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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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 流亡

  這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濃密的烏雲宣告著光明的消逝,呼嘯的狂風傳遞著噩耗,樹葉沙沙作響,彷彿因為這驚人的訊息而不安。一名全身被斗篷遮蔽的人,低頭騎著如夜般漆黑的駿馬,安靜且迅速地前進,絲毫不受飛濺的汙泥影響。雨點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只有四周的古老樹木勉強遮擋猛烈的雨勢。

  一道閃電照亮了道路,森林裡的小路早已被水灘和泥巴掩蓋,他完全是靠著自己的方向感,才沒有在廣大的樹林中迷失。他腳下的這塊大地,被世人稱為「威靈頓大陸」,是個終年氣候溫暖,物產豐饒的土地。但是如此美麗的大陸,卻因為經年累月的戰爭,遭受無比的摧殘,早已沒有昔日的光輝。

  騎士的目的地,就是位在瑪索羅山頂端的古老城堡,納黎維克家族的居城。他行經的地區從繁榮變成荒涼,如今四周已經一片死寂,樹木漆黑扭曲,沼澤發出難以忍受的惡臭。這些淒涼的景觀,全是居住在此的人造成的,他們是魔族,是被上天唾棄的種族,只能終日生活在幽暗的地底。少數能夠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也被下了詛咒,永生永世四周無法耕種,只有一片荒蕪。

  這名騎士就是從地底的世界出來的,他唯一的使命,就是把不幸的消息傳給納黎維克家族,傳給這個即將殞落的家族。風彷彿在哭號,乾枯的樹木似乎動了起來,但是卻是痛苦地扭動著。威靈頓大陸瀰漫著一股哀傷之氣,只要有魔族的地方,萬物都哭號著。這份痛苦並沒有傳給同樣生活在威靈頓大陸的另一個種族,也是一直以來以光明自居,迫害剿殺魔族的神族,享受神之恩寵的幸福民族。

  善與惡,究竟如何定義,所有人對魔族的印象都是邪惡,但是他們的邪惡卻是因為外界的迫害而生。信差把這些想法甩開,專心在自己的旅程和任務上,但是他也知道,這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的任務。因為,這份哀傷中,蘊含著權力鬥爭的氣息,大地已經風雲變色了。

  城堡進入視線內,獨自聳立在山頂,幽暗的古堡似乎籠罩著黑影,即使是雷光也無法照亮它。騎士輕吐一口氣,他的旅程已經接近終點,這短暫的一生至少還算輝煌,應該沒有遺憾了吧?他駕著黑馬沿著山路向上爬升,此時風雨的阻礙已經無法減慢他的速度,目標已經近在眼前了。

  「請開門,我是來自德魯塞爾的瑟丹,前來傳達訊息。」男子用沙啞的聲音說,面對眼前十幾公尺的鋼鐵大門,門上雕刻了許多華麗的符文和圖案,也做了不少美工設計,但是仍然顯得陰暗低沉,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氣氛。大門緩慢地開啟,他抬頭看著通往漆黑城堡的通道,雨水矇蔽了視線,但是他還是憑著直覺前進。

  兩旁的樹木同樣失去生氣,瑟丹輕聲嘆息,騎著他的黑色駿馬,喀啦喀啦地前進著,每一步彷彿更接近地獄。明明知道末日就在眼前,還是朝著危險前進嗎?他來到通往大廳的門前,已經沒有時間將馬匹安頓在馬廄裡,他索性把韁繩繫在一旁的石柱上,這些雕刻華美的柱子象徵著居住在此的人擁有的財富。他突然停下纏繞繩子的工作,反而鬆開繩索,接著拍打駿馬的身側。

  「波爾可,接下來我可能會命喪此地,你就先逃跑吧!從現在起,你自由了。」瑟丹沉重地說,名為波爾可的馬噴著鼻息,似乎從男子堅定哀傷的眼中看出某些訊息。重獲自由,本應是件快樂的事,但是波爾可卻垂著頭,繼續噴著氣。牠遲遲不肯離去,用頭部輕撞著瑟丹。

  「跟著我是件愚蠢的決定。」瑟丹堅決地說,但是他似乎在波爾可的眼中看見一樣的堅定。他再次嘆一口氣,確認自己腰上的劍沒有鬆脫,再怎麼說,他也是魔族皇家騎士團的上校,曾經在戰場上建立輝煌的功績。儘管如此,我還是逃離了戰場,離開那個充滿悲劇的地方。現在,我即將面對人生最後的戰場,我不會逃避。

  「但是我很高興你留下來,夥伴。」瑟丹最後說,波爾可嘶鳴了一聲,後者露出笑容。瑟丹脫下兜帽,露出他的久未修剪而留長的黑髮,他有一張清秀的臉,黑色的眼瞳此時稍顯黯淡。額頭中央,有著象徵他魔族身分的菱形疤痕,這是每名魔族天生的特徵。

  瑟丹推開大廳的門,在那一瞬間,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他發現數十雙眼睛望著自己。大門在他身後關上,發出響亮的「碰」,他環視大廳裡的所有人,包括僕人、城堡的主人、逃亡至此的百姓、納黎維克家族的成員,以及許多他不熟悉的面孔。瑟丹的眼神與城主交會,正確來說,是不久前從上任城主手中繼承城堡的人。瑟丹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四周美麗的擺設和裝潢,他突然厭惡自己將要說出口的話,但是他還是深吸一口氣。

  「陛下駕崩了,他的弟弟親手殺了他,政變已經開始了。」瑟丹大聲喊出這項驚人的事實,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魔皇的親生兒子,原本可以繼承皇位的城主。他發現這名男子兩眼無神,他身旁的夫人甚至直接軟倒,兩名僕人連忙扶住她。瑟丹看著這名皮膚蒼白,但是面容姣好的婦女,內心感到刺痛。

  「情況如何?」城主平板地開口,他是一名有著棕色長髮的溫和男子,銀灰色的瞳孔充滿著喪父的痛苦。瑟丹注意到他的雙手正在顫抖,緊咬著下唇似乎是阻止自己當場失態。但是四周的人可就沒有這份定力了,整個大廳一片嘈雜,有些人露出堅定的目光,有人則慌張地打算逃跑,這兩個對望的人絲毫沒受打擾。

  「幾乎所有大臣都叛變了,不願意服從的人一律殺死,我不認為他會仁慈到放過兄長的親生兒子。大軍已經朝這裡開拔,這座城即將淪陷。」瑟丹嚴肅地說,他看見城主輕閉雙眼,似乎在思考某些事情。這段時間彷彿永遠不會結束,接著他睜開雙眼,朝著瑟丹問了一個他最不想回答的問題。

  「敵方有多少人?說完這個後你就可以離開了,我可不希望留好朋友在這裡太久。」城主輕聲笑著,每個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強顏歡笑。雖然瑟丹還沒開口,但是他似乎已經從男子的眼神中看出了答案。他將說出口的,只有更深的絕望。

  「粗略估計,大概有十萬人。」瑟丹輕聲說出這個驚人的數字,整座納黎維克城加起來也才一千多人,其中有很多是毫無戰鬥力的僕人。有很多人當場倒抽一口氣,如此懸殊的兵力,看來他們根本不打算留一條生路。

  「現在我下令,納黎維克城內的士兵,想要離開的人可以搭船離開,城裡的馬匹也任你們使用。想要留下來與我浴血奮戰的人,立刻準備武器備戰。至於城內的僕人和百姓,你們直接離開這座城,這是我愛德華.納黎維克的命令。」愛德華用一種不容反抗的語氣說,許多士兵聽令後開始行動,也有不少人準備攜家帶眷離開。他朝一群不肯離開的僕人皺眉,城裡的廚師和許多事務人員也包括在內。

  「如果這是命令,那麼我現在辭去我的職務,以我個人的意志決定留下。」其中一人說,接著許多人效法他的行為,拿下代表他職務的臂章或標誌,用堅定的眼神看著城主。

  許多百姓也自願留下,他們誓言至死追隨愛德華,一瞬間大量的人單膝跪下,宣誓效忠。愛德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這場戰爭已經無望,但是他們還是願意為了這名仁慈的城主留下,共同面對末日的來臨。他望著唯一沒有跪下或離去的人,瑟丹用堅定的眼神看著他。

  「愛德華殿下,魔族皇家騎士團上校瑟丹,在此向您宣誓效忠。吾之劍即為君之劍,吾之盾即為君之盾,至死不渝。」瑟丹大聲說,接著單膝跪下,眼神自始自終沒有離開愛德華。他似乎在城主的眼中看見淚光,接著愛德華揮手招來他其中一名家僕,在他耳邊輕聲說了某些話。瑟丹看著頭頂華麗的水晶燈,它的光芒即將在不久後消逝。

  「林克,你是我最信任的家臣,因此我把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你。帶著迪雅娜和默菲勒離開,我已經下另備妥船隻,你們將與打算乘船離開的人們同行,我準備了足以支撐好幾個月的糧食。拜託你,一定要讓默菲勒活下來,他是我們家族最後的希望了,他身上的刻印一定會帶來光明的。」愛德華慎重地告訴一名白髮滄桑的老人,迪雅娜就是剛才那名差點昏倒的柔弱婦女,至於她懷中的嬰兒,則是愛德華的獨生子,默菲勒.納黎維克。

  「我一定會誓死守護夫人和少爺的,請放心交給老臣吧!」林克說,愛德華和他擁抱,兩人都知道這將是最後的告別。因此緊緊擁抱對方,兩人也已經有數千年的交情,就像老朋友一樣。接著林克拍著迪雅娜的肩膀,如果他們要在敵軍來襲之前離開,就要立刻出發,一刻也不能拖延。

  「再見了,愛德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我愛你。」迪雅娜輕聲說,她的唇貼上愛德華的,兩人深情地纏綿著。懷中的嬰兒不了解他們的苦惱,但是他也沒有哭泣。這是一件很詭異的事,但是默菲勒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就像天生失去某些情感一樣。

  「永別了,我的愛。」愛修諾喃喃道,放開愛妻,目送他們推開大門,離開納黎維克城。他哀傷地凝視眾人,這些願意與他同生死的人,眼中露出置生死於度外的決心。瑟丹拔出深藍色的配劍,其他士兵也做出同樣的動作,然後一致面向大門。愛修諾指示其中一人推開大門,他望向暴雨中的夜晚,接著他看見了。

  一開始是一點黃光,接著出現五個、十個,大量的光點出現在本應漆黑的大地上。即使狂風暴雨遮蔽了視線,他還是知道那些光點代表的意涵。士兵們握緊武器,愛修諾接下一名僕人遞上的寶劍,然後流暢地拔出他漆黑的長劍,對準遠方的敵人,然後凜然大喊。

  「很感謝你們願意留下來,我不會說我們一定會贏這種空泛的話。我的命令,只有一句:英勇地殺敵吧!讓這些傢伙見識我們堅貞不移的決心!」愛德華的聲音迴盪在大廳裡,所有人踏著整齊一致的步伐,迎著風雨前進。每一次靴子踏在地板的聲音,都象徵死神的逼近。即使我們全軍覆沒,也要拖幾個叛國者下水。

  迪雅娜隨著林克的腳步,走下一段沿著陡峭山壁建造的階梯,隨時都有被風雨吹落海中的危險。階梯會通往一塊突出海面的平台,那裡停泊了幾艘緊急時可以使用的船隻。此時風浪甚大,在暴風雨中出海是件危險的舉動,但是總好過留在城裡戰死沙場,因此許多人仍然打算乘船離開。

  「快上船吧!五分鐘內就要出航。」船上的人大喊著,聲音在雨的阻隔下稍微模糊,但是勉強可以辨認。林克牽著迪雅娜的手,踏上堅硬的平台,然後讓迪雅娜步上通往帆船甲板的木板橋,自己再跟著上去。船上的氣氛很低迷,即使天候不佳,他們也要出航了。

  「收錨然後揚帆!船底的傢伙想辦法讓船身離開山壁,無論是用魔法還是用划的都好!」一名粗壯的男子大聲發號施令,許多人七手八腳地忙著。這艘船的情況雖然沒有很好,但是已經是目前可以出航的少數船隻了,他們看著旁邊的三艘船想盡辦法離開山壁,所有的施咒師和勞工專注在各自的工作上,冒險在風雨中爬上瞭望台的人,不停從上方傳來訊息,林克和迪雅娜走到甲板上少數的遮蔽處,但是雨水仍然從四面八方襲來。

  四艘船搖搖晃晃地脫離山壁,接著他們察覺楊帆不是個好決定,連忙下令收帆。一陣巨浪襲向他們,船身劇烈地上下搖晃,有些人不幸被甩落船,墜入陰暗的汪洋。他們匆匆忙忙地收好風帆,避免不穩定的強風造成災難性的後果。可惜有一艘船動作太慢了,慘劇就在眾人眼前上演。

  那艘三桅帆船被強風吹向山壁,同時大浪襲來,整艘船重重撞上山壁。船上傳出尖叫聲,船員盡全力穩住船身,但是下一波浪再次來到,船身又一次撞擊山壁。這兩次的撞擊讓山壁的岩石鬆脫,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大小小的岩石砸落,因為高度的影響,破壞力格外驚人。

  其他三艘船已經遠遠離開岸邊,望著那艘船的桅桿斷成兩節,本來就疏於保養的帆船,彷彿玻璃一般粉碎。海水從被打穿的地方湧入,其中一個桅桿有傾倒的趨勢,但是船上的人卻無力挽回。許多人試圖用繩索固定它,但是卻接二連三墜入大海,被幽暗的冰水吞噬。

  老舊的帆船被風雨摧殘,他們轉過身,不想面對那艘悲哀的船,以及上面的乘客。即使如此,帆船再次撞上山壁的聲響,以及禁不起風雨和撞擊而崩塌的巨石,打穿甲板的聲音,仍然傳進他們耳中。最後,一道更強大的浪直接衝擊帆船,整艘船朝山壁傾斜,他們徒勞地嘗試穩住船身。

  崩塌的山壁粉碎了龍骨,整艘船應聲斷成兩節,接著崩落的聲音掩蓋了船上乘客的哀號聲。緊接著的海浪,將整艘船撞翻,雖然他們出海的這個地方本來就以巨浪聞名,但是實際看見仍然給人一種震撼感。海水吞噬粉碎的船身,以及深沉大海的數十條性命。海面恢復平靜,只有浮出海面的破碎木板,可以勉強證實這裡曾經有一艘船。有些人無法移開視線,一直到海岸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默菲勒,你看著,總有一天你要回來奪回我們的一切。」迪雅娜對著懷中的嬰兒說,棕色捲髮的少年睜大眼看著她,迪雅娜的眼神無比溫柔,手指輕拂他微捲的頭髮。溫熱的液體滴在嬰兒的臉上,迪雅娜一個人在他們臨時整理的艙房裡哭泣,門外的林克只是靜靜地聽著。狂風暴雨還是沒有停息,他們揚帆航向遠方的國度,那個地方他們只在書上看過,傳說中的東方世界,米加斯大陸。

  瑟丹趴在波爾可的背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愛德華騎著他的棕色愛馬,臉上稍顯疲態。兩人手上的武器都染滿鮮血,四處都是斷裂的箭矢和屍體,此時兩人躲在一道牆後方。剛才第一階段的攻擊被他們擊退了,但是城裡的士兵也死傷慘重,應該無法抵擋下一次的攻擊。

  「愛德華,看來我們好像快迎向終點了。」瑟丹輕聲說,剛才他一直在愛德華的身旁奮戰,替他擋下許多攻擊,因此自己也傷痕累累。瑟丹拍拍波爾可的背,四周的士兵再次集結,準備迎向各自的末日。呼嘯而過的箭矢象徵戰鬥的開始,手持長矛的騎士,大舉攻向入侵者。

  「全力攻擊!」愛德華大吼,騎著馬從藏身處出來,他的來臨激勵了戰士。他們喊著激昂的戰號,橫掃戰場,這群戰士的機動性遠高於這群攻城的大軍,因此妥善運用城堡的地形,以寡敵眾。刀劍的撞擊聲,士兵落馬的慘叫聲,提醒他們戰場的恐怖。

  兩軍再次交鋒,不少人掛了彩,剩下的守軍不到一百人。瑟丹和愛德華陷入敵陣中,被逼到牆角,身旁只有五名護衛。黑髮魔族大喊著激勵人心的話,揮舞他那致命的深藍寶劍,愛德華也展現他身為皇子的實力,他的攻擊令人退縮。愛德華的坐騎首先被死神帶走,最後波爾可還是無法支撐,跪倒在地,胸口劇烈起伏。

  愛德華和瑟丹背對著背,專心應付眼前的敵人,他們已經數不清殺死的人數,只知道要在自己死去之前,盡全力結束更多人命。一個人、兩個人,護衛一一倒地,陷入永恆的睡眠。瑟丹突然大聲唸誦難以理解的語言,他把所有力量貫注在這一道法術中,最後一顆燃燒的火球出現在他手中。

  「結束吧!」瑟丹沙啞地說,火球突然爆散開來,半徑二十公尺的地方陷入火海。慘叫聲不絕於耳,瑟丹因為施法耗盡力氣,只能靠著奄奄一息的黑馬喘氣。他本來就不是法師,勉強施展的炎爆術威力也比預期的差,但是仍然足以拖延一點時間。

  「對不起,波爾可,我很快就會去陪伴你的。」瑟丹在黑馬的耳旁喃喃道,波爾可漸漸闔上雙眼,胸口的起伏也慢慢減弱,血淋淋的傷口已經無法帶給牠痛苦。瑟丹沉默地哀悼死去的伙伴,愛德華沒有打擾他,精疲力盡地靠著成堆的屍體,手指已經沒有握住劍柄的力氣。

  「看來……真的要結束了……」瑟丹勉強吐出一句話,他鬆手讓寶劍刺入地面。他輕閉雙眼,感受著與水滴在身上的感覺,那種冰涼的知覺,很快將不屬於他。他望著夜空,腦中想著愛德華的兒子,他曾經見過那個嬰兒。默菲勒,那個孩子是個惡魔啊!是個終究會毀滅世界的孤獨惡魔,當時他的直覺這麼告訴他。

  馬蹄聲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冰冷的刀鋒劃破肌膚時,他只是茫然地望著天空,甚至連鮮血噴濺出來也沒有改變表情。他知道愛德華和他的感覺差不多,因為這兩個人都沒有發出任何慘叫,就像完全無法感受痛苦一樣。光芒,好溫暖的光芒,雨水已經被鮮血染紅了呢!

  士兵殺死愛德華,但是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奄奄一息的魔族身上。馬蹄聲再次遠去,但是他無法確定是敵人離開了,還是他已經再也無法聽見聲音。身體好輕。瑟丹看見波爾可朝著他奔跑,漆黑的駿馬停在他面前,身體似乎被淡淡的白光包圍。瑟丹露出笑容,站起身躍上馬背,騎著牠飛入空中,彷彿背後多了一雙翅膀。

  拂曉時分,納黎維克城攻城戰劃下句點,生還人數:零。


[ 本文章最後由 月夜之王 於 10-3-21 21:3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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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稚歲月
(一)
  納黎維克城出海的船,如今只剩兩艘,其中一艘境遇悽慘的帆船毀於一場暴風雨,只有少數乘客被另外兩艘船救起來,其餘皆亡命汪洋。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它們迷失了方向,如今已經比預期的時間晚了好幾個星期,船上溼熱的空氣讓許多人到甲板上透氣。

  這兩艘逃離城堡的帆船,已經出海兩個月了,它的主要動力來源是風力和法力,因此乘客的身體非常重要。此時他們正好行經無風帶,完全靠著他們的魔法力支撐,食物的消耗也異常地迅速。他們試著釣魚,但是蔬菜、水果卻沒有任何補充的方法。由於天氣悶熱,許多糧食開始腐敗,因此每個人都期待他們能夠盡快抵達米加斯大陸。

  海,一望無際的海洋,已經讓所有人厭倦,有些人甚至懷疑根本沒有「東方大陸」的存在,只是學者杜撰的世界。他們繼續航行了一個星期,完全沒有任何接近大陸的徵兆,只有令人挫折的海洋。迪雅娜抱著默菲勒,在甲板上吹著海風,這兩個人是唯一沒有在多次的暴雨中暈船的人,默菲勒連哭鬧也沒有,只是安靜地在母親的懷中休息。

  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這段期間內爆發了嚴重的瘟疫,擠在船艙裡的人染上致命的瘟疫後,死了一半以上的人。船上少數的醫生盡全力救治,最後只能讓瘟疫不再擴大,船艙寬敞多了,但是倖存的人情緒卻越來越低沉。老林克幸運地活了下來,他仍然遵從以故主人的指示,陪伴著迪雅娜和默菲勒。

  接著發生更為悽慘的事,船上的人開始出現壞血病的徵兆,長期營養失衡引起的症狀一發不可收拾,再次奪去大量的性命。雖然船上還有一些瓶裝果汁,但是仍然無法救回大多數的人,兩艘船加起來只剩不到五十名魔族,當初四艘船上至少有一、兩千人,如今只剩少得可憐的生還者。

  一名守望員病懶散地望著遠方,他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希望能夠盡快解脫,不要忍受漫長且痛苦的死亡。他突然睜大雙眼,用顫抖的手拿起疏於保養的望遠鏡。雖然很模糊,但是確實看見遠方海面上起伏的灰色物體,濃霧遮蔽視線,因此他無法立刻判斷自己看見什麼。畢竟之前也有人不小心把小島誤以為是大陸,他可不能給這些人希望再硬生生地奪走,這樣太可憐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濃霧總算散開來,也讓這名年輕的守望員看清遠方的東西。他張大著嘴,感覺自己流下兩行熱淚,他激動地拿起鎚子,用他最大的力氣敲響一旁的銅鐘。一下、兩下、三下,清脆的鐘聲響徹雲霄,這名棕髮魔族扯開喉嚨大喊,彷彿突然恢復往昔的精力。

  「我看見大陸了,就在我們前方!就在我們前方!」他的喊叫聲傳遍帆船的每一個角落,倖存的人紛紛趕到甲板上,他們都為這塊陌生的大陸感到興奮,許多人和他一樣流下熱淚。他們興奮地大喊,但是只有一個人沒有加入狂歡,那個人就是迪雅娜,她只是獨自坐在一旁,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

  一個小時後,他們在米加斯大陸西岸靠岸,這裡一直是米加斯上比較人跡罕至的地區,因為這裡幾乎都是沙漠和叢林,比起富饒的東部,實在不是定居的好選擇。他們登陸的地方位在盧恩帝國的邊境,雖然盧恩擁有「帝國」之稱,內部仍然是一盤散沙,就好比中古的神聖羅馬帝國。

  「夫人,我們應該要先找個可以歇息的村落,然後再決定今後的方向。」林克提議,他看起來比出發時蒼老許多,而且身形消瘦,失去健康的臉呈現病態的白灰色。不只他一個人,幾乎所有乘客都踏著虛弱的步伐,除了一個人。

  迪雅娜是最後一個下船的人,她看起來就和離開城堡時一模一樣,彷彿她的時間已經隨著丈夫的死亡,永恆地凍結。默菲勒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了,他用那個年齡的男孩很少見的穩定步伐步下船,看起來完全不像一歲多的小孩。他的臉仍然很稚嫩,但是那雙銀灰色的瞳孔卻給人一種老成感,柔軟的棕髮和他異常美麗的外表,足以讓任何魔族驚嘆。惟獨那雙眼睛,使人無法逼視。

  這群疲憊的旅者,開始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前進,他們驚奇地看著許多從沒見過的生物。他們朝著比較可能有人煙的方向走,但是四周只有一片荒涼,濃密的叢林甚至使人迷失方向。一切陌生的事物,都讓他們有遠離家鄉的惆悵,它們已經失去故鄉了。

  迪雅娜突然停下腳步,其他人疑惑地停下,投以充滿疑問的眼神。默菲勒定定望著前方,某種不祥的氣息息項敏感的兩人。四周樹叢的沙沙聲,驗證了他們不安的推論:有人包圍了他們。下一瞬間,一群身穿皮甲的戰士跳了出來,它們的皮膚黝黑,這群米加斯西部的古老種族悠尼亞,操著令人費解的語言,吱吱喳喳說個不停。

  「這下該怎麼辦才好?」林克擔憂地說,有力氣戰鬥的人都舉起武器,進入備戰狀態。默菲勒突然從母親懷中飄起,額間的菱形「聖痕」發出亮光,悠尼亞人彷彿看見了神,紛紛低頭致敬。一旁的人也看傻了,默菲勒漂浮在空中,聖痕發出明亮的光芒。

  悠尼亞人突然轉變態度,他們熱情地圍著一行人,並且帶領他們前往悠尼亞居住的村莊。他們走過一連串的沼澤地,那裡發出的惡臭令人無法忍受。接著一條清淺的小溪映入眼簾,不遠處即是一塊隱藏在山中的美妙之地。悠尼亞的村莊以一道雄偉的瀑布作為入口,瀑布後方有一個天然的拱門,光滑得就像刻意琢磨一樣。

  悠尼亞維持著他們傳統的生活方式,房屋都是用茅草混著泥土搭建而成,充滿了一股古老且清幽的氣息。默菲勒重新回到母親的懷抱,聖痕也失去光芒,迪雅娜輕撫著他柔軟的褐髮。其他魔族都維持在警戒的狀態下,但是礙於人數懸殊而沒有拔出武器。雖然悠尼亞人露出和善的神情,魔族的表情仍然如同親臨敵陣,嚴肅無比。

  「原來還有魔族造訪此地啊!」所有人用驚訝的神情朝向聲音的來源,那是標準的魔族語言,這些人從來沒想過可以在異鄉聽見自己的語言。聲音的來源是一道天然的山壁,眾人的目光隨著光禿的岩壁,一直到站在山壁頂端的男人。刺目的陽光讓他們暫時目眩,接著一張魔族的臉浮現在眼前。

  一名穿著黑色長袍的男子,高高在上地俯視眾人,臉上掛著難以捉摸的笑容。額間的菱形疤痕給人莫名的安心感,彷彿經歷漫長旅途,在異國遇見故鄉的人民。事實上確實是如此,所以底下的魔族都無比興奮。魔族很難從外表判斷出年齡,不過在場的人下意識地覺得他比任何人都年長,畢竟從來沒有聽說有誰出海前往東方大陸,應該是好幾代前的事情了。

  「歡迎各位遠渡重洋,來到悠尼亞的仙境。」他微笑著說,然後毫不猶豫躍下山壁,在眾人驚訝的注視下,長袍在空中飄動著,男子緩慢地降落。但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原因不在此,他的背後長出了漆黑的翅膀,簡直像是神話中出現的天使,美麗的羽翼輕輕揮動,散落無數烏黑的羽毛。

  「魔族的羽翼,這是幾千年前就失傳的能力啊!」林克用他沙啞的聲音開口,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些話說出口,其他人如同喪失聲音般,只是愣愣地注視眼前的男子。傳說中魔族有著足以媲美天使以及神族的翅翼,當時被不知情的人稱為「黑翼天使」,他們強大而且睿智,個個擁有高貴的心靈。隨著時間的推移,魔族逐漸失去展開翅膀的能力,有一部份原因是他們因為與神族的戰爭,被驅逐至幽暗的地底,久而久之喪失飛翔的技術。不過有另一個說法,似乎是因為魔族觸犯了某種戒律,這是天神降下的懲罰。無論是哪一種說法,唯一確定的只有一點:魔族再也無法在天空中翱翔,甚至連在光明下行走都不允許。

  「原來已經失傳了啊……感覺很可惜呢!」他用惋惜的語氣說,眼神黯淡下來,似乎是真心替這件事實感到哀傷。男子環視著面前的魔族,最後視線停留在默菲勒的身上,瞳孔因驚訝而放大。

  「怎麼可能……」

  他逕自走向迪雅娜皇后,魔族原本打算阻止,不過在林克的眼神示意下打消念頭。黑髮魔族伸出右手,每個人都看得出他的手指在顫抖,只是沒有人知道原因。指尖逐漸接近皇后懷中的嬰兒,但是在碰到他之前猛然停住。

  「簡直一模一樣,令人不敢置信。」他喃喃說著無法理解的話,接著後退兩步,視線沒有離開默菲勒半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突然單膝跪下,黑袍因此受到拉扯,他彷彿毫無知覺,只專注在年幼的嬰孩身上。

  「微臣諾曼登.布洛斯基拜見魔皇殿下,願眾星賜福予您,天地萬物聽從奠下的號令,您的威望永傳千古。」名為諾曼登的男子做出驚人的發言,他的舉動和不久前的悠尼亞人一樣,彷彿早就等待著默菲勒的來臨。明明沒有任何人告知,他們卻可以準確地辨認出皇子,光是這一點就夠令人訝異了。

  「諾曼登?難道是當年與初代納黎維克陛下一起旅行的諾曼登嗎?」魔族中有人驚訝地問,如果真的是本人,他恐怕已經活了好幾萬年了。男子微微笑著,靜靜地點頭,此舉再次引起眾人的嘈雜。

  「我已經獨自待在這裡很長一段時間了,久到時光的流逝對我而言毫無意義,直到現在那位老友的面容依舊清晰得彷彿昨日才分別。當年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其他的人都尾隨他而去,前往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西方仙境。」諾曼登的眼神迷濛,似乎回憶起那些久遠的歲月,現今活人中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的歷史。他看起來和幾萬年前一模一樣,光陰沒有在他的臉上刻下紀錄,使得這個人活像從史書裡走出來的人物。諾曼登的時間早已經暫停,永恆地維持初代納黎維克與他分別時的容貌,直到那終將降臨的末日。

  「好了,你們長途跋涉也累了吧!有什麼事晚點再說,讓我帶領你們去休息的場所。」諾曼登中斷話題,連帶掃去殘存的哀傷氣息。他說時光的流逝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但是從不停留的時間之河,卻帶走了所有他認識的人。幾乎無法想像他是如何生活在一個不再熟悉的世界。

  眾人隨著他的引領,總算在悠尼亞隱蔽的村莊裡安置下來,長久以來的履行終於告一段落,人們的表情都是徹徹底底的放鬆。僅剩的四十五名魔族,如今悠閒地打著盹,除了一個人。

  默菲勒在母親的懷中,眼裡沒有絲毫的睡意。他靜靜地望著四周,他從來沒有哭泣過,就連小孩的吵鬧都不曾發生,只是用那雙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神觀察一切。諾曼登悄悄來到他的身旁,仔細端詳著默菲勒的臉龐,似乎可以透過他看見一個早已死去的男人。

  「你知道嗎?納黎維克家背負的宿命,我想他們一定沒有告訴你吧!不對,應該說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你這雙眼睛簡直和亞諾那傢伙一模一樣,清澈得令人羨慕,就好像凡塵的事務完全無法動搖你們高貴的心靈。你和他一樣耀眼呢!我曾經覺得自己無法待在散發光芒的他身旁,現在看到你也有同樣的想法呢!」諾曼登自顧自地說著,也不管眼前的人能不能了解這些言語。年老的魔族眼中,滿溢懷念的情感,似乎回憶起那些早已流逝的往事。

  「你是否和他一樣呢?同樣身為被神祝福的存在,暗黑破壞神……」

  最後他俯身,輕輕在默菲勒的額上留下一吻,望著他的眼中多了無盡的關愛與珍惜,彷彿看見好友的兒子。諾曼登離開後,默菲勒仍然沒有閉上雙眼,依舊望著空無一物的空氣。

  此時沒有任何人知道,惡魔已經悄悄地來到他身旁,帶來死亡與永恆的力量,安靜地盤旋在默菲勒頭頂,直到命運中的日子到來。


[ 本文章最後由 月夜之王 於 10-3-15 20: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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