她不會變成枯骨,她永遠是她。」我回答了一句。

  我能看到他驚恐的眼神。
27. 2月17日

  我又夢見了香香。

  我實在在家裡呆不住,我出去了,天色已晚,我在上海的街頭遊蕩著。不知逛了多遠,我突然看到眼前矗立著那尊有名的普希金雕像。看到沉思的詩人,我知道我該去哪兒了,又穿過兩條馬路,我拐進那條小巷,走進小樓,在三樓的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但願ROSE在家。

  天哪,黃韻的臉又浮現了,我承認我是個容易遺忘過去的,和所有的男子一樣喜新厭舊的人,但是,我永遠無法遺忘的是香香。

  我敲了敲門。門開了,是ROSE。她很吃驚,然後對我笑了起來。她的房間還是我上次見到的老樣子。只是電腦開著,一個系統軟件的界面。

  「請坐啊,你怎麼會來?」她坐在一張搖椅上。

  「順便路過而已。」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路過。

  「你撒謊。呵呵,你一撒謊就會臉紅。」她輕輕的笑聲塞滿了我的耳朵,還有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摸摸自己的臉,挺熱的,肯定是紅了,我想轉移話題,把目光盯著電腦問:「你在玩什麼呢?」

  「我在編一個程序,我被那家網絡公司錄取了。」

  「恭喜你了。」

  「沒什麼啦,就是編輯一些防範黑客和病毒的軟件而已。」

  我又沒話了,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謝謝你上次送我回家。」

  「我可不想讓你在仙蹤林茶坊裡過夜。那天你到底睡著了沒有?」

  「沒有,回到家以後才睡著的。」

  「哦,那你還知道啊,別看你人瘦,扶著你還挺吃力的。」

  「真不好意思,我怎麼會那麼狼狽呢,你可別以為我有什麼病啊,我挺健康的,過去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真搞不懂。ROSE,為什麼我看你搖來搖去,就有一種擺鐘搖晃,時間停頓的感覺,然後我的眼皮就跟著你動了起來。」

  ROSE把雙手向我一攤:「我可不知道。」

  「你能不能再試試?」

  「隨便你。」她坐在她的搖椅上晃了起來,就和上次在仙蹤林裡一樣。一前一後,她的臉離我一近一遠,從清晰到模糊,再從模糊到清晰,甚至連她的那股天生的香味,也隨著她的搖動而一濃一淡。我的眼皮再次被她控制,我的視線從明亮到昏暗,再從昏暗到明亮,在明亮和昏暗的中間,是她的眼睛。

  但我的意志是清醒的。

  是時候了,我必須要說出口,這兩個字在我心裡醞釀了很久,終於,兩眼無神的我對ROSE輕輕地說:「香香,香香,香香。」

  ROSE的眼睛明亮了些,我能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一些別的東西,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聽到她的回答:「聽——」

  我半夢半醒地回答:「聽什麼?」

  「噓,又來了,聽——」

  「我只聽到你的聲音。」房間裡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我的視線有些模糊,但我的耳朵還完全正常。

  「嗯,現在沒有了,那個人過去了。」

  「哪個人?誰過去了?」

  「你剛才真的沒聽見嗎?是拖鞋的聲音,快聽——嗒——嗒——嗒,從泥地裡走過的聲音,我聽的很清楚的,這麼清楚的聲音你怎麼沒聽到?」

  天哪,這幾句話怎麼這麼熟悉,在我的記憶深處鎖了許多年了,那些痛苦的回憶。沒錯,那是香香說過的話,那天晚上,在池塘邊上,蘆葦蕩裡,在她死的前一夜。

  怎麼從ROSE的嘴裡說出來了?

  她繼續說:「今天下午我聽這裡的鄉下人說,許多年前,這塊池塘淹死過一個來插隊落戶的女知青,他們說,從此每天晚上,這裡的水邊都會有拖鞋的聲音響起,因為那個女知青是穿著拖鞋淹死的。」

  怎麼回事,難道時光真的倒流了?難道這裡不是ROSE的家,而是在18歲時的蘇北蘆葦蕩中的一個夜晚?

  她還在繼續,聲音越來越低緩:「鄉下人說,一般人是聽不到的,而如果有人聽到,那麼這個人很快就會死的。」

  我靜靜地聽著,我的眼皮一閉一合,但我的耳朵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會聽錯。我快瘋了。我知道,還有一句話——

  「呵呵,我才不會信呢,我是騙你的,不過我真的聽到了那種拖鞋的聲音。」ROSE把這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

  然後,她停止了搖晃。

  我的眼皮恢復了正常,我睜大著眼睛,看著她,沒錯,她是香香。她就是香香。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香味,她說的話,每一樣,她都是香香。

  「ROSE,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靠近了她,雙眼直逼著她。

  她抿了抿嘴唇,幽幽地說:「我叫香香。」

  「請再說一遍。」我有些痛苦。

  「香香,我叫香香。」

  我在發抖,我不知道我應該高興還是害怕,我只知道,香香已經死了,我親眼看到過她的遺體,她確確實實地已經死了,已經在那個蘇北小鎮上火化了,我理解不了,我痛苦地說:「這不可能。」

  「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她靠近了我,她的香味刺激著我,「我回來了,我從那個池塘裡游了出來,我上了岸,我自己回了家,我考上了大學,我大學又畢了業,我工作了,我又遇見了你——我所愛的人。」

  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句話,我所有的防線都崩潰了,我的內心決堤了,是的,我承認,她是香香,她絕對是香香,沒人能冒充的了。我的香香,我的香香又活了回來,我的香香沒有死,她沒有死。香香就是ROSE,ROSE就是香香。

  我開始相信了她的話,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相信了復活。

  我相信了時間的黑洞。

  現在,我的香香就在我的面前,她靠近了我,她和我在一起,沒有別人,我忍耐了那麼久,因為我有一個強烈的衝動,我要得到她。過去我以為我永遠都得不到她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還可以得到她,擁有她,就是現在。

  讓這個世界崩潰吧,只有我,和她。

  香香,我來了。

  這一晚,我和她,完成了我們應該完成的一切。

  她很快樂。

  一切結束以後,在幽暗柔和的燈光下,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當我的目光觸及她光滑的腹部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道淡淡的疤痕,淡紅色的,像是一條直線似的鑲嵌在白色的皮膚上。

  我把頭墊在她柔軟的腹部,聞著那股香味,像個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睡著了。

  我睡得很熟,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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