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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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琉璃

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Minotaur』,2

『Minotaur』,2

進入沒有甚麼困難,第一個感覺像是在高台上踩空了向下直跌。


若說下方是陸地而他正在天空中下墜的話,情況又有點不同。首先天空並不是天空,沒有藍天白雲,而只是一片沒有空間感的灰色。在他下方的陸地像一個個浮在這片灰色之中的小島,十分零碎。就像一片大陸經過極嚴重的地震而變得四分五裂。

而布箂恩仍然在下跌,也不知道會跌在哪處。

『在這裏會有甚麼可以飛的嗎?飛空船?飛機?大鳥?龍?掃把?還有甚麼會飛的東西……』

就在他逐樣猜想的時候,撞上了甚麼柔軟的東西。定神一看,他跌在一頭長翅膀的生物身上,約有一頭獅子的大小。那生物好奇地回頭望望他,然後發出『喵~~』的叫聲。

原來是會飛的貓啊,小說家的幻想力真豐富。

『你會說話嗎?有沒有名字?』

『喵?』

會飛的貓似乎不太高興有人坐便車,企圖把他甩開。一人一貓角力了好一陣子,越降越低,布箂恩總算平安降落其中一個『島』。

他落在一條森林的路中間,不過四周的景色十分不對勁,都被剪碎了。

剪碎了,他甚至可以把手穿過中間整段不見了的樹幹。雖然說這裏不是現實世界,這也太不怪異了點。

他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一個木牌子──『綠寶石鎮』

但是牌子所指示的方向甚麼都沒有,這己經是小島的邊緣了。布箂恩走近邊緣,細心一點似乎聽到耳語似的雜音。他專注地聆聽著,聲音漸漸變大,可以隱約聽到內容。

『……在……鎮……河……毛衣……嗎?……笑……為何……去……』

有點像清洗得不好的錄音帶。隨著聲音漸漸集中,一個形體出現在小島邊緣之上。

似乎是個女人。

說『似乎』,因為『她』肢離破碎到幾乎不能辨認出是一個人,全身大約有三份之二以上不見了,頭部也只有前額、嘴巴連同右耳可見。不見了的部份就那麼不見了,切口的部分沒有血肉骨頭,而是像『天空』一樣的一片灰色。於是看來就像一件不完整的雕塑一樣,但她在抖動著。

『你是誰?』布箂恩問道。

『我……我……我……我……』像跳線的唱碟重覆著。

『綠寶石鎮在哪裏?』

『綠寶石鎮……重要的……我重要的……不知道……』

『你知道韋斯理嗎?』

『韋……不知道……』連雙眼都沒有,但布箂恩感到她似乎在哭。

『抱歉了。』布箂恩把手伸向她,觸碰左肩的切口,她尖叫起來。布箂恩馬上縮手,女人消失了。

俐落又不自然的傷口。

布箂恩從這個環境之中抽身,他從小島之上消失,來到另一個也是灰色的空間。在他面前,有一個淡綠色的光球。

光球之中有一個十分複雜的幾何立體,就像由幾十萬塊不規則、不同顏色的積木組合而成。不過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它要不本來就有十分奇特的中空設計,不然就是被破壞了。中間的部份幾乎被掏空、砍碎,整件積木似乎再碰便會散開似的。

『安格斯──!』

布箂恩張開眼,放開了手。在他還來不及有其他動作之前,一隻手便用力壓在他肩膀上。

「控制你的情緒,面對病人任何時候都要冷靜。」班哲文說。

布箂恩沒有回答,他滿腔怒火。怎麼可能冷靜呢?安格斯他──他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

「……給我一點時間。」布箂恩起來要走出睡房。

「十分鐘後在書房商談。」醫生不近人情地說。

~*~*~*~*~*~*~*~

醫生一言不發地回到書房後,又過了差不多十分鐘,布箂恩帶著黯然的臉色踏入書房。

那不是一般疲倦的樣子。茉莉立即便發覺了,她記起上次布箂恩要處理跟幻術師有關的事的時候,也是這種疲倦和無奈的表情。

這個發現令她心中的不安急速上升。

「我盡量用大家會明白的說法,」布箂恩凝重地說,「賽門的推猜是對的,有人從葛蘭太太的思想中帶走了整個故事,而為了防止葛蘭太太再次想出類似的故事,對方對葛蘭太太的心進行了一次大破壞。」

「甚麼?」賽門張大了嘴巴。

「音樂家也好、小說家也好,創作的東西一定得根據某些材料。例如他自己的人生觀、生活經驗、與他人的關係……等等。對方為了防止葛蘭太太會把類似的故事再想出來,於是把一切葛蘭太太用來寫這故事的相關材料都破壞了。」布箂恩的語調裏隱藏著怒氣,茉莉聽得出來。「我認識一位作曲家,他說他是用整個生命來作曲。你身為編輯應該可以想像,一個作家去除掉所有跟創作故事有關的東西之後,還能有甚麼留得下!」

「這、這……」賽門緊緊皺起了眉,而雲妮則是既震驚又難以相信的表情。

「記憶部份嚴重受損?」醫生詢問。

「記憶部份受損很嚴重,也不單是記憶。人格、思考能力、語言能力、分辨物件的能力、決擇力……全部都受到損害。這一切都互相影響,現在還不太察覺出來,慢慢就會越來越明顯。抽象一點說,她現在就像靈魂被挖了一個大洞,脆弱得隨時崩潰!再下去可能……」

「會有生命危險。」醫生接下去,「精神的損傷可能會做成大腦退化也說不定,至少現在她的身體機能己經有衰弱的跡象。即使能活下去,也很可能會精神錯亂。」

「會……死?你說笑吧?醫生!失憶會死人?」雲妮仍然一臉不信。

「我不知道醫學怎樣解釋……不過,我見過她的內心,再過不久她就會發現自己己經忘記自己為何要活下去了。人類比一般動物麻煩的地方在於,我們沒有想要活下去的想法就很難活下去。」

「怎可以這樣!是誰這樣害媽媽!?媽媽還有得救嗎?醫生!京先生!你們一定要救媽媽!一定……」雲妮搖著頭哭叫起來,

「要是我答應幫你們的話,也許反而會害了你們。」布箂恩嘆了口氣,「據我所知,世上可以做這種事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另一個人偏偏跟我有過節。要救你母親必須要找到那個人才行,但如果他知道我在幫你們,肯定不會合作。」

賽門和雲妮臉上閃過絕望的神色。

「不過,只要跟我無關……我知道他毫不關心僱主的事。要是你們有法子以比僱用他的主謀更高的金額請他,他很可能會答應。」

「你是叫我們請求把媽媽害成這樣的兇手來救她!」雲妮憤怒地站了起來,盯著布箂恩。

「這是最有可能安全地救到你母親的方法,而且要盡快!這麼大量的記憶他很可能不會保全太久。」

「你的大前提是對方保存了一份完整的『備份』。」醫生托了托眼鏡,「萬一當時他只是帶走了必須交給主謀的『故事內容』,而完全沒考慮到帶走『故事材料』就著手破壞呢?主謀應該不需要『故事材料』,只要破壞就夠了。」

「那就變成最壞的情況,我們現在只能假設他有,否則葛蘭太太就算保住性命也復原無望。」要保住她的性命不難,要讓她變回真正的葛蘭太太才大問題!

「我……我不要這樣!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要救到媽媽!我只有媽媽一個了,絕對不能讓她有事!」

雲妮哭著跑了出去,茉莉即時站了起來,看見布箂恩向她點了點頭,她便追出去。

「你說的我不是完全明白,不過,我知道這己經不是能否出版的問題了,而是關乎露西的整個人生……」賽門不安地搓弄著雙手,「那麼如果可以抓到你說的那個兇手呢?或者抓到主謀的話,你可以幫到她嗎?」

布箂恩沉思了一會。

「這樣說吧,如果那個人願意救葛蘭太太,她復原的程度應該有九成以上。如果那人被迫落入我手中,視情況我大概可以幫她復原八九成,如果只有主謀的話,很可能復原不到一半。你只看小說,也很難推測小說家當初創作時的想法吧。」

醫生瞄了布箂恩一眼,似在懷疑他如何評估出這些數字。

「你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安格斯‧艾維達,別號『幻術師』。」

「一個相當危險的通緝犯兼殺手。」醫生補充。

賽門快要昏過去了。

~*~*~*~*~*~*~*~

雲妮直奔向葛蘭太太的房間,在熟睡於安樂椅上的養母面前靜靜跪下。勉強止住哭聲,輕輕把臉貼近葛蘭太太垂下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淚流乾了,她抹了抹眼角,站起來轉身,卻看見那個有著稀奇銀白色長髮的女孩站在房門口。

她走出睡房:「你……一直在嗎?」

「嗯,請打起精神來,你母親如果知道你這樣也會很擔心的。」

「她根本不認得我了!」雲妮雙眼通紅。

「一定有辦法再記起來的……」

「不!你不會明白!」雲妮咬了咬唇,「媽媽可以失去我,可是我不可以失去媽媽啊!像你這樣有親人疼愛的人怎會明白!」

茉莉靜靜地看著雲妮再度哭起來。

「我的親生父母不要我,我像垃圾一樣被丟在孤兒院!被人說是雜種、是豬!直到露西媽媽……直到她和爸爸收養了我,他們不介意我己經十歲了還肯收養我,不介意我出身不好,把我當親生一樣的愛護,給我一個家……當其他人都說你媽媽是名作家你是愛她的錢的時候,他們都處處維護我……一直都這樣愛護我……但我只是、我始終只是……」雲妮哽咽著說不下去。

茉莉拉起了她的手,輕聲說:「我也一樣啊……我一直以為是我爸爸的人,其實不是我爸爸。」

雲妮愕然地望著她。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生下我的人是誰呢,不過即使是假的父母也好,都己經不在了。」

「啊……對、對不起。」雲妮連忙為自己剛才的失言道歉,她沒想到茉莉也是孤兒。

「告訴你一個祕密哦,布箂恩也不是我真的表哥呢。他只是好心收留了我而已,所以我想我……或者可以明白你的心情。」茉莉柔柔地說。

雲妮握著茉莉的手,不發一言。然後抱著她哭了起來。

茉莉發覺自己眼角濕了,她也流下了眼淚,她不太清楚自己是為了甚麼而陪著雲妮一起哭。

~*~*~*~*~*~*~*~

書房中,氣氛沉重。

賽門心想,在公而言自己只是露西的編輯,即使在私算是好朋友,也沒權力替她作出影響一生的決定。但雲妮年紀尚小,依賴他的意見,現在該由誰決定怎麼辦?他苦惱地在房間中來回踱步。

「葛蘭太太沒有其他親人了?」醫生像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不是沒有……但絕對不是適合求助的對象。讓他們知道的話只會令事情更糟。」賽門知道她還有一家十分麻煩的遠親。

布箂恩不發一言地回想著剛才所見的情境。忽然,他的手提電話響了起來。

『陛下,我發現了你的南瓜馬車。』

布箂恩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把醫生和賽門嚇了一大跳。他來的時候把車子駛進葛蘭家的車房去了,要是看得見車子的話,除非就在宅子內!他衝到房門口時,那熟識的聲音笑道:『果然那家人最後就會把你找來。』

布箂恩即時停住。不能太衝動,幾乎忘了他還有那招,幻術師本人仍在宅子內的可能性不大。

「你做的太過火了!」布箂恩提高了聲量並不是為了讓另外兩人知道誰在電話的另一端,而是因為他真的火光了。

『嘿,你有資格說我嗎?盜竊可不是你的特權。』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安格斯!你馬上出來見我!我實在不能再看著你──」

『有本事就乾脆殺了我,在我把你的一切奪去之前。』

「安──」

醫生突然出其不意地奪過布箂恩的電話。

「艾維達先生是吧。」

『你是斑哲文‧派恩醫生,我聽說過你的大名。這位太太承蒙你照顧了。』嘲諷的語氣。

「我代表我的病人向你提出協助復原治療的要求,願意付出比你的僱主多一倍的金額。」

賽門驚訝地望著順口開河的醫生。

『那麼我決定用這筆錢來換取布箂恩的小樂趣。告訴他,這個回合只有三天時間。』

掛線了。

「他果然早就決定借這個機會來玩弄你。」醫生把手機交還布箂恩。

「可惡……」

「他說給你三天時間。」

真不知道是自己被捲入了這件事,還是他們不幸被捲入自己和安格斯的恩怨中。

賽門的臉明顯地浮起了相同的疑惑。

「看來無論我還是你們都沒有選擇權了,事到如今,我只能盡力而為。」布箂恩苦笑。

「我……去告訴雲妮,順便看看露西。」

賽門不安地離去了,班哲文翻閱著剛才速記下來的報告。

「那麼,我們來整理一下病人的狀況。」

布箂恩按了按額頭,深呼吸一口氣,看來想沉澱一下心情也不行。

「你說你見到會飛的貓。」醫生認真地說:「病人的小說中從來沒出現過會飛的貓。」

「沒有會飛的動物嗎?」

「有會飛的羊,是《夢之旅程》中很出名的東西。」

「那麼……那隻會飛的貓是她在意外後的幻想物。至少可以慶幸她還有幻想力。」

「你沒看過她的小說吧。」

「還未拜讀過。」布箂恩希奇難道班哲文也愛看童話小說?這實在難以想像。不過,說他會為了這個個案而通宵把病人的小說一口氣研究完卻是很有可能的事。

「綠寶石鎮是韋斯理出生的小鎮,可說是故事的起點。給我看看你見到的那女人。」

布箂恩伸出手指觸碰醫生的眉心。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蘇珊老奶奶』或者蘇菲。」

「誰?」似乎需要借茉莉的書來惡補。

「綠寶石鎮是葛蘭以她年幼居住的鄉村為基礎而寫成,蘇珊老奶奶是小說中撫養韋斯理長大的角色,實際上取材自現實的韋斯理的祖母,也就是葛蘭丈夫的母親蘇菲。兒子初出生時曾跟她同住半年。」

故事的起頭,也就是葛蘭自己人生的起頭,與及兒子短暫人生的起頭都被破壞了。這樣子挖空實在太殘忍。

「他既然有心跟你過不去,應該反倒會待在你伸手可及的範圍。而且,他保留了葛蘭的完整心智的可能性也提高了。」

「還不能確定,看著我為虛假的希望白白辛苦幾天他也會很滿足。」

敲門,茉莉進來。

「賽門先生跟雲妮在陪葛蘭太太了……我會打擾你們嗎?」

「沒關係,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今天留在這裏也沒用。

「布箂恩……派恩醫生,拜託你們一起盡力去救葛蘭太太,她和雲妮都太可憐了。」茉莉懇切地請求。

「不要把我和這個邪魔外道相提並論。」醫生托了托眼鏡,冷冷地說,「我是醫生,不用你說我也會盡力醫治病人。」

布箂恩裝作沒聽見:「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那、我去跟她們說聲再見。」茉莉有點害怕醫生,急急走出書房。

「看,你嚇到我『表妹』了。你就是這樣才沒有女人緣。」

布箂恩正要離去,卻被醫生叫住。

「這個拿去。」

交在布箂恩手中的是一小個茶色玻璃瓶。

「硫噴妥鈉(Sodium Pentothal),省點用。」

布箂恩看了看小瓶子,裏面有一些(應該是)黃色的結晶體。硫噴妥鈉,真不知誰才是邪魔外道。

他不想用,但這次不是他和安格斯的私人恩怨,應該以解救葛蘭太太為優先,所以他放入口袋了。雖然,他覺得用了也不會很有效果。

~*~*~*~*~*~*~*~

茉莉很想知道為何那個幻術師對布箂恩懷著那麼大的仇恨,即使布箂恩說自己在黑幫中待過,也不認為自己是好人。但是他在茉莉心目中的印象始終是個好人,她不能想像布箂恩會做出甚麼讓人仇恨一輩子的事。(基本上,她不太能想像布箂恩做甚麼壞事。)

不過,現在似乎不是適合談這個話題的時候。她也感到布箂恩不想提起。

布箂恩在路上便打電話給占卜師,回家以後,又拉著茉莉把《夢之旅程》的故事內容大概告訴他。茉莉完全不用翻閱小說就一口氣把故事大綱從頭說到尾,有條不紊,讓布箂恩嘆為觀止。

「果然是忠實讀者啊。」

「沒……沒甚麼啦!因為她寫的故事很好記。」茉莉紅著臉回答。

「你知道綠寶石鎮是葛蘭太太以出生地的回憶來寫的嗎?」

「她在訪問中說過,聽說還有些地方是根據旅遊時的所見所聞來寫的。」

「嗯……」

布箂恩翻著問茉莉借來的小說陷入沉思。

「布箂恩,人的記憶真的那麼容易『奪去』嗎?」

「這得看你的容易是跟甚麼比較了。你認識的朋友當中也有健忘的人吧,人本來就很容易忘記事情。就算是記憶力很好的人都有遺忘的時候啊。」

「可是,人的記憶不都是在腦子裏嗎?難道就像鉛筆字一樣可以隨便擦掉?」

「這個問題你應該剛才問班哲文,他才是專家啊。」

「醫生看來有點可怕……」

「他只是看來可怕而已。」他其實是個好醫生。但布箂恩想到沒義務替他多作宣揚,就省下不說。「這樣比喻吧,如果你要找一本書,為甚麼可以在圖書館數十萬本書中找到呢?」

「我可以去查書名和索引號啊,然後按著索引號去書架找就可以了。」

「如果把圖書館的書架都搬走,數十萬本書亂七八糟的胡亂堆在裏面,像垃圾場一樣,你要花多少時間才找到你要找的那一本書?」

「哇~~那我想要好多天。如果是巿立圖書館的話,我只好放棄了。」

「人的腦子也差不多,排列不起來的話就只是毫無意義的雜訊。你想要想起某件事,但腦子不知道它放在哪裏了,那你便記不起來了。」布箂恩笑了笑,「如果你對這些事有興趣,下次問班哲文吧,他一定會給你解釋得十分詳細。」

茉莉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

「可是……我的意思是,像家人……葛蘭太太的丈夫、兒子、女兒,全都是對她來說十分重要的人啊。真的會一點都不記得嗎?」

「正常來說當然不會。幻術師不是普通人,只有他……或者我才能做這種事。不過我們只知道自己能夠做甚麼,但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這種能力,更不知道原理。我只能夠按我的經驗說,也許葛蘭太太會在未來的甚麼夢境或幻覺中想起他們,也許會浮現零碎的片段,也許有熟識的感覺,但不會再記得一切了。所以現在我必需要抓到那個人。」

「我覺得雲妮也好可憐,出生時被親生父母遺棄,現在又被相依為命的養母遺忘……被自己最重視的人忘記一定很痛苦。」

布箂恩沉默了,茉莉不知道這句說話對他有甚麼意義。

「我明天還想去探望她們,可以嗎?」

「可以,不過我得問問奧斯卡有沒有空,叫他陪你去。我不放心你一個。」

「你不去嗎?」

「我要去找他。」

茉莉露出擔憂的神色。 「放心吧,我才不會敗給那種東西。」布箂恩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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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Minotaur』,3

『Minotaur』,3

「布箂恩!這邊!」


年約二十歲多點的年輕女子對著餐廳門口揚手招呼,她穿著淡黃色衣服和淺藍色牛仔褲,臉上帶著開朗的笑容,留著一頭及肩的深咖啡色頭髮。當布箂恩向她走過來,她便馬上把桌子上的三明治和果汁推到他面前。

「你一定又未吃午餐吧,不准為果汁上訴,你最近喝太多咖啡了。」她笑了笑,「怎麼還不坐?安格斯等一下就會過來了哦,再不吃他就會連你的份也吃掉了。」

布箂恩呆然地望著她。

「我不能待太久啊,還要回去店子那邊。」女子喝了一口果汁,「嗯……還是這家店的蘋果汁新鮮。告訴你別光顧街口那家連鎖店啊,果汁特別難喝。」

「我果然……是在做夢啊。」布箂恩擠出苦笑,只因為說過無論何時都要在她面前保持笑容。既然明明想哭為何又不哭出來?反正只是在夢裏……

「你又來了,我都說你這個裝笑的表情比哭還難看。發生甚麼事了?」

「因為你……己經不在了。」

女子彷若未聞地看著他。

「這家餐廳也不在了……對不起……對不起……現在……」布箂恩伸出手,他很想很想擁抱這個熟識的身影,碰一碰也好,他甚至彷彿嗅到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氣。但他的手指終究還是停在距離她的臉頰幾分的位置。

「對不起……現在我還不能想起你,不然會把封印起來不能回憶的事也一拼想起來……對不起……」

女子矇矓的臉帶著那永恆一樣的淡淡笑容,連同餐廳一起消失了。

睜開眼,鬧鐘指著半夜四點幾。臉旁涼涼冰冰的,摸上去都濕了,自己竟然真的流出眼淚。

看著在黑夜中寧靜得沒半點聲音的房間,他一個人躺在睡床上,一種逃避了很久的感覺忽然向他襲來。他很害怕,很害怕自己會想起那個曾經在他耳邊輕聲哼唱的曲調。多麼恐怖的感覺。

「啊……安琪娜……對不起……」

他把手背放在額上,擋著視線,只能任由淚水流出來。

「請你保護他……」

~*~*~*~*~*~*~*~

無眠地迎來新的一天,一個突然的消息打擾了布箂恩原先的計劃。

賽門有辦法在行內打聽競爭公司的內幕消息,布箂恩當然也有方法。而且這次還十分容易,因為消息源頭根本沒多少要隱瞞的意思。

艾華‧懷達經常興奮地跟人提起他將要推出的新作。

據說己經完成大半,前部的稿子已交付出版社。出賣這條消息給布箂恩的人還問他要不要稿子的副本,價錢合適的話還可以出賣。

當然是謝謝不用了,直接去拿回正本就好。布箂恩今日的行程改為拜訪名作家艾華‧懷達。

艾華‧懷達亦是有名的兒童小說作家,成名比露西‧葛蘭早許多年。他己經接近五十歲,微胖,給人經常開懷和快樂的感覺,有種親切的老學究氣派。

他帶著訝異的表情打量門外這個穿西裝的青年。

「你好,懷達先生,我叫東尼,」青年連忙遞上名片,「我的公司想──」

懷達微微皺起了眉,然後笑道:「抱歉,我不記得祕書跟我說過今天有任何預約。年青人,先跟我祕書約了時間再來吧。」說著就要關門。

「等、等一下!懷達先生,我們冷泉出版社真的很有誠意──」

聽到出版社的名字,懷達停下了關門的動作接過名片。冷泉出版的編輯?

「好吧……反正也寫得有點累了,就當休息一下。來。」

艾華的書房很有古典味,桌面只有少許零亂。

「坐吧。我猜想你是為了我的新小說來找我的,對嗎?」

「是的,關於你的新作,尚未推出己經有不少消息流傳了。據說是可以比美你的成名作《快樂城》的力作,我們出版社十分感興趣……」

「你們該知道我的作品一向都是由七色替我出版的。」

「但是我們出版社真的十分有興趣呀!我們願意出更高的價錢,甚至可以把違約金的數目算進去……」『東尼』十分熱心地遊說。他瞥見窗邊有一隻灰鴿,但他不予理會。

「這就怪了,你們不是己經捧紅了露西嗎?怎麼會忽然對我這過氣作家提起興趣來?」

「啊……這個,我們出版社有許多考慮……」青年支吾其詞,他看見灰鴿飛走了。

「她一個就抵得上十個作家的銷量了不是嗎?」

「唉,如果你是介意這個的話。懷特先生,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其實葛蘭太太突然患上了很嚴重的病,己經無法寫作了。」

「甚麼?」艾華一臉驚訝,沉痛地說:「怎麼會這樣不幸呢?難道很難醫治嗎?」

「醫生說可能復原無望。」青年一臉黯然。

「原來如此,所以你們就來拉攏我。」艾華搖了搖頭,「你們也太沒人情味了吧!對不起,我沒興趣,請你回去吧。」

「真的不考慮嗎?請先看看我們的合約計劃書……」青年急忙從公事包拿出文件硬要塞給對方看,艾華再三推卻,客氣地下逐客令。青年無奈,只好跟他握手道別。

忽然間,艾華感到天旋地轉,幾乎要昏倒過去。

「你還好吧?」青年及時扶著他,免得他跌倒,艾華尷尬地道謝。

「先生你一定是趕稿太疲累了,那麼我回去吧,有機會再跟你商量商量合作的機會。」

艾華把他送走後,摸摸頭,感到有點昏眩。抬頭望向書房的掛牆鐘,兩點半?他揉了揉眼睛,肯定自己沒看錯。怎麼會談了兩個小時那麼多?他感覺才一下子而已。

也許是太累了,為了盡快把書完成,他通宵達旦地書寫。曾經,他擔心自己己經江郎才盡擔心得要死,但得到了葛蘭這個故事後,他的幻想力又回來了。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他自己也誕生了許多想法,可以作為往後故事的題材!果然,他只是缺少靈感而已,只要有靈感,他還可以繼續寫!那個女人只是比較多些古怪的想法,同樣的題材,他有自信可以寫得更好,才不會浪費了。雖然這樣對葛蘭有點可憐,但她早已賺夠了吧,夠她吃一輩子了。寫作,對那種中途出家的所謂明星作家,和他這種有文學抱負的人意義是不同的!

這筆錢花得抵。

他鬆了一下肩膀,再度坐下來寫作小說。

~*~*~*~*~*~*~*~

一離開懷達的家,布箂恩就提高警覺。他肯定自己己經被置於安格斯的監視之下。

他小心翼翼地駕車離開,卻沒有直接駛去葛蘭家。幻術師在艾華的腦子中留下一個景象,是中央公園一隅。這是留給他的訊息,即使明知可能有陷阱也得去。

到了中央公園,以防萬一脫下了手套。依著記憶走向那通常沒人經過的角落,驚起不少正在地上啄食的鴿兒。

白灰兩色鳥羽亂飛,他看見了正悠閒地地坐在長椅上灑著粟米餵食的白髮青年。

隔著圓片紅眼鏡的眼睛望著地面的鴿群,懶得抬頭似地說:「拿到了吧。」

「還未夠。」

「是的,現在才開始。」安格斯放下鳥食。

「要我怎樣做你才肯救葛蘭太太?」

「你明知故問。」

布箂恩別過頭去。

「還是不行吧。始終還是自己比別人的事重要,虧你還能擺出一付熱心助人的樣子。」安格斯冷笑。

「你如果想向我報復的話有許多辦法,沒必要牽連其他人。」

「今次是你來干涉我的生意,你別說反了。」

布箂恩踏前數步:「你到底想要怎樣?你要怎樣才肯收手?我死在你面前你就會高興了嗎?」

安格斯突然把放在鳥食旁的紙杯用力打翻。汽水濺向鳥群,布箂恩腳下的鴿子都一下子飛起來。翅膀交錯間,布箂恩突然全身動彈不得!

原因十分簡單,因為就那麼分神不到一秒,安格斯已趁著鳥兒掩護躍到布箂恩正面前,獲得視線重疊的機會!

正如布箂恩反過來一樣會如此做,安格斯突襲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奪取對方的身體活動能力。使得布箂恩的視線無法離開安格斯的右眼,同時也不能觸碰自己的身體。

被先發制人的布箂恩當然知道這一下閃失有多糟糕,脫下紅色玻璃眼鏡的安格斯,右眼瞳孔的顏色迷離似幻,那是久違了的、無法命名的顏色。在這無法逃避的瞬間對視,布箂恩感到帶著強烈恨意的思想衝進他的腦海。

換了是一般人的心思,大概會即時被這利刃解剖到達心底隱秘之處。布箂恩畢竟有了心理預備才來,心靈空間早就佈下層層防禦,安格斯的入侵遭到抵擋。乘著這一剎那的機會,布箂恩集中精神奪回身體控制權,猛地轉身移開了視線。可是才剛逃出這個危機,轉身一刻卻察覺安格斯右手有所動作,自己伸手進衣袋己慢了半秒。安格斯的手槍抵在布箂恩的額角。

深深嘆了口氣,布箂恩望著重新回到地上啄食的鴿子,說:「為甚麼不開槍?」

「因為這回合才剛開始。」

安格斯單手重新戴上眼鏡。

「不過,我用手上的東西作為遊戲賭注,你也得拿出賭注來才可參加。」

布箂恩默不作聲。

「我要那個啡髮女人的名字。」

「不行!」

「那我就即時把藏起來的東西完全刪除!」

她的名字……布箂恩咬牙切齒地回答:「你一定得保證完整地保留了葛蘭太太的記憶思緒!」

安格斯輕笑一聲。

「還記得我們的尋寶遊戲嗎?我把那個女人的『快照』存放在某人的盒子裏,三天之內不解開的話,它就會自行解組。假如你不幸弄錯了的話,就會把小寵物放出來……小心一點,它脾氣很不好。」

要不是槍還抵在頭上,布箂恩一定忍不住立即轉身賞他一拳。

「我等著你來向我承認你在白廢氣力。」

聽到這句似乎有著雙重意思的話,布箂恩心頭一震,因為那包含著連安格斯本人也沒察覺的意義。

手槍被挪開,腳步聲走遠,布箂恩回頭,公園的這個角落只餘他一人被地上群鴿包圍。一隻白鴿落在他肩上,發出咕咕的聲音。他伸手摸了摸柔滑的羽毛,感受到鴿子單純地渴求覓食和繁衍的欲望。生之本能。

還有鴿子自己所不自知的,獨自飛翔在遼闊天空的孤獨感覺。

~*~*~*~*~*~*~*~

「嗯、呃……派恩醫生,你好。」在走廊上狹路相逢,茉莉只好向迎面而來的醫生打招呼。

「你好。」仍然是一副比訓導老師還嚴肅的臉,醫生望了一眼跟在茉莉背後的少年。

「呀,不用在意我,我是第二號保鏢。」奧斯卡打了一個哈欠,要不是看在茉莉的可愛和美味料理份上,他情願在家多睡一天也不會賣布箂恩這個人情。

「賽門陪病人在花園散步,雲妮在書房。我要回診所去了,告辭。」醫生沒有問起布箂恩就走了,有點出乎茉莉的預料。

敲門進入書房,看見雲妮正在整理書桌面的雜物。細心的茉莉馬上發現,書房花瓶的花己經換過新鮮的了。

雲妮看見茉莉似乎很高興,本來愁眉不展的臉露出了笑容。打過招呼後,雲妮問:「你今天也是跟京先生一塊來的嗎?」

「不,他好像發現了甚麼說今天不來。我想來看看你就自己來了,會不會打擾你呢?」

「怎麼會!正一個人悶著哩。」,忽然,她的笑容黯淡了點,「謝謝你來了陪我,一個人時會越想越不開心。」

茉莉報以諒解的微笑,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對了,我還沒介紹奧斯卡啊,他是──」

「啊,你帶朋友來了?」

因為雲妮不對勁的回問而轉身的茉莉,驚覺一直在身邊的奧斯卡不見了。

「你沒看到跟我一起進來的男孩嗎?」

「咦,我只看見你進來耶。」

兩個女孩環顧四周,同時在望向沙發時嚇了一跳──金髮少年正橫躺在上面閉目打呼嚕。以為他睡了,卻又喃喃自語發出夢囈似的聲音。

「……嗯……不會偷聽女生談天啦,有事我自然會醒來……嗯嗯……晚安……」然後轉身再睡去。

兩個女生愕然地望著簡直把這裏當成自家一樣的少年。

「……你男友?」

「絕對不是。」茉莉十分肯定地回答。

~*~*~*~*~*~*~*~

花園並不大,就算用蝸牛的速度散步也可以在幾分鐘之內繞一圈。賽門陪著葛蘭太太慢慢走,葛蘭太太說想在草莓花圃前的椅子坐坐。

賽門故意提起幾件印象深刻的往事,在葛蘭太太都搖頭不語的情況下,只好不再說話。

幸好,天氣不錯。心情不致越來越灰暗。

過了不知多久,葛蘭太太忽然說:「哎呀!蒙臉的小偷們來偷我的紅寶石了!」

「啊!?」賽門反應不過來。

「因為貪心挑這麼大顆的,拿得很吃力呢。還好他們很團結,啊,我好像看見發號施令的首領了。」

賽門循著葛蘭太太的視線看去,總算目擊到這個盜竊案──一群黑蟻正在搬動一顆早熟掉落的草苺。

「我想應該沒有首領吧。」賽門笑笑接著說,「不先把紅寶石藏起來的話你不怕都被偷走嗎?」

葛蘭太太從以前就經常突然冒出這種說話,每每讓賽門驚訝她豐富的想像力。賽門深切地希望,現在只是證明她還是她,並不是醫生說的精神錯亂。

「對呢,這些紅寶石可是……咦,是誰種的?是……」葛蘭太太一臉困惑,「怎麼才到嘴邊又忘了?是……誰的?啊!怎麼就是記不起來!」

「不要勉強!不要緊,遲些可能會想起,放鬆一點……」

「啊……你真是個好人。」葛蘭太太露出倦容,「真奇怪……我好像才睡醒沒多久……可是我想睡了。」

「我送你回睡房吧。」賽門心裏一陣感嘆。他竟然又變回幾年前初次認識時露西口中的『一個好人』了。幾個月前,他不是己換了別個身份了嗎?唉……

~*~*~*~*~*~*~*~

醫生回到診所繼續日常工作,會診了兩個病人後,就接到他口中的邪魔外道的電話。

「……這樣說,即是你己經取回小說了。」

『沒錯,可是只有小說內容。安格斯迫我跟他玩所謂的遊戲。』

「遊戲規則是?」

『他把葛蘭太太的記憶藏在某人的身上,並且利用對方的內心當成藏寶箱──當然這是比喻。總之首先我要找出那個人是誰,然後設法在安全的情況下偷出來。否則兩天後那些記憶便會自行互相消磨消失。』

「知道是誰嗎?」紐約有八百萬人口,要猜總不能毫無線索。

『己經大概猜出來了,不過現在還不能去碰。』

「為何?」

『一定有陷阱,要是沒有把握就去亂碰,會連那個人也一拼受害。』

「要來討論一下嗎?」

『不……我今天己很累了。』電話另一端傳來帶著倦意的聲音,『而且我還沒看完這本還未出版的小說,明天見面再談吧。』

天色己黑,掛線後布箂恩就直接駕車回家去。

~*~*~*~*~*~*~*~

當茉莉被奧斯卡送回家之後,一開門就看見布箂恩睡在自家沙發上。

怎麼今天每個人都那麼渴睡啊?(奧斯卡在葛蘭家睡了一覺之後,回來時倒精神得很。)

茉莉在沙發旁邊蹲下,仔細地看著布箂恩的臉。

今次很辛苦吧?似乎事情只要一扯上那個幻術師他就很煩惱──應該己經不只是煩惱而已了。其實他心裏是不是很痛苦呢?

可是,不能因為他總是笑容可掬,就斷定他只是在強顏歡笑吧?

也許受了布箂恩影響,茉莉明白到不能輕率地一廂情願斷定別人的感受。她想,雖然自己幫不上忙,可是有沒有辦法令他心情好一點、精神一點呢?

……麗莎說的方法真的有用嗎?

一想到這件事,茉莉就現出為難的表情。雖然沒人知道她在想甚麼,還是一臉尷尬。

那種事……雖然連朱莉亞都覺得沒甚麼啦,但是……

「臉怎麼紅成這樣子啊?」

布箂恩忽然睜開了眼,把茉莉嚇得幾乎撞到背後的矮几子。

「呀~~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對、對不起。」茉莉感到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一下子魂不附體似的。

「你沒說話怎會吵到我了,再說我又不是在睡覺。」話雖如此,布箂恩倒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只是在看《夢之旅程》第七集而已。」

「啊……啊!?」茉莉一下子從緊張轉為雀躍,拉著布箂恩的手急問,「你把小說的內容拿回來了!?」

「取回來了。」布箂恩笑說。

「好看嗎?」

「很有趣。」

茉莉一臉欣羡的表情,卻欲言又止。布箂恩知道她正在先睹為快和等候正本推出才看之間掙扎著。

……真沒想到茉莉也有這麼有趣的表情。

「看文字才有閱讀小說的樂趣吧,忍耐哦。」

「嗯……也對。」這是揉合了失望和鬆一口氣的神情。儘管茉莉就是那麼坦白的把心事寫在臉上,布箂恩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她不願承認自己是葛蘭太太的迷的原因。

「葛蘭太太和雲妮好嗎?」

「葛蘭太太好像跟昨天差不多。我今天跟雲妮和奧斯卡一起吃午飯了,聊了一個下午呢。」

「嗯……」布箂恩仍舊躺著,維持這麼舒服的姿勢進行心靈內部的工作,怪不得剛才幾乎真的睡著。

「雲妮的情緒平伏下來了嗎?」

「好像好一些了,可是她仍然很傷心和擔心。她說,『不能想像要是媽媽有事了要怎樣活下去』,一提起就想哭的樣子……很可憐。」茉莉也露出難過的表情。

「你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

「這個啊……她是個很乖巧柔順的女孩子。她每天都會趁葛蘭太太不在書房的時間進去收拾雜物,即使這陣子葛蘭太太不會使用書房,她仍然會去收拾和更換鮮花。總是很努力地打點家中一切……雖然我覺得她今天有點像想用忙碌的家務來忘記煩惱。可能吧?她即使很不開心也不在母親面前表露出來,很體貼媽媽的情況。她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啊。」

真難得聽到茉莉這樣的評價。

「你們好像很合得來呢。」

茉莉笑了笑。

「你覺得她很愛媽媽嗎?」

茉莉連連點頭。 「我想也是。」布箂恩若有所思地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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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Minotaur』,4

『Minotaur』,4

書房本是小說作家趕稿時掙分奪秒之地,此刻卻被班哲文挪用作會議室。因為本來的主人渴睡症狀越來越嚴重,現在正在睡房無夢地安眠中。

「你確定對象沒有弄錯嗎?」

「99%肯定。」

「這樣問題就更加複雜了。」

「對。」

醫生和布箂恩隔著書桌,相對著陷入沉思。

「這是道德問題。」醫生銳利的眼角刺向布箂恩,「雖然你一向對其他人也慣了偷偷摸摸,不過彼此認識便麻煩了。」

真想否認,可惜不行。

「說明了會對你有幫助嗎?」

「可能有可能沒有。」布箂恩嘆了口氣,「不過事後對她一定有點影響。」

「我認為應該說明和詢問。」

「其實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既然你也讚成那麼我就放心一點了。」

敲門聲。

「我泡了茶……家裏還有麵包,需要嗎?」雲妮捧著茶具組合進來。

一個習慣每天準時起床自行煮食早餐的超級自律男性,和一個每天甚麼時候起床都有別人煮給他吃的幸福傢伙,異口同聲謝絕了。

「雲妮,你來得正好,有事要跟你商量。」

雲妮怔了一下之後,放下茶具,在沙發坐下。

「有關媽媽的事?」

「也有關你的事。」

雲妮不解地望著他們,布箂恩認真地說:「我們推斷幻術師把你媽媽的記憶埋藏在你裏面了。」

「咦!?」雲妮眨了眨眼,「可是我根本沒見過甚麼幻術師啊!」

「你見過也不認得,更可能他讓你把這件事忘了。」

雲妮不自覺地把手放在胸口,驚訝地說:「媽媽的記憶在我裏面?怎麼可能呢?我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感覺!」

「大概很隱秘地藏起來。」

她狐疑地想了一陣子,突然急不及待地追問:「但這樣不是更好嗎?如果就藏在我心裏,京先生現在就可以取出來治好媽媽啊!」

「問題就在這裏。」醫生的目光令雲妮開始感到不安。

「這個人的能力是看穿別人的內心,那東西很可能被收藏在你心靈的最深處,也就是說,你得讓這個男人窺視你心底的秘密和私隱。你可以嗎?」

顯然雲妮之前並未細想過這個問題,她呆住了。

「很可能是你最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和想法。」

「呃……」她緊緊地皺起了眉。「沒有別的辦法嗎?」

「我們現在想不出來。」

「但是,京先生也看過媽媽的內心啊,也看過很多人的吧……?」

「程度不同,目的也不同。我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對你做成傷害,你要冒一定的危險。」布箂恩慎重地說,他希望雲妮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但是、但是……」雲妮沈吟半晌,咬了咬唇。「就像是給醫生作身體檢查和做手術也要脫光衣服,應該不必覺得羞恥吧……手術,對了,就是做手術也會有風險嘛!」

開始在尋找理由自我解脫了,布箂恩就擔心她還年少,未夠成熟去做決定。醫生進一步說:「首先,這男人不是醫生。其次,病人信任醫生的專業而展現裸體,始終只限於肉體。心理上的赤裸感覺更具威脅性,而且你沒有掩飾的能力,你不要輕看對自己的心理負擔和影響。作為一個醫生,我認為假如你不能完全信任這個陌生人,就應該拒絕。」

「但媽媽──!」

「你現在只要考慮自己的情況就好,必須暫時撇開你母親的因素來考慮。」

雲妮低下頭,雙肩緊縮著。

「你可以再考慮些時間再決定,別輕率決定了。」布箂恩實在不忍看著她那麼辛苦掙扎,對於故意安排這一切的安格斯更厭惡。

厭惡安格斯?大概是吧,作為人類,厭惡自己實在一點也不稀奇。

「我……」

雲妮呻吟似的聲音打斷了布箂恩的胡思亂想。

「我……不要緊的,如果這是可以救到媽媽的辦法,請你們尊重我想要幫媽媽的心情……!」

醫生向布箂恩搖了搖頭,說:「示範給她看。」

布箂恩脫下一只手套走過去握起她的手,望著她緊張的臉。

「班上有個女生你其實很討厭她,因為在開學的時候她曾用難聽的說話嘲笑你的身世。但你卻刻意待她很好,甚至跟她成為了朋友。因為……你藉著原諒對方來證明自己的品格比她優越,心底裏期等著她請求你幫忙的機會。其實你仍然對她說過的話耿耿於懷……」

像碰到甚麼髒東西一樣,雲妮突然粗魯地把布箂恩的手甩開,十分恐懼地望著他。

正常人了解到他的能力後,是應該有這種反應的。像班哲文和奧斯卡一樣不以為然的人才是怪人。布箂恩只是聳了聳肩。

「你還是再考慮清楚才決定吧。」

雲妮雙眼通紅,終於掉出眼淚,望了望兩人,然後逃出了書房。

其實布箂恩十分討厭這種場合,難聽一點說,就像要強姦沒有反抗力的人似的。尤其對象還是個未成年的女孩,連自己也討厭要擔任這種角色。

班哲文走到他後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醫生在解剖時也會偶然懷疑自己跟喜歡肢解的變態殺手有沒有分別。」

「謝謝你的理解,但請不要用這個比喻……」

~*~*~*~*~*~*~*~

推開睡房門,以為會看見母親在睡覺的雲妮,再被小小地嚇了一跳。茉莉正在跟葛蘭太太閒聊。

「我今天跟著布箂恩來了。你……沒事吧?」茉莉看出她剛剛哭完,可是因為葛蘭太太在場她沒有說出來。

雲妮愕然地望著她,然後把她拉出了房,一口氣拉到花園去。

「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但是說完這句話之後卻沉默了好久。

茉莉好奇地等待了一會,對方終於開口問:「你……真的跟京先生住在一起嗎?你們平常怎樣生活?」

「啊?沒、沒怎樣啦,就很普通的一般生活啊。我的意思是各自生活啦!不過通常都是我煮食,他會幫忙清洗東西……我要上學,如果他不用工作的話就是他去買東西……偶然也會一起上街去買,就只是購買些雜物……」很明顯地茉莉給這條沒頭沒腦的問題給錯誤引導了方向。雲妮不得已打斷她的話。

「我的意思是,你不怕給他碰到你、知道心裏的事嗎!?」

「你問這個哦……嗯,我常常有很多怪怪的想法,那時候也會蠻不好意思的。不過也不會太擔心,我相信他不會隨便去看別人的秘密。雖然有時我也會想,萬一知道了的話可能會很尷尬呢。」

「但是……被他看到心底的想法……那不是很像被脫光了似的嗎!?」

「耶!?這……這我倒沒有想過啊……會嗎?」茉莉臉紅起來。

出乎意料地,就這件事而言茉莉似乎不是個好的商量對象。雲妮有點失望。

「真好啊,你很信任他呢。」她嘆了口氣。

「因為……似乎許多人的內心都不快樂。布箂恩看了那麼多人的內心,大概己經看過了許多人不快樂的秘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對人總是很溫柔。」

「我不懂,你是說他很能同情其他人嗎?」

「同情好像不太準確……其實我也不太懂呢。」

雲妮默然了,她仔細地想著自己心裏到底還有些甚麼是不想被人知道的呢?

一定每個人都有許多吧,可是除了那些之外,總覺得還有甚麼,更深層的令她不安的東西。媽媽說過,了解自己是件很困難的事,我了解自己嗎?像布箂恩剛才說的那件事,她真的以為自己早就原諒那個同學了,但是一說出來,她才察覺自己原來真的一直在偷偷享受那種優越感,無法否認。

她想像不到自己心裏真實的一面會是怎樣的,這樣想實在很可怕。怎麼會這樣呢?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個很簡單的女孩子啊!

~*~*~*~*~*~*~*~

「說起來你今天不用回診所嗎?」啪。

「不用。」啪。

「去年轉介到你診所去的那位先生現在怎樣了?」啪。

「四個月前己經停止用藥,集體療法對他效果很好。」啪。

「是啊……」

「這樣如何?答應雲妮在事後替她洗去這段記憶,她也許願意答應。」

「不……我始終覺得刪去別人記憶是最差勁的手段。」啪。

「將軍。」啪。

「啊!你怎可以趁別人回答問題的時候偷襲!」布箂恩看著棋盤上被孤立了的國王,己經恨錯難返。

「就因為你太容易上當。」醫生對手下敗將沒半點同情,「你這個國王才會被人吃得死死的。」

「哼……勝之不武。」

苦苦思索著的同時,醫生對他作出『要再來一盤嗎?』的手勢。這樣下棋打發時間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今天還是先回去,順便再追蹤一下安格斯的行蹤也好。

書房門突然被打開。

「我決定了……請告訴我要怎樣開始。」

~*~*~*~*~*~*~*~

「現在我會向你講解一下。首先,雖然我不是醫生,不過也有職業道德,絕不會把所見所聞宣揚出去。如果不順利的話可能需要跟派恩醫生商量一下你的情況,但不會再有第三者知道。希望你能對我放心一點。」

場地由書房轉移至雲妮的房間,時間己經是晚飯後。

「派恩醫生會全程在旁監視著,所以不用擔心我會亂做甚麼。」

「不過……心裏的事他不會看到吧?」

「對啊,這個就真的沒辦法啦。」布箂恩苦笑,「但是以我的經驗,等一下我的工作很需要集中精神,應該沒有空閒胡思亂想。」

雲妮很緊張也很害怕,可是亦因為這將是前所未有的體驗而有少許興奮。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害怕的感覺更強烈。她幾乎是不自由主地盯著布箂恩脫下手套的手掌。

「過程是這樣的:當你熟睡之後,我會觸碰你的額頭進入你的內心,尋找我們要找的東西。由於你正在熟睡,所以你不會有意識知道這件事。不過如果你現在能夠對我放下多些戒心,我的工作會輕鬆一些,你也不會那麼容易感到不適。」

雲妮尷尬地勉強笑了,她現在真的很緊張,就算不斷對自己說要信任這個人也沒有多少效果吧!?

「等我真的找到那東西的時候,就得看看情況如何。最好可以在不影響你的情況下由我解決掉。」布箂恩盡量說得樂觀一點。

「即是說事情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嗎?」這點出乎雲妮的預料。

「嗯,你可以想像成全身麻醉的手術,不過動手術的是精神不是身體。你是平常在醒來後很容易記得夢境的人嗎?」

「偶然有些會記得……應該跟大家差不多吧。」

「那麼你會在夢中記得片段的機會不會很大,放心好了。」布箂恩笑了,「我也會努力不讓自己成為可愛的小姐晚上的惡夢,那樣登場會被討厭啊。」

雲妮嗤地笑了出來。

「在你睡著之前姑且陪我們聊聊好了,彼此了解多些也比較好。」

「其實我己經有點睏了,昨晚因為擔心所以睡不著。應該不用吃安眠藥了?」

「一個好的醫生不應該濫開安眠藥給人用,對吧?」

班哲文只是沉默地點頭認同。

「喂……你不要把輕鬆的氣氛破壞掉好嗎?」

「不要緊的,己經不覺得醫生可怕了,雖然初次見面時很嚴肅。」雲妮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那麼我呢?」

「坦白說,還有一點點……」

布箂恩偷瞄到班哲文嚴肅的臉閃過一剎那不易發現的冷笑,而且斷定那包含著『不知道是誰批評我沒有異性緣』這樣的嘲諷意味。

~*~*~*~*~*~*~*~

「咦,賽門先生?這麼晚了還過來哦。吃過晚飯了嗎?」

賽門大概以為應門的會是雲妮,所以看見茉莉有點訝異。

「今天要工作完了才能過來,出版社那邊每天都很忙碌。你們還未回去嗎?」

「今晚可能要留在這裏過夜了,所以我──」茉莉像忽然記起甚麼,匆忙地跑進廚房:「──正在煮熱牛奶啊!給雲妮和葛蘭太太的──幾乎煮過頭了。」

賽門跟在後面走入廚房,幫忙拿杯子。

「有餘嗎?我也想要一杯。」

「有啊,請。」茉莉倒過牛奶,「你好像很累呢,工作很辛苦吧。」

本來就瘦削和容色不佳的賽門,因為疲累而更顯得沒有神氣。

「己經習慣了。我的工作比起許多當記者的朋友來說,己經算輕鬆了。」賽門一手拿著茶盤子,一手拿著自己的牛奶邊走邊喝,兩人朝二樓的睡房走去。「你和京先生今晚要留在這裏,是有甚麼問題嗎?」

「聽說幻術師原來把葛蘭太太的記憶收藏在雲妮心底去了,布箂恩和醫生打算今晚試試取出來。」

「有這樣的事!?」賽門十分驚訝,但追問茉莉也不得要領,因為她也不清楚。

兩人先拿牛奶給葛蘭太太,她正在睡房望著窗外發呆。

「你們來看,他們把星星放在盒子裏了。」她神情頗為認真地說。

今晚雲很厚,抬頭望向窗外也見不到幾顆星。賽門靠上前,看了看外面,笑說:「對啊,我們這裏也有啊。」他指了指天花的燈,「不過別看太久,眼睛會痛。」

葛蘭太太望了望天花的燈,點了點頭,接過賽門遞給她的牛奶,便又回望窗外。

賽門小聲地向茉莉說:「像哄小孩一樣。」

茉莉望著並排站在玻璃窗前的他們,忽然恍然大悟,小聲說:「牛奶會涼了,我先拿過去給雲妮。」說罷便退出去。

小聲地敲門,不知道誰給她開門,因為裏面一片昏暗。

「噓,她己經睡了。」應門的是醫生。原來雲妮己經睡著了,怪不得關了天花燈,只亮著桌子上的小臺燈。

「開始了嗎?」茉莉小聲地問。

「就快了。」

「我可以留下來嗎?」茉莉囁嚅地問。

布箂恩笑著點了點頭,雖然在昏暗中看不太清楚。於是她在沙發上靜靜坐下,大家就在無聲的夜中等著。

大約又過了半小時左右,布箂恩忽然從椅子上起來走到雲妮床邊,醫生看了一下手錶,點了點頭。

布箂恩在床沿坐下,雙手輕輕地放上她的兩邊額角,然後俯身讓自己的額頭貼著她的額頭。

要開始了!茉莉急到一陣心頭狂跳,似乎不只因為緊張。老實說她看見布箂恩彎下腰的時候嚇了一跳,沒想到要靠得那麼近。

這是甚麼感覺呢?很陌生又令她不安的感覺。這種奇怪的感覺從她聽說布箂恩要進入雲妮內心就開始浮現,可是又說不出為甚麼不安。

難道……這就是嫉妒嗎?

茉莉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行,現在怎能想這些有的沒有的事呢?現在要祈禱兩人都平安無事才要緊啊。

醫生走向窗邊,從窗邊一盆水種植物盆栽裏拿出一塊小石卵,突然朝窗外的樹幹用力扔出去。

看不到小石有沒有扔中甚麼,卻驚起了一頭烏鴉展翅飛走。

醫生落下窗簾,房內因少了街燈光而更暗了一點。他一言不發地走回床邊,觀察著布箂恩和雲妮。

~*~*~*~*~*~*~*~

雲妮的心遠看就像線條十分圓滑優美的結晶體似的。

然後幾乎毫無阻力就進去了,她似乎真的很努力要自己預備好布箂恩的到來。

嗯……是個大花園。

大不是就面積而言,而是放大。布箂恩感覺自己像置身花園中的一頭松鼠,身邊的玫瑰花都比他高一倍。

這樣的場面好像在甚麼故事和電影中看過,希望不會出現甚麼恐怖的昆蟲才好。

如果可以飛上天空或者變大應該比較容易找到路吧?不過按經驗,最好順著對方的思考模式前進。既然雲妮的心思以這種方式呈現,就該放下常識按這裏的方式進行。

遠處浮現起一個女性的背影,她手拖手帶著一個小孩子。不一下子影像便消失了。

布箂恩朝影像消失的方向走去,走著,突然聽到兩聲巨響和地面小小地震動了兩下。原來兩顆草莓熟透了從枝條掉下來,就跌在他附近。他走過去看那兩顆比西瓜還要大的草莓,一個附著小紙牌寫著『吃下我變大』,另一顆的紙條寫著『吃下我變小』。

布箂恩忍不住微笑了,愛麗斯夢遊仙境?不概是小說家的女兒。

他走過去,拿起『變小』的那個草苺,輕輕的像綿花糖。他咬了一口,然後果然變得更小了,至少縮小了一倍以上。

這樣剛才走一步的距離也要走好幾步。

他繼續前進,發現眼前出現了三條分叉路──不,是四條,有一條很窄很小的隱藏在巨大的植物之間。要不是剛才縮小了的話一定看不到。

所以布箂恩就選那條最不顯眼的路走了。

一直按著這樣的方法前進,縮小了幾次,己經不能確認方向和來時的去路(不過也沒有需要)。兩旁的巨大植物的樣子,越是前進越是枯黃──剛進來之時是美麗盛放的花園,充滿生氣。而現在所有植物都染上一陣黃,不只是因為天色越來越昏暗的關係。葉片枯黃,莖幹軟弱彎曲,花朵凋萎地垂掛其上。

就像他正朝著花園最疏於打理的部份前進。

然後,連凋零的花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荊棘,道路越來越不明顯,前進越來越困難。四周的景色己經完全可以用『廢園』來形容。

突然腳下一痛,低頭,一條荊棘竟像有生命似的纏上了他的腳。

『終於來了嗎。』

不受理智控制的,潛意識的抗拒反應。

~*~*~*~*~*~*~*~

茉莉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己經就快一小時了。

沒問題吧?她越來越擔心。

醫生也一樣在計時間,正常人的深層睡眠每週期大約是5到45分鐘。雖然,即使布箂恩運用他的能力迫雲妮稍為延長深層睡眠的時間,引起的副作用也不算太嚴重,但太久的話就難說了。反之若果雲妮返回淺眠週期,大腦活動增多,布箂恩的情況又會很不妙。

他靠近布箂恩旁邊,低聲說:「你也太久了吧?不行就別勉強。」

「找東西當然比藏東西花時間啊!別吵……快到了……」布箂恩小聲地反駁,證明他還聽得到醫生的聲音。翻箱倒篋地找當然比較快,規規矩矩地找怎會不慢,他也沒有辦法。醫生當然不曉得要在被一堆越來越猖狂的荊棘追殺下禮貌地前進有多麼累人。

好不容易,終於到了路的盡頭:一座被荊棘包圍的建築物。由於除了荊棘以外的植物都絕跡了,無從比較之下縮小的問題己經不存在。建築物的大小依他現在的正常比例出現。

接下來是睡公主哦?這倒不希奇。少女渴望有王子出現為她破除障礙,把她從某個困境中救出,睡公主的心理投射對年輕女性來說原本就十分普遍。

不過走近一點,似乎又猜錯了,至少不是十足猜對。荊棘包圍著的不是城堡,而是一座古老的小教堂,而且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荊棘和教堂和天空一樣都抹上一片沒有生氣的焦黃。

竟然這樣子處理……不過也難怪,再年長十年的成年人也未必輕易看得開。

眼前重重的荊棘說是障礙物也可,說是保護壁也可,那個密不透風的樣子更像是要把整座教堂掩埋。不過布箂恩知道,按照一般人的心理,再嚴密都必然有方法進去,而且必定可以進去。

越是想忘記的事,越是會不能自己地想起。至少雲妮一定經常在無意識之間出出入入這座荊棘的教堂,不過布箂恩未必可以用相同的方式進去,得想想辦法才行。這可是由十分抗拒被發現和十分渴望被發現這個矛盾的強烈想法所隔離的地方啊! 回想跟雲妮對談時的內容,有個方法可以試試,雖然沒有詳細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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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Minotaur』,5

『Minotaur』,5

『發現者要接受感恩和埋怨吧……』


布箂恩張開雙手,他面前出現了一個女性的形體,漸漸可見,是修女的裝扮。不過容貌外觀都很模糊,像舊照片似的幻影。

修女直走向應該是正門的位置,手一碰到荊棘,雙手就被突然纏上緊索的荊棘深深刺穿。修女彷彿不察覺,輕輕推門,門應聲而開。修女慢步踏進去,並且消失於空氣中,荊棘同時讓開路。

嘩~~還好沒有親身上。布箂恩從門口進入,昏黃的光線從他背後射入教堂內,是長長的敬拜大堂。他踏上中間的通道,兩旁都是長木椅。

嬰兒的哭聲在無人的教堂內迴盪著,另外還有一把聽不清是男是女的、含糊不清的低語偶然夾雜其中。

布箂恩向前走著,卻怎也接近不了前方的講壇。回頭,背後的大門己消失,兩排木椅和通道無限延伸著,看不見盡頭。整座建築物充塞著悲傷的感覺。

『即使是這樣……你也一定曾經把對未來的希望帶來獻在這個祭壇上吧。』

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亮。

『嬰兒哭泣是為了引人注意,為了希望生存而必須要讓人知道自己存在,那時候的你也確實是按著生命的本能,渴求著未來……所在即使在這樣的悲傷中,你也……』

通道前方的地面突然出現了兩雙發出微光的腳印,一步一步地朝布箂恩走來。隨著腳印的接近,那夾雜在嬰兒啼哭聲之中的低語的音源,亦越來越近,雖然他半個人也看不見。

那些低語聲和腳印,穿過布箂恩的位置往後方去了,遠去並消失。

布箂恩依著留在地面上的腳印往前走,終於正常地走到講壇前面。

巨大十字架下方放了一個巨大的無頭聖母像,頭像上方似是被破壞了。聖母像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位置卻很不自然,它微側地背對著大堂,面向十字架下方左側的彩色玻璃窗。

它的背部亦正對著布箂恩右側的長椅,布箂恩發現了其上的嬰兒──包在一塊染血白毛巾中的塑膠嬰兒玩偶。布箂恩拿起它,它繼續發出嬰兒的啼哭聲。

接下來該怎樣做呢?他想了一陣子,走上講壇,爬上前把塑膠嬰兒娃娃放在無頭聖母像的臂彎中。一放上去,啼哭聲便停止了,聖母像的頭部憑空出現,完好地接合在缺口上。

沒有雕刻出眼珠的聖母像流下了眼淚,突然舉起嬰兒娃娃把它朝布箂恩摔過去!要不是他及時避開,就要正中頭殼了。假嬰兒被狠狠地摔到地板,把地板開出一個大洞。

看下去一片漆黑,傳來很不好的氣氛。與此同時,彩色玻璃窗外暗晦不明的顏色,似乎正加快流動,照在其上的荊棘的影子,亦好像增多了。

不妙啊,這次實在太慢了點,不過沒理由現在就回去。布箂恩往洞穴跳下去。

滴、嗒……

滴、嗒……

水滴的聲音,像置身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洞穴。

然後發生突如其來的強烈地震,他感到地面崩塌,將向未知的深淵跌下去。

全盤崩塌的地面露出下方鮮紅翻滾的熔岩。

『好險……還好剛才恰巧跟她提起過你。』

拍著翅膀,貓兒『喵~~』了一聲,布箂恩伏在貓兒背上抱著牠頸項。

熔岩的大海中有一塊大岩石,像紅色海中的孤立小島。

借貓兒的飛行力,安然降落小島上。布箂恩看見島上只有一個巨大的鐵籠,有十幾米高。

一聲震耳欲聾的恐怖巨吼聲,連地面都跳動。

『米諾陶勒斯(Minotaur)……』

傳說中的牛頭人身怪被關在鐵籠中,不斷發出憤怒的咆哮,抓著鐵籠搖撼著。在這股巨大的憤怒之前,布箂恩頓感自己渺小。還好,這尚算是正常人的內容物。而且雲妮心底這頭造物的由來,他己經有頭緒了。

重點是,要先確定幻術師真的把東西藏起來這裏。就算危險,也要走近看看。

米諾陶勒斯看見有人接近,反應更大了,那個蠻力就像隨時會把鐵籠弄散,包圍小島的熔岩也像回應牠似的翻騰得更厲害。布箂恩感到自己就像在某個活火山的火山口中,巨獸發出十分清楚的訊息:牠會把一切抓到手的東西撕成碎片。

米諾陶勒斯背後隱約可見有些甚麼,但這傢伙太巨大,完全阻擋了視線。布箂恩只好再接近一點,結果『嗖──』地一聲,即使己經縮得很快,手背上還是被米諾陶勒斯隔著鐵籠的爪劃了個血口子。

看見了,那個與這裏環境完全不配合的淡綠色結晶體。

這就是幻術師的挑戰,意思是既然他可以放進去,布箂恩應該也可以拿出來。要是不比他弱的話。

布箂恩不會輕視少女的憤怒,不過尚有應付牠的信心。考慮了一陣子,他張開左手,以想像力做成合適的鎖匙。他輕輕提起手,鎖匙飄到鐵籠的鎖匙孔,緩緩插入去,正要把鐵籠打開的時候……

鎖匙突然消失,因為布箂恩在最後一刻突然住手。

他注意到剛才手背上的傷口,血仍然在流,沒有癒合。這不對勁。他仔細觀看米諾陶勒斯,發現牠的背部插住了一柄怪異的匕首!

~*~*~*~*~*~*~*~

布箂恩突然張開眼睛,雙手也放開了。但他的表情並不是『終於大功告成』而是『麻煩了』的表情。

他一臉無奈地對醫生搖了搖頭,醫生二話不說就把他拉到房外。當然,要是不趁記憶還深刻時問,明早等他睡醒了可信性就要打折扣。

布箂恩被拖拉出去的時候還不忘努力向茉莉打手勢,叫她先去睡。不過她好像看不到──早就耐不住睡魔的催眠在沙發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茉莉在雲妮房間的沙發上醒來,才知道自己又沒有撐到完場就睡了。身上蓋了被子,不知是誰替她拿來的。

雲妮還未起床,她躡手躡腳走出去。兩間客房一間是空的,另一間的門關著。茉莉輕敲兩聲沒人應,小心推門窺看,布箂恩在床上睡得正熟。

才八時而已,去替大家煮早餐吧。這樣想的茉莉走下樓卻在廚房外呆了一下,因為她看見有人正在裏面煎薄煎餅。

沒有載眼鏡和白袍卻圍上了圍裙,茉莉幾乎以為有陌生人出現了,看清楚卻是派恩醫生,她連忙打招呼。

「早、早安!」

「早。」

「嗯……那個……」

「反正我也要做給自己吃,順便多做幾份罷。」醫生好像很理所當然地回答。

「早晨……啊、醫生!……早。」不知甚麼時候出現在茉莉背後的雲妮,本來正揉著眼睛,看見醫生在自家廚房做早餐,也一樣錯愕。

「賽門先生上班前說你們應該不會介意我用廚房,還有糖漿嗎?」

雲妮連連點頭,跑去櫃子拿出來。「雪櫃還有牛奶和橙汁,請隨便用。」

「布箂恩還沒起床?比委託人還會睡怎麼行。格林蘭小姐,請你上去把他踢下來。」

「啊……好……」答好之後才覺得不妥,她總不會把布箂恩『踢』下來。

回到客房門前,茉莉用力地敲了敲門,今次總算傳來一聲含糊的呻吟作回應。

「起床吃早餐了。」

「嗯嗯……給我五分鐘……」跟平時一樣,頭好像被埋在枕頭一樣的聲音。

「大家在下面等你了。要牛奶還是橙汁?」

「咖……咖啡……」

「那麼別太晚哦,今天的早餐可是派恩醫生做的呢。」

房內好像傳來一下碰撞的聲音。

茉莉回到廚房跟大家一起吃早餐,才吃不到一塊薄煎餅,便看見布箂恩穿著整齊精神翼翼地走進來跟大家打招呼。真厲害,比平時快多了,醫生的名字真厲害。

雲妮跟布箂恩打招呼的時候好像有點尷尬。

「這是甚麼?」布箂恩指著茉莉遞給他的杯子問。

「咖啡啊。」

「太淡了吧?」顏色太淺了,嘗了一口,咖啡味淡淡的。「好淡!這根本不能算是咖啡啊。」

「是咖啡啦,咖啡牛奶。」茉莉笑著吐了吐舌,「睡眠不足還喝太多咖啡不好耶。」

「這只是有咖啡味的牛奶,我要真正的咖啡啊。」

「再鬧我直接給你打兩針亢奮劑,保證比咖啡有效。」醫生脫下圍裙戴上眼鏡,給自己倒了一杯橙汁。

布箂恩識相地住嘴,把薄煎餅和牛奶解決。這個男人怎麼就是這麼沒趣……

快要吃完的時候,雲妮突然問:「昨晚──怎樣了?」

「未能順利解決,很抱歉。」醫生乾脆地回答。

她愕了一下,抬起頭視線掃過大家。

「嗯、這樣嗎……我也想可能不會那麼幸運一次就ok呢。」她急忙收拾一些餐具,「我先去把早餐拿給媽媽,我想她也差不多醒了。」說完便拿了東西逃也似地走出去。

「有……困難嗎?」茉莉擔心地問。

布箂恩只是點了點頭,向醫生說:「那麼我現在就出去,她交給你了。」

「啊,我也想先回家洗個澡換了衣服再過來,可以嗎?」茉莉連忙說。

於是布箂恩把茉莉送回家後,就開始走訪各個消息來源。首先要找莎樂美,她有紐約最奇怪的人脈,要透過她去連絡一個叫『C.Ranger』的小組。這次太需要借助那個古怪的私營尋人小組的能力,開甚麼價錢也好。

今天絕對要把安格斯給找出來。

~*~*~*~*~*~*~*~

被醫生叫進書房中為了談甚麼,雲妮當然心中有數,所以格外顯得局促不安。

她很想知道昨晚到底怎麼了,到底能否救到媽媽。可是又怕一問,醫生就要把連自己都不察覺的心底祕密宣之於口。

「葛蘭小姐,你認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冷不防醫生問這樣的問題,雲妮不知道他的用意,可是他的表情十分認真。這樣問人,答起來還真尷尬!

「呃……醫生雖然看起來很嚴肅,不過是個好人哩。做事很認真,也很能幹,甚麼時候都很冷靜。雖然初認識時似乎很難親近,但認識了卻讓人覺得很可靠。」

「謝謝你的稱讚,」醫生托了托眼鏡,「你能夠想像我會跟人打架嗎?」

「呃?」雲妮眨了眨眼,「會是甚麼不得不動手的情況吧……例如自衛或者救人……」

「不,為了很愚蠢的理由毫無必要地跟陌生人在酒吧打了起來。」

「那麼……是喝醉了吧……」

「不,雖然喝了點酒但未至於不能控制自己。而且也不是失意或情緒很差的狀況,只是為了一局桌球的結果就生起氣來還動手了。」

雲妮啞口無言地望著醫生,完全不能想像沉著得像機械人一樣的醫生會在酒吧跟人打架,他是在騙我吧?

「當然迄今為止僅只一次。」醫生若無其事地補充。

……好像不是騙人的。

「人類是現在地球上思想最複雜的生物。就像我們還不能完全了解海洋,我們也還未能完全了解自己思想的秘密。即使我是一個精神科醫生,對心理以至大腦構造都很熟識,甚至可以一五一十地分析自己的歷史和心態,也還是有無法理解自己的時候。」

「這個我明白……」

「人心的構造太複雜,理論上來說一個人的心裏應該包括了所有的情感,分別只在於強弱,有沒有被壓抑和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醫生,聽起來你就像是打算要說京先生昨晚發現了我心底裏很不好的東西嘛。」

「那只是你的一部份,而且是恰巧因為我們要刻意發掘才成為關注點,不代表那就是你潛意識的主要部份。」

「醫生,請你就直接告訴我吧!這樣自己胡亂猜測下去原來更不好受。」

醫生點了點頭。

「根據我對這次的格利佛遊記的理解──」

雲妮為那本世界名著露出疑惑的目光。

「抱歉,我習慣如此稱呼布箂恩的異常經驗。」醫生繼續說,「我的分析如下,你心裏有一股憤怒,不過因為你知道那是不好的,所以平時用理智來抑壓著它,甚至自己都很少察覺。這樣的情況幾乎每個人都有,並不特別。」

「我心底有憤怒?」雲妮還以為,會不會是對其他人的妒嫉或者自私之類。憤怒?她要對誰生氣啊?莫名其妙。

「你自己完全想不起來嗎?」

雲妮用力地搖頭。

「首先,是把你遺棄的親生父母。」

雲妮沉靜了下來,沒多久,她說:「嗯,我想我還介意這件事吧,不過這也沒辦法哩。不過,我不覺得自己還會生他們氣啊。我知道一定有甚麼不得已的理由,才會把我遺棄吧。他們會把我留在教堂而不是丟在街上,一定也是希望天父可以代替他們保護我。」

「所以你就告訴自己不應該怨恨你的親生父母,不讓自己生他們的氣。這就叫做壓抑。」

「我沒有刻意去這樣想啊!」

醫生認同地點了點頭,說:「所以是你自己遺忘了的怨恨感覺,它被收藏在深處。而且不只你的親生父母,甚至還怨恨把你發現的修女。」

「這怎麼會!」雲妮瞪大了眼,她不能相信醫生的說話。修女及時發現了她,在送到孤兒院之前還照顧了她好一段時間,後來也每個月都去探望她,就像親人一樣。

「『要過這麼痛苦的人生,倒不如當年就讓甚麼也還不懂的我冷死餓死在那裏好了。』你有沒有這樣想過?」

「這怎可能……」雲妮突然住了口,平心靜氣地回想,的確好像有這麼想過。在被其他人欺負的時候,在被人狠狠嘲笑的時候,在心情很差的時候……「但是,都是心情低落,一時意氣用事才會冒出這些晦氣的想法。我知道這是不合理的,怎會認真這樣想?所以我不會真的為了這樣怨恨修女吧?」

醫生沒理會她熾熱的目光,冷靜地說:「最後是你現在的母親葛蘭太太。」

雲妮感到像有一股熱氣向她迎面撲過來,事實上當然沒有。她突然心跳加速,兩頰泛紅。就像派恩醫生開了個很不得了的玩笑。

「醫生,你越說越誇張了!不是我不願意承認,但是我真的沒想過要生媽媽的氣啊!媽媽收養了我,疼愛我,還給我一切最好的東西。她又溫柔又堅強,我們兩人相依為命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責罵過我半句,我怎可能會怨恨媽媽呢?」

「沒錯,所以你把那個自己也覺得完全不合理的憤怒,用理智、道德感和親情等等自律地壓抑到心靈很深層的地方,甚至隱藏到連自己都意識不到。」

「就是你這樣說……生氣也總得有個理由啊!我為何非要對媽媽憤怒不可?」

「這個你就要自己好好思考一下了。」醫生翻開了放在桌面的一本書,《希臘神話兒童繪本》。「昨晚他提起時我就想你家裏會有,果然找到一本。你曾經看過嗎?」

「看過啊,小時候常常翻。」

「他說你心底的憤怒以這個模樣出現。」醫生翻開米諾陶勒斯的插圖,「據說有八成相似。」

「不會……那麼恐怖吧!?」天啊,那麼醜陋的東西,會是我嗎?

「你母親的記憶被藏在米諾陶勒斯的所在。他本來打算就那樣拿出來,但是及時發現了幻術師對你動了手腳。他認為你被幻術師催眠了。正確一點說,是你憤怒的部份──即是米諾陶勒斯──被施加暗示催眠了,變得不能被制服,所以他昨晚臨時決定放棄。」

「我被催眠了?」雲妮覺得迄今為止醫生說的彷彿是別人的事似的,怨恨、憤怒、催眠甚麼的她一點也沒感覺到。

「簡單地說就是讓你憤怒的那一部份感覺變得更激烈和極端,拒絕任何正常發洩或壓抑的引導。那個男人完全不會管對你有何影響,實在很惡劣。」醫生往後靠向椅背:「所以布箂恩去找他直接去取解除催眠的暗語了,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冒險受可能很嚴重的傷害。」

雲妮坐在椅子上發呆了好一陣子,醫生也不著急。最後她問:「其實我還不很理解……但是,我現在要怎樣做呢?」

「首先就是不要太擔心,布箂恩收了錢無論怎樣也要完成工作。另外就是好好想一下自己心底的憤怒。潛意識與我們包含理智的意識之間有微妙的交流,但是它不受理智命令。你不能憑理智去想就令憤怒的米諾陶勒斯消失,那是沒可能的。不過,要是你意識到它,就能比較有效地讓它受你的心管理。而前提是,你要先能夠坦白向自己承認而不是否定它的存在。」醫生露出溫和的表情,「撇開這次的事件不談,這也對你的成長很有益處。」

雲妮皺起了眉,低頭細想著。我對媽媽憤怒?我真的對媽媽憤怒嗎?一想到這件事,總覺得似乎有甚麼阻止她繼續想下去。少女總算明白原來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了解自己。

~*~*~*~*~*~*~*~

茉莉回家洗過澡,換過衣服,感到精神爽利。畢竟少女對儀容和清潔會比較在意。不過,一想到雲妮現在正要面對的苦惱以及布箂恩要處理的麻煩事,她就覺得很不安。

但是,既然奧斯卡和派恩醫生都信任布箂恩,我也應該相信他的能力,不要太擔心才對。可是,無論是誰都好像很忌憚那個幻術師呢……

茉莉預計今晚也可能會在葛蘭家逗留到很晚,那麼總不能老是吃人家的。她想要買點東西去做晚餐,尤其想要做甜品。吃甜品總會令人比較快樂,至少在吃的時候會有幸福的感覺。她很想做朱古力梳乎厘給雲妮和葛蘭太太吃,至於布箂恩,茉莉記得他比較愛吃香橙味的。

不過,萬一派恩醫生走進來說他要煮的話該怎樣辦呢?

打電話給奧斯卡,接去留言信箱,不在。應該沒關係吧?茉莉本來就覺得要別人接送很不好意思,可是大家一番好意她也不好推卻。剛剛從英國的囚屋來到紐約的時候實在害怕獨自外出,後來慢慢習慣了反而很喜歡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紐約的治安比想像中要好,她覺得就是一個人上街也很安全,布箂恩對那個幻術師也許有點過份擔心了吧?

要等也不知道奧斯卡哪天(!)才回來,反正不太遠嘛。於是茉莉挽起袋子就出門了。

沿著熟識的街道走,跟雜貨店老闆打過招呼,買了需要的朱古力酒和橙酒之類,再到水果店去買橙。不趕時間的話她比較喜歡逛小店舖多於超級巿場,水果店老闆娘還會告訴她哪些最新鮮合時。

買了一堆東西,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茉莉抱著一袋東西走下地下鐵,站在月台等車。忽然想起鮑維爾太太的丈夫,聽說他好像己經重新開始工作。那件事真的很慘,不過,能夠重新生活就好了,總會再遇上開心的事吧。

不自覺地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列車還沒到,月台上人不多,她忽然發現了一個人。那個人正站在她的不遠處朝路軌站著,悠閒地在看手上的雜誌。他穿著薄毛衣和牛仔褲,白色頭髮和臉上的紅色眼鏡讓茉莉即時把他認出來。

她走到對方身邊,輕喚了一聲打招呼:「安格斯?」

對方的視線從雜誌移到身旁的少女,微笑回應:「真巧合,又碰面了。會遇到美麗的小姐,看來我今天運氣不錯。」

「你會不會也是住這一區啊?也許我們住得很近哩。」

「不,我只是在等人而已。」

這時候列車進入月台了。茉莉正想跟對方說再見登車,安格斯卻也登上了列車。

「咦,你不是等人嗎?」

「等人也不一定要在一個地方。」安格斯夾起雜誌,把手插入褲袋靠著車窗站著。「你上次說病了的朋友康復了吧?」

「呀,你還記得呢。他己經好了,謝謝關心。」

安格斯定睛望了她一陣子,問:「但是你好像還在擔心甚麼似的。」

「嗯,這次是我的朋友遇上麻煩了,應該說是她的媽媽生病了,她很難過。」

「你似乎總是擔心其他人的事。」

「這樣……不好嗎?」

「你不會為自己擔心嗎?」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Minotaur』,6

『Minotaur』,6

布箂恩匆匆趕到消息所指示的報紙攤,卻不見目標人物。幾乎同一時間,手提電話又傳來新訊息,指示另一個地鐵站的位置。


真糟糕,那傢伙果然用那個方法在監視他吧?總是在他到達前移動到其他位置,根本有心作弄他。整天玩捉迷藏,實在有夠累。

電話又傳來新訊息。

『CR致親愛的客戶K,你的目標似乎能掌握你的行動,並避開與你接觸。需要考慮我們的攔截服務嗎?注:本服務己啟用04:12』

……真誇張,那幾個流氓的小生意居然搞得似模似樣。

雖然不認為會有用,但是試試亦無妨。反正安格斯早知道自己在找他,沒有被識破的顧慮。

布箂恩一邊走進最近的地鐵站,一邊回覆:『攔截』

~*~*~*~*~*~*~*~

「可是,我沒有甚麼要擔心的事啊……」呃,雖然茉莉有時也會擔心成績,有時也會擔心鋼琴試預備得不好,不過這些比起其他人的事,都只是小事。

安格斯笑了笑。

「你是天主教徒?基督徒?」他側頭瞄了一眼茉莉項鍊上沒有花款的銀十字架吊飾。

「嗯……我不太清楚哩。雖然偶然星期日會到附近的聖公會堂去,那應該算是基督教徒吧,但我還未受洗呢。這個是我以前的家庭教師送我的,她人很好。」

「你相信有神嗎?」

「應該有吧,我都向祂祈禱。」

「你真可愛。」

坐在對面坐位上的一個年青女士,忽然站起來朝安格斯走去,熱情地向他打朝呼。

「咦,原來是你啊!真巧合啊!是我啊,上次派頭那個呢?記得嗎?上次穿黑色裙子那個哦~~」

「小姐,你認錯人了。」

「哎,你真壞!」女人一股腦兒地整個人往他靠過去,還想拉起他的手:「那麼快就忘了人家的名字啦!無情!今次要跟人家好好說清楚,不能轉頭又跑了哦!我說上次我們──」

「小姐,」安格斯擋住她的手,稍低下頭,目光越過紅色眼鏡的上方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我說你認錯人了。」

女人突然呆住了一陣子,喃喃自語:「啊,抱歉,我認錯人。」

然後返回原坐位呆呆地坐下。

「最近的扒手方法很多,你也要小心點。」安格斯托了托眼鏡。

茉莉尷尬地連連點頭,是扒手嗎?不過,安格斯長得很像電影明星,就算真的有許多女朋友也不出奇吧……嗯,這種事還是不要去想的好。

列車正進入另一個站。

「我要下車了,希望下次還能碰見你。」

「我也是哦,再見。」

安格斯下車後,茉莉像鬆一口氣似的。希望布箂恩今晚不會太晚出現吧?她忽然這樣想。

~*~*~*~*~*~*~*~

『攔截失敗。往布朗公園東移動中。注:本服務己啟用04:34』

果然。

布箂恩故意走進一條窄巷子,不多久,便抬頭看見降落在附近鐵窗上的紅尾隼,巷口也跟著出現一個黑影──一頭細小的流浪狗。

有甚麼辦法呢?他衣袋裏有槍,但沒有能命中會飛會跑的小東西的自信。

雖然早知道幻術師可以透過控制以及查看動物的思想,達成這種方便之極的監視手段,但沒想到這麼難纏。從早上到現在,即使轉換交通工具、變裝、通過動物無法進入的場所等等方法都擺脫不了牠們。而且從安格斯仍然知道他的行縱看來,這兩頭動物一定常常在中途輪班離去向安格斯傳消息,但布箂恩卻完全無從掌握牠們何時離去何時回來跟蹤,即使想反跟蹤也不行。

難道這就是狩獵性動物的天賦本領嗎……

也許除了這兩頭,還有甚麼還沒發現的小動物暗中窺探著。

再者,安格斯知道布箂恩就是要找他,就算跟丟了,只需在自己附近派出這些眼目留意,便一定能趕及在碰面前離開。要是能遇測他會去哪裏就好,但到目前為止他只是四處遊花園。

CR那班傢伙真不濟,要是安格斯多操控幾十頭大小動物,應該就足夠取締CR獨佔整個紐約的尋人巿場了,而且花在人力物力之上的成本低無可低。說起來,其實自己也可以嘛!怎麼以前都沒想到這門生意呢?

現在可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

幾滴水掉到臉上,本來天氣就不太好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

布箂恩看了看掌心的雨點,雨越下越密,最終變成大雨。突然靈機一觸。

他慢步走往自己車子拿取雨傘,淋得濕透也不在意,然後,衝往大街上最多人的地方。

人們都已紛紛舉著雨傘,從天空中看來街道像是被一個個不同顏色的圓形鋪滿了。紅尾隼在上方盤旋著,目光再銳利也無法在雨傘陣中找到布箂恩,他已悄悄打開了一柄普通不過的黑色雨傘。

隨著人朝轉了兩個街口,他肯定狗兒也失去了他的蹤跡,正確說法是失去了他的氣味。

多得這陣及時雨,假設沒有第三頭的話,應該可以試試再追上去了。

「來啊……甚麼C.Ranger,改了那麼酷的名字,又收那麼貴,就給我看看你們的本事啊。」

電話又收到新的短訊。

~*~*~*~*~*~*~*~

日漸黃昏,葛蘭太太的家在雨中更顯迷濛。

雲妮環抱雙膝,呆坐窗前望著絲絲雨點在玻璃上爬落。茉莉來了她很高興,至少她可以不必操心晚飯而靜靜去想自己的事。

真好,像茉莉這樣的女孩心裏不會有米諾陶勒斯那種醜陋的怪物吧。

我真差勁……

不過,整天就只是想到『我真差勁』這樣的結論根本於事無補。自己為何要怨恨對我那麼好的葛蘭太太?每次一想到這裏就總是分神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如果說怨恨拋棄自己的生母,那還情有可原。可是,怨恨救了自己的美娜修女,怨恨收養她的葛蘭太太,怨恨對自己那麼重要的恩人,不是太過份了嗎?我怎可以有這種想法呢!?

唉,如果京先生可以在她不知道的清況下就解決,那多麼好啊。

派恩醫生告訴她,可以試著幻想自己見到米諾陶勒斯,然後幻想牠開口說話了。想想牠會說些甚麼。

米諾陶勒斯是我的憤怒?雲妮很努力地想,但想不出來甚麼頭緒來。很生氣,很憤怒啊!牠會這樣說嗎?還是會發出像電視卡通中的怪獸一樣的叫聲?吼~~嗚啊啊~~!這樣?

很憤怒啊!我很憤怒啊!

幻想中的怪物重覆咆哮著雲妮唯一想像到的台詞,一直想著這件事令她開始感到無聊。雲妮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好了啦,你到底要生甚麼氣嘛。」

很憤怒啊!我很憤怒啊!

很憤怒啊!我很憤怒啊!

很憤怒啊!我很憤怒啊!

很憤怒啊!我很憤怒啊!為甚麼媽媽……

雲妮愕了一下,她的腦海裏好像忽然閃過一句說話。

那句說話消失得太快,她抓不住。但是她知道,那應該就是答案!

她底聲重覆唸著僅能記得的幾個字:「為甚麼媽媽?為甚麼媽媽……為甚麼媽媽……啊!」

她終於發現自己心底的那句說話了,當場呆住。

然後靜靜地流出了眼淚。

~*~*~*~*~*~*~*~

看了看手錶,距離遊戲結束的時間所餘無幾。

安格斯坐在椅子上,想像布箂恩失敗的樣子。甩得掉動物們只是運氣好罷了,無論如何他都趕不及,更不會想到他現在在這裏。

他撿起棋盤上的白色國王棋子,狠狠地朝牆角擲去。

正想把黑色的國王棋子也擲出去時,忽然感到手腕乏力,一陣暈眩的感覺。

他即時站起來,想走向窗邊,但己經動不了。沉重的眼角瞄到門底下有一根小管子。

「豈有此理……」

雖然份量不多,但為了等氣體消散,布箂恩等了一陣子才進去書房。

安格斯竟然還能用手撐著桌子沒有倒下。

「是芬太尼吧……你這個卑鄙小人……」他一臉咬牙切齒。

布箂恩索性脫下口罩,淡然地說:「還可以更卑鄙。」

他走過去,安格斯理所當然地動手反抗,卻失去平衡跌回椅子上。感覺遲緩許多的安格斯感到頸際一陣涼意,在完全合上眼之前他知道那是無針頭的氣壓注射器,也猜到裏面大概是甚麼。

迷魂氣體加自白劑,你以為暫時禁制我的意識就有用嗎?安格斯嘴角尚餘一絲不屑的嘲諷,即使失了意識,你有本事入侵我的潛意識嗎?是誰入侵誰的領域你也不敢說吧?昏倒在椅子上的安格斯眉宇間流露出的倔強自信,確實令布箂恩不敢掉以輕心。

班哲文倒在書房的另一邊,雖然他應該在之前就被幻術師弄昏了,但被迫一起嘗迷魂氣體實在對不起。可惜暫時沒空理會他,只好委屈一下了。

布箂恩站在安格斯的椅子後面,左手圍著他的肩膀,右手手掌蓋上安格斯的眼簾。

意識轉移,瞬間從現實進入幻境似的熟識經驗。視覺重新集中,四周環境己經改變。理應迷離不實之地卻是如此熱鬧喧嘩,高樓大廈,霓虹光管五光十色,身邊行人如鯽,仿如現實都巿。他當然認得這是哪個地方。

──『人子之城』

這是他多麼不想再來的地方!

~*~*~*~*~*~*~*~

雲妮站在養母的睡房門前,猶豫著應否進去。她己經知道了自己為何生母親的氣,想要坦白說出來再道歉。她己經想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了,可是又擔心媽媽會因此討厭她,猶豫不決。

媽媽會因為這樣而討厭自己嗎?

(會!你只是個沒人要的孤兒,非親非故,當然會!)

她彷彿聽到心底裏有種奇怪的迴響,當她正視心中對葛蘭太太的憤怒,她忽然感到那股怨恨像燒起來了。很奇怪,越是不去想,越是強烈。她感到身體發燙,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胸口儲著一團怒火,像要爆發出來,甚至有衝動想用力打開門衝入去就指著那個女人痛罵一頓!

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呢?但現在竟然像不能控制思想似地,鑽進了那個憤怒的源頭。剎那間,她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幅圖畫:一頭巨大的牛頭人身怪物從鐵籠裏掙脫了出來。

葛蘭太太聽到門外有聲而起來開門,卻看見雲妮蹲在門外抱著雙肩發抖。

「雲妮?……你怎麼了?」

「別碰我!」沒想到雲妮用力打開她的手,衝往樓下,叫道:「別過來!否則……我會……」

葛蘭太太悵然地呆在門口,被這個女孩厭惡,有種很失落的感覺,卻不知道為甚麼。她感到頭很重、暈眩。

樓下,茉莉在走廊上跟不看路就衝過來的雲妮撞個正著,兩人都幾乎跌倒。

茉莉被她瀏海下的表情嚇了一跳,雲妮馬上低下頭,轉身就想跑出大門,卻被茉莉拉著。

「等、等一下!」

「別管我!」

「發生了甚麼事嗎?你好像很不妥啊!」

「不要拉著我!」

「但是……」

「你實在不能現在跑了去。」突然傳來醫生的聲音,兩個少女抬頭見到他正扶著扶手從樓梯走下來。「茉莉,請倒兩杯冰水來。」

看見醫生來了,茉莉稍安心了點,連忙進去拿水。醫生自己喝了一杯,叫雲妮喝另一杯。她起初拒絕,但最後還是喝了。

「你現在很憤怒,憤怒到像不能控制自己似的吧?」

雲妮不作聲,只點頭。

「是我疏忽了,沒想到你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可能會受到幻術師的催眠影響。」其實應該說,醫生沒想到她會那麼快就想到要從正面釋放恨意,方向是正確的,但應該在解除了催眠暗示之後才進行。

雲妮緊緊地抓著自己雙臂在發抖,指甲都陷入肉去。她怕要是一說話或者再動一下,那種憤怒就爆發,就會向眼前兩位自己挺喜歡的新朋友大發脾氣,甚至吐出從來不說的粗話和動粗。但是胸口的火越燒越熱,思路像被箝制著往惡毒的想法鑽下去。

(這男人其實也很看不起你,他早看穿你了!他看不起你這個幼稚又思想污穢的女孩!在他看來你只是千萬個問題少女的其中一個罷?在他看來,你就是那種為家庭帶來麻煩的女孩!)

(她只是同情你罷了!她有人疼愛,有人珍惜!又可愛又善良,多麼討人喜愛!你想要的她都有了!她帶著你一切渴望得到的東西來到你面前炫耀!)

(大家都毫不在乎地傷害你的感受呢!你不懂反抗嗎?)

雲妮痛苦的表情使得茉莉不敢隨便再碰她,雖然她很想伸手去抱著眼前似乎很需要安慰的女孩。

班哲文搖了搖頭,剛剛才醒來其實還有點暈眩,不過喝過冷水之後好多了。此刻他正皺著眉慎重地考慮怎樣處理,該幫雲妮盡量壓抑平伏,好給布箂恩拖延時間?還是該讓她爆發出來疏導她的情緒?不行,事後她一定會對自己的行為十分內咎做成陰影。死布箂恩,最好給我快點解決下來。

雲妮的臉微微動了一下,瀏海遮掩下的眼角掃進茉莉身後的廚房,目光落在菜刀上時忽然變亮。

一直注視著她的茉莉發覺到這細微的變化,但她來不及思考當中的含意來反應。雲妮突然撞開兩人衝進廚房!

「亞麗雅德妮(Ariadne)的線球……」

布箂恩的聲音從梯間傳來,雲妮即時停住了腳步。

「亞麗雅德妮(Ariadne)的線球拔除鐵修斯(Theseus)的苦痛匕首。」

後腦像被人用力敲打了一下,雲妮跪倒在廚房的地板。身體很燙,情緒仍然高漲,但那種像被甚麼拉扯住的感覺消失了。這才發現背脊都被汗水濕透了。

「慢慢深呼吸,不用擔心,」班哲文即時走過去,扶起她。「有甚麼想說的,慢慢說出來。」

「你還可以嗎?可以的話就趁現在一口氣解決,茉莉,馬上請葛蘭太太下來。」布箂恩竟然這樣說。

「行嗎?」班哲文這句話卻是回頭問布箂恩的,不是問雲妮。

布箂恩和雲妮一起點頭。

茉莉不敢拖延,立即把葛蘭太太帶下來,太太顯然對狀況一無所知,一臉不知所從。

布箂恩拉起雲妮的手,把她放到葛蘭太太的手上,緊緊握住。

雲妮抬頭望見葛蘭太太,深呼吸幾下,大聲哭起來。

「媽媽!其實我一直在生你的氣,我以為自己不介意,但原來我真的介意!我覺得你和爸爸只是找我來作為你親生兒子的代替品!你心裏最愛和最掛念的始終是韋斯理啊!我只是你們為了填補空虛才收養的吧?我一直規規矩矩的,因為害怕你們覺得我不可愛了就會拋棄我,像我的親生父母一樣,其實有時我也想像其他小孩一樣撒嬌,可是我不敢!那麼多年以來,你都在寫韋斯理的故事,你每天都在故事裏想念你的親生兒子,比在家裏碰見我的時間還多!現在你又那麼容易就把我完全忘記了,始終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吧!是的,雖然我明知道這樣想不對,但是我真的在心裏怨恨你,既然無法愛我,為何又要假裝做愛我的父母?倒不如讓我留在孤兒院不還好一點!反正從一開始我就沒期待會有人要我!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只是我不可愛,但我真的很不忿……!」

一口氣急速地說完之後,她的眼淚大粒大粒地掉落更多。只是哭,不再說話。

「雲妮……」葛蘭太太傷感地望著她。

布箂恩一直握著兩人的手,閉目皺眉的緊張神情忽然放鬆下來。雲妮幫了他很大的忙,他終於把那個漂亮的淡綠色結晶拿到手了。

本來夢遊似的葛蘭太太,神情突然變得更加迷茫。在雲妮孤獨的哭聲之中,大家毫無動靜地渡過了十幾分鐘。也許更久,但沒人有心思留意時間。中途醫生曾離開廚房一陣子又回來。

「……對不起。」葛蘭太太忽然回過神來,用另一隻手撫了雲妮的臉頰一下。「你在氣媽媽這個嗎?媽媽其實早就想跟你說了,對不起,我也感到對你忽略了,原諒媽媽好嗎?」

布箂恩放開了兩人的手,大大呼了一口氣,退後靠到牆邊。

「呃……那邊的小姐……可以請你替我到睡房把化妝桌第三格抽屜的小簿子拿來嗎?」葛蘭太太記憶有少許混亂,對這個很眼熟的銀髮少女一時叫不出名字。

茉莉很快就拿下來,是一本很普通的記事本。葛蘭太太翻到某頁,遞給雲妮。

「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不過也不要緊吧。這是下一本小說的大綱啊。」

雲妮拿在手裏,愕住了。

「這……是真的嗎?」

布箂恩笑笑點頭:「我可以作證,是真的。」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也要說對不起啊,那麼,可以原諒媽媽嗎?」葛蘭太太抱住雲妮,她在母親的懷裏抽泣不停。

在如此感人的場面中,醫生低聲對布箂恩說:「他走了。」

布箂恩點了點頭,一點也不感意外。剛才離開房間時他尚未醒來,要綁要鎖都行,但本來就沒打算留住他。乾脆就由他去好了,現在關住他也沒意義,他轉頭就逃得出去。

「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醫生也認為明天才來跟進比較好。三人默默離開現場,葛蘭母女幾乎沒有察覺。

「很累啊,送我們一程行不行?」布箂恩順手關上大門,打了一個哈欠。

醫生聳了聳肩,取出車匙。

茉莉發現布箂恩沒穿回手套,他平常都習慣很快就穿回手套。說起來,從剛才開始就發覺他好像一直沒有用左手。

「布箂恩,你的左手……有甚麼事嗎?」

聽到茉莉這句話,醫生立即抓起他的左手,扯起他的衣袖。布箂恩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己經痛得沒有知覺了吧?」醫生冷冷地看著他手臂上一個深紅色的圓點,像被甚麼用力壓住皮膚做成。「這是甚麼,子彈?」

「知道你就別那麼大力!想殺人嗎?」

「診所。」

「不要!」

「你體溫過高,還『中了彈』,再吵我就乾脆用力扭一下讓你昏過去。給我上車!」

「布箂恩受傷了!?有沒有流血?很痛嗎?醫生!他嚴重嗎?請你救救他!」茉莉即時緊張起來。

「把他塞進後座。」

「我沒事!很小事而已……」

「別亂動啊!你受傷了還在逞強,要是有甚麼事怎麼辦!?」

「喂……不用哭啊~~!我不是真的中槍!」

「布箂恩,」坐在駕駛座的醫生望著倒後鏡,眼鏡反射著鏡片的光:「你知道我討厭駕車時有人在吵。」

布箂恩無奈地陪了個笑臉。於是,車子在到達醫生的診所之前都十分安靜。布箂恩甚至真的睡著了。

~*~*~*~*~*~*~*~

那天晚上,葛蘭太太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似乎與小兒子韋斯理在一個有草苺花圃的公園裏野餐。就像從來都沒發生過不幸的事似的聊天,聊到學校,聊到朋友,甚至聊到孩子看的卡通。在夢中一切都很理所當然。

『媽媽,你知道嗎,前幾天我去了一個地方,認識了一個哥哥。』

『啊,是嗎,在哪裏呢?』

『不知道啊,那裏很多人很可怕,我想我後來是迷路了。我很害怕啊,一直在喊媽媽你來找我。』

『噢!我的孩子!有遇到危險嗎?有沒有被人欺負?』

『哥哥很可怕,他總是朝著鏡子開槍,每次都射不中,所以很暴燥。不過後來有一個姊姊帶我回來了。』

『姊姊?』

『嗯!很好的姊姊,很勇敢的姊姊。如果我也有一個這樣的姊姊就好了。』

『啊,那太好了。』

『媽媽,我們摘些草苺送給那個姊姊好嗎?來啊來啊。』他拉著媽媽的手起來。

直到睡醒,葛蘭太太還彷彿感到手裏有孩子的手的體溫,以及草苺的香味。令人依戀的夢。

她想起園裏的草苺應該快熟了,那是為雲妮而種的,她便馬上起床更衣。這陣子自己病到神智不清,雲妮一直照顧她,做一個她喜愛的草苺蛋糕算是小小的答謝吧。雖然又做了莫名其妙的夢,但真的提醒了她要趕快收摘那些紅寶石。

~*~*~*~*~*~*~*~

即使不是真的受傷,不過頭腦上相信了信以為真,身體便可能會真的出現相應的徵狀。據說曾經有這樣的實驗:用冰塊在蒙著眼的戰俘的手腕劃一下,用聲音語言讓他以為自己被割腕,他便會感到真有刀傷似的痛楚,甚至會出現貧血的現象。

不過,布箂恩十分清楚在心靈世界裏一切都只是思想的產物而已,要讓他出現這種效應,倒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除了安格斯……

他一定更不忿吧,大概怎樣也想不明白為何那麼嚴密的防守,也會被布箂恩突入。想來用了藥也好,起碼安格斯可以用這個理由解釋,這樣他就不會苦惱。

但這樣他就會計劃下次的復仇……

不,暫時還是別去想起他吧。

之後的一兩星期布箂恩推了部份工作。一來實在需要休息,二來雖然事後解釋了很多次只有面對幻術師才特別危險,茉莉仍然不能安心。都怪班哲文剎有介事似的,到頭來還不是借治療之便向他迫供(而且根本就沒啥實質治療可言,紅印和痛楚錯覺會自行慢慢消散)!可惡,班哲文和麗莎根本是一丘之貉……

幸好雲妮和葛蘭太太都沒事,她們沒有因事件留下甚麼陰影,反倒因禍得福,感情更好了。葛蘭太太說她在大病痊癒後靈感大興,冒出許多新奇和令人興奮的想法,聽說小說快將完成。賽門先生也拼足了勁配合,新書應該會比預訂日期更早推出。

最期待新書的人大概就是雲妮了。

新書的書名叫做《夢之旅程──七、月亮之船》。布箂恩知道這個故事,一開始就說韋斯里跟失散多年的姊姊重逢,卻不慎染病。碰巧韋斯里的一個朋友卻來找他幫忙,他的姊姊雲妮一口答應代替他幫助朋友,於是與紫色的兔子踏上前往月亮的冒險旅程……

這次的故事主角是雲妮。儘管外表描述跟韋斯里的角色一樣故意不寫實,名字卻一樣,性格也很像。葛蘭太太早就打算這次要為她寫一個故事,所以那時候雲妮看到故事大綱十分感動。

茉莉也很期待新書,因為她堅持等待出版,所以尚未知道以上的內情。不過雲妮己答應會第一時間把簽名新書送過來。她們最近常常走在一起,雲妮來過布箂恩家找茉莉幾次,己經成為好朋友了。

上次雲妮過來玩的時候,說自己似乎比以前更懂得處理自己的感受。她說,米諾陶勒斯也許不能消滅,但她己經知道該如何安置牠。神話中,米諾陶勒斯乃是被父母遺棄而關在迷宮中。也許,如果有人願意去愛牠,牠就不會變成吃人的怪物。雲妮笑說,本來的結局太悲慘了,應該要修改。

這次的事件,撇開某人不計,布箂恩總算能在最後鬆一口氣。

附帶一提,某位之前高調預告出書的名作家,據說因為身體不適(正確點說是突然忘記了)無法把故事寫下去,出版時間一再拖延,結果跟出版社鬧得十分不愉快,目前面臨解約邊緣。 這是春風滿臉的賽門先生告訴布箂恩的消息,當然,布箂恩既不會承認也不會否認自己做過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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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rt Vacation』,Ⅰ

『Short Vacation』,Ⅰ

三日前


鈴鈴……鈴鈴……

「喂?」

『請問是布箂恩‧京先生嗎?』

「我是,有何貴幹?」

『你……真的有超能力可以知道任何人的祕密嗎?』

「先生,請你先表明身份好嗎?」

『我可以付很高的價錢,我想你對付一個人。』

「不好意思,在談任何事之前請你先表明身份。」

『我要那個人生不如死,身敗名裂,我要他──』

「你搞錯了,我不做這種事的。」

『嘟──』

對方掛線了。

布箂恩無奈地放下電話。

「有工作嗎?」茉莉暫停鋼琴練習,轉過頭來問。

「不,打錯。」一年總收到十幾個這種打錯的電話。

如果對方就此放棄就好,可惜那已經不是他能夠知道的事了。就算追查也只會是公眾電話。頂多,只知道世界上又有一宗謀殺案在蘊釀。

幸好,今次是自己接到不是茉莉接到,不然她一定嚇一跳。

「嗯……這個曲子好嗎?」

茉莉雙手再度在琴鍵上翻飛。

「好啊,」布箂恩笑說,「正想聽個愉快的曲調,很配合休假不是嗎?」

~*~*~*~*~*~*~*~

第一天



雨,下著,一輛計程車子停在屋子前面。車門打開,一個男人下了車,他任雨水滴在風衣外套上並沒有打傘。他站著打量了面前的房子十幾秒。

原本應是淡藍色的小屋,在雨中失去了平日的柔和感,而變成不明朗的灰色。然而裝飾在窗台上的花卉仍努力在保持室內的家居氣氛。這是因為新澤西州離密集的紐約巿大約個多小時車程,獨立小屋總比高樓大廈讓人容易感到親切。

即使事前沒半點預備就來了,但環境不錯,似乎很適合小住上幾天。

叮噹!男子按下門鈴。

應門的女人匆匆走到門口,手已經放在門把上,但最近治安不太好,她還是從門上的防盜眼望了一眼。沒想到門外的竟然真是陌生人。

「你找誰?」

「我來找羅布太太,敏迪‧羅布。請問她在嗎?」

透鏡外是個穿著墨綠色風衣,戴著紅色眼鏡的啡髮男人。不像郵差或速遞員之類。敏迪實在記不起曾見過這人。

「我就是。不好意思,我似乎不認識你……」

「噢,是眼鏡吧。」男子脫下眼鏡,望著防盜眼:「不認得我嗎?」

敏迪再仔細看了一下這個人的臉,透鏡外的臉有點被彎曲,但很年輕。是誰呢……她重新搜尋自己的記憶,數個名字浮過,是誰呢……名字……安迪?還是珍美的男友積奇?還是那個彼得……怎麼想也記不起來……

「我是彼得哦,彼得‧奧基利,表姊果然不認得我了。」

敏迪想了一下,打開門。門外的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好多年沒見了,表姊夫在嗎?」

「還沒下班……你……怎麼突然來了……」

依琳姑姑的兒子彼得,那個愛踢足球的男孩?結婚前好像在依琳姑姑的家見過一次,上次去聽說他到了加里福里亞唸大學。

「抱歉,我本來想先打電話來的,可是你看──我連行李都不見了。連寫著電話的簿子也一起不見了,幸好錢包還在。我本來還擔心自己記錯你地址,似乎還沒倒楣到底。」

「行李不見了?怎麼回事,你來旅行嗎?」

彼得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你不知道──我會來嗎?你沒有收到我媽的信?」

敏迪搖了搖頭。

「唉,看來我真是倒楣到底了。我本來就說打電話通知你們,但老媽硬是要寄信,要把給你的刺繡一起寄。果然不就是我比信還早到嗎?嚇你們一跳了。」

這果然是依琳姑姑會做的事,敏迪笑了笑,然後記起了甚麼連忙說:「我竟要你一直在外面!快進來吧,雨越下兩大了。」

「謝謝。」

~*~*~*~*~*~*~*~

拒絕了同伴的邀請,少年到附近的商店買了一些雜誌和漫畫後便獨個回家。

跟平常不同的是,甫打開家門便聽到談笑聲。母親正跟甚麼人在聊天。

「啊!回來啦。」母親揚手叫少年進到客廳,「這就是我兒子──祖。你還沒見過吧。」

「不親眼看見也不相信,表姊你會有這麼大的孩子!祖,你好。看來是個好孩子嘛。」

祖聞言眉頭略略皺起。客廳裏坐著一個陌生的啡髮男子,大約二十來歲。祖完全沒有印象。對方視線在他身上輕描淡寫地掃過的時候,令他感到有點不舒服。

「都十三歲了,孩子大得可真快。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也才七八歲大呢,現在不就長得挺俊朗嘛!」

直到終於發現了兒子質詢的目光,羅布太太才連忙介紹:「他是依琳姑姑的兒子彼得,會在我們家住幾天。」

即是遠房親戚吧,最怕這種關係。母親也真是的,怎麼要對他這樣親切。

「歡迎。那麼,沒事的話我想回房間去了。」

祖說完就走上樓梯。

~*~*~*~*~*~*~*~

姓羅布的這個家庭並沒有對來訪者表現出熱情,丈夫對陌生的妻子遠親尚算客氣。身為一家之主,對於家中無故多出一個陌生人,總感到有點不悅,因為事前並沒有被通知。客套之中隱隱流露著不欲表現得太親切的冷淡。

突然到來的年青訪客說想換工作,趁著假期來紐約旅遊,大約只會逗留一星期左右,同時順道找找工作。可是在機場失掉行李,才會只帶上隨身物品就匆忙投靠。

作丈夫的,看見妻子與他談起親戚的近況遠況,也就不多懷疑。只著妻子打通電話去通知依琳姑姑。

艾域‧羅布是一個核數師,工作很認真,為人正直,頗得上司和同事信任。他今年四十歲,臉上略有皺紋,深啡色頭髮小心留意的話隱約有少許白髮,但看上去沒有多少衰老的感覺。臉上架著眼鏡,予人精明能幹的印象。

妻子敏迪比他小一歲,沒有工作,在家料理家務和照顧兒子。她是個容易表現得親切的女子。一頭淺啡色的長髮,通常都會挽起來。不算是美女,但身材和皮膚以中年婦人來說保持得不錯。

獨子祖,十三歲。正在唸第八班。似乎有點內向,不太說話,大概這種剛步入青春期的孩子都難免有點情緒。他身形瘦削,遺傳了父親的深啡色頭髮,修著整齊的瀏海。

丈夫有收入良好的職業,夫妻間從沒傳出過甚麼婚外情之類的醜聞,孩子在學校也沒惹過甚麼麻煩,是鄰居眼中的模範家庭。

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彼得看著眼前這三人,亦不由得微微一笑,說:「真高興我來了這裏,你們有一個愉快的家。」

「怎麼這樣說呢?」敏迪有點奇怪,彼得說的時候好像很感概。

「因為……我已經好久沒試過一家人一起吃飯了。」

「為甚麼?」敏迪停下手上的刀叉,「依琳姑姑……有甚麼事嗎?」

「其實老爸跟老媽已經分開起居很久了,雖然仍然住在同一間屋裏。唉,真不明白他們為何不乾脆離婚就好?碰了面總是冷言冷語相待。」彼得碰上敏迪驚訝的視線,說:「不信吧?因為他們在人前總是裝著仍然恩愛的樣子。也許不應該跟你們說,但……我真的受不了。」

「這、這樣……」敏迪一下子不知道該怎樣回應,雖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跟依琳姑姑也不多來往,仍然很難想像原來那家人竟有這樣的真相。

小飯廳一下子陷入尷尬的沉默,彼得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說了多餘的東西了,總之……請不要跟我媽說起。」

「啊,當然!呃……不如試試這個吧,這個味道不錯的。艾域──」敏迪連忙示意丈夫把沙拉遞過去給他,艾域馬上照做了。

「謝謝。這個真好吃!」

祖放下刀叉,說:「我吃飽了。」

「你吃了很少東西啊!再吃一點沙拉!」

母親對正離座的兒子如此說,但祖只是搖了搖頭便就走上樓。

「這年紀怎能吃這麼少,艾域,你也勸勸他吧!」

「好了,他想吃自然會找東西吃。」

飯後,彼得說:「對了,我也該打個電話給老媽報告行蹤,而且也要再打去機場問問行李的下落。可以借電話用用嗎?」

敏迪當然馬上說沒有問題並指給他看電話的位置,沒想到清洗完碗碟後彼得仍然握著電話聽筒,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依琳姑姑嗎?我也想跟她談幾句。」

「正好。喂,老媽,敏迪表姊想跟你聊幾句。」彼得移開聽筒後小聲說:「救了我一命呢,她一囉嗦就沒完沒了。」

「那是因為她關心你呀。」敏迪笑著接過聽筒,「喂──咦,怎麼斷了線──」

回頭詢問彼得,可是尚未開口就感到輕微的暈眩。呆了一下,眨了眨眼說,「咦,我,剛才……」

「老媽怎樣了?」彼得伸出手,敏迪自然而然地交回電話聽筒。

「啊,噢,她聽起來有點沒精神,我說還沒收到刺繡她有點失望似的。她一個在家會很悶吧,你回去可得多點陪伴她。我跟她說了會好好照顧你,這幾天你安心住在這裏就好。」

「謝謝。」

「祖的房間右邊的就是客房,有甚麼需要就告訴我吧。」

「你們太好了。」

「希望你早點找回行李吧,晚安。」

「晚安,敏迪表姊。」

~*~*~*~*~*~*~*~

敏迪從睡房浴室出來的時候,艾域仍然在書桌前按著計數機。

「真沒想到啊,依琳姑姑和羅拔叔叔會這樣,剛才在電話裏雖然沒問起,但她聽起來沒精打采,看來彼得說的是真的。既然都這樣,怎麼不離婚就好了。」敏迪穿著睡衣鑽進被窩裏。

「嗯……人家總有原因。」艾域仍然盯著那堆數字。

「想想那孩子也很可憐呢。父母感情這麼差的家……怪不得會想遠走他方啊。」

「嗯。」

「我父母以前也關係不好,所以我知道那種難受。啊……難道最近他們的問題升級了,彼得受不住壓力才外遊避一下嗎?」

「也許吧。」

「你還沒看夠那些數字嗎?聽我說一下話啊。」

「我有在聽。」艾域翻過一頁文件,嘆口氣說,「與其擔心別人的孩子,不如擔心一下祖。你不覺得他太害羞了嗎?剛才吃飯時明明有客人,他也一聲不嚮逃回房間。」

「男孩到這個年紀總是這樣子啊,開始覺得父母厭煩,你小時候也會這樣吧。」

「才不會這樣像個女孩似的,要反叛就反叛,躲起來算甚麼男孩!我中學時一直是足球隊隊長,哪會像他這樣整天躲在房裏,話也不說多句,我──」

「好了好了,他只是不善於應酬。倒是他實在吃太少東西了,營養吸收得不夠的話會長不高啊!」

「就是因為他缺少活動才不想吃東西!」

「好了,睡吧,你的工作還沒做完嗎?燈光照著我會睡不著。」

「你先睡,很快就好。」

敏迪轉過身去,很快就進入睡鄉。

~*~*~*~*~*~*~*~

第二天



翌日一早,因為彼得說想到紐約機場再問問行李的事,所以艾域上班時便順道送他一程。祖的學校很近,十分鐘車程就到達校園下車了。

除了剛開車時問了句『昨晚睡得好嗎』之後,艾域便沒再主動跟彼得說話,專心駕車的樣子。

「艾域,你好像是當核數師的?」良久之後,彼得終於開口打破沉悶的車程。

「嗯。」

「核數師的工作悶嗎?」

「甚麼工作做久了都一樣。」收入良好又穩定,有沒興趣也好,都不想再轉工作了,維持家庭這可十分重要。「你想當核數師?」

「不,我對數字沒感覺。我想到中學去當教師。」

「哦?」

「我唸體育系的,想到中學去當籃球教練。希望能找到吧!不過來之前已經在網上找過,紐約的空缺不多,姑且碰碰運氣。」

艾域忍不住用眼角瞄了他兩眼。

「看不出你是體育系的啊!」

「哈哈,也不是每個同學都像摔角手似的。不是自誇,我的三分球很準。說起來,我有個學長別號大灰熊,他可長的巨形了,肩膀足足有我一倍寬……」

「對啊,有些人就是長的特別高大,我以前的足球隊中,有個男孩就比我還要高半米,我都不算矮小了!」

「那些人的祖先之中一定有熊人。」彼得笑了起來,「啊,但要說身形最難忘的同學,我一定不會忘記一位玩溜冰的學長姊,那雙長腿可真是啊……許多同學擠在溜冰場為的都是這個!」彼得吹了一下口哨。

「溜冰的女人大腿真的比較美嗎?」

「肌肉結實多了啊!你知不知道,除了大腿的肌肉……」

在機場附近放下彼得,艾域駕車回公司。一進門就碰見老闆的祕書。

「早安,你今早看來心情不錯嘛。」

艾域愕然地點了點頭打招呼。是嗎?想來平日經過個多小時煩厭的車程再踏入公司大門的時候,通常都眼皮沉重臉孔繃緊,今早倒感覺輕鬆。也許是因為沿途有人聊天吧。

這個男孩也挺容易相處的。 他聳了聳肩,走進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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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rt Vacation』,Ⅱ

『Short Vacation』,Ⅱ

「祖,你來嗎?」


「算啦!還問他幹嘛,他甚麼時候有來過?走吧!」

「那……祖……明天見!」同學被別人拉走時急忙道別。

幾個人喘著大氣在球場上追著一個球子跑來跑去,像小狗一樣,真不知道到底有甚麼好玩?祖對運動從來提不起興趣,與其在太陽下面流大汗,還不如舒舒服服在室內看電視看電影。

所以,他自己的房間有簡單的影音設備。對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來說算有點奢侈。

放學後,他心中只記掛著家中昨晚未看完的影碟和漫畫書。

對了,昨天那個忽然住進來的男人,該不會偷進他房去翻他的藏品吧?他很清楚媽媽絕不會找到哪些地方,卻不曉得那個人會不會毫不客氣地四處參觀。越想越不放心,祖加快離開學校的腳步。

走在路上,卻剛剛好碰見那個人,本想裝作沒看見走過去,卻先被對方發現了。

「嗨,這不是祖嗎?咦,已經是放學時間了啊。」

「嗯。」祖應對了一聲,他發現對方拿著好幾個紙袋。其中一個紙袋的樣式卻很面熟。他偷偷瞄了一眼,確定裏面放著的是書,而且看大小準是翻譯漫畫沒錯。

他很好奇想知道這個人買了甚麼漫畫,但突然開口問又很奇怪。

「紐約真的有很多大商店啊!自制力不好很容易破產!」彼得笑著說。

「我看你買了很多東西。」

「當然。看,我買了T Shirt、牛仔褲、西班牙樂隊的CD、新型號的數碼照相機、還有找了很久的漫畫……」

「漫畫?蝙蝠俠?」祖故意問反。

「不,是日本的漫畫,叫『櫻子的魔力子彈』。我這個年紀還看這種東西,會很奇怪嗎?」

「不!其實……我也有看一點。」

「去年朋友介紹我才開始看日本漫畫,似乎這種東西現在果然流行起來了。噢,請不要告訴你母親,要是傳到我媽耳中就糟了,會囉唆很久。」

真的好像比較流行,至少要找翻譯版本也比以前容易得多,但是同好仍然難找。至少在祖的班上就沒有,祖要聊這些話題,都只有在網絡上找不知名的同好。祖起了同病相憐之感,也就沒去想到以彼得的年紀來說不太可能還受父母掣肘。

「如果你也答應不告訴我媽媽的話。」祖馬上說。

「一言為定。」

敏迪驚訝於二人同時回家,但是她也沒理由懷疑這種尋常的巧合。

「行李怎樣?」

「真不知怎麼搞的!機場那邊說連絡不到我,就把行李照地址寄回我家去!現在在飛機上了!該死!還好錢和證件都在。」

在敏迪和彼得開始聊天的時候,祖就回樓上的房間去了。

「沒關係,日用品可以先用我們家裏的。你今天去哪裏逛?」

「很多地方,幾乎要迷路了。你呢?整天在家?」

「家務做一下就花去大半天了。特別是那個抽油煙機,我就跟艾域說很多次了!下面那部份早就缺了一角,總是久不久就有油漬在牆角下面,清洗起來很困難!我都說了要換新的,他總是忘記了。可是我上星期告訴他明天會做牛排,要是我明晚忘了做的話他倒會記得,你說這個人!」敏迪一口氣說著,自個兒笑起來。

彼得也笑了。

「咦,你那片指甲折斷了?做家務弄斷的嗎?」

「是啊,一不小心就斷了,氣死我。昨天才塗了指甲油!」敏迪皺起眉來看那塊斷了的指甲,桃紅色十分奪目,斷口亦然。

「老媽也常常這樣子,每次斷了都抱怨一番,後來我乾脆說粗重的家務就留給我來好了。其實我也很懶,將來找到工作真想請個傭人。」

「要是祖也會這樣想就好了。」敏迪笑說。

當天晚上,敏迪走過去抱著照常在書桌前的丈夫,兩手有意無意地在白色的文件上掃過。

「今天工作辛苦嗎?」

「差不多。」

「我今天做家務倒比平常辛苦。」

「為甚麼?」

「抽油煙機壞了,不是跟你說了很多次了嗎。」

「啊,是啊,總是忘了。這星期天吧!一起去買新的。」

「你真的記得才好。」

敏迪發覺艾域沒有再說其他話題的打算,有點沒趣地爬回被窩。畢竟,吃飯時雙手在他面前晃過那麼多次都沒有發現,大概真的不會發現吧。

雖然連自己也覺得是芝麻綠豆的小事,但敏迪入睡前隱隱心裏有點不舒服。

~*~*~*~*~*~*~*~

第三天



敏迪起床更衣的時候,換了一件裙子。

通常在家她多是穿褲子,今早起來卻想穿裙。正在梳理頭髮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不把頭髮全部挽到後面如何?只用髮夾夾一下,額旁的頭髮可以稍為遮掩魚尾紋。

然後她才在想怎麼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是因為有客人,對,家中有客人總不能太隨便。只是為了這個原因。

丈夫還沒起床,她先去預備早餐。

「好香!」彼得走進了廚房,「早安。」

「那麼早起來了?年青人通常都沒那麼早起床的。」

「因為太香了,肚子打鼓只有起床。我許久沒吃過家裏做的早餐了,通常都是即食食品。」

「怎麼會,依琳姑姑的廚藝很好啊!」

「因為老爸不吃所以她沒心情做菜了……算了,別提。我的蛋可以要半熟嗎?」

「沒問題。」

「還有……」

「多士?」

「不……其實我想說,你這樣比較好看,看起來很年輕。」

「噢、我偶然也會把頭髮這樣……」

「早晨,敏迪。早餐好了嗎?」艾域也來了。

「可以了,叫祖下來吧。」

敏迪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這種緊張的感覺好一陣子才平伏下來。

像昨天一樣,彼得乘艾域的車到巿中心,亦如昨日一樣,東拉西扯地聊了一陣子。

接近黃昏的時候,彼得才回到羅布的家。祖早就回家在房間裏,彼得亦回到自己的客房。

隔了不久之後,客房的門被敲響,門外的人是祖。

「是不是吵到你了?」彼得不待祖開口就道歉。

「不……」

祖左顧而右昐。客房平日用作娛樂房用,因此長期擺放著一部舊式手提電腦,手提電腦連接了小型揚聲器,現在正播放著聽不懂的音樂。

「你在聽甚麼?」

「這個。你也有興趣嗎?」

祖接過CD一看,心頭一跳。果然,怪不得聲音那麼熟!

「佐香優子!」他低呼一聲。

「你也愛聽日本歌?你真是個日本迷。」

祖點了點頭。

「同學們說這些東西很幼稚,只會說Grand Seton、R'nRoll Candy、Danger line、Susan Freno……」他連說幾個歐美歌手樂團名稱,「我覺得這些聽來聽去都差不多!反而日文歌聽起來很特別!」

「他們還小,不太懂欣賞主流文化以外的東西吧。」彼得笑了笑。

「對啊!我也這麼覺得。不是我怪,是他們老土罷了。」祖十分肯定地認同,他一直都這麼認為,只是沒人附和他,他覺得自己跟朋友格格不入是因為自己比較早熟。

至於大人不會認同他則是因為他們老土,思想狹隘接受不到美國以外的東西。至少他知道他父母是這樣子。一直到十歲之前,他父母還是只讓他看特定的兒童教育頻度。

雖然明知道父母是為他好,但有時他也很不滿,他覺得他已經有自己的想法。

「佐香優子的聲音很好聽。」

「對啊。」

祖在彼得的客房逗留了好一陣子,直到聽完CD。他們還談了不少有關日本的事情。

「遲些可能會去日本看她的演唱會。」

「真的!?」

「只要找到工作賺到錢就可以去了,很期待現場看到真人呢。」

「我也想去。」祖露出羡慕的眼光。大人賺到錢就可以做想做的事,真好。雖然父母都很寵愛他,像他說想要自己的影碟機電視機父母就馬上買給他,但他知道說要到日本看演唱會這種事,是不可能輕易實現的。

他很認真地想,等到長大了自己賺錢的時候,佐香優子搞不好都已經退出樂壇,即使有錢也不能實現現在的願望了。這是多麼無奈的事。

「我有『櫻子的魔力子彈』的畫集,晚飯之後有興趣就過來看吧。」

「真的嗎?太好了。」

晚飯的時候,彼得一看見敏迪端上桌的菜,就笑說:「果然是精心泡製的牛排。」

「敏迪做的牛排很好吃,你試試。」

「謝了。」

正在吃的時候,彼得望著叉子上的薯條,說:「雖然薯條只是不起眼的配菜,可是調味也很重要,這個薯條很好吃!敏迪表姊真是個細心的人。」

艾域帶點驕傲地笑了,敏迪卻是呆住了。

這句說話太熟悉!在許多年前的某個晚上,當時的男友不也對她說過很類似的話嗎?

想當年,大家都很年輕,她也未有固定的對象,直到這個男孩,就是跟她說她做的薯條很好吃的男孩,她才認真的想到要找結婚對象。

雖然不久之後他們就分開了,敏迪仍然記得他,彼此都任性激情的青春年月。

她只是呆了一下,而且大家都在進餐沒人留意到她的思潮起伏,她馬上就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心裏免不了回想起往事,偷偷瞄了彼得一眼,嚇然覺得他跟那個他有種相似的感覺。

你想太多了,敏迪。她在心裏這樣跟自己說。很多人都曾說我做的菜好吃,這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讚美話而已。

對,只是巧合。

當晚,祖約了彼得明天一起看從網絡上抓下來的最新動畫。祖記得,小時候他也曾渴望過有一個兄弟,但是當他明白永遠不可能有一個哥哥的時候,他就漸漸忘了這個想望。

現在,他又突然想起這個遺忘的願望。

~*~*~*~*~*~*~*~

第四日



這天祖不用回校,彼得沒有外出,留在羅布家。

早餐之後,敏迪上樓去為各人打掃和整理房間。兒子的房間鎖上了,她便到客房去,房間沒有上鎖,彼得也不在。

她先為地板吸了塵,望見有點零亂的床鋪,微笑著搖了搖頭。年輕的男生,個個都一樣不懂整齊。

她拿起快要掉下床的枕頭拍了拍放正,然後掀起凌亂的被子。

一陣輕微而陌生的味道迎面飄來。

陌生男性的體味留在被鋪內。不是濃烈的汗臭味,而是自然體味混和少許香皂的味道。淡薄,但無法忽略。

敏迪感到一陣無由來的緊張和焦燥。想起來,自從結婚之後,她都沒甚麼機會碰過丈夫和兒子以外的其他男人的被鋪或衣物。畢竟氣味是動物辨認他者的本能,新奇的氣味在刺激她嗅覺的時候,她的腦海不自由主地閃過彼得的樣子。

長得頗俊俏,跟依稀記憶中的呆小孩差很遠,現在已經滿有男性的魅力了。他一定有許多女朋友……

你是怎麼了!敏迪在心裏喝停自己,這樣胡思亂想也太過份了吧。她匆匆把被鋪收拾好,便退出房間去。

經過兒子房間時,隱約聽到裏面傳來笑聲。除了祖的,還有彼得的。

他們在一塊嗎?在做甚麼?敏迪的好奇心忽然湧出,雖然明知道不好,還是不知怎的,把耳朵貼到門上去了。

『很棒啊!』

『可不是!』

『這太好笑了!』

在看卡通?不過,以彼得的年紀就算孩子氣一點也不出奇……

敏迪吃了一驚地站直了身子,跑下樓去。

她很後悔為了無聊的好奇心去做這種偷聽的行為,她從沒這樣做過。感覺在做甚麼鬼鬼祟崇不見得人的事,有種罪咎感。雖然她馬上就在想原因企圖把事情合理化,比如說,她只是關心兒子。

但是,心頭還是像做了甚麼壞事的興奮跳動著。

在房間中的祖和彼得看完電影後,就一邊聽音樂一邊看漫畫。偶爾來回兩三句交談。

在祖重看到第三本的時候,他問:「你有去過日本嗎?」

「以前去過一次。」

「真的嗎?」

「真的。」

「日本的女生都像漫畫裏的那樣嗎?」

「部份吧。」

靜默了幾秒。

「胸部……都很大嗎?」

「有些吧。」

沒有如預期中那樣馬上傳來斥責的反應,令祖緊張起來,他感到彷彿被容許問一些想問很久卻又不敢問的事。

「彼得,你……試過吻女孩子的嘴嗎?」

「當然有啊。」彼得好像專心看著漫畫的樣子,頭也不抬地回答。

「那麼……你、你做過了嗎?」祖的聲音突然壓到很低。

「甚麼?我聽不到?」彼得滿不在意地說。

祖壓抑著心頭狂跳,吸了一口氣,兩眼盯著漫畫內頁說:「你做過了沒有……」

「做過呀。」

完全沒被當作小孩的感覺令祖振奮莫名,他即時追問:「感覺……怎樣的?」

他感到自己的臉一陣熱。

「很爽。」彼得這才瞄了他一眼,說:「我以為你至少會看過?」

祖的臉像火燒起來一樣。儘管他很好奇很想知道,但倒也沒有見過真正的色情畫面。電腦被裝了父母監管的網絡過濾軟件,又沒人肯把色情漫畫書刊電影賣給他。再說,他還沒有那個光明正大去買的膽子。之前混在其他雜誌去付款,被老闆抽出來當面收回,他還得死命解釋是不小心拿錯了。

能夠偷偷弄回家看的,只有這些未被分類成色情的漫畫,裏面一些半天吊的意淫情節畫面,令他更想知道。

彼得見他不回答,便笑問:「怎麼了,交了女朋友?」

「沒有。」這個祖倒回答得乾脆。「學校沒有漂亮的女孩。」

「要求太高不是好事,你會一直交不到女友的。將就點吧!」彼得轉回頭去看漫畫。

祖沈默了好一陣子,又問:「你有許多女朋友嗎?」

「五、六個吧。在唸書的時候我就很受女孩歡迎。這也不是甚麼值得炫耀的事,男孩只要精於一兩種運動,通常女孩們就像螞蟻見糖一樣湧來。」他笑了兩聲。

這正中祖的心事,他不愛運動,的確不受校內的女孩子歡迎。準確點說,他有點內向的性格根本引不起女同學的注意。

祖又沈默了,彼得見他不回話,便安慰似的說:「放心吧,你還小,遲些才想這些事吧。」 剛才還毫不拘束地跟他說這些成人的事,怎麼到最後才又宣佈他還是小孩到此為止?祖心裏湧出一點點無名的怨怒。他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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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Short Vacation』,Ⅲ

『Short Vacation』,Ⅲ

敏迪每日的生活都很相似,時間主要用來打掃家居清理雜物和預備膳食。現在祖長大了不用像往常一樣時刻照料他,敏迪餘下來的時間多數用來看電視看雜誌,偶然也會看書。午飯之後,她有時也會上網打發一下時間,間中也會自己駕車到紐約巿逛逛。


今天她就如同往常一樣,午飯後正考慮是否留在家的時候,發覺彼得沒有外出的意欲,不知怎的她也就不想出外了。

嗯,畢竟祖今天在家,丟下兒子自己外出好像不太好。她這樣想。

她坐在廳子的一張藤椅上翻看雜誌,彼得沒有跟祖返回樓上,而留在廳中翻看報紙。

他在看甚麼呢?敏迪瞄了一眼,原來他在看體育新聞。

神情十分專注,大概有他喜愛的球員或球隊的消息。

這個年紀的男孩看完這版之後還會看新聞版嗎?應該不會吧,她以前年輕時的男友好像沒有一個會認真看新聞版。

果然,彼得在順手翻了一下其他版面之後,便把報紙放在一旁。敏迪用雜誌遮擋自己的淺笑。

彼得的視線飄到窗外,敏迪的目光也跟著轉移,今天天氣很好。

為何他那愉快的表情總是令人想起那個他的神態呢?

「你們家……有籃球嗎?附近有球場嗎?」

「啊?啊,籃球,儲物室裏應該有一個。」敏迪站了起來,「其實後院裏有一個籃球架啊,只是太久沒用了。」

到她放下手上的雜誌,才發覺自己剛才根本半個字都沒有看過。

她即時轉身往儲物室走去,說:「那是艾域以前安裝的,就裝在車房旁邊,說將來可以跟祖一起打球,怎知道他都不愛運動。艾域自己也忘了這件事吧,我想好像已經被野藤遮掩了。稍稍清理一下應該能用。籃球的話,籃球……應該在這裏。這也是艾域本來想買給祖的,啊……放在哪裏了……」她自個兒一直的說,同時在儲物室內東翻西找。

「是這個吧?」彼得先找到了,敏迪也正好發現小氣泵。

「還有氣泵,來讓它回復原狀。」

兩人走到後院,裝在車房旁邊被荒廢的籃球架隱藏在野生蔓藤類植物中。敏迪想在車房裏找出可用的工具清除植物。

「不用了,試試這樣。」

敏迪聞言轉身,剛好看見彼得射出籃球,籃球在空中彎成漂亮的曲線,爽快地穿過籃球架的圈,許多葉片除著球一起落下。

彼得接回球,然後開始享受拍打和射球的樂趣。

敏迪稍稍回過神來,甚至不知道自己呆在一旁看了多久,總之她就是不自由主地出了神。年輕的汗水在陽光下揮灑著,啡色的頭髮在空氣中飄盪,有節奏的球聲傳達著一種直接和粗獷的新鮮力量。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思想多麼危險,靜悄悄地離開後院回到房間去。

她當然明白自己的心為何急速跳動,也很明白這種興奮感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才更感尷尬羞愧。對著丈夫以外的人,甚至是比自己小那麼多的年輕男孩動心,實在可恥!

她坐在鏡子前,想嘲笑自己,卻笑不出來。緋紅的臉令自己看來有種較為年輕的錯覺。

自己還未老啊,帶點點成熟的韻味,也許這樣正好吸引年輕人。

不!我在想甚麼!我怎能背叛艾域啊!

但是……還年輕嘛,我一定會一直陪隨艾域終老的,幾十年裏,偶然一兩次讓自己放鬆一下不算太過份吧……難道幾十年裏我就只能滿足於一個男人……反正婚前艾域也不是她的唯一一個,只要他不知道的話,只是一點點刺激和樂趣……

何況艾域現在不在家,大人就只有自己和他……

敏迪自己打了個冷顫,剛才竟然有這種出軌的想法,她急忙搖頭。去洗個冷水澡吧!冷靜冷靜一下。

她走進浴室,脫光衣服淋浴。卻不自覺地細察自己的皮膚。

應該算保養不錯吧,但艾域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稱讚過她了。艾域的皮膚也早變得粗糙,白髮也多了。不再像年青時那麼可愛……

彼得的樣子又不自覺地浮現了。

假如不是真的呢……?只是幻想一下,幻想一下不算不忠吧?正常但平淡的夫妻關係著實需要一點點的刺激吧……?回想起來,艾域實在不是她回憶中最能帶給她愉悅和快感的男友。當然,挑結婚對象是另一回事。

她真心想當艾域的妻子,可是,偶然給思想放一陣假也不過份吧?暫時放下妻子和母親這兩個蠻疲累的角色,想像屬於年輕的一切……

~*~*~*~*~*~*~*~

晚上,艾域回家,他的一邊褲管沾濕了。

「實在有夠倒楣!回家的時候不知道哪裏跑出一頭野狗,把我嚇一跳急轉車子,幾乎撞上了路邊的樹!下車看看車頭有沒撞陷,結果一開門踏下去卻是水窪!」

「沒受傷就好,快把衣服換下來吧!」敏迪連忙接過他手上的皮包,催促他進房更衣。

晚飯的時候,敏迪幾乎都不敢直視彼得,但又得裝作若無其事。她只想快點吃完走到不會碰見彼得的地方。

「今天倒楣透了。」艾域自言自語地說。

「總之下次駕車小心一點,我會很擔心的。」

雖然敏迪即時回答,但艾域總感到她有點心不在焉。其實艾域說倒楣心裏想的倒不是車子的事。罷了,公司的事跟她說她又不會懂。

晚飯之後,彼得竟留在客廳,於是敏迪只好託詞有點累,很早就回到樓上的房間。祖本來想問彼得還要不要一起看動畫,但話在喉嚨卻吞回去了。於是也跟平常一樣,返回自己的房間。

艾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的球賽重播,彼得也一起看。

連下午場都快要完了,最被看好的球隊竟然連續失分落後。艾域和彼得都對著電視機發起牢騷來,罵那幾個失準的球員。艾域還越罵越起勁了。

「太糟糕了,道奇隊今季太倒楣了!」

「我不是更倒楣嗎?我跟同事的打賭要賠了!」

「啊哈,你跟同事打賭了嗎?」

「雖然很少錢……別告訴敏迪。」

「本來我也想投注的,還好沒有!」

「唉,今天真是太糟糕了。從一大早開始,我才泊好車,距離公司門口只是十數步,不知哪頭死笨鳥就往我頭上撒糞!害我狼狽得不得了,一進門就跟娜維那個婆娘碰過正著,被她乘機嘰笑了一番。下午又無辜被上司拉進房去,說沒看見我給NAC做的報告。見鬼!我怎麼知道他放哪裏去了!?那份文件我上星期已經加班給它做完,根本就是他自己弄不見了!回家又幾乎撞車!真不知道今天搞甚麼鬼!」

艾域像剛才把啤酒一口喝光一樣,一口氣把鬱悶氣吐出。

「哇,這是真的嗎?那你也太倒楣了吧!」

「呸!好像當了肥皂劇的角色一樣。」艾域哼了兩聲,「希望明天別再這樣了!」

「大學裏有個教人體理論的教授,是個大約四十歲的單身女人,她十分喜歡嘲弄別人和找學生麻煩,很討厭!有一次比賽失手了剛好給她看見,被她奚落了許久!」

「嗯嘿!這根本不是甚麼大男人的偏見,這是事實!女人老了還嫁不出去的會心理變態!」

彼得舉起啤酒瓶與他碰了一下表示認同。

「說實話,老不老也好,我永遠沒辦法搞清楚女人的想法。」彼得聳了聳肩。

「你永遠不可能懂的,我們是男人呀!」

「但你已經結了婚了!」彼得笑說。

「結了婚也不會懂的。所以,兄弟,在你不知不覺得負責替另一個人找卡數和被別人叫爸爸之前一定要想清楚。」

「後悔娶了我表姊?」

「不,不。她是個好女人和好媽媽。」他自言自語地說:「她真的是個好媽媽。」

艾域聳了聳肩。

哨聲一吹,球賽在一面倒的劣勢下完場,電視傳來觀眾喝倒采的聲音。兩人也一起咕嚕了幾句,終於關掉電視。

「晚安。」

「晚安。」

艾域回到房間,敏迪已在床上睡了。

他洗澡後爬上床,向太太伸出手,把她弄醒了。

「你明天要上班啊。」

艾域沒有回答只是繼續。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敏迪不太投入。是因為睡意正濃嗎?

心中隱隱有點狐疑。

~*~*~*~*~*~*~*~

第五日



「像駕車一樣,做人要不斷向前看。」車程中,不知道正談到甚麼話題,艾域對彼得這樣說。

「可是,駕車也得看倒得鏡啊。」彼得笑說。

「必要時瞥一兩眼就夠。」

「這樣說你一定不喜歡想當年。」

「值得想的自然會想,沒有回憶價值的想來做甚麼?年輕人,別老是對往事放不開了。」

「是、是,多謝你的指教。你的意思是太執著不好吧。」

彼得在紐約繞了一圈,午飯後就回去羅布家了。

「咦,今天這麼早?沒有想逛的地方嗎?」敏迪開門給他的時候,表情略顯不自然。

「去看了自由女神像,但沒有想像中漂亮,上了一會兒就下來了。」

「不漂亮嗎……」

「就是,你還比她好看呀。」彼得說笑似地說完後,便走上樓。

敏迪勉強一笑,待他走後,她幾乎感到自己快忍受不了了。明知道彼得只是隨口說笑,但她無法欺騙自己剛才有種飄飄然的感覺。

她馬上跑回廚房去做家務,想分散注意力。但是無論做甚麼,她總是想到一件事:家裏,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

乾脆自己出去走走吧,但留一個外人在家好嗎?好像不太好……

他在樓上做甚麼呢?玩電腦?做運動?看書?……

不同的想法在腦海中角力,最後,她的決定是拿些飲料送上去,順便告訴彼得她想要外出一下請他看家。

敲了敲門,沒反應,房內還有音樂聲。門沒有關,輕推就開了。敏迪探頭進去,彼得睡著了。似乎是聽歌看書時睡著的。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呆在門口,心想,會著涼的。結果還是走進去為他蓋上被子,卻把他弄醒了。

「敏迪?」

「對……是我……你……」敏迪本想避開他的臉,視線便落在他的身體上,反倒令她的情緒更高漲了。

「怎麼了?」

陌生的聲音、陌生男性的氣味、年輕的身軀……像星火落在棉絮之上,體內某種東西被燃點起來,再也壓制不了。

她閉上眼,把自己的身軀放下,壓在彼得身上。

「這樣……不太好吧。」彼得並沒有驚訝的反應。

敏迪沒有回答,只是閉著眼朝他的頸項細吻。

「不後悔?」彼得望著床邊的時鐘。

「吻我──」敏迪自己脫下衣服。

彼得輕笑一聲,伸出手抱著她。床上一陣凌亂。

音樂聲蓋過了部份的呻吟聲,以及輕微的腳步聲。

就在兩人半裸中熱烈纏綿的時候,車子駛進車房的聲音終於越過音樂傳入敏迪的耳中。

「啊!天啊!」敏迪像突然澆了一頭冷水,用力把跨在她身上的彼得不顧一切地推開。

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發狂地把衣服從地上抓起來套上,然後逃也似的跑回自己房間,鎖上房門。

天啊!是真的嗎?還是在做夢?我做了甚麼!

艾域!艾域怎麼會在這時間回來?會被發現嗎?完了!被發現就完了! 「敏迪?在裏面嗎?怎麼鎖起房門了?」艾域的聲音!他在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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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Short Vacation』,Ⅳ

『Short Vacation』,Ⅳ


敏迪連忙整理好衣服和頭髮,若無其事地開門。


「啊……艾域,你怎麼回來了?我剛才……看書睡著了。」

「老闆今天突然說下午放假,把全部門的人都放走了。真搞不懂高層的想法。」

「是、是啊……」

「你沒事吧,難道發燒了?你的臉很紅。」

「啊,沒事的。或者只是有點不舒服。」敏迪摸了摸自己的臉,一陣滾燙。

「那麼你休息一下。祖呢?應該回來了吧。」

「咦?現在才兩點啊……?」

「他今天下午不用上課,昨晚吃飯時不就提過了?」艾域的話令敏迪打了一個冷顫,當他看見丈夫在兒子的房門外向兒子打招呼時,她的心像結冰了一般快要動不了。

祖是甚麼時候回家的!

「不要管我,我說沒事就沒事!」祖的聲音從房內傳出,然後是關門聲。敏迪連多走一步去看看也沒勇氣了。

「這是甚麼態度!」艾域有點生氣,「你說這個兒子真是……」

「我看今天大家也很累了吧。」敏迪臉色蒼白地說。

她感到天旋地轉,自己是否仍然在做夢呢?

艾域對敏迪古怪的反應很在意,卻不想表現出來。催促她回房間休息的時候,他看見了她肩膀上有可疑的痕跡。艾域的腳步凝住了。

他馬上聯想起甚麼,但他不想相信。

他若無其事地退出房間,這時候彼得剛好走出來。

「咦?回來啦,今天很早啊。」

「你沒有外出嗎?」

「我這個假期是用來休息的,天天往巿裏跑也有點累,你們家很舒服嘛!」

艾域看見彼得的笑臉時,心底突然湧起一團充滿厭惡的怒火。是你嗎?是你嗎?用這個年輕傲慢的笑容勾引了敏迪嗎!?

好心收留你住幾天,便對我妻子出手,你們這對狗男女!

「你沒事吧,臉色很蒼白啊,是不是請病假回來了?」

「不……我沒事。」艾域托了一下眼鏡順便遮掩一下臉色。冷靜一點,現在甚麼證據也沒有,太武斷了。敏迪不會這樣對我的,可能是我誤會了……

艾域想了一陣子,便又再外出。為了這段婚姻,他需要買點東西。

當晚吃飯的時候,顯得特別安靜,誰也沒說話。

敏迪竭力地掩飾抖顫的動作,除了笑容有點僵硬,其實算是演的挺自然。不過,這頓晚飯除了彼得之外,大家都吃的不多。

敏迪完全不敢回想下午發生的事,她阻止自己去想,所以拼命的告訴自己要像平常一樣。

艾域除了必要的回應外一句話也沒說,他很少有地晚飯後就馬上回房間去了。祖也是。

不久之後,彼得去找祖,說想要借漫畫看。

祖沒有回答他,只是在他進房間後默默的盯著他。

「不想借也沒相干。」

「我看見了。」祖自言自語地說。

「嗯?」

「我看見了你和媽媽……」他沒說下去,滿臉通紅。

「看見了啊。」

「我要告訴爸爸!媽媽是爸爸的!你──」

彼得不在乎地笑了笑,靠近他說:「你覺得你媽媽好嗎?漂亮嗎?」

祖想了想,點了點頭。

「喜歡又好又漂亮的女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但是……但是媽媽跟爸爸結婚了!媽媽是爸爸的!」

「如果是你爸的怎麼又會被我幹了?誰說結了婚就不能幹。」彼得的笑容此刻令祖感到一種無名的畏懼。「那麼說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你媽媽淫賤,二,是你老爸沒用,所以你媽媽不要他了。你說是甚麼原因呢?」

祖茫然地搖著頭,他不明白,為甚麼這樣子,他不明白!這個人不是待他像哥哥一樣親切嗎?怎麼會跟媽媽親熱了?這種事不是很壞很壞的事嗎?為甚麼媽媽會這樣做?

為甚麼我看見他們的時候,我的身體會那樣子?這就是那種事嗎?我不應該做這種事嗎?

彼得把他用力推倒在地毯上,靠近他用手指撩動他的頭髮。

「看,你跟你爸一樣沒用。男人喜歡漂亮的女人,女人喜歡有用的男人,不就正常不過。你想的話就告訴你爸吧!就讓他知道他多麼無能,他會感激你啊。」

彼得笑了幾聲,起來離開房間。

祖爬進被窩裏躲在裏面哭號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哭甚麼。

~*~*~*~*~*~*~*~

第六日



祖說身體不舒服不肯上學,換了平日艾域一定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但艾域心想有兒子在家至少敏迪會避忌一點吧?假如她真的有甚麼。

雖然彼得這天倒一早乘艾域的便車到巿中心去了。

敏迪大半天都失魂落魄,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昨天的事是假的。

如果,如果早知一時衝動會賠上這段婚姻的話,她當初便連想也不該想!不過,怎麼事情會那麼巧合,大家都提早了回家?難道這是報應嗎?

做完家務後,她就這樣子坐著發呆了好一陣,才想起房間裏的兒子。

他說不舒服,應該去看一看他,但又怕面對去想……他昨天有沒有發現了甚麼?

別自己嚇自己了,或者他甚麼都沒發覺,有的話他早就告訴艾域了吧……

忐忑不安地,敏迪還是來到祖的房門前,敲門卻沒人應,叫了兒子的名字數次,也沒回應。敏迪急起來了,便翻出備用鎖匙開門。

祖躲在被窩裏。

「你怎麼不應我?把我嚇壞了!」

「媽媽……是好媽媽……」被窩裏傳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祖……你是哪裏不舒服了……」

「我看見了。」

敏迪退後一步,站不穩跌在地上。她感到祖的目光從被窩裏射出來,她嚇得逃跑回自己的房間去。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我昨天跟彼得……!天啊!他才十三歲!是我的兒子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一向鄙視那些粗心大意、讓孩子留下陰影的父母,怎想到自己也會做出這種事來!

她用力拉扯自己的頭髮,她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媽媽!」

她猛地回頭,祖站在她的房門口。她除了發呆地用恐懼的目光看著兒子,已經不懂得反應。

「我想看……」

祖走到她面前。

「我想看媽媽的胸脯。」

敏迪跌倒在地上,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都不是真的!她揚起手想朝兒子一把掌打過去。

「媽媽不行的話……我就告訴爸爸……」

她的手停在空中,全身發抖。怎麼會這樣,他在要脅我?他甚麼時候懂得這樣做!而且,他的要求竟然是……

不!

敏迪大叫起來。

「媽媽……小時候我常常和媽媽一起洗澡……我只是想再看一次……因為媽媽漂亮啊。我覺得媽媽比許多女孩都漂亮,所以我只想看媽媽的。」

「不!不行!」

「為甚麼?爸爸可以,彼得可以,為甚麼我不可以?」

敏迪急得哭了,她該怎樣向一個連亂倫是甚麼都不太清楚的孩子解釋?尤其是她本來就做錯了?

祖也急了,他一臉想哭似的。

「為甚麼?為甚麼?我想看!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爸爸!」

當他追問的時候,他的語氣明白的表現出他說話的動機並不是為了要脅,而是他真的十分困惑。困惑到令他感到痛苦,而且也真的哭出來了。

「別哭……」

敏迪看著兒子痛苦,她也感到很痛苦。各種各樣的想法快要把腦袋擠破,快要崩潰了。這是報應嗎?報應我的墜落?連累兒子也墬落了嗎?

「別哭了……」

她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似的,把上衣和內衣脫下,露出曾哺育孩子的乳房。

祖像是看見甚麼懷念的事物,走上前輕輕撫摸。

然後,敏迪親眼目睹了她從沒想過她會看見的事。雖然她知道,男孩獨處的時候免不了這樣做。但是,不,不應該是這年紀,不應該在她面前,更不應該是這種原因!

「看……媽媽……我也可以的……」一陣痛苦的衝動得到發洩後,祖破涕為笑。

「別抹臉!等……等媽媽替你清潔。」

感覺像麻痺了一樣。敏迪毫無表情的從几子上取來紙巾,替他清潔。

祖滿足地離開了。敏迪呆坐在房間中,忽然傻笑起來。

剛才的事像幻覺一樣,她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當晚,艾域回家的時候,神色凝重。他整天都無法專心工作,猜想著各種情況,但不要緊,昨天已經預備好了。

最壞的打算,就離婚吧!

奇怪的是,彼得比他還要遲。難道害怕東窗事發已經逃走了?艾域盡量用一般的語氣詢問敏迪:「彼得還沒回來嗎?」

「不知道。」敏迪看來比昨天還要蒼白,茫然。這令艾域心裏暗生憤怒。後面傳來腳步聲,急忙轉頭一看,卻是兒子。

「祖?你、你好了點嗎。」他盡量放鬆語氣,大人的爭吵不該牽涉小孩。

「我很好。」突然,艾域感到兒子望著他的目光很異樣。對了,那是輕蔑的目光!難道……他也知道了?

他是在輕視管不住妻子的我嗎?

艾域連兒子也惱怒起來了。

他沒說話,一個人回到房間。

確定敏迪在廚房預備晚飯後,他便關上門,看看昨天安裝的偷拍裝置拍下的東西。假如彼得今天真的整天外出,便應該沒甚麼發生,假如不是……

影帶沒有聲音,艾域用高速播放。回想剛才對孩子動氣,感到不是味兒。怎麼我竟主觀地覺得他蔑視我呢?恐怕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祖表情有點怪可能只因為他真的不舒服……都怪敏迪沒有好好照顧兒子。她該不會因為另一個男人的事而輕忽了母親的責任吧!想到這,艾域又惱怒起敏迪來。

突然看到奇怪的畫面,停下來重播,他看著畫面中發生的事,完全呆住了。

怎麼會是這種事!

他一直以為敏迪跟彼得偷情,哪知道,竟然……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未成年的親生兒子……!

竟然……跟兒子……跟母親……發生這種事……!

對自己的母親……!

罪無可恕!明明是自己的母親!卻一直偷窺著、幻想著……罪無可恕……!假如知道的話,父母永遠都不會原諒……!

最卑劣可恥的罪……!絕不會被原諒!

艾域搖晃著身體站了起來,打開某個從不打開的櫃子。

~*~*~*~*~*~*~*~

第七日



零時零分。

推開祖的房間的門,一道金屬的反射光先映入眼簾。神經質地舉槍指著門口的男人,臉容十分可怕,恐怕連至親也難以認出他就是艾域。

如果還有的話。

「我本來不太相信伊底柏斯說,這次倒十分典型。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你。」

題材一旦定下來,只要把角色在適當的時候放在台上,就有不錯的即興劇。

槍枝隨著身體顫抖,艾域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彼得──錯覺嗎?怎麼他的頭髮是白色的?整個人看起來感覺差那麼多!?

「你……你到底是甚麼人……?你是……惡魔嗎?」他的槍口仍指著對方。

安格斯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硬幣,在手裏把玩著。

「你是那種覺得人命不能用錢衡量的人,如果你知道自己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和性命給算成多少錢,會作何想法呢?」

「不……不!」艾域痛苦呻吟起來。

「痛苦?你其實感覺舒服多了吧?看看地上的祖,你己經殺了自己向母親賠罪了,剛才不是如釋重負了嗎?還有那個誘惑了你的母親,也除去了,這正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呀。」

「呀呀……我……不……不要……不要……敏迪……!」

「可憐的敏迪,沒有讓她知道你娶她只是因為她像你媽媽,我很仁慈呢。強烈的母性愛啊,她用起來其實真的不錯。」

艾域聞言,手指幾乎板下了手槍。

「嘿,你有資格開槍嗎?至少我跟她上床時不會想著自己的母親。」

「嗚……啊……!!」艾域跪在地上,下巴滴著淚涕混著血絲,因為他把嘴唇咬破了,他把手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安格斯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開啊,有種就開給我看看,你明明就沒這種尋死的膽子。幸好我早跟客戶說過,他認為沒必要你死。你很想死?只差那麼幾毫米,很想我代勞嗎?真可惜,恐怕你沒法支付費用。努力點吧,或者你再努力一點真的能拉下去也說不定。」

「啊……敏迪……敏迪……媽媽……祖……」艾域低聲呻吟著。

安格斯轉身離開,半夜之中的羅布家一片安靜。

雖然只是七天不到的假期,不過,算得上蠻不錯。心情暢快多了。

~*~*~*~*~*~*~*~

三日後



「好可怕啊!」

正在上網的布箂恩聽到茉莉的聲音,便走出廳子看看。

「我說新聞啦。」茉莉指了指電視機。

報導說新澤西州有一間房子被鄰居揭發雙屍命案。警方到達現場時,發現一男一女兩具屍體被放在餐桌的椅子上,懷疑精神錯亂的疑兇,正向兩具屍體餵食發臭的食物。

疑兇被捕時並沒有反抗,其後被證實為四十歲的男屋主,死者分別是疑兇三十八歲的妻子和十三歲的兒子,相信兩人皆死於槍殺。

警方初步懷疑第一兇案現場在其兒子的睡房,疑兇突然發狂向兒子開槍,然後再把聽到槍聲趕到的妻子擊斃。真正原因尚在調查中……

「竟然把自己的太太和孩子殺了,為甚麼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呢?」

「嗯……」布箂恩瞄了一眼,對報導不大感興趣。他剛才還以為有甚麼令茉莉害怕的事。

「布箂恩,精神失常的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嗎?那麼,如果那不是他的本意,那不就太可憐了嗎?」

「這的確是……」茉莉的問題有時挺難三言兩語回答的,布箂恩只好含糊以對。「不過,並不是很多精神失常的人會襲擊別人,絕大部份的傷人案都是精神健全的人做的。」

「真希望世界上不會再有這種慘事發生啊。」她發出單純的願望。

門鈴響起,布箂恩才一開門就被外面的奧斯卡往外拉。

「等、等一下!我還穿著睡衣!」

「上來聊幾句,很快。」

「呀!奧斯卡……在這裏談就可以啊。」茉莉想叫住他們。

「話題兒童不宜。」奧斯卡笑笑,用蠻力把布箂恩擄走了。

兒童不宜?

甚麼意思嘛!

茉莉鼓起兩腮,奧斯卡好可惡哦!今天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做雜菜湯(注:奧斯卡的至愛之一,參第六回)!她暗自決定了。

布箂恩一被拉進奧斯卡的家,就被推在沙發上。

「看。」

奧斯卡把手提電腦的畫面轉到他面前。

「這新聞剛剛有在電視報導哩,你們對一般命案怎麼……」

他的話在視線掃過調查記錄時停下。

──鄰居R的口供,記錄於X月X日:(上略)是的,我也見過那個青年,命案發生前一星期左右他住進羅布家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你們沒找到他咯?(下略)

──疑犯E的口供,記錄於X月X日(經精神科醫生葛醫生簽署):(上略)壞小孩會受到懲罰。(醫生:誰是壞小孩?)壞小孩會受到懲罰。(醫生:誰負責懲罰?你記得你兒子發生甚麼事嗎?)(沉默約五分鐘)(醫生:你記得發生了甚麼事嗎?)惡魔來了。(醫生:惡魔?怎樣的惡魔?)白色頭髮的惡魔,來了,把媽媽帶走了,牠把媽媽帶走了。是啊,牠來救走媽媽了。(醫生:你說的是白色頭髮的男人嗎?)惡魔把媽媽帶走了,壞孩子受到懲罰。(下略)

「我知你想打東西,但這部電腦是我的,要打就打抱枕。」

「都是因為上次……」布箂恩一拳打在沙發上。

「嗯?」

「他是因為上次的事對我心深不忿,才找別人發洩!」

「別甚麼責任都攬上身,他很可能只是工作上順便的。警方好像正循疑兇工作上相關的人調查,很可能有別的主謀。」

「故意留下讓人明知是他做的線索,根本就是要我知道!」

要不留痕跡,他只要把鄰居的記憶抹去就行。『因為你把我惹怒了,我就去尋點樂子,你高興嗎?』,你是想這樣對我說吧!

「所以我才抓你上來,警告你別插手。」奧斯卡把手提電腦拉回自己面前,離開布箂恩蠢蠢欲動的魔爪。「你還是不要管這傢伙的挑釁吧,他有心要把自己幹的好事都推到你頭上去,你越覺得自己也有責任,不就中了這傢伙的計嗎?」

「你不明白的……我真的有責任……」

這樣沮喪的模樣,還好沒有讓茉莉看到。

「你不肯說我當然不明白!但無論如何,他要恨你是他的自由,做甚麼也是他的自由,所以責任該由他自己來負。老兄,你何必太執著呢?」

不會有人明白他和安格斯的關係的,怎樣說也沒用。布箂恩苦笑。

白色頭髮的惡魔嗎?

如果是他的話,會否被叫作藍色頭髮的魔王? 安格斯,你今晚能否不靠藥物入睡?到底在那一天之後,你曾否再作過夢呢?如果有的話,在你的夢中,我會是那個魔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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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Do you remember?』,1

『Do you remember?』,1

一同居住的話,很快就會對彼此的異常狀態很敏感。可是奇怪地,也可能因為太熟而忽略顯而易見的問題。
比方說,今天布箂恩就覺得茉莉整天心神彷彿。但既然問不出個所以來,也就只好當沒事兒。布箂恩不喜歡有事沒事用讀心術去偷窺別人,除了好聽地說尊重別人的私隱,主要是他想保持當正常人的感覺。人和人之間正常的相處和關係。
所以,他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女孩子總有些日子情緒不安吧?他還沒有好管閒事到去留意女性朋友的特別日子。雖然很多男人會抱怨說女人心難測,但這個也是超級好用的藉口,布箂恩沒打算放棄這個權利。所以他一向主張,應該讓女性保持她的神秘感。
雖然留意到茉莉以比平常慢了幾倍的速度呆在露台掛衣服,布箂恩還是聳了聳肩就打開報紙讀起來。
假如他在日常生活也有工作時那麼警覺的話,一場鬧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但事後想來,他也只能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苦笑罷了。
上完網,整理完一些工作上的東西和資料後,伸了一個懶腰,布箂恩如常地去洗澡睡覺,並沒有特別在意茉莉。
他的房間是主人套房,裏面附有浴室。所以習慣了洗完澡後,隨便穿上睡褲就走出浴室,爬上床睡覺。
這晚他如常地一手用毛巾擦著濕的頭髮,一手推開浴室門,就想往可愛的睡床爬去。可是在見慣的房間畫面裏,多了一些想像不到的東西,害他幾乎腳下一滑,頭撞在浴室門框上釀成家居意外。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華白的銀色。
茉莉穿著他的睡衣站在浴室門外。
茉莉──穿著──他的睡衣!?站在他的浴室門外!?
一個本來就長得惹人憐愛的少女,披散著銀色長髮,穿著不是她的,而是自己的!自己的睡衣!站在自己面前……更糟糕的是,少女在那件男性中碼衣服下更顯得身軀嬌小,衣服長到膝蓋以上的位置,然後就是一雙光溜溜的腿,難不成──!?
天啊!突如其來這種衝擊性的畫面,怎樣招架!?
「對、對不起……我……我……」茉莉剛才一聽到開門聲就怕得閉起了眼幾秒,然後一直低著頭,望著地板,根本不敢抬頭望他一眼。可是這個滿臉通紅的害羞樣子,正好給予箂恩多一下迎頭痛擊。
正常男人應該有的反應──這時候多想無謂!你不是聖人!心裏有這樣軟軟的聲音響起來。不行!對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
「我、我的衣服沒乾透,所以想借你的來用……一暫子……其實……」茉莉口齒不清地,仍舊望著地板說話。
不習慣說謊的人一眼就會被看,更不要說這樣的做法一點也不像平時的茉莉,但是這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竟然為了製做這個處境而找藉口。男人!在這種時候還不回應算是男人嗎!?
「這個……我……其實……啊!!」
布箂恩伸出雙手把茉莉緊緊抱入懷中,把她嚇得輕叫了一聲。
她剛才一直不敢抬頭,根本不知道布箂恩沒有穿上衣。何況被擁入男性赤露的胸膛,實在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當然是嚇了一大跳。她只覺得像發高燒似的,心跳得像快要停止了。
在顫抖。布箂恩當然馬上感覺到,更別說其他強烈的情緒一拼通過皮膚傳過來了。
茉莉的心事這時候像一盤冷水讓他冷靜下來。
太大意了嗎?布箂恩心裏暗罵自己一聲。還是自己一直在逃避?其實應該早想好應對方法才是。現在無論如何都會很難處理,簡直是自己挖洞給自己栽進去一樣笨!
但是,要命令自己雙手停止去撫摸那頭輕柔順滑的長髮,還真是困難啊!
就在茉莉緊張得不敢張開眼,雙手緊扣著放在胸前的時候,布箂恩雙手按著她的肩膀,在她的額角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放手。
「這種小事不用特意跟我說,拿去用就行。好了,晚安囉。」打著平時的招牌微笑(商業用),布箂恩裝作沒事發生地說。
「這……!」茉莉吃驚地抬起頭來,半晌,現出一臉羞愧的表情。「對、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對不起!」
她轉身就要衝出房間,卻被布箂恩拉住她的衣袖。
笨蛋,幹嘛要拉著她?但明明看到茉莉眼有淚光,又不忍心讓她哭著走。
茉莉不敢回過頭來,因為她已經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了。
「……對不起。」布箂恩認真地說,「我不想你做出後悔的事來,今晚的事當沒發生過吧。」
可恨的麗莎,邪惡的麗莎,卑鄙的麗莎,陰險的麗莎!趁我不在的時候居然向茉莉進行精神污染!這件事我才不會就這樣算數!他暗自發誓。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茉莉在布箂恩一鬆手的時候就馬上跑了出去,當然是哭著跑出去的。
然後傳來茉莉關上自己房門的聲音。
真糟糕……我該好好反省一下吧。布箂恩嘆了口氣,倒在床上。
***
整晚睡不好,翌日好不容易才爬起來。套上薄毛衣走出房間,看見茉莉已經在穿鞋子預備出門。
「今天要早點回學校……所以……我先走了。」茉莉匆忙說著,便拿起袋子出門了。布箂恩連早晨都來不及說。
那是勉強裝出來,不想他擔心的微笑。
怎麼我又要當壞人的角色了呢?布箂恩再嘆了口氣。麗莎……哼哼……想著想著怒火燒了起來。
布箂恩不會拿著竊聽器到處偷聽,但別人在耳邊大聲說話聽到了也沒辦法。就像昨晚抱著茉莉的時候,她當時心裏最強烈的思緒即使想忽略也沒辦法。緊張兮兮的茉莉自然不斷回憶著麗莎的指示,所以布箂恩馬上知道了是誰在搞鬼。
就在這個不愉快的早晨,有人卻帶著愉快的心情走進大學校園內。麗莎穿著絕對會令其他男同學甚至女同學無法專心上課的紅色小背心和超低腰牛仔褲,輕鬆地抄小路朝實驗室大樓的方向走去,這麼早的時間,通常很少碰到人。
直至她感覺到後方有強烈的殺氣,立即戒備著轉身一看,卻看到一個藍髮西裝男子站在她後面,怒火像要具現化被看到似的。
「這位好管閒事的同學!你給我過來!」充滿怨恨的聲音。
麗莎對布箂恩莫名的憤怒完全摸不著頭腦:「你怎麼啦?」想來想去,最近都好像沒拿過他的生理資料去惡搞甚麼嘛。
「還問我!?早陣子你趁我工作的時候,偷偷向茉莉灌輸了甚麼邪惡的思想!」
「啊?……啊!」那麼久的事幾乎忘了,現在提起來,麗莎馬上一臉期待地笑說:「你是來感謝我的嗎?」
「誰感謝你來著!?」布箂恩生氣地說:「這次真的給你害死了!」
「有那麼激烈嗎?」還在笑咪咪的麗莎望見布箂恩異常認真地生氣的臉,也停住了笑容,「難不成……你……」
她突然單手抓起布箂恩的衣領,把他整個人提起來撞到路旁的樹上,怒喝:「你這混蛋不會是拒絕她了吧!?」
幾乎透不過氣的布箂恩,即使明知比不過氣力,口頭上的辯駁是不會放棄的。
「當、這是當然的吧!我怎可能接受這種事!」
「你還算是男人嗎!?少女的心事你笨得接收不良嗎!?你多少考慮一下茉莉的感受啊!」
「就是明白才不能做!何況,你不要多管閒事教她做些她本來就不會做的事!」
「你難道不明白她要拿出多少勇氣才敢踏出這一步,你就完全無動於衷!?」
就在麗莎的膝蓋幾乎要無情地陷入布箂恩的肚腹,布箂恩生氣地大叫:「我是有錯,但你只是把事情弄得更糟!」
麗莎止住了可以讓人躺一個月醫院的攻擊,放開了布箂恩。
「因為我的私心讓她有了期待,是我的錯。但是她對愛情的憧憬和對我的感激之情……這種傾慕的感覺會令她迷失。她只是未有機會接觸到其他合適的男孩,你不要慫恿她在這種時候做出惱妄的行為!」
「女人都是在戀愛中成長的,你怎麼就不給她一個機會?」
「你別當其他人都認同你的愛情觀好不好?」布箂恩沒好氣地說,「我不是適合她的對象,你這樣推波助瀾只會害苦了她。總之……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最好別亂來。」
「卑鄙!裝白馬王子把人救了回來,還收留人家同住,天天見面。你沒有想過茉莉的感受嗎?自己覺得爽就OK了嗎!?」
「是,所以我說這是我的問題!」布箂恩大聲地承認,忽然嘆了口氣,「本以為可以自然地建立起兄妹的關係……」
坦白說,布箂恩當然喜歡茉莉,想把喜歡的東西留在身邊是人的天性。維持著又像朋友又像家人的同居關係,相處起來很舒服,一直保持原狀就好。自私地說,他並不想有任何變化。喜歡,不等於就想把它變成愛。
即使擦覺到茉莉對自己有一點微妙的心意,也一直採取迴避的態度。本以為時間久了就會丟淡,現有的相處模式大家會習慣下來。沒想到溫馴過人的茉莉,藏在心裏的感情卻堆積得那麼快,那麼激烈。
茉莉是個絕對會討人喜歡的女孩,但是,說到『愛』的話……
「一開始要她住在我家是自私的錯誤決定,但是,總不能因為這而讓她陪我犯錯……」布箂恩突然轉了話題,「何況,她根本就未預備好。你鼓吹她做些她未能承受的事,你敢說你沒錯?」
真的存心要引誘異性,就不會在男裝睡衣下還穿著背心和運動短褲。對長年幾近獨居的茉莉來說,無論對男性有多少想象和好奇,都比不上實際親近異性的恐懼。
布箂恩當然明白,更明白她要克服多少心理阻礙才敢有那麼大膽的舉動(即使是受到惡魔唆擺也好),所以更加歉咎。 他沒有進一步試探茉莉的內心,但是他猜茉莉很可能只是抱著一股渴望親近自己的強烈感情,卻沒有仔細想清楚男女之間相擁在床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如果他還裝作不知情一口吃下去,那才真的卑鄙。利用初次的佔有令單純的人依戀自己,這和誘拐實在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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