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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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IOrdinee〉──Act. 1




    刀光之下,黝黑的廢棄碼頭倉庫中,金屬光影縱斜交錯,「鋃噹」不絕;水泥空間內不規則斜插著建築鋼板,將長髮紮至腦後的男子自上躍下,兩手在身前傾列、拉出一柄等身寬刀,交握劈下。
  
  底下之人提棍而擋,紅銅色的縮納棒拔開。

  
  刃入棍內,側挑而起,對方心中一驚,往後一跳不及刀刃追速,刃抵頸前,重心不穩向後跌撞在地。

  
  這時他才看清持刀者的臉龐,秀氣的輪廓散著森冷──

  
  「孩子呢?」他沉聲開口。

   

  
  民國九十三年一月,高雄火車站。

  
  雷笛徹響,通知著火車即將關閉車門;人們羅列穿越售票口前往天橋。「趴踏」的腳步聲由剪票口正對的樓梯傳來,做著休閒窄衣寬褲打扮、頭戴米黃漁夫帽的少年一手按著帽子,一手按著關閉的售票鐵門,跑近隔鄰因未使用而擋上的鐵欄,雙手交按其上、跳跨進入天橋,引得原本悠坐剪票的查票員匆忙站起要追,口裡喊著:「票──」,才看見少年自斜背身上的背包手機袋中取出月票晃上幾下便往月台疾奔而去。

  
  於是,少年就這樣順利地通過查票員的關卡,向第二月台跑去。

  
  第二月台上,預定五點四十八分開動的通勤電車不知什麼原因,五十五分仍停留月台,未出發北上。少年透過鐵網看去,發現電車還沒走,喜地加快腳步,斜背包一回兩回打在前後跨動的大腿上,被他一手抓起,轉了彎往左方樓梯跑下。這時,立於樓梯口的月台長嘴裡固著鐵質口哨用力朝他吹上,少年嘴裡大喊著:「等我!等我一下!」又慌張往下跑,這時間才發現,月台長所催的是停在樓梯右側、預定五十六分發車的自強號。

  
  他往左邊看去,通勤電車第一車廂上擠了滿滿的人,他探著頭往第二車廂移動,卻又聽到通知笛再度響起,慌張往第一車廂擠入,身體還露了一半在外;電車關門的警告聲催響,無法擠進車廂的他正考慮要不要退出改搭下一班,卻被一隻手搭著,硬給拐進車廂之中。

  
  「好險、好險,」

  
  少年被錮在一名男性的胸膛前,尷尬地想推開,卻發現後方左右擠滿了人,唯一沒人的地方就是冰冷的車門。他使勁扯動被擠得變形的斜背包,調整位置,一面透過這個動作試圖拉開兩人間的距離,但才拉開一點,又被火車的幾個震動、人群的推壓而撞回對方胸上。而對方就在此時笑笑地開了口:

  
  「這班列車像是為了等你特地拖到這麼晚呢。」他低下頭,右頰邊過長且成卷曲的頭髮垂在少年額上搔著,「剛剛開開關關許多次,就是沒真正關上過,等你來,它就發車了。」

  
  「……這、這樣啊……」少年有些尷尬地回答著,並努力嘗試讓自己在沙丁魚中可以呈現穩立狀態,可惜不斷失敗。

  
  看少年似乎不想跟自己說話,對方識趣地側頭、靠在車壁上吟哼起斷斷續續的曲調,音很低、很沉,帶著穩定人心的味道。擁擠的車廂內,一方空間中,竟靜得讓他的暗聲隱隱迴起共鳴。少年好奇抬頭,才發現身前這位戴著眼鏡的先生長得乾淨:這詞用得突兀,但少年心中除了這詞,再無其他形容。

  
  乾淨、透明,像一攤幽流漫開的湖水,聲音的漣漪一圈圈圓開,滑入其所存在的空間。自然地讓人不感抗拒,甚至極想接近。

  
  男子像是清楚自己的聲音所帶來的效果,曲子吟罷,又接著另一章帶著輕快旋律的音調,半晌,抵達左營站的廣播聲打斷嗓音,廂內瞬間吵鬧起來:方才的寧靜似是不曾存在。

  
  部份人經由另一邊的車門下去後,少年終於可以讓自己與對方隔些距離。但週五的火車總是充滿在外寄宿、準備返家的人,尤其是放假的阿兵哥;因此,才剛拉開的距離馬上又被撞近。惱得少年雙手前伸,分別壓在車壁與座椅旁的鐵柱上,改將對方圍在身前,保持約二十多公分的距離。

  
  看這情況,對方笑了。

  
  他以掌腕處將臉上眼鏡推高,低身坐在一直擱在他腳邊的鐵製盒子上,悠哉地拿出口袋大小的《幽默集》自顧自閱讀。少年沒改變自己的姿勢,卻體貼地將身體彎了個不太自然的角度,讓上方的燈光能照在男子書上,不被自己的影子擋住。

  
  楠梓、橋頭……幾個中小型的車站過去,車上的人在岡山站下去泰半,少年幸運地搶到了位子,將斜背包置在腿上;而那位先生也找到了車廂最邊角的兩人座,將鐵箱塞入椅下,對著隔壁嘴裡咬著口香糖的大學生禮貌微笑,手裡換上一份紙卡,繼續閱讀。

  
  電車中途停下讓自強號先行通過,少年看著窗外的熟悉風景,數算著大約再過兩三分鐘就可以下車。這時,車廂內傳出嬰孩哭聲,乘客紛紛皺眉。沒聽見哄小孩的聲音,反而是孩子的哭聲隨著自強號經過的轟隆而更加響亮,惹得幾個人低聲抱怨起來。但,也沒見人出言去幫忙哄小孩或是提醒抱著孩子的人哄他,就只是抱怨著,責怪聲聚集成令人不舒服的氛圍籠在空間中,揮散不去。

  
  少年探頭探腦地朝身前所站立乘客間不算太密的空隙往對面的座位看去,那啼哭的嬰孩就讓個雙腿肥胖的女人抱著,又吼又叫地踢著女人的手、胸,而女人雖然搖晃手臂試圖安撫,但對孩子無用,而她臉上的表情也越趨慘白。

  
  聽著嬰孩聲嘶力竭的哭吼,少年腦海中閃過幾個黑暗片段,咬唇,低頭,自斜背包中拿出課本想唸,卻讓一雙天降大手給壓住背包與課本。他驚訝抬頭,站在身前的,是在高雄站幫自己上車的那位眼鏡男子。

  
  「你臉色很差喔。」對方話中帶著關心,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摸上他額頭,「發燒?中暑?或是血糖太低?」說著,男子從外衣口袋取出星星糖放入少年手中。

  
  「不……」

  
  「那小孩哭成這樣,讓人聽了真不舒服,」男子矮眉說著,表情看不出厭惡,但卻帶著一種淺淺的嘲諷,「感覺像是被綁架,哭著要人幫他一樣。

  
  「聽說小孩子的記憶在長大後都會被擱置在最底層,也因此人類通常不會記得五歲之前的事;如果真是如此,就算小時候被綁架也不會記得,長大後反而會順應週遭的環境,並且理所當然的以為那就是真實吧?

  
  「誰知道他真正的父母可能正為了他的消失而傷心地快要自殺呢?

  
  「……吶,」男子又從口袋拿出一包糖果,是小包裝的黃金糖。他旋轉打開包裝紙,用手指撐著包裝紙與黃金糖,拱到少年唇前,「你臉色越來越白了。吃顆糖吧?」

  
  「我不要……」少年面無血色,兩眼看著眼前的男子覺得害怕。

  
  「怎麼啦?」

  
  「我說不要!」少年揮開糖果,黃金色的硬塊砸在隔壁乘客身上,高頭大馬、有著凶險之氣的中年男性「嘖」聲轉頭過來,開口就要對少年叫嚷,但這時間,男子躬身站起將少年拉往自己,兩眼瞟向對方。

  
  鏡片後的雙眼感覺不出情緒,卻隱隱閃出黃色光芒,震住對方火爆的情緒。

  
  見該位男子回頭,他露出讚許地抿嘴笑起,又開口:「不好意思,我只是有點擔心。」說完,他鬆開手、立起身,又拿了幾個糖果餅乾放在少年斜背包上,轉身離開。

  
  看著身前的糖果,少年不語。

  
  視線彷彿被人強力扭曲,看不見車廂內的一切:影像呈現腦中。

  
  一雙小手無助地向著前後左右揮擺,卻什麼都碰不到,黑暗的空間帶著濃厚的野獸氣息;奔跑的雙腳交錯出現在視線底端,絆到東西跌倒的疼痛出現於膝蓋,野獸由身後逐漸靠近;臉上的淚痕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在臉上拉撐錯行緊繃,瞪大的眼看不見自己以外的任何東西,等到發現,兩隻泛青的手臂已抵在身側──

  
  「
XX站快要到了。請要下車的旅客準備下車……」
  
  突地,火車內的到站通知響起,眼前一片光亮刺入,少年半瞇起眼,發現自己仍坐在電車內,而電車正緩緩入站。

  
  對面的孩子仍舊啼哭。

  
  「可能是不習慣坐電車吧?又,這邊人太多,嚇到了?」下意識地,少年在心中替嬰孩的啼哭找著各種可能的理由,並且在電車入站後迅速下車,躲避那遮掩不住的洪哭。但,還沒走出幾步,孩子的哭聲又在身後響起。

  
  他垮肩,咬了牙轉過身停在路上,等待那名抱著小孩的婦女走近。

  
  「那是妳的孩子嗎?」

  
  直接了當地發問。

  
  婦人身體震得很大,下一秒卻換上勉強的讓人不忍去看的笑容:「當然是。」

  
  「可是他一直在哭……」撇低頭,少年有些心虛,只因他發覺這莽撞的動作讓一些同樣在此站下車的乘客駐足圍觀。

  
  「因為他最討厭電車了。」那婦人解釋。

  
  這個理由聽起來勉強,但少年接受了。

  
  四周傳來的懷疑、訕笑、責怪他不懂事的視線不斷傳來,迫使他尷尬低頭、快步離開月台,卻在下樓梯時清楚地聽見孩子啼哭的內容:

  
  「我要回家──啊──」

  
  猛地一凜,少年停下腳步、轉回頭看著婦人手抱孩子快速從自己身旁經過,兩手緊緊抱著,提防的雙眼似乎害怕少年有所動作。

  
  回家。

  
  我要回家。

  
  一定要回家。

  
  ……雙腳如長根般固在地上,他使不出力氣抬起腳,跨步追上婦人。

  
  視線再度扭曲。

  
  這裡是哪裡?

  
  好黑、好暗。

  
  媽媽……你在哪裡?

  
  我要回家!

  
  回家!

  
  ……回、回誰的家?

  
  突來的撞擊將少年的思緒拉回,朦朧的視線又重新變得清晰。嘴裡喃喃跟人道歉自己的擋路,一手撐著額,身體慢慢靠向地下道的牆壁。

  
  什麼記憶?

  
  什麼圖像?誰在說話?

  
  ──聽說小孩子的記憶在長大後都會被擱置在最底層,也因此人類通常不會記得五歲之前的事。

  
  那男子幹麻跟自己說這個?

  
  感覺腦中一片混沌,少年停在地下道,待感覺清明一些之後,快步跑出這個車站。

   

  
  月台上,方才戴著眼鏡的長髮斯文男子跟著人群下車,卻因排在最後,加以身側背著的鐵箱體積龐大:讓他還沒下車就讓一群匆忙上車的婆婆媽媽與學生們堵回車上。他苦笑著等待所有的人上車後再下車。

  
  好巧不巧,他的鐵箱帶子就在這時勾上電車門邊的鐵鍊掛勾,拉扯間,火車門即將關閉的警示鈴響起,月台長發現這邊的狀況而快步走來,嘴裡還大聲唸罵著:「那位先生!火車已經誤點二十分鐘,不要耽誤發車時間!」

  
  聞言,車上的人好心地想幫他將帶子解開,但男子自己拉的緊,車上的人手忙腳亂也無法幫助。眼看月台長就要過來罵人,男子像是躲什麼,手上一鬆就要放開鐵箱。

  
  「嚇」一聲,銀光閃過。

  
  鐵箱的帶子斷做兩節,男子跌坐在地。

  
  他的身邊立著個高挑男子,蓄有一頭參差長髮,額上套著毛料頭帶,瀏海拉在頭帶外頭。他將看似拆信刀的薄刃收入鐵鞘、放入懷中,帶著稍嫌痞味的笑容看向身前有些狼狽的男子。。

  
  「冒冒失失的,
Gin。」他彎下身,伸手拉起跌在地上的男子──Gin
  
  「阿阿……」
Gin手上抱著鐵箱,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合用的帶子,就這麼讓你斷了……」
  
  「知道帶子難找就別亂勾,被斷了也是活該。難不成你想體驗一下讓火車拖著跑的感覺?」

  
  「沒解下帶子,火車關不了門的。」垂肩站著的
Gin臉上有著無奈,苦笑著抱起鐵箱向月台長連次道歉,便往地下道走去。
  
  高挑男子追上,並行在他身旁。

  
  「這次有什麼收穫嗎?」

  
  「沒有,」
Gin閉眼仰起頭,長嘆一口氣,「這趟回D&D壓根就是回去受罪。愛湊熱鬧的Windy吵著要出來,而能幫上忙的Rum則是為了唱詩班的比賽而不願意離開,Voda更是威脅我再不回去就要跟Abba要求把我調回D&D處理內務。沒有人發善心幫我找資料,結果還被來參觀的羅馬教徒拖著當了一天的導遊……下回這種事情,你回去,我可不回去了。」
  
  「要一個管醫務的去處理內務?看來
Voda已經受不了D&D那群受育者了?」高挑男子揶揄說著:「大概是被追著跑怕了?每個人都說他的純白頭髮擁有各種奇特功效:像是可以拿來當做生髮劑!聽說有很多禿頭找他施捨一根頭髮,還企圖半夜潛進他家,不是嗎?」
  
  「你有膽就到
Voda 面前說這些事情,看看你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這裡。」Gin臉上帶著同樣的笑。
  
  「不了,我──
Agave Tequila──可還想活久一點的。」兩手高舉做投降狀,自稱為Agave的男子笑談。
  
  兩人笑開,先後通過剪票口,出了火車站。

   

  
  一出車站,面對的是條短而寬的道路。道路兩側分別是機車、腳踏車的寄車區;行出五十公尺便是盡頭,垂直與省道相交;省道另一端是條大排水溝,幾個阿桑正彎腰在排水溝邊的草叢中割取他們所要的青草。

  
  腳踏車寄車區內,少年好不容易在參差擁擠的車陣中找到自己的腳踏車,並且在挪動了左右近十五台腳踏車之後,好不容易騰出個空間讓他將腳踏車牽出而不會磨到其他人的車子。他牽著車立在狹窄的通道上,正好見到
GinAgave出火車站的情景。
  
  下意識地,他等到
GinAgave兩人撘上計程車離去之後,才慢吞吞地推著腳踏車出寄車處。更換完到期的寄車月票,便往寄車處對面、臨著火車站的小巷中騎去。
  
  這條巷子他閉著眼睛都能知道自己該在什麼地方微微傾斜車身,將龍頭向左或向右側。除了國小在家附近就讀以外,國中、高中,他都在外地求學,不願意多花錢租房子的他,選擇「每天通勤」的方式,算算這條路也騎了五年多。

  
  今年,如果順利考上南部大學,大概又要騎上四年,加上研究所……少年一邊想一邊騎,路牆邊的管芒草長到路上、捲入車輪。腳踏車硬地強震幾下,旋轉中的車輪將草連根拔起捲在框上;凹凸的輪面使車輛行進總感微幅跳動,他停下車,拔開芒草。

  
  就這麼一瞬間,又覺得有些什麼閃入腦海。但這次只是一個意念,閃過,就沒了。感覺像是考試時,明明對題目的答案有印象,卻是怎麼想都沒結果。

  
  用力以掌腕擊撞腦袋,少年有些惱自己今天的失常。

  
  不過,算了!既然現在想不出來,再怎麼耗盡腦汁去想,還是不會有結果的。沒錯,就順其自然吧!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是會有方法的。

  
  再度將所見合理化的少年重新騎上腳踏車,斜背包上掛著的名牌隨著身軀因踩踏板而自然左右晃擺的動作跟著在空中晃蕩,是學生証,上頭印刷著持有者的名字:

  
  游承歡。

   

  
  晚間,普通的社區內,兩層樓、外以紅磚貼紋裝飾的屋子內,游承歡捧著剛從微波爐拿出來的便當,窩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看新聞。

  
  父母都忙於工作而與他情感疏遠,雖會提供他生活必須的物品與金錢、支持他所做的任何決定,但,缺乏言語、心靈上的交流,一直使他感到空虛。可他自己卻隱約有種:「維持這樣的距離就好」的感覺,不知緣由,就只是一種模糊的想法籠在心中。

  
  以暖黃色以及棕褐色作為屋內擺設基調的裝潢,搭配母親妙手製作、購買的小物品裝飾,透過木格櫃的分類擺放、點綴放滿其中的死板書籍。牆上掛有全家福系列相片,每一張他都記得是什麼時候拍的──每年的農曆正月二十一日──,不知道是不是家族的習慣,每到這個時節,他就會被父母帶去相館拍照,從小到大,想不習慣也不行。也唯有在那一天,他才有「家人」的感覺。

  
  電視上,看似精幹的女主播正播報本日新聞;螢幕左方,跑馬燈由下往上不斷輪轉。嫌詐騙案內容無聊的游承歡改將注意放在跑馬燈,微鳳的眼眸專注一個個方塊字,倏地睜大──

  
  ──人蛇集團猖獗!本月第十二位失蹤孩童,最後於
XX鎮出現──
  
  
XX鎮!不就是自己居住的這個鄉鎮嗎?
  
  放下便當,拿起遙控器,游承歡快速地跳躍按著幾個新聞台的頻道號碼,希望能夠看到新聞全貌。返家時所見的那孩童的長相清晰地在腦海中記起,但那位抱孩子的女性卻總是有些模糊,他邊轉台邊敲著腦袋,卻發現這時間每個新聞台都將話題鎖在總統大選上,失蹤孩童的新聞只能在跑馬燈裡見到。

  
  憤怒按下「
Power」鍵關閉電視,他站起身來。莫名的煩悶捆在心頭,拆不開,解不掉。腦海中婦人的臉怎麼也想不起來,就算他到警局報案,說自己與對方有過短暫交談與交會,那又如何?想不起婦人清晰長相的他無法協助警員繪製犯人圖像或是幫上其他的忙,頂多就是在未知的未來、警方抓到該位婦人的時候被通知前往指認。
  
  對啊,自己根本幫不上忙。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攬事在自己身上?

  
  既然知道失蹤孩童最後出現在
XX鎮,就代表有監視錄影器拍攝到他們的畫面吧?
  
  是啊,這些事情交給有責任的人去做就好了,像自己這種升斗小民只要乖乖地做著自己分內的事情,不犯法、不作亂,就是對的。

  
  不要淌渾水、不要淌渾水!

  
  可是……如果自己在當時可以堅持想法,一定要那位婦人提出她是孩子母親的証明呢?如果自己當時不要在乎其他人的圍觀,堅持地詢問那位婦人與孩童的關係呢?如果自己沒有逃開,如果自己沒有放任該位婦人抱著小孩離開呢?如果自己在當時就通知鐵路警察呢?

  
  為什麼自己當時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只是為了自己那虛幻渺小的面子問題就躲避了這個小小的契機?錯失了營救那位孩童的機會?

  
  不對!

  
  新聞也只是說有個小孩失蹤在這個鄉鎮上,又不代表一定就是自己所見到的那對母子。一定是自己想太多。

  
  這世界是如此地大,這種案件又怎麼會是普通人所會遇到的呢?自己未免也太托高自己了?

  
  是啊,沒這麼巧的,一切都只是巧合。

  
  ──「我要回家──啊──」

  
  可惡!蹙瞇起眼,混亂的思考中,最後聽見的孩童哭喊清晰地在腦中響起:一次又一次,哭喊著「回家!」「回家!」

  
  瞬間,雙腿一軟,膝蓋跪撞到玻璃桌身而疼地讓他哀叫出聲。

  
  「好痛……」

  
  ──聽說小孩子的記憶在長大後都會被擱置在最底層,

  
  ──人類通常不會記得五歲之前的事,

  
  ──就算小時候被綁架也不會記得,並且理所當然的以為那就是真實吧?

  
  那個眼鏡男到底跟自己說這些做什麼?

  
  聽起來不舒服、想起來也不舒服!

  
  胸口像是壓著塊大石頭,搬不開、移不走,頸側微微刺痛起來,一次、兩次,像是被人反覆撕咬,痛覺在腦中不斷重複,不舒服地就要哭出來。

  
  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不會有太特別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路的生活不是都這樣過的嗎?那麼,自己現在又何必為了一個不確定到底是不是自己所遇到的那個孩子的失蹤男童而感到那麼難過呢?

  
  賭著運氣,游承歡拿起遙控器再次開啟新聞台,轉到第三個頻道,終於找到正在播送失蹤孩童的新聞。

  
  螢幕正放映婦人與孩童最後出現的監視器畫面,灰藍色的畫面中,被紅色圓圈框起的部份,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有著肥胖雙腿的婦女,以及一個不斷掙扎的孩子。

  
  腦中轟地巨聲響起。

  
  ──那小孩哭成這樣,感覺像是被綁架,哭著要人幫他一樣。

  
  被綁架的失蹤孩子,他最後的哭喊,是不是針對自己這個曾經發覺不對勁的大哥哥所發的呢?

  
  頹然倚著沙發坐在地上,游承歡看著電視上放大的婦女與孩童的照片,腦中一片空白,剩下的情緒不知該說是後悔,又或者參雜著一些懊惱。

  
  如果,自己當持堅持要問出明確的答案呢?

  
  ──誰知道他真正的父母可能正為了他的消失而傷心地快要自殺呢?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游承歡微顫地站起,雙眼緊鎖在螢幕上的畫面。

  
  這時,門鈴聲呼地吼叫起來,劃破屋內寂靜的心裡空間。

  
  「游同學,你在家吧?」有個人站在門口,朝著屋內喊著:「你應該看到新聞了吧?」

  
  這聲音好耳熟。

  
  游承歡拉開注意,轉頭朝門口看去。

  
  「──你錯過了救那孩子的機會。」

  
  十一個字,一個個狠狠刺入已經危懸著尋找各種理由排除責任的心。同時間,游承歡想起這聲音的主人──

  
  ──那小孩哭成這樣,感覺像是被綁架,哭著要人幫他一樣。

  
  電車上的男人,他早就知道這是綁架吧?

  
  猛地,游承歡拔身閃到門口,霍地開起大門怒瞪面前的長髮男人──
G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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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I:Ordinee〉──Act. 2

  「你到底是誰。」鐵著臉,以命令的口氣發問,游承歡兩眼警戒地鎖在Gin身上;全敞的門讓他立在對方身前毫無防備,可,本身的執拗傲氣卻直往四周迫發。

  「Gin,Adam Gin。」Gin的表情帶有訝異,但嘴角仍掛著笑,「你可以叫我Adam,但我習慣被稱為Gin。」

  站在更外頭處,Agave饒富興致地挑盯上游承歡,左手撐著右手肘,右手手指交替撫搓自己的唇瓣與顎處:擦過唇間,抹向唇下,捏弄著顎處的細皮。他兩眼如鷹地固在對方身上,如鶻鴒相住獵物,嘴角勾起危險的笑。

  有意思。

  像是感受到Agave不懷好意的目光,站於門階上的游承歡目光倏地往Agave看去。也許是天生的磁場相剋,他對Agave的第一印象相當糟。只見他雙眉湊緊、眼目微瞇,在上下打量高挑男子一遍後,用著詢問的眼神向Gin示意。

  「他叫做Agave Tequila,」Gin介紹,「我們對你沒有惡意,請相信我。」

  「相信你。代表不用相信他囉?」挑眉,眼神往Agave瞥去,游承歡發刺地說著。

  Gin有些疑惑地看向身後的Agave,無法理解:尚未與游承歡有任何互動的他為何被如此明顯地討厭。但,現在溝通的話題並不在這微妙的交鋒上。

  「相信誰是你的選擇,我只能說:『我們不會害你。』」正色,Gin雙眼直看游承歡,「你看到新聞了吧?那個失蹤的孩子就是我們在火車上遇到的那位。」

  「是看到了。」游承歡癟了嘴,「那又如何?這件事跟我無關吧?

  「在火車上看到那孩子的人有多少?同車廂的、火車站的人都看過,更何況監視器不也拍到對方的影像?你現在找我幹麻?」

  「我在查這件事情。」隱約接收到對方話裡不願意捲入的立場,Gin頓了下,繼續解釋,「近一個月內失蹤十二個小孩,太不尋常了。」

  「所以呢?你們兩個是專門追著奇特案件跑的偵探?」

  「如果這樣認為會讓你願意協助我們的話。」

  「協助什麼?」

  「救出那些失蹤的孩子,以及避免其他人失蹤。」

  「拜託──」拉長尾音,游承歡矮著左眉道:「這種事情你應該去找警察,不是找我吧?」

  「可是……」

  「何必跟他多說?」

  就在Gin想對游承歡進一步解釋利害關係的當下,Agave悠哉開口,「反正他就咬著自己是局外人,哪可能出面幫你?」

  Gin回頭看向Agave,對其發言感到不悅,眉頭微微蹙起;他伸手握往游承歡手腕試圖安撫對方情緒,卻讓對方一個小而帶力的腕部動甩開。

  「Come on──你別先對我生氣嘛!Gin,你看看這傢伙,他臉上就擺明著寫『天塌下來有高的扛,萬事不干我的事』的字樣,你還指望他幫你什麼?是啦,也許他的確有些什麼是可以幫上忙的;但我想,只要事情與他無關,他連說一個字都懶吧?」Agave語氣輕挑,手擺頭搖,可是,朝游承歡看去的眼神卻帶著跟口氣不符的精敏;Agave邊觀察游承歡逐漸皺起的眉眼與挺僵住的背脊,邊表演著,「怎麼?你不滿意我這麼說你?那這樣吧,我問你,」他踩步往門階踏,立在Gin鄰邊面對游承歡。刻意側彎身軀、挑眼藐看對方,勾起的嘴唇微張:

  「你真的認為『因為他最討厭電車』是好理由嗎?」

  如雷響在腦,游承歡臉色瞬變,跨步欲退,卻讓Agave抓住衣袖,硬定在原地。

  「已經開了口問對方,為什麼不追問下去?這個理由你覺得很好?很棒?很合理?你認為一個單純討厭電車的孩子可以討厭到在母親懷中哭得像是被綁架一樣?你說啊,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這個理由我在旁邊聽都覺得糟糕,但你卻接受的理所當然?」他步步進逼。

  「那孩子也不是整車都在哭吧?他只是快到站了才哭!這不就代表那婦人是他的母親,她之前有安撫好孩子!」

  「哦?快到站了才哭?」Agave挺起身子,揚眉,「不是個討厭電車的孩子嗎?怎麼快到站了才哭?」

  「什……」

  「我想想,如果我是個討厭電車的孩子,我應該一上車就會哭?

  「這電車從哪發車的?高雄?你從哪上車的?好像也是高雄。那麼,這一路上你都沒聽到哭聲,那孩子光到站了才哭?那還不如說那個孩子被迷昏,即將到站時剛好醒來,發現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而害怕地大哭。」

  「這種事情你問我幹嘛!你要問應該是問那個孩子吧?更何況其他人有覺得不對嗎?沒有!整個火車上就我問她,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嘴裡不服輸地反駁著,但游承歡的眼神卻撇向四周,饒是不對上Agave的臉孔。

  「哦──」拉長了尾音,Agave欺身向前,左手壓上門框,迫得不想跟他接觸的游承歡向後退入屋內,「孩子最後哭喊的那句話,內容是什麼?」扯著對方的右手強將他往自己方向拉來,受到抵抗又加了力去扯,迫得游承歡伸手隔在兩人之間,「臉色大變的你應該聽得比我清楚很多吧?」

  ──「我要回家──啊──」

  瞪大眼,游承歡顫發著抖,孩子的哭嚷聲如雕刻般一擊一擊敲在腦海中震盪,原本用來隔開自己與對方的雙手在不知覺間抓著對方的外衣試圖穩定下來。彷若受到極大打擊,腦袋中那一聲聲的哭泣不斷放大,眼前一片黑暗,彷彿又再次陷入下午所見的虛幻:孤單寂寞的空間,沒人幫自己,沒人保護自己,唯一存在的只是自己不斷抖著、即使已經抓著衣服仍舊抖著──

  「筐啦」「煞──」

  突然地,游承歡一把將Agave向外推去,後者閃避不及,踉踉蹌蹌退著、拐倒門口鐵桶、滑跌在地。

  游承歡沒注意這些,視線愕然落在雙手上,眼神像是無法確認眼前的掌腕屬於自己,銅睜著眼瞪視,然後,雙目忿忿掃過面前兩人,轉身入屋就要關上門扉。

  「等一下!」Gin半身傾入門內,兩手使勁握抓門板,「你可以不相信我們,但是,請你相信自己。

  「除了你以外,沒有人可以幫他們了!」

  「胡說!」低沉著嗓回話,他使力關門,Gin被迫只能後退閃避。

  「游同學!游同學!」Gin又上前大力拍著門。

  游承歡在裡頭,緊壓著門,不肯開,也不肯聽;他轉過身以背壓門,兩手堵摀著耳孔卻仍擋不住繞在整個腦袋中的孩子哭喊聲,擋不住Gin隔著門板,近乎放棄的話語:

  「你努力想想,你記得起那位婦人的長相嗎?」



  頭好痛……

  手肘抵在桌上以四指支額,游承歡手裡拿著多張從報紙剪下的人物照片與相關報導,臉上滿是苦惱。四周的同學早對他近幾天的動作感到好奇,但,不管他們何時發問、怎麼發問,游承歡總是秘而不答;為免自討沒趣,他們也不再管對方臉上那隨著日子推移而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手中的剪報皆與綁架案有關:

  「第十三起!

  「台中縣烏日鄉昨日下午又有男童遭人綁架。據祖母表示,當天兒子與媳婦皆出外工作,她中午將男童自國小接回後,便待在家中休息,留男童一人在門口嬉戲。等她傍晚起床,已經不見男童蹤影。原本以為男童到鄰居家……」

  眼睛掃過那份看了一百零一遍的新聞,游承歡整個頭都抽痛起來。

  不是因為這個男童又讓他想起前幾天火車上遇到的那個,而是,報紙上所刊出的嫌疑人照片簡直離譜到不行。

  從資料夾中抽出另一張報紙,半版的新聞版面全用來放置十三起綁架案的嫌疑人照片,這些照片由各地的監視錄影器截圖放大而來,六上六下橫排擺置,第十三張嫌疑人照片則以右斜的方式擺在版面右上方,以尖角效果線強調。

  這樣的擺置很正常,只要是介紹多人的版面都會使用這種中規中矩的方式。

  但,如果十三張照片都是同一個人,未免太匪夷所思!

  無言地看著報紙,游承歡努力地洗腦自己:眼前這十三個人是長得類同的大眾臉,並不是同一個人。他不斷在心中加強這個觀念,湊近報紙肆目觀看,希望找出這十三張照片中人物輪廓的相異處。這個動作成為他這幾天拿起剪報必定從事的行為,可是,多日下來,他什麼成果也沒得到。

  更甚者,他完全可以認定這十三張照片所拍攝的根本是同一個人!

  令他無法理解的是,多家報章雜誌、新聞媒體報導在這些案件,卻沒一家針對這點提出質疑,尤其是手上這份所謂的專題報導,段落的小標竟然是「多人誘拐/集團組成龐大」!難道沒人看出這案件是同一個人犯的?

  ──你努力想想,你記得起那位婦人的長相嗎?

  Gin的話在腦海響起,同時也讓他憶起自己受到Agave言語挑釁後,心中那莫名的忐忑。

  看向雙手,使勁握放幾回。

  是自己的手沒錯,想握就握、想放就放,隨心所欲,力氣要用多少也拿捏得穩,就像普通人在使用雙手一樣情況。

  可是,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總覺得當時腦袋中冒出的畫面不該只有一片黑暗,應該還有些什麼;正確來說,他知道還有其他東西在當場,看著他害怕、怯懦、退縮、哀號著躲在角落。應該在場的東西,記憶中剩下一片空白,但是,不該在的……他看向自己的雙手──掌心因為多次使勁握放而顯得斑斑點點──,不對,這是他的手,的的確確是他的手,怎麼老覺得怪異。

  到底哪裡不對?

  似乎,有些應該存在於自己手裡的東西,不見了。就像是這次的情況一樣,彷彿所有人都喪失了記憶能力,刻意遺忘這名綁架犯的長相,以至於看一次忘一次。他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是,十三張照片擺在一起依舊沒人發覺不對,這就很有問題。

  這樣的「不記憶」未免太徹底了些?

  游承歡曾經做過一個實驗:先將報紙上的照片給同學看,要求他仔仔細細看一遍,詳細記得畫面上女人的特徵;接著將報紙拿走,要求該位同學說出那位女性的特徵。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上一秒才看著的東西,下一秒完全沒印象。也許能夠記得剛剛是以哪些形容詞來描述人物的特徵,可是,當對方重新看到照片,卻往往不認為自己剛剛看的是同一張圖像。

  就像腦袋被強制下了「不准記憶」的命令。

  游承歡自己也是,詳細說來,雖然較他人好些,但他也僅能在看照片的當下分辨出所有照片是同一人物;若拿開照片,腦中只剩下模糊的印象而無法開口描述;可是,只要眼睛當場看到對方,他確定自己能清楚指出「就是她」。

  這就是Gin為何說自己是「唯一能夠幫助那群孩子的人」的原因嗎?因為自己的記憶力比較好?

  不過,既然Gin能夠發現這點,也代表他自己也能記得婦人的長相?甚至,他不受記憶障礙的影響,可以完全記住對方的外貌?這也不對,他的記憶力若有這麼好,哪還需要自己的幫助?

  等等……為什麼Gin會知道自己可以比其他人記得更多關於婦人的事情?

  越想問題越多。遊承歡食指扣著拇指輕敲腦袋,放下手上剪報,改拿出B6尺寸的記事本,隨手將剛剛想到的東西寫上。

  如果有機會,自然會再遇見Gin的,到時候可以問他──如果還會遇到的話。

  他這時有些後悔當天晚上的態度不應那麼決斷:對方這幾天毫無聯絡他的動作,像是放棄般;剩下自己為了Gin當時的一句話苦惱到現在。

  自作孽啊!他長嘆口氣,用力伸挺著手腳伸個大大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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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賓大飯店,坐落於高雄愛河畔的磚紅色圓凹型柱狀建築,多年沿革的五星級飯店;有著豪華的裝潢與頂級的服務,流暢的室內動線設計以及多樣化的娛樂設施,在其內的各式住房更是典雅別緻,明亮的燈光搭配米黃色系的床櫃佐以棕綠色的椅地布置,讓住客感受溫暖宜人的色彩饗宴。

  單人房中,Gin端坐在臨浴室的床邊,兩手擱在大腿捧著地球出版社的《中國神話》閱讀;浴室內,蓮蓬嘩啦聲不絕,伴著聲音的高低,可想見使用者的沐浴進程。不久,水聲停止,Agave腰圍飯店浴巾,肩披毛巾,手拿另一條,邊擦頭髮邊走出浴室。

  「為什麼非得兩個大男人擠單人房不可?」出門向左轉,見到床上等著洗澡的Gin那派閒適模樣,Agave眉頭不由皺起,「雙人房的價錢不是也才貴個一千多……好痛!」

  抱怨未完,Gin手上的書迎頭扔來,正中面門。

  「一天一千多,累積起來多少?」

  「那就別選五星級飯店……」懊惱剛才兩手正在擦髮而來不及擋書,Agave停下動作、髮尾滴下水珠沿背脊滑落。他彎下身,先用腰間浴巾將手弄乾,拾起書。「現在才看這些,會不會太晚?」翻到版權頁,「哇,一九九四年出版,距離現在多久啦?」

  「十年。」拉下Agave披在肩膀的毛巾,Gin包握住對方滴水的髮尾,使毛巾承吸多餘的水分,「今年兩千零四年。」

  「我知道,」Agave坐在Gin身旁,單腳跨到床上屈著,「怎麼不找近期出版的,這本都出版十年了……」

  「神話這東西,跟人的記憶一樣:經過的時間越久,變化與加乘越多。那並不是本來的樣子。」伸手拿過對方手上的書擱在床邊放置檯燈的小櫃上,Gin手上擦拭的動作往上發展,「不過,關於理事長所在乎的部份,似乎就連時間也不能替它增添故事。書上沒寫到。」

  隨口應了聲,Agave側身略往Gin的方向倒去,劃出手想越過對方拿桌上的書,卻讓髮尾脫出掌控,水滴甩出潤濕Gin的衣襬。只見後者蹙眉,劈掌就往Agave手臂砍去,「不要亂動!」

  吃痛,Agave乖乖縮回手,接過毛巾自己擦頭髮。Gin則橫爬過床,倒身翻動放在牆壁與床間空隙的行李袋,從中取出換洗衣物後,跪坐在床看向床頭櫃擺放的報紙。

  「第十三個……」他喃唸。

  「代表他們還沒找到寄宿者。」確認頭髮不會滴水,Agave起身到放在近窗處的電視櫃下方拉格中取出小型吹風機,「嘖,大紅色。」

  「那代表還有十四個、十五個……游承歡那邊的情況怎樣?」

  「每天照常通車上下課,每天蒐集報紙、注意相關新聞,身邊一切正常。」

  「那就好。」吁氣,Gin下床走入浴室,「我明天會到圖書館去一趟,你繼續注意他的動靜,知道嗎?」

  「是、是、是──」啟動吹風機,轟隆隆的電動機運轉聲讓Agave聽不清Gin的發言,他只是隨口應和,手指在頭上翻弄著長髮。



  第二天清晨。為了準時到校,游承歡必須五點多就騎著腳踏車出門。

  指考一定要考入台南的成功大學,距離近,不用每天這麼早起。打著碗公大的哈欠,游承歡頂著未亮的天色與寒冽的冬風,伴著尚未換班的弦月,橫越馬路彎進那條火車站旁的小巷出口雜草叢生的空地。

  那空地不大,約十公尺見方;北面與東面臨著建物,西面與南面以寬眼鐵絲圍起。不知道什麼時候,南面臨馬路的鐵絲破了一大塊,現出一點多公尺的出入口,加以東面相連的建物後巷通往火車站,這條小路因方便而慢慢傳播開來。隨著走的人越來越多,空地中因腳踏車與機車來來去去,輾出一條草木伏地的道路。

  五點多的馬路是沒多少車的,游承歡從馬路這端橫越到空地,因路燈已經關上的緣故,空地顯得格外灰暗。不知為何,每天都經過的地方,今天感覺起來格外詭異,像有哪裡與平常不同。警惕使他緩下腳步,小心地憑著記憶騎過沒草的地方。這時,他注意到小巷中射出搖晃的燈光。

  停下騎車動作,他等待小巷中的人出來。不久,一個有著小波浪捲髮,穿著他沒見過的高中水手領制服的少女出現在巷口,手裡拿著掌中型、只需要一個AA電池即可發亮的手電筒。

  少女發現游承歡時明顯嚇了一跳。

  「你、你是誰?」站在巷口,縮起的肩膀透露她的恐懼。手電筒隨著問話往游承歡身上抖照去。

  「學生。」游承歡牽著腳踏車不動,「你不是念我們這邊的學校吧?這麼早,在這裡做什麼?」

  「你呢?」

  「我要從這邊去火車站。」伸手比向少女身後的巷子。

  轉頭看身後蜿蜒的小巷,剛才從火車站一路走過來的她相信游承歡的理由,稍微放下戒心。「我原本要到台南上課的……」

  「那你在這邊下車幹麻?」嘗試地,游承歡手推腳踏車略往少女的方向靠近;對方沒避開他,反而也往他走去。

  她搖頭,「我不知道……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在這邊下車,可是……可是我也不清楚,到底過來這邊做什麼……」手裡的光往四處亂晃,畫出連綿不斷的亮線照在四周的雜草上。

  這樣很危險的!游承歡在心中大喊,但他沒開口多說,只是更往少女的方向走去,「我跟妳一塊回火車站吧?妳搭下一班車到台南去……」突然,游承歡順著光亮四處看的眼睛像是發現什麼不合理的景象,倏地瞪大;但是光亮來得快、閃得也快,他不由得快步走向少女,一把抓住她握著手電筒的手。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對方驚嚇,慘叫著要將自己的手抽離,慌亂掙扎抵不過游承歡篤定的掌握,任著他拉自己的手往四周探照。就在這時間,他倆一塊見到草叢裡那不自然的紅色痕跡以及明顯經過胡亂拔除、壓折的草痕。

  「那是什麼?」不知道是誰,也許是兩個人同時開口。總之,疑問冒出,但兩人都沒有上前察看的勇氣,連手電筒也不知在何時轉開光亮,照向另一邊。

  雖然只是短時間的一瞥,那抹紅痕卻在他們腦海留下鮮明的印象,心悸,幾乎是看到的立即反應。那是鮮血,他們如此想著。

  一隻手握著另一隻,少女顫抖的恐懼透過相牽的手傳來,彷彿病毒般根植在他心中造成戒慎的悸動,逐漸複製、分裂、擴散,然後重複。游承歡告訴自己:他只是經過。不管這裡是否發生事情,都與自己無關;就連手裡正緊緊握住的白玉也是。誰知道這少女是不是元兇?只是透過自己來做出「她是無辜」的假象?

  思及此,游承歡抽手,甩開少女的依賴。

  少女眼眶含著恐懼的淚往他看去,縮起的雙肩看起來格外渺小。

  自己不應該懷疑她的。

  ──「──你錯過了救那孩子的機會。」

  Gin當時的話在耳邊響起。

  是否,自己的逃避,又是放棄另一個拯救人的機會?

  鼓起勇氣,游承歡接過少女的手電筒往剛才的草叢照去。繞過腳踏車,他走到草叢處近看詳細。

  血液在近看之下更加鮮紅,尚未凝固的血順著葉脈滑下莖枝,紅液點綴綠骨;壓倒的草叢區域不大,部份雜草攔腰斷折,受傷者看來是直接倒在上頭;旁邊的矮木留有破碎布料及血漬,可想見當時傷者倒下時刮過此處的情景。

  游承歡取下破布,上頭印有卡通人物的部份身軀;純藍色的刺蝟造型似乎在哪見過?游承歡偏著頭,手電筒繼續往四周探照。

  突然地,靈光一閃,他跳身跑回腳踏車處,打開夾在後座的書包、取出剪報──上頭除了那十三張同一個人的照片以外,也有十三位失蹤孩童失蹤時的衣物照片。

  當中,第四位失蹤的男孩便穿著一件音速小子的卡通T恤。

  米黃色底,藍色人物,沒錯,這是那位孩子的衣服。

  所以受傷者不是別人,是被綁架的孩子?

  游承歡只覺得腦袋一片天旋地轉,怎麼所有的事情都繞在自己的週遭出現?

  先是第十二位被綁架的孩童,現在是第四位,接著還會讓他遇到誰?

  躲在腳踏車後,少女抓著車前的菜籃探頭看游承歡一連串的動作,注意到他表情的陰晴變化。她畏顫地扯動游承歡袖身,欲言又止地看著他手上的布料及剪報。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回答,游承歡就著手電筒,視線從該草叢向外看,發覺地上有拖行過的痕跡,帶著些微的鮮血向西面而去。他嚥口水試圖安定自己劇烈的心跳,但他發覺手正發抖,幾乎握不住手電筒。

  要過去看嗎?還是當作不知道?

  少女沒等到游承歡的回答,卻見到游承歡不斷察看地上的血跡、神情越來越凝重也帶著恐懼,這讓她更加害怕,愈發使勁地拉扯對方。「……喂……喂!」拉開嗓子喊著,游承歡卻一掌摀來,雖沒摀到,也夠讓她明白知曉對方現在並不希望自己打擾的態度。

  游承歡順著拖行的痕跡往西面出口走去,他發現,另一邊的草叢中有更明顯的拖拉痕跡。確定這裡的確發生過什麼,而且事發時間距今不遠,他終於停下探查的腳步,回過頭面對少女。

  「妳能自己走回火車站嗎?」

  「什麼?」

  「妳能自己走回火車站嗎?」重複,游承歡抬手指向小巷,「走回火車站。」

  「你、你呢?」

  「我想追著這些去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情。」手電筒照向地上的拖行痕跡。也許這次,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四周的黑暗帶給他一種錯覺,一種重疊遭遇的錯覺。前陣子腦中所浮現的驚慌失措也是發生在黑暗中。雖然天總是會亮,太陽會自東方升起,但在驚惶中,他腦內的記憶只有一片黑暗、永無止盡的黑暗。

  那個受傷的孩子是遭遇如何的事?他眼中也是這樣的一片漆黑嗎?

  沉默地看著游承歡臉上堅定的神情,少女緊抓的手放下,手心整個是汗,在裙上反覆擦拭。

  「……我、我跟你去……」硬著頭皮,少女再度抓上對方袖身,這次的表情帶有做了決定的超然,「請讓我跟你去!」

  「那很危險。」

  「你一個人去更危險。」

  「妳跟過來也幫不上忙!」

  「不然我們現在報警!」說著,少女從口袋拿出手機,「我們叫警察,這樣就不會有問題了。」說著,少女按下「一一零」,但,話筒彼端傳來的不是勤務中心的接線聲,而是訊號無法接通的公式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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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I:Ordinee〉──Act. 3

  「怎樣?」游承歡開口問她。

  「無法接通……」少女吶然回答,自己也沒想到會是這樣情況。

  「無法接通?有沒有搞錯?」游承歡有些懷疑地開口,「雖然這邊雜草茂盛,但我不認為這邊有深山野嶺到無法通訊。」

  「就是打不通嘛!不然、不然你自己聽聽看。」辯駁,少女將手機往游承歡的耳朵湊去,話筒傳出制式的語音回覆。

  游承歡臉色有些難看,原本想順著拖痕追看發生什麼事情的心意開始動搖。

  在還沒播這通電話之前,他的確是有著不顧一切、非得將該位孩子找出來的壯志在;只是,在這通電話之後,他無可避免地產生退卻的想法。

  如果是播給一般用戶,打不通就算了;但是,她撥的是「一一零」,是勤務中心的電話,而這電話,即使是在收訊不良的地區也能以緊急通訊播通的。現在不過處於一個發生案件的場所中,卻無法播通電話?

  怎麼想都太詭異。

  就像:明明是同個人的十三張照片,卻饒是沒人看出,反說是十三個人的十三張照片。那讓人無法記憶的魔法,是否也同樣在這個犯案現場發生效用?之前隔絕的是記憶,這次隔絕的是電波?

  「怎麼辦?我們還要去找警察嗎?」少女將拿著手機的手自游承歡耳邊收回,卻又讓游承歡一把抓住,搶過手機。

  又撥打一次「一一零」。

  仍舊是語音回應。

  刷白的臉色顯出慌亂,他將手機塞回少女手上,隨手將報紙折幾折放回書包,改將美工刀拿出來插在腰間的皮帶上待用。「我們去找警察。」他沉著聲音回答。

  綁架、被遺忘的犯罪者、犯案現場、撥不通的電話……遇到Gin的那天所突然冒出的黑暗又再度在他腦中迴盪,不切實際的恐懼在心中擴大。游承歡開始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的遙遠與貼近:

  事件朝著與現實脫軌的道路前進,遙遠虛幻似乎與他無關,卻又偏在他四周發生,與他如此貼近。

  不安感重重冒出,堆疊成山逐漸壓垮他強撐的勇敢。

  牽起少女的柔荑,「現在距離這邊最近的,一間往那邊,」他指著西邊鐵絲網外的道路,「另一間則是火車站的鐵路警察局。」

  「火車站比較近吧?」少女詢問。

  點頭,「可是我不確定鐵路警察會不會管這邊的事情……」

  「就算他們不會管,警局跟警局之間會有方式連繫的吧?不然,如果火車站裡面抓到小偷,是由鐵路警察自己移送的嗎?」

  「這我哪知道……」訕訕地回答,游承歡對少女這時候還有心情去計較這些感到有些嗤之以鼻,但想到自己不也是計較著鐵路警察跟一般警察的職務差異,兩相比較之下的半斤八兩,讓他摸鼻子不再多說。

  「那我們去火車站。」扶正車,將夾在腳踏車後方的書包改斜背在身上,游承歡跨上腳踏車,轉過頭對少女輕揚下巴要她坐上後座。

  少女穿著裙子,扭捏著考慮該跨坐還是側坐。也許是決定要找警察的關係,不必自己面對犯罪現場或犯人,使她的心情放鬆不少。少女小聲問著:「我側坐的話,你會載嗎?」

  失笑,游承歡為著少女的天兵思想感到有些生氣:這種時候還考慮這些,難道她怕有人窺探裙下風光不成?

  「可以,但麻煩妳坐的時候身體靠近我一點,重心才不會偏掉。」

  於是,少女坐上後座,學游承歡一樣斜背書包並擱在腳上,一手環著游承歡的腰身,一手則拿著手電筒往前照路。游承歡調整自己身上的書包,問她坐穩沒。確定坐穩之後,他用力踩下踏板,開始朝通往火車站的小巷前進。

  還沒前進多遠,前輪便像是撞到了什麼,一個彈跳險些讓兩人跟著腳踏車倒臥在地。少女因側坐的緣故,輕易跳下車穩住身軀;而游承歡滑離椅墊兩腳一立也穩住傾倒腳踏車與自己。

  少女用著手電筒照向腳踏車前方的空間:仍舊是雜草與碎石塵土堆疊起來的小路,望過去雖不平坦,也絕不至於造成剛才那番劇烈彈跳。剛才的彈跳就像是腳踏車撞上一面牆,前進的作用力完完整整地反擊回來所造成的;但是,在他們眼前的空間顯然沒有任何牆壁存在。

  游承歡伸出手探向腳踏車前方的空氣,卻發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道看不見的牆。

  見到游承歡停好腳踏車後,兩手往前撐在那道看不見的牆上、使勁推的連續動作,少女將手電筒放入書包,也跟著伸手想幫忙,可她伸出的手碰到的不是空氣般常溫的堅硬,而是一具熱燙的人體──

  少女的尖叫是空間最後的聲音。



  八點。

  高雄市某所高中圍牆外的紅磚道上,Agave兩手交抱在胸前,看來有些煩躁。

  校車從七點十分起陸續抵達校門,直到七點半,最後一班校車抵達。這些校車中,游承歡沒從任何一班下來。

  七點半到七點五十分是自修時間,大部份遲到的學生會在這段時間內搭乘公車到校。但在這段時間,游承歡依舊沒有出現。

  這不尋常。

  Agave手中拿著今天的早餐,撕咬著花生厚片,不耐煩地以腳不斷踾踏著失律的節拍。

  平常這個時間,游承歡已經進入教室。

  他拿起手機,撥出電話。

  電話透過電波傳送,在彼端的飯店房間內響起。

  早晨,低血壓的Gin自被褥間迷糊起身,柔被滑下他赤裸的上身。脫離被窩,外頭的空氣稍微拉出他的注意力。

  伸手將被子拉回身上,未戴眼鏡的雙眼嘗試在朦朧的光影間尋找聲音來源:手掌摸上床頭櫃,順著手機的振動發現目標,拿起手機,憑記憶朝通話鍵的位置按下,早晨的喑啞嗓音懶懶開口:「Hello, this is Adam speaking…」

  「游承歡沒到學校。」

  「…what?」

  「還睡!游承歡今天沒到學校!」

  「Is he late?」

  「你應該清楚他是個全勤資優生。」

  「Perhaps he is sick, for example, he has a fever.」

  「我不清楚,但我剛看見他們班上的總務打電話,沒人接。」

  「Are you sure that the person he called is him?」

  「按的是他家號碼。」

  「Un…」Gin這時完全醒了過來,面色凝重,手耙抓著腦上的金褐色髮絲,「我想一下……你先去確認他是否在家,我晚點過去跟你會合。」

  掛上電話,Gin有些心慌。

  游承歡的失蹤給他一種不好的預感,一種即將發生些什麼的預感。

  離開被褥,抓起攤覆在單人沙發的襯衫穿上,搜尋著自己的外出長褲,眼角瞟見遙控器,隨手按下。新聞台。這時,一個新聞快報播送:

  一夜之間,台灣出現不少屍塊,散置在各處,這些屍塊殘缺不全,但經過部位的拼湊,全台的屍塊大致可拼湊出四個無頭的幼童軀體。

  根據屍塊附近所遺留的衣服研判,四個孩子皆為前幾天的失蹤兒童。

  ──糟糕!

  Gin的心中拉起了巨大警報。

  他顧不得上衣釦子才扣了三顆,匆忙換穿長褲,將手機拿著,衝出飯店房間。



  漆黑的空間。

  伴隨著腦中的陣陣刺痛,游承歡從地上艱難爬起,手壓著腦勺卻未見疼痛輕鬆,又換了幾個地方按揉仍不好轉,放棄地長嘆口氣,張著眼睛努力想適應黑暗,看清四周。

  隱約的亮光從建物的空隙透入黑暗,使黑暗的網洩出四週景象,他瞇上眼,努力想由周遭不明顯的明暗辨識自己的所在位置。幾個靠著牆堆疊出的箱子、用不知名物體包裹好擱在角落的長形物體,以及自己身後所靠著的、佔據空間大部分單位、上頭零散放著幾個小零件的打孔鋪木底鐵架。

  動了下手腳,行動無礙,沒有物件束縛。

  靜靜地等待腦中的疼痛退去,他希望會退去。

  一會,也許是呼應他的請求,也許是已經習慣,總之,腦中的疼痛逐漸不成為項負擔,反而像是存在已久的共鳴,在腦中嗡嗡作響,震盪微幅而高頻。

  他扶著鐵架起身,慢慢地觀察這個空間。

  空間頗大,但他不知道這是哪裡。

  空氣中似乎帶著些海潮的味道。

  順著鐵架的排列,他緩步向前走。鐵架的寬度約有兩公尺,高度三公尺以上,而這個建築採圓頂,最高處顯然不在這個房室內,因為屋頂是朝著門口方向斜高上去的。鐵架與空間同長,應該有四排以上,再遠的他就看不到,也不想靠近去看。

  他手摸向口袋,想看看自己身上還剩下些什麼,撫過腰間的皮帶,美工刀的觸感讓拉回他之前的記憶:雜草叢生的空地、疑似案發現場的草叢、被擋下的腳踏車、看不見的牆,還有那最後傳入耳朵的慘叫──

  少女呢?

  游承歡「刷」地回頭往自己醒來的位置走去,在距離原位置遠一些的部份,少女被擱在一團軟物上仍舊昏睡。

  幸好還在。

  他緩步朝對方走去,發現少女躺在一大團的塑膠布上。遊承歡拉出塑膠布的一角、坐在上頭,手指探向少女的臉頰,指間傳來溫熱的體溫。他復又向少女的頭髮摸去,細軟的捲髮繞著他的指節,彷若有生命的藤蔓。

  在他的觸摸下,被人撫碰自己的異樣感受讓昏睡中的少女感到不適,嚀了幾聲,緩緩睜開雙眼。

  「這是哪裡?」如同方才的自己,少女摸不著頭緒的雙眼半張著看他。

  「不知道。」搖頭,他收回手。

  少女撐坐起身,跟著游承歡,兩個人在空間中張望,「好像是倉庫之類的地方。」

  「還是廢棄的。」游承歡撢拍著兩手的灰塵。

  走向唯一的出口,那是個以門閂控制的鐵門。

  之所以知道是以門閂控制,是因為門栓就在他們的方向。

  敲幾下厚實的鐵片,游承歡聽著悶沉的回音,「看來挺厚的,另一邊大概也有鎖,」他用力扯動幾下門板,「真糟。」

  從門的另一邊,腳步聲自不密合的門與牆的空隙間傳入兩人的耳朵。

  他們可以彼此打賭,剛剛扯門的聲音一定被聽到了。

  現在裝睡,只有假。

  隨著腳步聲的接近,游承歡看著倉庫深處,朝少女撇頭示意,轉過身往距門最遠的鐵架跑去。

  少女跟上。



  「咖咑」幾聲,生鏽的門鎖與栓口間的不滑順使得拉開門閂的噪音顯得刺耳揪心。門打開,從外頭灑入的光亮形成三角形的明亮空間。而,檔在空間中的,是個壯碩的黑色影子:

  那是個看起來頑皮不羈的中年偏老的男人。

  他留著滿頰的鬍子,幾乎遮住他的面貌;右眼戴著單片圓眼鏡,嘴裡咬著點燃的香煙吐納著紅光;頭上帶著以皮帶作收束的帽子,有些像是風帽卻又不像;牛仔鑲皮邊的寬鬆外套攏在身上,斑駁不定的色彩與破爛的牛仔長褲正好一套。

  手裡捻著菸,口中呼出濃重的白煙,他放眼看著倉庫,有些驚訝地發現黑色的環境中不見剛才帶回的一男一女。重新將菸放回嘴中,他想了下,嘴角誇張地上揚起來。

  踏著刻意清晰的步伐,他朝著倉庫另一邊的鐵架走去,未留意離房間進的,一勁地往最深處的黑色走去,就在他踏到最邊緣的一個鐵架,他啐掉口中的菸,朝著鐵架頂端伸手:

  「捉迷藏結束了。」

  於是,游承歡緊抓著少女的手,從鐵架上跳下。

  他們在距門最近的位置。

  少女拐了腳,用力推游承歡一把。

  男人跨步跑向他們。

  游承歡回過身,穩住因被推而不穩的身軀,又抓住少女。

  男人逐漸逼近。

  於是,游承歡先拉起少女,將她往門外甩去。

  接著,是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慘叫。

  「……笨孩子。」男人緩下腳步,慢慢地踱步往游承歡靠近,以至於走到游承歡的背後,將他的手反扭扣在對方背後,用繩子結實地紮起。

  門外有守衛。

  一群不是人,長的像是放大版的蠹蟲的等人高昆蟲,擋在門口形成半圓。

  簡短的逃脫計畫,就這樣讓這群不是人的東西給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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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們就這樣被綁得像是竹節蟲般地被扔在主倉庫的一邊,看著男人嘴裡叼著新點的菸,指揮附近的蠹蟲怪物搬移地上的雜物。

  從破爛的牛仔褲口袋中,男人拿出一紙單薄且看來有些歷史的方摺紙張。他在掌中打開紙,一攤,二攤,三攤,經過四次攤開,紙張有一尺見方,然後,男人半跪下腿,將紙放在地上,又開了幾攤,不一會,那紙在地上完全攤開,約有幾公尺見方,很大一張。

  紙仍然維持著它剛被取出時的厚度。

  「你是誰?抓我們來這邊幹麻?你在做什麼?」游承歡嘗試扭開扣綁著手,將手固綁在腰背的繩索。

  「我叫檮杌。」對方轉過身,朝著他們走來並且在他們身前蹲下。因年老而顯出的皺紋間,原應老垂的雙眼卻閃著精亮的神采,「你們聽過『酒神‧武』嗎?」

  他們搖頭,僵著身體不動。

  對方起身,轉過身背對他們,看著面前的老舊紙張。

  那些蠹蟲樣的東西不知何時全退開,在空間中見不到他們的存在。

  「許多的傳說與神話故事流傳在九州的土地上,而這些曾經存在或是不曾存在的人物,他們的存在,正以血緣以及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很多事情,當你相信,他就存在;而當你不相信,他就不存在。酒神,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你相信神話嗎?」他回過頭,看向游承歡二人。

  後者沒回答。

  檮杌轉回頭,兩手前伸,掌心對著地上的紙張。緩慢地,有些銀白色的物質從他手中曳出,延伸飄蕩,慢慢地朝著老舊紙張滑去,在接觸紙張的瞬間起了像是火焰般的跳躍光芒,在紙上以銀白色的冷熾火光畫出一道圓,一條直線,交錯成一個複雜的圖像。

  白亮的光照在檮杌的臉上,形成強烈的明暗。

  然後,從另一個附屬倉庫中,一個蠹蟲手中抓著一個孩子走了出來。

  游承歡認得那孩子,不是從報紙上、不是從電視上,而是從他腦海的記憶中。那是前幾天在火車上見到的孩子,那個被婦人所拐綁走的孩子。

  「你想做什麼!放開他!」扭動著身軀,游承歡猛力跳直身體又往前重重跌撲:在腳上分別以圓環狀捆住他的大腿、膝關節、小腿與腳踝的繩索阻礙他的行動。他咒罵出聲,嘴裡吃著地上的灰塵,忿罵:「你到底想做什麼!殺了人還不夠?要殺多少的小孩你才罷休?抓來的所有孩子都要殺!」

  「誰要殺他們?」像是嫌游承歡太過靠近,檮杌起身,擺腳將對方踹回角落,「我只是在找東西。這樣是最方便的方式:先搜集可能的物件,直接分析,分析成功的就是真品,分析失敗的就是贗品。」

  「……咳……分……」

  「分析。」單手從蠹蟲的手中抓起虛弱的孩子,那孩子已經連哭泣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張著一雙無神的眼睛,似看非看地面對游承歡的方向,「就像這樣──」

  一甩,孩子被扔進火光的紙張中,在瞬間被高起的線條切成數塊。

  高起的線條,這是目睹這場景的游承歡與少女心中唯一的形容詞。

  就在孩童被扔入紙張上方的瞬間,原本只是在地上漫燒著的酌量房巿有了生命一般,以凸唐方式向上迅速延伸,在與孩童軀體接觸的瞬間切割觸碰處,眨眼,孩童已經成為肉塊,凹凸不平的眼睛滾出紙外,仍對著他們。

  少女噁心乾嘔。

  「這就是贗品,空有血脈的贗品。」像是批評一件仿製的現代古董,檮杌自然地說著。

  鮮血透入紙張,但卻連一點腥紅都未留在上頭。

  肉塊靜靜地躺在裡面。

  「我派蠹蟲抓了十三個孩子,但是,實驗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孩子是正確的。剩下五六個孩子連實驗都不用就可以判定他們不是我要找的。現在,連最後一個有可能的孩子都失敗了。」檮杌像是喃喃自語地說著,眼神直盯著眼前的紙張,「所以,我將這些有可能的孩子的肉塊分散到各個地方去,在感應下,其他有可能的孩子也會出現。對,就像你們兩個,」他低下身撿起眼睛,拿在手上把玩,「人類是很奇怪的生物,長得越大,波動就越不明顯,也越難測定究竟是不是我所需要的人……」

  像是等待些什麼,檮杌的眼睛從未自紙張上離開,只盯著上頭的白光越來越弱。

  「算了,反正事情就是要發生了才會知道它究竟會導向怎麼樣的結果跟路途。如果事情沒發生,在事前怎麼想都是白費力氣。歷史就是這樣,永遠是發生過的事情才會成為歷史,沒發生的事情就不是歷史,也沒資格成為歷史。人類老是說要從過去的歷史學到教訓,避免未來歷史重演,但其實,歷史哪會重演呢?過去的歷史就成為過去,沒有重演的機會,即使是一樣的過程一樣的遭遇一樣的模式,只要時間不同、空間不同,所造成的結果就會不同。而這樣的情況,又怎麼能說是『重演』?

  「所有的一切都是經由『發生』所得到的,所以,只有發生過的事情才是真實,只有真切地去實行之後才會得到結果……」隱約地,檮杌的腦袋中似乎有些疼痛,他瞇起眼忍過痛,往另一邊的小倉庫走去。

  「你們就是我實行我的測試所得到的結果。看好他們!」對蠹蟲下命令,檮杌轉身進入小倉庫。

  看來,眼前這個像是魔法陣的紙張在使用上有極長的間隔,每當使用一次,就必須等待一個週期之後才能使用第二次。否則,檮杌大可將他們接連著推入魔法陣中進行他所謂的「實驗」,而非放著他們給這堆蟲子看守。

  游承歡看著四周的蠹蟲,他開始嘗試,轉動足踝、扭動手臂,對方沒反應;小幅度移動,依舊沒反應;直到他開始在地上翻滾掙扎地撐著少女坐起身,對方依舊是膠站在原位置,毫無移動跡象。

  藉由少女的幫助,游承歡取下腰間的美工刀,推開,用兩腳夾著,開始切割綁著少女的繩子。腳的穩定性很差,幾次刮過少女肌膚,但少女都咬著牙忍下來,未叫出聲。

  蠹蟲似乎沒有眼睛?

  在替少女鬆綁後,正由著少女幫他切開腕上繩索的游承歡警戒地看著四周,如此想著。

  若有視覺,應該可以察覺他們正在逃脫,但眼前的蠹蟲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但是,如果沒有視力,他們又是如何感應外界的事物,甚至是擒抓其他人類?游承歡站起身,示意少女別動,然後,自己向外跨上一步。

  瞬間,蠹蟲們動了,全體朝著游承歡方向撲來,一嚇,他又縮回腳步回到少女身邊,而蠹蟲也退回原位。

  看來,並不是沒有視覺,而是接收到的命令只有「看好他們」,而這句話,這些蟲子解釋為「不要讓他們離開原地」。

  也就是說,在這個倉庫中,可以思考的只有自己、少女以及進入小倉庫休息的檮杌?

  嘴角一笑,「喂。」

  少女看向他,不解。

  「我數到三,我往前跑,你往另一個方向跑,左後方有鐵門,開關應該在附近。」少女想拒絕,手卻讓對方握住,像是給予信心般,游承歡說著:「相信我,這些蟲子沒有腦袋,我先跑,只要我距離這個位置的距離比妳遠,他們就會全部追我。

  「記得,打開鐵捲門。」

  「我、我跑……」

  「妳被抓到是有辦法抵抗喔?」游承歡沒好氣,「少跟我說什麼危險不危險,妳做不做?妳不做就待在原地,現在沒事,等一下跟那個孩子一塊死。」

  用力點頭,少女抓著他的衣襬,「你說什麼,我做什麼。」

  「一、二、」做預備姿勢,「三!」如脫兔般彈射出去,游承歡向前一個翻身滾出蠹蟲所圍繞的圈子外頭,拔腿就跑。如他預期,眾位蟲子瞬間追趕上來,甚至有幾隻的手腳近在身側,但都讓他用美工刀威嚇開。

  他攀上跳下地在雜物堆中穿梭避身,手中抓著東西就往後扔,幾罐油漆潑向蟲子腹部,沒想到卻讓他們瞬間萎縮在地、無法動彈。他又提起油漆喝止他們前進,卻沒想到他們完全不懂記取同伴的教訓,仍是一個一個疊撲過來!

  只好躲,游承歡攀跳上堆高的木箱來到中段,踹下捲著他腳的蟲手,幾罐拎著的油漆由上潑下。他又要往上爬,但檮杌的聲音就在下方傳來:

  「真有體力,」檮杌叼著菸,因頭痛而緊皺的臉帶著猙獰,「可惜她沒有。」

  手裡拖抓著少女的細軟卷髮,檮杌粗暴地甩動,少女痛呼出聲,兩手扣抓著對方充滿老繭的的手,想脫開卻是徒勞。

  「放開她!」

  「你說呢?」

  檮杌轉過身,拉著少女在地上拖行。

  眼睜睜,游承歡看著少女掙扎,一雙腿在地上抵著想煞車卻只在滿地灰塵中留印,踩到未乾油漆的腳拉出藍色的清晰如血痕,在泥灰地上。

  然後,少女被扔入紙張上,魔法陣中。

  「不──」哽在喉嚨的嘶吼未出,游承歡三併二步跳下木箱,直往魔法陣奔去,四周的蠹蟲追來。就在他即將踏入陣法的瞬間,撲壓,蟲身疊擠在他身上,他掙扎,手往前抓去想要碰觸,卻被擋下。

  圖騰再次升起、拉起光牆,但,沒有血絲流出。

  琉璃般的色彩繞著,在魔法陣上游走。

  檮杌的眼睛亮了起來,「找到了。」

[ 本文最後由 cabuy 於 06-10-17 10:37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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