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二-餃子原著「月媚閣的餃子」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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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美

無名的鄉紳

電梯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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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04-8-29 16:14:06 |只看該作者 |降序瀏覽大字中字小字正體化简体化

　菁菁坐的計程車，在深圳東門區停下來。她下車後，向東走了一陣，拐進
一條橫街，上了第三間房子的閣樓。

　　她按鈴。

　　「李太，請進請進。」

　　門半開。一個笑容可掬帶點諂媚的女人欠身讓菁菁進去，馬上把門關好。

　　「來得正合時，水快開了。就等你來才馬上給煮好。」

　　李太艾菁菁，已經是第七回的食客了，所以很熟絡。

　　頭一回來，曾付了中間人一千元介紹費和帶路費，不知老闆娘是否回有回
扣。但吃一頓餃子，也不便宜。

　　菁菁記得那回初見媚姨，她臉盤飽滿，臉色紅潤，但肌膚白晰幼滑，雙目
有神。

　　媚姨還很得意：

　　「李太，你猜我幾歲？」

　　「你？看上去頂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吧？」

　　媚姨語氣帶著強調：

　　「我五十五了──」

　　「甚麼？」菁菁詫異：「一點斑點也沒有啊。」

　　「對啊，連黃氣也不見，是吧？人家說，我就是活招牌。」

　　「皮膚真好。」菁菁豔羨地道。但不忘她的身份，保持上等人的優雅：「你
不說，我肯定猜不出來。」

　　「哎，」黃月媚指指她那住家式的小廚房：「我都已經是『媚姨』了───可
人人來嚐過我『月媚閣』的餃子，總是心裡有數，覺得值。」

　　又道：

　　「都是回頭客，口碑好，一個介紹一個。」

　　記得那一回──

　　媚姨一邊下廚，一邊跟菁菁閒聊。

　　「北方人說：『好受莫如倒著，好吃莫如餃子。』南方人老是懷疑，餃子不
過是麵皮裹著一團肉，有甚麼特別？」

　　菁菁坐在沙發上，翻著『月媚閣』那一大堆都是由香港給捎過來的時裝、
髮型、休閒雜誌，全是最新一期的，可見她這兒追得上潮流，待客之道下本
錢。空調還散發香薰。

　　一家『餃子店』，很少佈置得那麼像美容院的。

　　媚姨自誇：

　　「我這兒的麵粉是高筋，軟硬適度，帶韌勁。這得揉得夠，揉得仔細，直揉
到麵團表面像剝殼雞蛋那樣，又光滑，又透，又易黏口。包好的餃子下鍋不易破，
保持原汁原味，好吃……」

　　她滔滔不絕，是讓高貴的客人賓至如歸，放寬了心，引起食慾。

　　「吃進嘴裡還一包鮮汁。」

　　又問：

　　「李太是哪兒人士？」

　　菁菁微笑。

　　媚姨沒再問下去。

　　她黃月媚這番識見，不會不知道來客底細。不過見她微笑不答，也就岔開話題。
裝作不多事。

　　艾菁菁是台灣人，來香港加入電影圈求發展，也紅過一陣，是『明星』。
但二十七歲那年，急流勇退見好就收，嫁入豪門。

　　李家是地產業鉅子。李世傑當初對她十分迷戀，愛情至上，不惜與老父攤
牌，非要娶她。一部份原因，也是社交界的輝煌戰利品。菁菁在娛樂圈浸淫
了好些年，她太明白了，為了把一個上流社會的『夫人』角色演好，大方得體，
端莊賢淑，她自那分鐘開始，與前塵一刀兩斷。與影圈姊妹不相往來。

　　「督──督──督──督──」

　　廚房傳來剁菜剁肉聲。還有媚姨不讓空氣寂寞的招呼聲：

　　「李太，我給你多加點大白菜------你是不愛韭菜是吧。嫌味重。不過白菜要
剁得細，擠得乾。肉得加點薑末，去腥。添胡蘿蔔茸好嗎？」

　　「你拿主意吧。」

　　餃子端出來了。

　　精美的白瓷湯碗，清湯還泛麻油香，撒了韭黃末。餃子包得大小均勻，嚴
嚴密密，心事重重。一個一個，浮在水面，晶瑩而粉嫩，像白裡透紅吹彈得破
嬰兒的皮膚。

　　「好香。」媚姨殷勤：「趁熱吃。」

　　記得菁菁第一次吃她的餃子，只舀了一勺清湯，輕輕皺眉。嘴唇剛沾著，
燙，馬上退縮。她嗅到麻油的芳香，但她不敢張嘴嚐一口餃子。

　　──就是怕。

　　「吃呀。慢慢來。」

　　黃月媚哄著她。

　　「我自己是每星期吃一回的。好滋補。有時炖湯，有時剁肉餅加些陳皮來蒸
──不過還是包餃子鮮美。要不，我這店號怎那麼聞名？」

　　她說，前天還有一位天后級的歌星來光顧。又訂了下個星期四或五，一有貨便通知。

　　菁菁還沒習慣。咬一口，鮮汁急湧而出，她想吐。噁心。

　　「李太，你吃的時候，甚麼也不要想。或是想想美好的後果。就吃得快活。」

　　──想後果，對。

　　不過，捺不住也想前因。

　　大半年前，是艾菁菁與李世傑結婚二十週年紀念──原來她已當了二十年的
『少奶奶』了。

　　那天下午，李先生陪李太太到中環置地廣場的名店買鞋子。也不是專程。
老夫老妻，在紀念日也得陪陪她。
　　菁菁試著一雙法國新到的黑緞高跟鞋，李世傑坐在對面，手提電話響了，
在接聽，囑咐一點公事……

　　穿制服裙子的年輕店員，半跪著，侍候她試鞋。

　　女孩黑髮中長，因俯首，頭髮往兩邊分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子。後頸有
細細的毛。上半身軟凸而輕盪。

　　她向李世傑輕盈淺笑，十分有禮。

　　「李先生，我們知道李太來試鞋，早已把左邊的楦大一點點。電腦有記錄
呢。雖然差別很少，但穿來舒服些。」

　　菁菁滿意了。但也問他：

　　「這雙如何？」

　　「你穿甚麼也好看。」

　　這話自他的『公子』時代，力追女明星開始，已說了廿多年。他不是不愛她。

　　直至聽了，順溜入耳。不帶感情，也是美言。他『仍然』肯說。

　　女孩半跪姿態，隱約見她纖巧的足踝，因支撐了半個身子，有點用勁，像
穿了雙隱形的三吋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貴的黑緞鞋子。

　　那麼玲瓏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

　　女孩看來不過廿歲上下，皮膚細膩，摸上去一定很滑嫩。入世未身，乾淨。

　　試好了。李世傑簽了信用卡。

　　女孩善解人意：

　　「李先生李太，我是Connie，有甚麼問題隨時找我。鞋子下午最遲明天一早
會送到。有新貨便即時致電通知的。歡迎下次再來。」

　　甜笑送二人出大門。李世傑給了她一張大鈔打賞。女孩目瞪口呆，十分驚喜。

　　……菁菁忽地負氣大口咬下去。

　　咀嚼。滿嘴甜汁和奇特肉香。大白菜又令齒頰清爽──果然不錯，很好吃。
很值得吃。
來了幾趟，吃上了癮。

　　「咦，有點脆──」

　　「不要緊，嬰胎已有了小小的手腳。成形了嘛。」一度是婦產科醫生，專職幫
中港客人做人工流產手術的黃月媚說：「下回再給你剁細些。」

　　「下回，」艾菁菁問：「有沒有更快更見效的『極品』──省點時間，我付得起！」

　　「這個嘛……」

　　菁菁很清楚：她有的是錢，但沒有時間。

　　一個女人，一個『曾經』是美豔親王的女人，越來越沒有時間。

　　她近五十了。生育了二女一子，保養得再好，還是有點慌。尤其是那一役。

　　李世傑到台北公幹。本來艾菁菁想一起去，順道回娘家──雖然母親不在，
只得老父兄嫂。但豪門闊太的她已很久沒回去了。李世傑沒答應，只說成天開會，
幾天便趕回香港。

　　菁菁只好繼續她優游的shopping生涯。

　　到了鞋店：

　　「上回的Connie呢？」

　　「李太，她辭職了。」經理說。

　　「哦，工作那麼努力，又討人喜歡。」她可惜地道。

　　逛了幾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隨便走進一家新開的。

　　「李太，」店員認得客人，一見她，臉色有異：「請過來這邊看看，新貨在
這邊呢。」

　　另一邊，有人在試裙子。

　　更衣室的門關上，但木門下面，透露了客人小部分小腿和足踝。她赤足，
原來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軟垂堆疊，像一個癱瘓地上的女人。還有一塊名媛們嬌
矜護體的Pashmina山羊毛披肩。

男朋友已有年紀了，在門外，微笑地欣賞著女孩的雀躍和虛榮。

　　想像中，她脫了一層舊衣服，又換上了新衣服。門縫影影綽綽，有窸窣微響。
穿好了，又赤足推門而出。腳形優美。秀氣，是平背。還戴個小小的腳趾環。她問：

　　「這件如何？」

　　「藍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認真地提意見。眼神充滿愛憐。

　　「不！」女孩任性地：「我愛粉色系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紅，一件粉藍。
好不好？」

　　「好！」

　　「我也聽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嬌地：「最怕見你生氣。真兇！」

　　「怎會？最疼你了。你穿甚麼也好看。」

　　──菁菁一怔。

　　她太認得這句對白了。

　　Connie享受店員的侍候，她驕縱地，神采飛揚地裝扮著自己──雖然，她的
青春根本不必粉飾。但她以後不用穿制服半跪地，也用不著陪笑侍候客人了。

　　菁菁很有教養地，並沒正視這雙狗男女。她仍帶著優雅的淺笑，略作停留，
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貨，離開了。

　　一路上她不動聲色，但五內一片空白。竟然像一隻楦得過分，腳伸進去，
空蕩蕩，不踏實，深淵一樣的高跟鞋，黑緞子的，法國的──或者那搭上了她
丈夫的年輕店員，平凡的女孩，也擁有一雙。

　　她有甚麼好呢？不過是嫩豆腐似的皮膚。鮮活的身體。

　　沐浴之後，菁菁在全身鏡前審視自己：身材仍不錯，但肌肉有點鬆弛。
眼睛仍明豔，但眼角有點下垂。最差是皮膚，尤其是臉。她已做過果酸換膚，
花上五位數字，但不堪折騰，很快，斑點出來了，還泛黃，皺紋毫不留情地長駐。

　　手按下去，略久才彈上來。留下一個白印子。漸漸，所需時間又長了些。
小腿還有青筋。

　　──這是不能隱瞞的變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得失眠。

　　直至她聽到一個有關『月媚閣』餃子的不老傳說……

　　這天早上接到媚姨電話。她馬上過關到深圳東門區。

　　「李太，你來了，還擔心趕不及。你知道，不是有錢能吃到，要講機緣，
還要看貨源。這回貴一點，難得嘛。」

　　「給我瞧瞧。」菁菁已是一個有經驗有要求的食家了。

　　媚姨打開保溫飯壺，是她在人民醫院當護士的舊同事給留的──而黃月媚自從
打響了『餃子店』名堂之後，再也不為不到一千塊錢月薪去幫人打胎了。

　　她道：

　　「今天這些是『極品』。特地挑選出來，全是兩三個月的頭胎──頭胎嘛，
營養最好。孕婦又年輕。健康，檢查過沒病。」她笑：「都是男的嬰胎。
還有啊李太，這裡一件特別的禮物，有五個月大的了。」

　　菁菁見『小老鼠』堆中一頭『小貓』似的好貨，雙目發亮：

　　「太好了！快給我剁碎包餃子！」

　　兩三個月大的嬰胎，鮮紅透亮，精華不但滋補、養血、美白、卻病、去斑，
最見效的：艾菁菁四五十歲的皮膚，一天比一天緊、亮、光滑。已逝的青春和
媚力回來了。

　　大口大口吃著餃子。她已習慣並且愛上了這味道，一點也不覺得腥。

　　她對它的寄望令它變得芳香──今天還加進一個五個月大的男胎？真是可遇不可求！

　　是的──

　　艾菁菁沒有拉下臉來吵鬧，也不肯惡形惡狀的去給不夠資格的小妹妹教訓，
甚至拒絕在心猿意馬的丈夫跟前儀態盡失地哀求。

　　她用了一個最積極的方法，攫住男人，便是『回春』。

　　一下子年輕了十年，不，十五年。肌膚細白，男人的手摸上去像牛奶，不，
脫脂奶。身體的緊湊和彈力，在床上，他感覺到溫暖和甜蜜。

　　──她仍然是美豔親王。

　　小女孩只是一隻漏餡的廉價餃子，禁不起持久角力，也得不到身份認同──
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艾菁菁，才是正印東宮，出得大場面的人物。

　　星期六，有個慈善餐舞會。

　　艾菁菁近日新陳代謝旺盛，臉色緋紅，每晚只睡六個小時便夠了。

　　她去弄頭髮。連首習髮型師KK也驚詫她的頭髮又黑又亮又厚，不讓她挽髻，
建議吹得蓬蓬然，秀髮如雲狀。

　　在Ball場，菁菁脫胎換骨地搶盡鏡頭。

　　名媛也在妒忌私語：

　　「她越來越漂亮，丈夫的心也抓回來──是養鬼仔嗎？拉面皮嗎？打羊胎素嗎？
見『白龍王』嗎……」

　　但大家仍是言笑晏晏的知己狀。

　　晚宴開始了。

　　菜一道道的上……

　　漸漸，大家嗅到腥味。都含蓄地皺皺眉。一個個耳語：

　　「今晚的菜有問題嗎？」

　　「那魚我不吃了。好腥。」

　　──不關魚腥的事。到了碳燒牛肉大盤，仍是腥。

　　侍應走過李太的座位，嗅到很中的腥味。

　　不可能。名媛、闊太、明星，怎可能不洗澡？是腥，不是狐臭的羶。

　　最後連菁菁自己也嗅到了。不知從哪兒發出的，血的味道。

　　她離座，上洗手間。現場的腥味又跑了，原來是……

　　菁菁不敢回到自己座位。藉詞不舒服，比李世傑早一步回家。

　　一上車，司機也有作嘔的表情。整個車程，一直扭曲著臉。

　　菁菁忙把晚禮服脫掉，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狂加大量香薰、浴油……
一切芬芳辟臭的東西。渾身上下加上頭髮，每個毛孔也不倖免。

　　浴後，那腥味縈繞不去。

　　她把整瓶香水倒在身上。

　　又不停喝水，喝到第七杯，已經反胃──但水仍沒發揮沖淡腥味的作用。

　　只要她一呼吸，一活動，甚至眨眨眼，那血腥味便滲出來，在她四下的空氣中擴散。

　　她吃過的餃子，一批一批由大姆指指頭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貓大小的嬰胎，
在混濁的血漿中浮沉，顏色鮮艷，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腳的紅影，被一層
軟軟的『衣』裹著，透出微溫。是他們！

　　血的腥味，全身運行、荷爾蒙、微血管、神經中樞、脂肪組織、黏膜組織、肉、
皮膚……全身。

　　──她贏得了青春，再漂亮，卻輸給了味道。

　　怎麼辦？

　　艾菁菁全身赤裸，跪倒在她家的羊毛地毯上。毛又厚又暖，但她冷得顫抖。
無限悽惶。

為了對自己不起的花花男人，她如此淪落？

　　她踡曲身子，無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還未足月地，墮落泥塵的嬰胎。
一團在子宮中蠕動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發濃烈了……

　　菁菁驀地抬起頭來，深深呼吸一下，充滿著憧憬。嚮往，如癮君子見到嗎啡針，
僵屍見到鮮蹦活跳的大動脈。事已至此……

　　她嘴角似乎拖著一條看不見的血涎。

　　「颼──」一下，她伸出舌頭，把血涎舔走，吸進嘴巴裡去。

　　閉上眼睛，放縱地享受著，她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