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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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boy69731

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61歲,光宅元年(684年)正月初一,改元嗣聖,大赦天下,中宗立韋氏爲皇後。武太後撰寫《高宗天皇大帝溢議》及《述聖記》。二月六日,武太後與裴炎等廢中宗爲廬陵王,幽於別所。七日,立相王李旦爲皇帝,爲睿宗,改元文明,政事由武太後處理。八日,廢皇太孫重照爲庶人,流韋玄貞於欽州。九日,令丘神(責力合並)往巴州監視廢太子李賢,以備外虞。以韋待價爲山陵修作使,率兵民營造乾陵。三月初五,廢太子李賢在巴州自殺。四月二十二日,遷廬陵王李顯於房州,二十六日遷均州。五月十五日,高宗靈柩運往長安,武太後作《高宗天皇大帝哀冊文》,留鎮洛陽。八月十一日,葬高宗於乾陵,廟號高宗,刻述聖記碑立於陵前。九月初六,武太後改元光宅,改東都爲神都。二十一日,武太後追王其祖:五代祖克己爲魯靖公,高祖居常爲太尉、北平恭肅王,曾祖儉爲太尉、金城義康王,祖華爲太原安成王,父士(特殊字)爲魏忠孝王。立五代祠堂於文水。二十九日,徐敬業以匡複爲名在揚州起兵。十月初六,武太後令李孝逸等率兵30萬討伐徐敬業。十八日,斬裴炎於都亭。十一月初四,武太後令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爲江南道行軍大總管討伐徐敬業。十八日,徐敬業敗逃,部將王那相殺徐敬業後投降。李孝逸令追捕余黨,平定揚州。
    62歲,垂拱元年(685年)正月初一,因平息徐敬業反叛,改元垂拱,大赦天下。二月初七,武太後下诏:“朝堂所置肺石及登聞鼓不預防守。有上朝堂訴冤者,禦史受狀以聞。”三月二十一日,再遷廬陵王李顯於房州。四月,下《求賢制》,制令自舉。十一月,武太後作《方廣大莊嚴經序》,撰《臣規》兩卷,普賜臣僚,以教爲臣之道。
    63歲,垂拱二年(686年)正月,武太後欲複政於睿宗李旦,李旦固讓,請武太後繼續理政。武太後開始起用酷吏。三月初八,武太後令鑄銅匦,這是一個功能齊全的意見箱。十二月,免並州百姓庸、調二稅,終其身。
    64歲,垂拱三年(687年)正月初二,武太後封皇孫成美爲恒王,隆基爲楚王,隆業爲趙王。
    65歲,垂拱四年(688年)正月初五,武太後在神都洛陽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廟,令四時享祀如京師太廟之儀。十一日,令毀乾元殿,就地建造明堂,由薛懷義督辦。四月,武承嗣造瑞石,讓唐同泰獻上,其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武太後命名爲“寶圖”。五月十八日,武太後加尊號稱“聖母神皇”。七月初一,武太後更名“寶圖”爲“天授聖圖”,改洛水爲永昌洛水,“寶圖”所出爲“聖圖泉”,設永昌縣於泉側。封洛水神爲“顯聖侯”,嵩山爲“神嶽天中王”。又以先於汜水得瑞石,改汜水爲廣武。八月十七日,琅邪王李沖起兵反對武太後。武太後令丘神(責力合並)討伐,未至,李沖已爲地方軍所敗。二十三日李沖被其舊部殺掉。二十五日,越王李貞起兵於豫州,攻陷上蔡。九月初一,武太後令左豹韬衛大將軍(特殊字)崇裕爲中軍大總管,岑長倩爲後軍大總管,討伐李貞,削李貞屬籍,改姓虺氏。十一日,兵臨城下,李貞自殺,平豫州。十三日,殺韓王、魯王等參與叛亂者。十二月二十七日,明堂建成,號“萬象神宮”,富麗堂皇,準許民衆入內參觀。武太後又令於明堂之北起天堂,以貯夾(特殊字)大像。頒《親享明堂制》。
    66歲,載初元年(689年)正月初一,武太後服皇帝衮冕,大飨萬象神官,登則天門,改元永昌,大赦天下。初三,在明堂接受朝賀。初四,布政於明堂,頒九條以訓百官。初五,在明堂飨群臣,吐蕃等遣使來賀。二月十四日,武太後尊其父魏忠孝王爲周忠孝太皇,其母爲周忠孝太後,文水陵爲章德陵,鹹陽陵爲明義陵。置祟先府官。十五日,武太後再追王其祖:魯靖公(克己)爲太原靖王,北平王(居常)爲趙肅恭王,金城王(儉)爲魏義康王,太原王(華)爲周安成王。十一月初一,武太後大享萬象神官,改元載初,並始用周正(周曆),即以十一月爲正月,十二月爲臘月,正月爲一月。
    67歲,天授元年(690年)正月初二,武太後布政於明堂。八日,下诏推行新造的字,其中新造字“(明空合並)”爲己名。改诏書爲制書。二月十四日,武太後策試貢生於洛城殿,數日方休。貢生殿試自此開始。四月十一日,範履冰下獄死。告密之風起。七月,置制獄於麗景門,專理謀反案以掃除政敵。九月,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6萬余人上表,請改國號爲周,賜皇帝姓武氏。睿宗皇帝也上表自請賜姓武氏。九日,武太後隆重登基稱帝,大赦天下,降睿宗皇帝爲皇嗣,賜姓武氏,改唐爲周,改元天授,十二日,群臣上尊號曰“聖神皇帝”。十月十四日,改文水縣爲武興縣,縣令品秩同赤縣(京師長安),百姓世代免除賦稅。
    68歲,天授二年(691年)一月二十三日,殺丘神(責力合並)。二十八日,殺史務滋。二月,開始懲治酷吏,殺周興、索元禮。九月二十五日,傅遊藝下獄死。鳳閣舍人張嘉福讓王慶之率數百人上表,請立武承嗣爲太子,女皇不許。王慶之多次請立,女皇怒,令賜杖。風閹侍郎李昭德杖殺王慶之,並勸女皇立親子爲皇太子。
    69歲,長壽元年(692年)一月初一,女皇召見存撫使所推薦的人。全部試用,高者試鳳閣舍人、給事中,次者試員外郎、侍禦史、補阙、拾遺、校書郎。試官自此開始。二月初三,吐蕃、黨項部落萬余人歸順,分設10州。三月,五天竺國遣使朝貢。八月,女皇令嚴善思按問舊獄,平反冤案850余人,羅織之風開始平息。十月,狄仁傑請放棄安西四鎮,女皇不納。二十五日,武威軍總管王孝傑大破吐蕃,收複龜茲、於阗、疏勒、碎葉四鎮。置安西都護府於龜滋,發兵戍守。
    70歲,長壽二年(693年)一月二十四日,前尚方監裴匪躬、內常侍範雲仙私自拜見皇嗣李旦被腰斬於市。又有人告李旦欲謀反。女皇命來俊臣審問其隨從人員,太常工人安金藏自剖其胸以證明李旦不反。女皇親臨探視,歎曰:“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即令停止審查此事。這是女皇第一次在人前承認錯誤。九月初九,武承嗣等5000人上表請加尊號曰“金輪聖神皇帝”。女皇在萬象神宮舉行慶典接受尊號。
    71歲,延載元年(694年)一月初十,女皇令婁師德爲河源、積石、懷遠等軍營田大使,令搞好邊境營田。二月,王孝傑擊敗吐蕃、突厥各3萬余人。韓思忠擊敗泥熟俟斤等萬余人。十六日,女皇命薛懷義爲伐逆道行軍大總管,率18位將軍討伐默啜。八月十七日,蕃胡慕義,捐錢百萬億,請立天樞,以頌女皇功業。女皇令於端門外鑄天樞。
    72歲,天冊萬歲元年(695年)正月初一,女皇加號“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改元證聖,大赦天下。十六日夜,明堂起火,照城中如晝。二月初四,殺薛懷義。十六日,女皇去“慈氏越古”之號。四月初一,天樞鑄成。天樞由工匠毛婆羅造模,武三思爲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長名,女皇親自書寫樞名:“大周萬國頌德夭樞”,群臣賦詩稱贊。七月,吐蕃犯臨洮,女皇令肅邊道大總管王孝傑討伐。九月初九,女皇合祭天地於南郊,加號爲“天冊金輪大聖皇帝”,賜宴九日,改元天冊萬歲,大赦天下。
    73歲,萬歲通天元年(696年)臘月初一,女皇前往嵩山封禅。十一日,封嵩山爲“神嶽”,改元萬歲登封,改嵩陽縣爲登封縣,改陽成縣爲告成縣。免天下百姓當年租稅。三月十六日,新明堂建成,規模小於舊者,名曰通天宮。四月初一,女皇行親享之禮,改元萬歲通天,大赦天下。五月,營州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舉兵反叛,攻陷營州。女皇令曹仁師、張玄遇、李多祚、麻仁節等28將討伐。七月,女皇令武三思爲榆關道安撫大使,姚(王壽合並)爲副使,防備契丹。契丹李盡忠自稱可汗,以孫萬榮爲先鋒,兵至數萬。九月二十一日,默啜率部討伐契丹,女皇封其爲遷善可汗。十月,默啜破松漠,虜李盡忠妻子。女皇加封默啜爲颉跌利施大單於、立功報國可汗。不久,李盡忠死,孫萬榮代領其衆,軍複振,攻陷冀州,河北震動。
    74歲,神功元年(697年)四月初三,九州鼎鑄成。五月,女皇令婁師德率兵20萬討伐孫萬榮。六月初三,女皇下《暴來俊臣罪狀制》,殺來俊臣。三十日,孫萬榮敗死,余部降於突厥。
    75歲,聖曆元年(698年)正月初一,女皇祭通天宮,改元聖曆。本月,女皇下《條流佛道二教制》,禁止佛、道徒相互毀謗。三月初九,女皇托病,令徐彥伯召回廬陵王李顯。二十八日,廬陵王至神都洛陽。八月十一日,武承嗣因求作太子不得憂憤而死。十三日,女皇令武重規、張仁禀、李多祚等率兵30萬討突厥。九月十五日,李旦固請讓位於李顯,女皇批準,立李顯爲太子。十七日,命太子爲河北道元帥以討突厥。二十一日,以狄仁傑爲河北道副元帥,知元帥事,女皇親自送行。
    76歲,聖曆二年(699年)臘月二十五日,女皇賜太子姓武氏。大赦天下。二月,女皇登嵩山,過缑山,谒升仙太子廟,親書升仙太子碑文,立碑於缑山升仙太子廟。四月,吐蕃贊婆等來降。十八日,女皇爲防止身後太子與武姓不相容,令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等作誓文,告天地於通天宮,銘之鐵卷,藏入史館。七月,吐谷渾1400帳歸順。本年,改昊陵爲攀龍台,順陵爲望鳳台。
    77歲,久視元年(700年)正月,以西突厥竭忠事主可汗斛瑟羅爲平西大總管,鎮守碎葉。三月初六,女皇令東至高麗國,南至真臘國、西至波斯、吐蕃及堅昆都督府,北至契丹、突厥、(特殊字)(特殊字),並爲入蕃,以外爲絕域。四月二十九日,女皇在三陽宮避暑,作成《宴石淙詩及序》。五月初五,女皇服長生藥病愈,改元久視,大赦天下,去“天冊金輪大聖”之號。六月,令契丹降將李楷固擊契丹余黨,全部平定。七月,吐蕃將領麴莽布支侵犯涼州,圍昌松,被唐休(王景合並)打敗。十月初十,下诏複以正月爲十一月,臘月爲十二月,一月爲正月。
    78歲,長安元年(701年)正月初三,成州言佛迹現,改元大足。八月,蘇安恒上表請女皇還政,抑武興唐。十月,女皇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等從洛陽回到長安,改元長安,大赦天下。十二月,女皇爲其父立大周無上孝明高皇帝碑(又稱攀龍台碑)於文水昊陵。
    79歲,長安二年(702年)正月十七日,女皇首設武舉選將才。六月,女皇爲其母立大周無上孝明高皇後碑於鹹陽順陵。十一月一日,封相王李旦爲司徒。命蘇(特殊字)審查酷吏舊獄,昭雪者衆多。
    80歲,長安三年(703年)正月初一,女皇令武三思、李峤、朱敬則等修《唐史》。四月初九,吐蕃遣使獻馬千匹、金二千兩求婚。六月初一,突厥默啜又遣使請以女嫁太子之子。
    81歲,長安四年(704年)八月,女皇病臥長生殿。十月二十二日,封秋官侍郎張柬之爲同平章事。十一月初五,封天官侍郎韋承慶爲行鳳閣侍郎、同平章事,封張柬之爲守鳳閣侍郎。
    82歲,神龍元年(705年)正月初一,改元神龍。女皇病重。下诏:“自文明以來得罪者非揚、豫、博三州及諸反逆魁首,皆赦免。”二十二日,張柬之、崔玄(日韋合並)等迎太子李顯,殺張宗昌、張易之,進至女皇寢宮,逼女皇讓位。二十三日,女皇令太子李顯監國。二十四日,女皇傳位於太子李顯。二十五日,太子李顯即帝位,爲中宗。封相王李旦爲太尉,同三品。太平公主加號鎮國。令免今歲稅賦,放宮女3000人。皇族中的流放者和籍沒者,子孫皆複屬籍,量敘官爵。二十六日,女皇移居上陽宮。二十七日,中宗李顯率百官谒女皇,上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二十九日,中宗李顯封崔玄(日韋合並)爲守內史,敬晖、桓彥範爲納言,張柬之爲天官尚書,袁恕己爲鳳閣侍郎,並同三品。二月初一,中宗率百官詣上陽官問女皇起居,此後每十日一往。初四,中宗複國號爲唐,郊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均恢複到永淳以前(高宗時代)的原狀。複改神都爲東都,北都爲並州。五月初四,中宗遷周七廟神主於西京崇尊廟。下诏:“武氏三代諱,奏事者皆不得犯。”立唐太廟社稷於東都,封張柬之等5人爲王,降武氏諸王爲公。十一月二十六日,女皇崩於上陽宮仙居殿,遺诏去帝號,與高宗合陵。
    神龍二年(706年)五月十八日,葬女皇於乾陵。谥曰:“則天大聖皇後”。
    景雲元年(710年)七月七日,改稱“天後”。
    景雲元年(710年)十月十八日,改稱“大聖天後”。
    延和元年(712年)六月十七日,改稱“則天後”。
    天寶八年(749年)六月十五日,追尊爲“則天順聖皇後”。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9:56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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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其實,銅匦上書搜集民間言事並非始自武後,據《封氏聞見記》記載:“漢時趙廣漢爲穎川太守,設缿筩,言事者投書其中,匦亦缿筩之流也。梁武帝诏於肺石、謗木之旁各置一函,橫議者投謗木函,求達者投肺石函,即今之匦也。”然而武後銅匦上書的規模之大,影響之深遠,卻遠非趙廣漢梁武帝所能望其項背,而匦使的設立更是她的一大發明了。
  
  提議設置銅匦的人名叫魚保家,是承審裴炎一案的侍禦史魚承晔之子。按照他的設計,銅匦分爲四格,收受天下表章,一旦投入便無法收回,大概有點像現在的郵政信箱。四面正對著東西南北,並援引五行學說,配以四季塗上不同的顔色。
  
  東方爲青色,象征著春天和仁愛,是爲延恩匦,求仕進的人可以把自己的文章投進去自薦。
  南方爲紅色,象征著夏天和赤誠,是爲招谏匦,接受人們對於朝政和時事的谏言。
  西方爲白色,象征著秋天和公議,是爲申冤匦,受理冤案申訴。
  北方爲黑色,象征著冬天和智謀,是爲通玄匦,鼓勵人們爲朝廷出謀劃策。
  
  武後爲銅匦配備了多名匦使,以谏議係統的官員谏議大夫、補阙、拾遺一人充當知匦使,以監察係統的官員禦史中丞、侍禦史一人爲理匦使,每天所有的投狀,日暮時分全部由知匦使送上,緊要事情即刻處理,剩下的轉呈中書省和理匦使處置,根據情況上報朝廷。補阙和拾遺都是武後新設置的谏官名稱,補阙之意爲補正國家之過缺,拾遺爲拾而議論國家之遺事,進言也從原來的“廷議”和“上封”之外,多了投匦一途,進一步豐富了唐代的谏議制度。[4]
  
  由此可見銅匦的各項功能如能充分發揮,不失爲利國利民的一大創舉,簡單地將其稱爲告密箱是不太確切的,稱爲功能齊全的意見箱或者更爲合適。因此武周結束之後,匦檢制度仍然保留了下來,成爲廣開言路和自我舉薦的一大途徑,余風流至五代。天寶年間,大詩人杜甫便兩度投書銅匦中的延恩匦以求仕進,最後以《三大禮賦》得到玄宗的賞識,召試文章而授以參軍一職,從此步入仕途。無巧不成書的是,杜甫後來升職爲拾遺,史稱“杜拾遺”,也正好就是武後新增的官職,也算有緣吧。老杜作詩有雲:“惟昔武皇後,臨軒禦乾坤。多士盡儒冠,墨客藹雲屯。”大大地贊揚了武後一通,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激這位匦谏制度創始人的隔代提攜呢^_^
  
  不過,雖然銅匦的功能並非只限於告密,但設置在以周代唐的前夕,一切功能都需要爲這一政治目的而讓位。“太後自徐敬業之反,疑天下人多圖己,又自以久專國事,且內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誅殺以威之。”武後以女禦男,天下人心不服,雖然迫於壓力不敢妄動,卻是潛在的危險分子,一有風吹草動,難免不再上演一次逼宮之舉,但平時卻很難抓住他們謀反的確切把柄。殺人立威、震懾天下,便成爲武後爲正式稱帝而鋪路所作出的選擇。垂拱二年三月,銅匦鑄成,放置於朝堂上不久,一封密函便塞進了通玄匦,密告鑄造者魚保家曾爲徐敬業叛軍制作兵器,殺傷官軍甚衆。作法自斃的魚保家即刻伏誅,成爲銅匦受狀的第一位受害人,父親魚承晔也坐貶爲儀州司馬。事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鋪天蓋地塞進來的大多是告密的函件,尤其是武後接連頒布的鼓勵告密的诏令,令得銅匦完全成爲開啓所有天災地禍謀反叛亂的告密之門。延恩、招谏、申冤的青、紅、白三色,俱被通玄匦陰森肅殺的黑色所淹沒,皇太後的通天徹底之智徹底吞噬掉春花秋月的仁愛、赤誠與公議。北方玄武,爲幽冥地獄,爲太陰化生,斜陽盡處,只剩嚴冬銘心刻骨的寒。
  
  按照這道诏令,凡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過問,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禮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不問職業尊卑都可谒見太後,地方官吏如敢留難不送必受嚴懲。如果誰的密奏能得到太後的賞識即可便能擢升爲官,即使查無實據純屬誣告也可免於問罪。大唐律令凡誣告者須反坐按照告發他人的罪名判處的規定從此成爲一道廢紙,無數在正常制度下完全沒可能上位的人們爲這一诏令而興奮不已。
  
  皇太後說到做到,以帝王之尊天天在朝堂上親自接見各地前來告密的農夫樵人甚至死囚,和藹可親而又極富耐心,常常在朝臣面前天顔震怒的她,面對著話都說不清楚的民間告密者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寬容和慈愛,而她的允諾也決不落空。羽林將軍常元楷三代皆因告密而得官,成爲人人豔羨的傳奇故事。就算查無實據或者不滿太後意也不會空手而回,自有金錢上的賞賜貼補旅途辛苦。如此有賺無賠的買賣令得百萬庶民陷入一種史無前例的亢奮和狂亂之中,告密的黑色旋風隨即席卷了整個神州大地。
  
  揭诏告密的人群從四方八面蜂擁而來,整個春夏之交神都洛陽都塞滿了風塵仆仆的告密者,像蜂群更像是蝗蟲,驿館亭舍處處人滿爲患,官吏窮於應付焦頭爛額之余不由得對年逾六十的皇太後充沛的精力佩服不已,自古以來從無這樣大規模的君王與庶民的直接對話。太後對儀容的要求一向近乎苛刻,曾有官員早朝途中因爲肚俄買了個胡餅邊走邊吃而被彈劾,以儀容不整有傷國體而被解職,他們無法想象太後何以整日接見這些粗俗鄙陋的山野村夫絮絮叨叨而依然能保持春風般溫柔和煦的微笑,明明一聽就是子虛烏有,有些幹脆就是馬後炮。也無法想象極端重視文采風度的太後怎麽會眉頭一不皺一下就封了那麽多的官出去,其中甚至包括目不識丁的文盲。難道這就叫做“野無遺賢”?然而太後樂在其中,當全國性的告密狂潮逐漸平息之時據說她已親自接見了近萬人之衆,結果令她非常滿意:——她的確從這些市井村夫中挑選出了她需要的人才,不,簡直是天才。

     [4] 銅匦的設置,曆來說法不一,有稱銅匦爲四匦,東南西北各自其一,大約是受胡注通鑒的誤導:“四匦,各依其方色”。然通鑒下文即雲:“其器共爲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竅,以受表疏。可入不可出。”唐人所著《封氏聞見記》與之相同:“則天垂拱元年,初置匦使之制,爲方函四面,各以方色。”可見是一匦四面,面朝東南西北,而非四匦。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0:00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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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太後慧眼相中的第一匹“千裏馬”是胡人索元禮,狀告徐敬業揚州謀反,這本是陳年舊事,但索元禮眼光獨到,提出需重刑威懾天下的言辭句句說進太後的心坎,當即超擢爲五品遊擊將軍。傳說他生性殘忍,嗜血成性,每治一獄必牽連羅織數十百人,“衣冠震懼,甚於狼虎”。對索元禮的表現甚爲欣賞的太後因此在監察係統大量啓用胡人,留下“左台胡禦史,右台禦史胡”的歌謠,因爲胡人大多沒有受過儒家仁義理論的熏陶,做事毫無顧忌,戰鬥力更爲生猛。日後的酷吏都是索元禮的徒子徒孫,對這位教父級大佬極爲尊敬,稱之爲“索使”而不名,就連太後的首席男寵薛懷義都拜他爲義父,可見其炙手可熱的程度。
  
  索元禮好歹還參加過科舉考試,舉進士及第,相比之下賣餅師傅侯思止的平步青雲更讓人啧啧稱奇,傳奇程度足可與千百年後的白卷英雄張鐵生相映成趣。待他吞吞吐吐地說完一大通廢話之後,武後才發現他原來不是告密而是求官來的,胃口還不小,指明要做禦史。憐惜他旅途辛苦,武後沒有生氣,和顔悅色地指出他的資曆的確有點問題:“卿不識字,連公文都看不懂,怎麽能做官呢?”
  早有準備的侯思止大條道理:“神獸獬豸也不識字,卻能夠根據自己的直覺和正直的天性辨別出忠奸善惡,誰說不識字看不懂公文就不能做官了?”
  考慮到侯思止連人名地名都分不清楚鬧出若幹笑話,有理由相信這話是經過高人指點自己死記硬背的,但臨場發揮如此之好還是值得表揚,充分證明了文盲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_^ 這席話就如六祖慧能“菩提明鏡”的著名禅語,有著直指人心的魔力,正被塵障霧鎖的皇太後頓如醍醐灌頂,即刻見性成佛。殺人需要理由麽?辦案需要證據麽?知道臣下對你不服氣,卻抓不到他的小辮子,難道就只能眼睜睜地放過他麽?這一心結,被侯思止一句“辦案不靠公文靠直覺”便輕易解開,那些飽學宿儒怎能提得出這樣犀利通透的見解?這不正是她苦苦尋覓的人才麽?
  
  在這樣一批榜樣人物的帶領下,大批酷吏聞風繼起,紛紛效法。綽號“牛頭阿婆”的秋官侍郎周興以豐富的想象力和科研精神而聞名,要生活在現代社會想必會成爲恐怖片大師,比如看見小火炖雞,就想到如果把雞換成人會怎麽樣;醋是用嘴來喝的,如果用鼻子來喝又會怎麽樣。他對人體承受痛苦的極限甚有興趣,孜孜不倦地試圖找出這個臨界點。面孔和善的周興常常在犯人面前興致勃勃地講述這些刑罰的妙用,講著講著便自己陶醉在鮮血淋漓的意境中無限快意,犯人卻早已嚇得暈了過去。
  
  不過這些人的殘酷程度加起來也拍馬難及來俊臣,無論手段還是效果都後來居上,堪稱“酷吏之花”。來俊臣是位雍容俊秀的美男子,原本犯法當斬,獄中告變求見太後,他人本美貌,又巧言善辨,講述刑獄頭頭是道,說得太後龍心大悅,不僅赦免了他的死罪,更破例將這位死囚提升爲侍禦史。在來俊臣的手上,酷刑逼供真正上升爲一種藝術,誣告陷害得以係統理論化,其經典著作《羅織經》,千載之下讀來仍讓人心驚肉跳。他們聯手締造出一個恐怖而輝煌的酷吏時代,將暴力美學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過在當時,他們的天才還沒有充分地表現出來:——皇太後劍雖在手,仍未出鞘。
  
  什麽時候先下手爲強,什麽時候該欲擒故縱,紫帳中的太後自有分數,盤馬彎弓,偏是引而不發,只待不開眼的兔子們憋不住自己跳進陷阱,才能凸現出皇太後代天執法的光明正大。遍布全國的情報網,一年兩次的禦史巡遊,她倒要看看李唐宗室和皇唐舊臣能沈得住氣幾時?繩索越套越緊,深懷恐懼又忍不住心存僥幸,這種狀態最適合各個擊破。雖然武後早已占盡優勢,能少花些力氣畢竟還是好的。武後微笑,對於自己的手法和成績頗爲滿意,看著夢想中的皇冠越來越接近,她一向很有耐心。
  
  武後鉗天下之口的種種舉措收到了效果,群臣對於橫掃全國的告密之風不敢有任何非議。事實上,早在當年廢中宗立睿宗時,太後便因告密而誅殺有怨言的聚飲禁軍十余人,據說當時天有慶雲出現,一批識時務的官僚便聯絡上表慶賀,說這是“天人合德”之意,“欣紫宸之永固,在蒼生而知幸”,表明上天在嘉許太後殺得對,殺得妙,這是太後臨朝後的第一起祥瑞事件。[5] 平揚州叛亂、誅裴炎、斬程務挺,伴隨著太後威權的步步走強,人們對太後鐵腕極端畏懼的同時漸漸産生出對力量的膜拜,這必定不是人間的女子,這必定是上天的安排!坊間開始流傳起女主武王的傳說,在氾水出土的瑞石上發現刻有《廣武銘》:“發我銘者小人,讀我銘者聖君。……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還唱武媚娘”,受到官方重視,隆重地加以祭拜,正面肯定了這些民謠的合法性,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由此拉開了序幕。
  
  [5] 李峤:《爲百寮賀慶雲見表》:
    臣某等言:伏見今月十一日誅反逆王慈徵等,有慶雲見於申未之間。蕭索滿空,氛氲蔽日,五彩畢備,萬人同仰。伏以慈徵等並典司戎旅,出入禁闱,反德亂常,背天逆理。聖靈感通,神昭應,雖逆節始萌,而潛謀必兆,窮奸回之密計,盡包藏之巨慝,並膏斧钺,俱肆朝市。五屬明啓,嚴刑應於九秋;萬悅豫,嘉氣呈於三象。此實天人合德,宗社降休,欣紫宸之永固,在蒼生而知幸。無任嘉慶之至,謹拜表稱賀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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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來真龍天子出世乾坤挪移江山搖動古書上必定有記載上天垂象,或爲民謠,或爲奇夢,真龍天子們的發迹也大多似曾相識,他們總是被前朝暴君無理迫害,又總能王者不死絕處逢生,——自有倒黴蛋做替死鬼的幹活^_^ 這方面不必苛求沒有創意,太過標新立異反而達不到效果,比如夢日月入懷才叫做聖靈感孕,隋末反王劉武周偏要別出心裁說老媽懷他是夢公雞入懷,那便活該只能做個草頭王修不成正果。是以橋段不怕老舊,要緊的是重複次數夠多,最初的震驚過後便是麻木的慣性接受。隨著時間流逝,記憶慢慢淡化,謊言與事實逐漸等價均值,曾經發生的事情和精心編造的卷宗都會同樣變成一頁頁發黃的文檔,模糊了界限,任由後人梳理裁判。時光不能倒流,曆史無法重現,於是往往散見於各處重複次數最多的字句,我們稱之爲可靠。謊言重述一千遍便成了真理,有時也許並非狂人的呓語。
  
  透過真真假假的記載重重疊疊的積累,我們可以大體探知武媚娘歌原是隋唐流行的民間小調,詞曲如今已經不存。據《舊唐書*李綱傳》記載,隋開皇末,太子楊勇歲首宴請宮臣時,有東宮官員邊彈琵琶邊唱《武媚娘》之曲,引起性格方正古板的太子洗馬李綱不滿,認爲該官員“於宴座自比倡優,進淫聲,穢視聽”,要求太子治罪。由此看來,武媚娘歌應該是輕松俏皮的情歌小曲一類。及至太後臨朝,民間附會,官方鼓勵,遂演變成“女主武王”的傳說。因來源不一,頗有自相矛盾之處,有指武媚娘歌的流行即是武後受命的表征,有的更改歌詞稱女主當昌,氾水出土的瑞石刻銘則稱武媚娘爲來自西天佛國的淨光天女,“化佛從空來,摩頂爲授記。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時至。民庶盡安樂,方知文武熾。”雲雲,暗示武後即爲將主宰中華令萬民安泰的女身佛,這些說法從不同角度印證了武後君權神授的合理性,無怪乎引起武後特別重視,大力加以支持推廣了。天授二年,有家屬伏阙上書,爲貞觀時因結交妖道被禦史彈劾謀逆處斬的左武衛將軍李君羨鳴冤,稱當時有太白經天,主有女主武王取代李唐,太宗預示疑心到小名“五娘”的李君羨身上,將他出爲華州刺史,後又輕信小人之言將他處斬,其實不過做了武後的替罪羔羊而已。這一說法因爲迎合了武後急於在社會上形成女主正位的心態,受到武後的認可,特地爲李君羨追複官爵,以禮改葬。至此,袁天罡相面,李淳風占星,李君羨替死,武媚娘登基的故事初具雛形,在千年流轉的歲月中不斷地完善修飾,武後非凡的心機和手段、強烈的自信與執著被逐漸淡化,人的影子在衆說紛纭的傳說中慢慢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傳統的“天命”神話中那些高高在上而又面目模糊的王者形象,玄天眷命,既壽永昌。
  
  總是這樣的。傳統曆史演義中的王者不需要有任何才能和個性,只需要拿出天命和正統的牌子,自會聖天子百靈相護,英雄豪傑傾心歸附。所以《三國演義》裏把劉備演繹成一個只會哭的窩囊廢也沒有關係,皇叔的金字招牌卻萬不可丟。而這正是武後的軟肋。她可以憑才能掌控天下,可以憑威權懾服天下,卻無法讓天下人真心信服一個女人會是順天應命的正統所繼。這一點,甚至她自己都沒有信心。有道是缺什麽補什麽,就像金庸寫武俠小說讀者多多,本人卻總是希望人們因爲他學術上的成就而尊敬他一般,武後這一生對於名字和稱號這類東西有著走火入魔般的偏執,大約也正是她自感“名不正,言不順”所以越發執著了吧。基於此,也就不難理解武後何以會對民謠祥瑞這類能顯示她天命所歸的事物如此熱衷,即使明知作僞也不在乎,因爲這至少表示出別人對她統治的肯定和認同吧。於是,麥生三頭谷長三穗是祥瑞,母雞長出雞冠學公雞打鳴是祥瑞,某地突然鑽出一個土堆也是祥瑞……敬獻者和上表恭賀者總能得到她的大筆封賞,這些說法不免讓人覺得可笑,有人更因此說她是迷信狂,然而一個由社會底層一步步爬到權力頂峰的人物風光背後的悲哀,又豈是旁人能夠體會得到的呢?她要求的,也不過是個認同而已。
  
  然而忠君的正統觀念,正是維係中古社會的道德支柱,武後縱然才冠天下,權傾天下,也無法取得人們內心深處的認同,不過或懾於威權,或趨於利益,未能行諸於外而已。垂拱二年新豐縣有山踴出,已被她調教得服服帖帖的群臣相與上表,恭賀這是天降祥瑞嘉勉太後的政績,卻有平民俞文俊上書,說無故踴出座土山,就像人身體不適才會長疣贅一樣,哪裏是什麽祥瑞,明明就是災變!如今太後女處陽位,主宰天下,故此上天特地示警,要太後修身養性,否則必遭天譴。一片歌功頌德聲中突然冒出這樣的不諧和音,太後不禁大怒,判他流放嶺南,後爲六道使所殺。俞文俊的生死在武後的執政生涯中不過是個小插曲,只是馮寶寶主演的香港版《武則天》中把他編排爲武後的初戀情人,在此順帶提一下。此外,作爲平民的俞文俊冒死上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民意,說明反對女主執政的呼聲仍很強烈,局勢仍然不容樂觀,起碼在武後看來很嚴重。她除了建立告密制度和啓用酷吏以威懾天下之外,只有靜待有利時機的出現。

  俞文俊是個儒生,武後實在討厭儒生,因爲他們總是對女主天下心懷耿耿說三道四。原本武後對儒學沒那麽大意見,好歹也是社會主流思想,只要不對她的宏圖偉業構成障礙。她也曾一度求助於儒學尋找她稱帝的理由,武後親自主持貢士殿試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召開的。唐代科舉初立,一些規定跟其他朝代頗有不同,分爲常舉和制舉兩類。常舉即考生自己帶著身份證明到州縣報名(“懷牒自列於州縣”),州縣考試合格後稱爲貢士,到京參加考試。制舉則爲天子下诏求賢,百官推舉,被舉薦者即被稱爲貢士,直接赴京應試。唐代的殿試,便是天子親臨殿廷主持制舉考試了。載初元年(690年)2月14日,武後禦洛城南門,親策貢士於洛城殿,通鑒有雲“貢士殿試自此始”,認爲科舉制中的殿試自此創立,這一說法被廣泛接受,但細細推究,卻大有商議之處。
  
  唐代帝王親自臨試始於唐高宗顯慶四年,高宗扳倒長孫無忌基團之後頗思勵精圖治,親策舉人九百人,最後欽點郭侍舉等五人爲甲等,令待诏弘文館[6],形式與後來的殿試相近,但沒有持續下去,直至載初元年武後臨試於洛城殿。在武後日後的執政生涯中,雖頻繁地舉行制舉,但都由考官主持,親試只有這一次紀錄。之後的中宗、睿宗未見有親自臨試的記載,玄宗登基後,於開元九年親試舉人於含元殿,其後開元十年、十四年、十五年,二十六年;天寶元年,十年,十三年舉行多次親試,帝王親臨殿試的做法才持續進行下去,並逐步成爲傳統。由玄宗開始,凡是比較重要的制舉,皇帝一般都是要親自臨試。穆宗有次不想親試,朝臣們商議後決定取消當年的制科考試,奏章中所提的理由便是“伏以制科所設,本在親臨”雲雲,可見那時天子親試制科早已制度化了。綜上所述,殿試成爲制度始於玄宗,首開殿試則始於高宗,人們之所以視載初元年武後親試爲殿前試人之始,當是那次盛會規模宏大,光芒太過耀眼,於是老實不客氣地把她可憐的老公給比沒了吧^_^
  
  爲了這次殿試,武後提前一年就下诏要文武百官五品以上的薦舉賢才,特別注明人數不限多寡。及至載初元年2月14日,考試正式開始,由四方八面趕來應試的考生足有上萬名之衆,雲集神都洛城殿,分八科參考,每科按照慣例策問二至三道。武後希望能從中選出一些爲自己稱帝掌政服務的人才,因此非常重視,親自臨考,所問均是她關心思考的時政問題。因考生上萬,科目又多,考試持續了數日之久,可謂盛況空前。洛城殿位於洛陽宮城西南,東爲集賢殿.西爲麗景夾城,南望洛城南門.北眺飲羽殿,氣勢雄偉,莊嚴巍峨。遙想當日帝國精英齊集於斯,翰墨留芳,滿紙雲煙,太後禦殿臨風,親發策問,襯著麗日青天,宮阙萬千,那種錦天繡地,滿目俊才的盛唐氣象,勢必讓人永生難忘。
  
  武後一面啓用酷吏打擊政敵,一面想方設法網羅人才,這正是她的政權能維持不倒的原因。她殺的人不少,提拔的賢才也同樣多,不管是厭惡還是尊敬,她都有足夠的理由獨占你的愛恨。載初元年正值武周革命前夕,爲女主天下尋求儒家義理上的支持便成了武後關心的首要問題。要在高祖、太宗、高宗以下的唐朝帝統中安放自己的位置,以母後身份稱帝,曆史上沒有先例。於是,類似“未知何帝之法制可遵,何代之沿革可衷?”之類的句子[7],頻頻出現在她求賢的诏令中。然而儒學和女政治家當真是天敵,太後的心思固然明明白白,但翻遍儒家典籍也找不出—條過硬的依據。武後一次次的策問,換來一次次的失望,最後倒是朝臣李恩文在《尚書·武成》篇中找到一句“垂拱天下治”的話,附會武後用過“垂拱”年號,以此作爲受命的依據。這是明顯的牽強附會了,“垂拱”的年號本來就是來自於《尚書》,不過武後仍然很高興,特地昭示天下。但很快有人提醒,對她執政極端不利的那句“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同樣出自《尚書》,實在不好拿來做樣板大肆鼓吹。武後沮喪之余,終於對儒學徹底死心。雖然不至於霸道到因不能爲其所用便把儒學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冷落不重視是免不了了。“太後重學士而輕儒士”,千百年來著史的飽學宿儒們一直對此心懷耿耿,其實她要重視才奇怪了,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麽?
  
  因此,垂拱年間武後爲自己登基大造輿論,準備重建上古時的明堂,理所當然地就把儒生的意見排除在外,只跟她的心腹北門學士商議。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磨快了斧子,擦亮了刀劍,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她的既非李唐宗室,也非皇唐舊臣,甚至不是那些老古板的名家大儒,反而是她最信任的北門學士之首,她誇贊過無數次且樹立爲群臣榜樣的現任宰相劉祎之。
  
  [6] 《舊唐書*高宗本紀》
  [7] 永昌元年策賢良方正科問制舉诏書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0:14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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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後由皇後到女帝的奪權過程中,北門學士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凡風雲突變的關頭總有他們的身影浮現,卻多在武後稱帝前夕被殺。他們的行爲不爲傳統儒學史家所稱頌,又因掌握機密太多而深爲武後所忌,無論是武周革命還是李唐複興都對他們的存在諱莫如深,曆經千年歲月的風煙,這群被刻意遺忘的人物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而已,劉祎之的一生或許可以爲我們勾勒出這些人的側影吧。
  
  作爲北門學士之首,劉祎之有著武後寵兒的典型特征:溫文爾雅、文辭燦爛。高宗武後時期正是唐文學蓬勃發展的時期,劉祎之少年時即以文采風流而聞名,與孟利貞、高智周、郭正一等齊名,時人號爲劉、孟、高、郭。雖然儒學功底深厚,但劉祎之並非儒家眼中的三好學生,自有任性疏曠、喜好冒險的一面。他的姐姐曾在宮中擔任女官,想必常跟劉祎之講述一些宮闱秘聞吧,正在青春躁動期而又求知欲旺盛的劉祎之便對姐姐口中那些衣香鬓影紙醉金迷的貴婦人産生了強烈的好奇,這也可以理解,所謂“未必佳人皆絕色,斷無才子不風流”嘛^_^ 時武後之母榮國夫人楊氏病重,劉祎之的姐姐受武後之命前去探望,膽大妄爲的劉祎之便偷偷跟著姐姐混進去開眼界。如果他偷窺的對象是武後,或許還可以進一步演繹成一段魏無牙暗戀移花宮主式的淒豔傳說,但劉祎之感興趣的其實是老太太榮國夫人。《新唐書》說:“祎之因賀蘭敏之私省之”,那段時間九十高齡的外祖母楊氏和二十出頭的外孫賀蘭敏之的私情正傳得沸沸揚揚,估計劉祎之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瞻仰一下這位老當益壯的貴婦人吧。
  
  不管動機如何,年輕的劉祎之爲自己的輕率舉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流放巂州(今四川省西昌市),當年武後的寵臣李義府就是被高宗流放死在那裏的,是十分荒涼落後的地區。艱苦的流放生活磨砺了劉祎之,昔日飛揚浮躁的文人氣質逐漸沈澱爲沈穩內斂,然而內心深處的火焰從未熄滅,渴望出人頭地的熱情依然不死。數年後,他等到了機會,出衆的文采引起了武後的注意,特地上表請高宗召還,拜爲中書舍人,不久又蒙恩遇,被武後親自檢拔爲北門學士之一,同時入選的還有元萬頃,範履冰、周思茂等人。
  
  這些人有著共同的特征,才思敏捷,屬文工書,率性任俠,不拘小節。他們不太遵循溫良恭儉讓的儒家準則,對人對事常常表現出當仁不讓、舍我其誰的豪情,對自己的才華深具自信,有時甚至到了自負的程度。強烈張揚的個性,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雖不符合謙恭禮讓的傳統儒家倫理,但他們身上所反映出的帝國正處於上升時期的蓬勃的生命力,自有一種別樣的吸引。“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這樣意氣風發的少年精神,如同李白的詩,陳子昂的文,正是唐文化於百代之後仍讓人追慕懷想的原因所在。然而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資曆較淺,在傳統的門閥制度下無法盡展其才,卻爲武後看中,命隨侍左右,特許他們可由北門出入禁中,一手將他們推上了波谲雲詭的政治舞台。時爲上元年間,武後與太子弘之爭正值白熱化狀態,因此這群突然出現在長安宮廷裏的政壇新貴,一開始就被視爲武後的私人內閣。
  
  時朝中衆位宰相一面倒地支持太子弘,武後頗覺被動,遂引入北門學士,明著爲她編纂書籍,擴大影響,暗著參議朝政,分宰相之權。上元二年太子弘神秘死亡,武後又陷入與章懷太子賢爭鋒的戰局。面對桀骜不馴的賢,武後以北門學士爲她編纂的《孝子傳》和《少陽正範》賜給太子賢,責其不孝。可見北門學士編書也具有一定政治目的,且直接介入了皇後與太子賢之間的政爭。及至李賢被廢,顯繼立爲太子,此時劉祎之已拜爲相王府司馬,輔佐皇子旦,他和旦的師生之誼,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培養起來的。作爲武後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劉祎之對武後充滿了感激和尊敬,人前人後都十分維護武後。說來武後於諸子之中也就和相王旦關係不錯,固然是旦年紀較小,性格溫順,但應該也有劉祎之潛移默化的功勞吧!
  
  正因爲他身兼武後心腹和相王老師的雙重身份,在武後密謀廢中宗立睿宗的時候,劉祎之沒有絲毫猶豫便站到了武後一邊,和裴炎一起策劃了漂亮的嗣聖宮變,把中宗趕下了台。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廢昏立明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沒有任何不妥。做老師的把心愛的弟子扶上皇位,劉祎之的喜悅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但他並沒有想到,這將是他和武後決裂的開始,因爲武後並沒有遵守承諾把政權交給旦,反而把旦幽入深宮,自己臨朝稱制了!
  
  本想給學生送份大禮,卻害他從此失去自由朝不保夕,驚愕,自責,失望,有生第一次,劉祎之對敬若神明的女主人産生了不滿。然而,劉祎之不是裴炎,他從來沒有和武後平起平坐的資格,在武後面前他只是一個追隨者而非同盟軍,武後的決定沒有他置疑的余地。或者是長期養成了順從的習慣,或者是太過了解武後的性格明知說話也無用,劉祎之選擇了沈默。他的馴服得到了武後的豐厚回報,順利地升爲宰相,在倔強難制的老臣裴炎和自己一手提拔的親信之間,武後當然更爲信任後者,凡軍國大事,所有诏敕全出自劉祎之一人手筆,殊恩榮寵,當朝無人能比。據說,《全唐詩》所留下的武後四十余首應制詩,也大多出自劉祎之和他的北門學士同僚筆下。
  
  內心深藏著對武後的不滿,卻承受著對方如此信任器重,劉祎之矛盾萬分。知遇之恩,重於泰山,沒有太後的賞識他劉祎之絕對沒有今天,然而爲人師的責任和源於義理的良知又讓他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貴。眼看著睿宗複位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眼看著制度大壞,告密風起,群臣畏威鉗口噤若寒蟬,眼看著太後越來越明顯的改朝換代舉動,他雖非頭巾氣十足的迂腐書生,卻也無法認同太後這樣離經叛道的實用主義做法。君臣之誼與固守的道德信念在劉祎之心中天人交戰,形諸於外也同樣貫穿了這一雙重特質。時有位叫房先敏因罪被貶外放,認爲處置不當而向宰相陳述。接待他的正是因主審裴炎一案而獲升職的中書今骞味道,改不了奸邪小人的本性,立刻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這都是皇太後的主意,我也沒有辦法。”
  劉祎之在一旁聽著,對武後的忠誠早已根深蒂固,出言維護說:“緣坐改官,例從臣下奏請。這次不關太後的事,是我奏請的。”
  武後知道後以骞味道善則歸己,過則推君,貶爲青州刺史,重賞劉祎之,當衆誇獎說:“臣子的美德在於張揚君德,象劉祎之這樣推善於君,引過在己才叫做真正的忠誠。劉祎之竭忠奉上,足爲臣子典範。”
  
  然而武後越是褒揚,劉祎之壓力越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到武後期待的君臣一體,直言無隱,他仍然夢想著睿宗能真正掌權,在自己的輔佐下成爲曠世明君,但卻深知這是武後的大忌,根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話憋在心裏太久是很難受的,終有一日劉祎之忍不住向自己心腹屬下賈大隱透露:“太後既然已經廢昏立明,又何必臨朝稱制?還不如返政皇帝,以安天下之心。”
  當時告密之風已經大氣,屬下靠出賣上司耳得富貴之事比比皆是,劉祎之爲當朝寵臣獨獲天眷早已惹人眼紅嫉妒,賈大隱立刻將此事密奏太後。
  武後設置銅匦重賞告密就是爲了揪出表面忠誠心懷不滿的潛在異己分子,但她萬萬沒想到劉祎之竟然也在其列!
  “祎之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卻有背我之心,難道他就再不顧念我對他的恩遇了嗎?”
  這大概是武後臨朝稱制以來說過的最具人情味的話了。
  笑對駱賓王的謾罵,讓人看到女政治家的豁達與大氣,可敬可佩卻感覺遙遠;庭訓群臣聲色俱厲,盡顯專制君主的霸氣橫溢,讓人一股寒意冷到心裏。只有從這句深深的感慨之中,我們才能感受到這個權傾天下威風凜凜的女人發現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時的那一瞬間的心痛與哀愁。
  
  武後對此事的處理頗讓人玩味。她沒有像對待慣常的告密者那樣守口如瓶,而是把告密者和密告內容公諸於衆,或許,潛意識中她希望劉祎之能主動站出來和賈大隱對質,申訴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沒有辜負她對他的信任,就像聽說丈夫有外遇的妻子,總是忍不住想從丈夫的嘴裏證實其實一切只是謠言只是小人挑撥離間。
  然而劉祎之沒有這麽做。因爲一切本就是事實。
  現在太後知道了,也好。從今後他終可以坦然無愧地直視她的雙眼。

  劉祎之沒有因此而入獄。或者十幾年的君臣情分令武後一時之間難以割舍,或者劉祎之一向表現良好似乎還有改造的余地,或者單憑這句話治罪宰相尚覺證據不足,無論出於何種考慮,以武後對付非我族類的殘酷無情都算得上異數。有理由相信,太後對於這位一向被自己視爲左膀右臂的寵臣的確存有一份真情。
  
  正因爲能讓太後留情的人如此之少,深思起來越發覺得不甘心:
  “我如此待他,他竟然還背叛我。”
  “祎之,你何其負朕如此之深!”
  憤怒和疑慮如同螞蟻一般啃食著心田,一點一點地潰爛下去。信任,需要幾年十幾年的時光才能鑄就,卻可以因爲一句話而徹底崩潰!裂痕已經造成,就算有心忘卻,就算竭力彌補,也依然難複完璧。
  
  太後日益明顯的冷淡和疏遠很快被敏感的劉祎之察覺到了。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種滋味,他又怎會不清楚?出賣他的,正是一向被他視爲知己的下屬賈大隱啊!
  然而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上不謀臣,下或不治;下不謀上,其身難晉;臣不謀僚,敵者勿去。官無恒友,禍存斯虛,勢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上司不算計下屬,便難以統馭治理;下屬不算計上司,職務便難以升遷。臣子不算計同僚,自必競爭對手林立,難有出頭之日。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禍患只在旦夕之間,形勢如此,聰明人豈敢有片刻懈怠。——來俊臣在他風靡一時的《羅織經》裏如是說。
  在忠君的名號下,朋友之義,親屬之情,都被全然抛卻。爲了升官發財,人們在大義滅親的旗號下毫無顧忌地做著泯滅人倫的事情。
  是誰在公開獎勵刺激這些醜惡的行爲?是誰把淩煙閣變成了鬥獸場?
  
  君臣一體,直言無隱……看著自己參與爲武後撰寫的《臣軌》,劉祎之只覺得可笑,這就是他追求的政治理想嗎?
  這樣的君臣一體,不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強勢征服。不僅要求臣子徹底棄械投降,而且不容許你保有絲毫隱私,由身體到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強光之下,暴露在帝王的眼皮底下。
  是的,你不能有反抗的行爲,甚至不應該有反抗的思想。
  君臣一體,君爲元首,臣作股肱,因此,爲人臣者不需要有頭腦,只需要有一具供人役使的身體就行了,如果你的一切不能和君主保持一致,對不起,你沒有做到君臣一體。
  日月當空,光明遍地,所有細節都被照得纖毫畢現。就在這燦爛的陽光下,你背叛了我,我背叛了你。
  曾經,他發誓效忠這個賜予他一切的女人;曾經,某人信誓旦旦地聲稱他是他最好的朋友……
  
  北門,又稱玄武門。十年前,他就是從這條捷徑直達禁中,成爲皇後的座上客。時光上溯得更久遠一點,太宗皇帝就是在這裏發動兵變,一舉除掉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奪得大唐帝國至高無上的皇位。這片深褐色的土地,當年曾浸滿了兩位不幸皇子的鮮血,人們傳說他們怨毒的冤魂至今在這宮牆內徘徊,不曾稍離。
  這次事變的勝利者太宗皇帝,一直非常關心史書的撰寫,但卻對自己親手弑兄一事直言無諱,“沒錯,我就是幹掉我老哥才做的皇帝,因爲他不配!”
  謀逆奪嫡骨肉相殘的天倫慘劇,被一個“不配”輕輕帶過。
  天命算什麽?皇位只屬於最強者!
  雖則開創大唐帝國的是高祖李淵,但太宗皇帝的行事作風給大唐留下的烙印無疑更爲深刻。嫡長子並不必然就是萬衆歸心的皇位繼承人,只要有比他更“配”做皇帝的皇子。
  因此,作爲北門學士之首的劉祎之爲武後出謀劃策,扳倒了一個又一個皇子,從未覺得有任何不妥,皇後聰明多才禮賢下士,相王尊師重道謙恭有禮,讓他感到自己被重視活得很象人。那時他初登政壇,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皇後看他的眼光,總是充滿了欣賞和嘉許。
  而今他已不敢說話。
  重重心事壓抑在心底太久,只好跑進樹林裏,對著樹洞說出自己心裏的秘密:“皇帝長著驢耳朵。”
  他以爲很安全,可是第二天,風吹過樹梢,滿世界都在喊:“皇帝長著驢耳朵!”
  劉祎之苦笑。笑自己的天真,笑這世事的多變和人生的荒謬。
  他沒有費心思修補和太後的關係,他也作了兩三年的宰相了,如今既已失寵,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下屬必定會像惡狼似的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而太後,她維護權位的決心遲早會壓過心裏的那絲不忍,自己必定會被定罪入獄的,不是今天,便是明天。
  他已做好了準備,剩下的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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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事情的發展一如劉祎之所料,首席宰相的位子人人觊觎,只愁沒地方下嘴。既然發現君臣之間已有裂痕,還有不落井下石的?所謂“刑有不及,陷無不至;不患罪無名,患上不疑也。”[8](刑罰有不能及的時候,誣陷卻什麽都可以做到;不必擔心給人加罪沒有名義,只擔心君主沒有猜疑之心。)摸清了太後的動向,便一封接著一封的密函雪片似的往宮裏送,今天說他收受賄賂,明天說他私通別人的侍妾。太後意動,決定還是把劉祎之逮捕入獄查個清楚。表面上看當然是大臣們一再彈劾不能不有所舉動,但前有李義府公開賣官,後有來俊臣強占人妻,太後都有庇護包容,可見令她心懷耿耿的還是那句還政皇帝了。
  
  不過對於劉祎之太後始終不願做得太絕,當時監察和司法機關都已被酷吏把持,一旦把人交給他們斷然有死無生;朝中群臣大多與劉祎之有利害關係,靠陷害傾軋同僚來換取自己上位機會的風氣太後也有所聞,畢竟告發劉祎之的大多是他的直係下屬,讓他們處理很難得到公平的審判。想來想去選中因事上奏仍滯留在京的肅州刺史(今甘肅省酒泉縣)王本立,就是他了吧。
  
  當王本立帶人闖進來向劉祎之宣讀太後敕令的時候,劉祎之並不奇怪爲何會有這樣的結果,事實上,他等這天已經等了很久,但卻沒有想到太後會把他交給一個地方刺史審判!
  士可殺,不可辱。唐代京官向來瞧不起地方官,何況他是堂堂宰相。素來心高氣傲的劉祎之只覺受辱,憤怒如同火焰一樣地燃燒起來,少年時的叛逆和任性刹那間在他的身體裏複活:
  “你宣讀的是什麽敕令?”劉祎之輕蔑地盯著王本立,唇邊勾起一絲嘲諷的微笑,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姿態,冷冷地道,“直接從宮裏拿出來的吧?沒有經過中書門下的也配叫敕令?”
  
  “不經鸾台(門下省)鳳閣(中書省),何名爲敕!”這句話被引用的頻率極高。人們常以此來說明唐代三省制度下中書門下二省對皇權的制約作用,又以劉祎之的被殺來說明這種制度仍然不能有效地制約君主專制,和現代意義上的三權分立相差甚遠。唐制敕令是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議,才能正式發布。武後臨朝稱制後卻常常不經三省,以墨敕的形式直接發布。劉祎之對此早有不滿,此刻說出來,當是已抱定必死之心了吧!
  
  王本立目瞪口呆,作聲不得。他只是一個小刺史,既不明白皇太後何以突然選中他去主審宰相,也不知道怎麽應對現任宰相向他提出的程序問題。姜嗣宗前車之鑒擺在那裏,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於是乖乖地帶著被劉祎之鄙視了一通的敕令回去向太後複命,說明情況,請求進一步指示。
  
  武後這次是真的憤怒了。挑選王本立去主審本來還是一番好意,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這樣奚落輕賤!從劉祎之的這句話中,她清楚地讀出了對方對她破壞常制的不滿,但更令她不能容忍的,是劉祎之對她權威的公然挑釁,這裏面的潛在意義,就是對她執政合法性的質疑。
  “別以爲你隨便寫兩個字就叫敕令了。”
  她幾乎想見對方眼中那高傲而又輕蔑的神情。這就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如果說私下和同事議論還政皇帝考慮到他和睿宗的師生情誼還可以原諒的話,那麽這樣公開質疑武後敕令的合法性她又怎能姑息!盛怒中的武後立刻以拒捍制使之名將劉祎之逮捕入獄。
  
  太後眼前的第一紅人淪爲階下囚的消息,象長了翅膀很快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人們驚訝著劉祎之被捕前的大膽,但更關心的還是誰將會填補首席宰相留下的空缺,然後再興起新一輪的攻讦和傾軋,如此周而複始。太陽底下,原無新事。
  
  深宮中的睿宗也聽到了風聲,爲了避免太後猜忌,他一向不敢表露出對朝政的關心,但這次下獄的是他的授業恩師。雖然明知自己也是自身難保,說話未必有多大分量,睿宗還是鼓足勇氣,寫了份措辭婉轉、情真意切的奏章,列舉劉祎之的功績,請求太後寬大處理。
  
  睿宗雖然是個傀儡皇帝,但皇帝畢竟是皇帝,難得爲人請命,太後總還是要給些面子吧。消息傳開劉祎之的親友都很高興,認爲事情有轉機,紛紛向他道喜。劉祎之只得苦笑:“你們想得太天真了。太後臨朝獨斷,威福任己,皇帝這麽做只能加速我的死亡而已。”
  
  劉祎之不愧是武後的知己,睿宗的上表令太後不再猶豫,爲了將來掌權方便,留下劉祎之等於留下一名強敵。她不會給睿宗以收買人心的機會,更要讓天下人看清誰才是真正的主宰,幹脆連審判也省了,立刻下令處死劉祎之。作爲對昔日寵臣的最後恩遇,特許劉祎之回家受死。劉祎之回到家中,沐浴更衣,神色自若,命兒子起草給太後的謝表。其子悲不能勝,哪裏寫得出來!旁邊的行刑官不住催促,劉祎之於是自己拿過紙筆,援筆立成,洋洋灑灑幾大篇,詞理懇切,見者無不傷痛。書成之後,劉祎之從容自殺。時麟台郎郭翰、太子文學周思鈞因工作之便看到了這篇文章,贊歎作者的才情,均被武後貶黜外放。
  
  劉祎之是武後十分器重欣賞的人物,他的死亡頗有幾分自找的成分。他和武後是兩個思想互不相容,自我意識又都非常強烈的人,同樣的倔強和驕傲,注定了他們在互相欣賞的同時互不相讓,而結局也就注定只能是如斯慘烈了。繼劉祎之後,北門學士中最承恩遇的是範履冰和周思茂,於政事損益,多有參預,他們是當時政壇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明堂之制,借建李唐宗廟爲由修武周祖廟,皆是出自他們的籌謀。然而武後心境已變,對他們主要是心存利用,不再有私人感情上的牽絆。北門學士由於參與機密太多,除了在太後臨朝前便已亡故的苗神客與胡楚賓二人外,其余人等均在武周革命前夕被殺。
  
  元萬頃,永昌元年爲酷吏所陷,配流嶺南而死。
  周思茂,垂拱四年下獄死。
  範履冰,曾拜同鳳閣鸾台平章事,兼修國史。載初元年因舉薦不當被殺。
  
  至此,高宗後期至武周革命前曾在政壇翻雲覆雨的北門學士,已經全部誅殺殆盡,武後奪權這一段驚心動魄的曆史也隨著他們的死亡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但有件事情是十分清楚的,自親手除掉這批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之後,她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快要攀登到絕頂之際,立足於瓊樓玉宇之間,她已經不能有也不再有旁人相伴。
  
  時也?命也?
  一絲蒼涼的微笑拂過面龐。
  他們說太後的外表難以置信的年輕,明明六旬老婦依然美貌如少女。他們說太後的心思不可思議的蒼老,如同修煉成精的千年玄狐。
  
  有人說,武後因爲不信任人性而鼓勵告密;也有人說,武後因爲告密反映出的醜惡姿態而對人性徹底失去了信心。
  是耶?非耶?
  不管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結局都是一樣的:毀掉最後一絲絲溫情,走向最終的孤獨。
  ——屬於王者的宿命般的孤獨。
  
  安定公主死後,世間無不可殺之人。
  劉祎之事件,證明天下無人可堪信任。
  到處都是陷阱,他人即是地獄。自認舉世皆敵的太後反而激發起了強烈的戰意:她就是要以一己之力征服這個輕視敵視她的世界!
  垂拱四年二月,洛陽宮乾元殿在塵土飛揚中轟然倒塌,仿佛象征著昔日輝煌燦爛的李唐時代行將結束。這是太後破舊立新的第一步,她要在這廢墟之上修建明堂,不是西周帝王祀天的那種破破爛爛的茅草房,而是屬於她的、強鳳壓龍的萬象神宮。
  
  [8] 來俊臣《羅織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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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從這首脍炙人口的北朝民歌《木蘭辭》裏,可以看出自古以來明堂就和天子聯係在一起,傳說中,明堂是由軒轅黃帝親手建造的。這個說法並非空穴來風,明堂本就源自於上古時期華夏先民的太陽崇拜,時間足可追溯至史前的石器時代。部落首領常常兼具祭師的身份,壘些石頭,搭個茅草棚,在裏面祭祀天地神靈,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太陽,而黃帝則是那個時代華夏人文始祖的代稱了。因此,明堂從一開始就帶有濃重的神秘主義色彩。《屍子》(我沒打錯字^_^)裏面描述黃帝造合宮,夏人稱爲總章,殷人稱爲陽館,可見明堂代代都有建造,自周代起開始固定稱作明堂。經過漫長的歲月洗禮,明堂制度至此已接近於完善,由太陽崇拜轉變爲以國君爲中心的溝通天象和人事的神聖建築。國君成爲蒼天之子,太陽化身,受命於天,前來統治人間。凡朝會及祭祀、慶賞、選士、養老、教學等大典,均於其中舉行。明堂的構成便是宇宙秩序與人類社會的交彙點,同時也是中介者(天子)確認統治權的明證。這是古中國的天人合一哲學和君權神授觀念的原始起源,被隆重地記入了《周禮*考工記》。由此可以想見明堂在古中國社會制度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在民俗學家眼裏,足可與埃及金字塔、美洲太陽廟相提並論。[9] 曆代相沿,不僅形成了“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王昌齡《相和歌辭》)的禮儀傳統,更在民族集體無意識中鑄塑成了“聖天子/救世主/大英雄即太陽化身”這一古老的原型。直到現代的造神運動,從諸如“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大救星”之類的頌歌中,我們仍可聽到來自史前時代華夏先民太陽崇拜的遙遠回音。
  
  因爲明堂具有君權和神權的雙重象征,幾乎所有的皇帝都把建造明堂視作一種如同開邊拓疆一樣偉大的事業,修成明堂,實在是比封禅還要風光千百倍的事情。然而自周公建成明堂以來,墮廢千載莫能興,能修建成功的僅有漢武帝、王莽改制、光武中興這麽寥寥數位。原因是明堂的記載原本語焉不詳,《周禮*考工記》和《大戴禮記》就互相矛盾,加之頂著儒家理想布政之宮的神聖光環,越到後來附會越多,諸儒爭執,常令國君是非莫辨,難以決定,號稱中國禮制上的天字第一號懸案。自隋文帝、炀帝至唐太宗、高宗,雖有多次創議但皆不能成功,原因即在於此。高宗李治對於超越父親成爲儒家聖王有著濃厚的興趣,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算修建明堂,他這一輩子都在聽從儒生的意見不斷修改、商議,明堂設計在他手裏達到了附會的頂峰,把源於陰陽、五行、八卦、堪輿等的各種說法統統吸收進來,以至大到門窗柱椽,小到拱柳屋瓦的數字都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可惜直到他去世,明堂也未能創立。然而這樣一樁千古之謎到了武後手裏卻完全不成問題,原因是她根本不和儒生商議,自我作古,昔日周公建明堂也耗時七年,她從動議到竣工僅僅用了一年時間,而且連創兩項紀錄:——這是史上氣魄最宏大,也是最標新立異的明堂。
  
  [9] 葉舒憲:《中國明堂*埃及金字塔*美洲太陽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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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明堂有多高?按照新舊唐書、通鑒、《唐會要》等書的一致記載,共分三層,“高二百九十四尺”,以一唐尺=0.294米計算,折合爲86.43米,相當於故宮太和殿的兩倍,今日一幢普通的25層樓那麽高。這個高度實在有點嚇人,因此今人頗有不相信者,其實北京天壇僅一層就有30多米高,三層樓的明堂共高80多米不足爲奇。此外還有一個方法可以校驗,玄宗時再造李唐,拆除了明堂第三層,保留兩層複爲乾元殿,據說是“卑於舊制九十五尺”,即比原來的少了28米,由此可見原來主樓三層的明堂,當是九十五尺的三倍有余,那麽正好是86米高。[10] 現今世界上最大的木建築是日本奈良的仿唐建築東大寺金堂,高48米,而玄宗改造後的乾元殿爲東都洛陽宮的主殿之一,比日本佛寺高十米左右完全正常。今日我們看日本東大寺已經極盡雄偉,那麽武後時期的明堂是個什麽樣子,真是難以想象。唐代建築爲中國木結構的頂峰時期,素以恢宏大氣著稱,唐代之前未能達到這樣高的造詣,宋代的格局又一變爲以纖巧秀麗爲美,明清以降,便是想建也找不到那麽大的木頭了^_^ 所以武後所建的明堂不僅空前,而且絕後。而這並非武後所建的最大建築,明堂建成後武後又在其北面建起一個供奉大佛的五層建築,稱爲“天堂”在第三層上就已經可以俯視明堂了。明堂和天堂(這名字實在有點怪異)代表著唐代建築的最高成就,可惜天堂給火燒了,明堂雖然複建但後來也給玄宗拆了改造成宮殿,殊爲可惜。
  
  明堂之高已經讓人瞠目結舌,形制之奇更是匪夷所思。光是上面提到的在儒家聖物的明堂之北建起一個更氣派風光的“天堂”來供奉佛像就足以讓儒生們氣得吐血了^_^ 此外,武後的明堂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上圓下方,八窗四達的形制,其他一概大膽創新,什麽五室九室全不見了,怎麽喜歡怎麽來。按照古制明堂應建於京城南郊三裏之外,七裏之內,若離宮殿太近,會亵渎神靈。現存的天壇祈年殿便是清高宗乾隆所造的明堂,雖很多方面也不符合古制,但至少也是在北京城郊的。武後不僅不在城郊建,反而選在洛陽宮城中軸線的正中心點上,爲此不惜拆毀往昔帝君聽政的正殿乾元殿,認爲那裏是日照正中的陽午地,陽光最爲充足。這種說法聞所未聞,不見於任何儒家經典,有認爲武後這麽做是爲了故意羞辱李唐以示破舊立新,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乾元殿爲她夫君李治親手所建,拆李唐什麽宮殿不好,專拆老公建的,未免太不給面子,也和武後一向的行爲不符。抛開夫妻情分不談,武後得以臨朝稱制,最重要的是因爲她長期輔佐高宗天下並稱爲“二聖”的影響力,以及高宗臨終托政的緣故。於是她常常利用各種機會來尊崇高宗,把他擡高到和高祖、太宗一樣的地位,以此來鞏固自己作爲高宗配偶掌權的合法性。因此,武後建明堂的怪異選址很可能另有原因,比如摩尼教的影響。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武後崇佛但不抑道,前有郭行真、明崇俨,後有馬元貞、韋什方,足可證明道教徒對她的影響力。她對宗教基本上持有一種兼收並蓄的實用主義態度。在初唐宗教信仰極端自由的情況下,武後對域外宗教感興趣,並吸收其中一些教義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摩尼教自唐高宗時傳入中國,武後當政時曾親自接見該教使者,並留他在京講經。[10] 摩尼教崇尚光明,認爲世界就是光明與黑暗的兩極鬥爭,由於其教義特殊,在很多國家地區傳播時都受到抵制,以玄宗盛唐之包容大氣,依然下令禁止,由此更凸顯出武後竟然予以官方扶持的特殊。武後對於光明、日月的特殊愛好是可以找出很多例子的,這裏不妨看看她對幾位子女的命名:
  
  長子李弘,取自當時流行的太上老君入世應劫的傳說,李弘便是傳說中老君下凡化身爲人的名字。
  三子顯,由於和玄奘法師的特殊關係,是佛教史上頗有名氣的佛光王。
  幼子初名旭輪,後改名爲旦,都是太陽初升之意,“旦”更將日字的字形嵌入其中。
  緊接著生下幼女太平公主,按照雷家骥先生的考證名叫李令月,和旦的名字相對應,正有著日月淩空之意,似可作爲武後日月崇拜的又一佐證。看來,黃易編排她是魔門傳人倒也不算全無根據^_^ 倒不是說她一定是摩尼教徒,但應該有受摩尼教義的影響。關於摩尼教義和對武後施政的影響,下一章神道設教部分會有詳細論述。
  
  綜上所述,武後一手創建的東都明堂簡直是個融會了儒、道、佛乃至域外宗教的大雜燴,更不顧儒生一再要求的明堂應該保持上古時期“茅宇土階”、不事修飾的樸素簡潔,務求華美鴻麗,所動用的巨木據說需要一千人才能拖動。底層四面象征四時,爲布政之所,武後在這裏發布各種政令。中層爲八角形,上立重檐,雕飾著九條金龍,衆星捧月似的捧著一個圓盤,其上爲明堂的最上層祭天之所。而寶頂赫然竟是一只高達丈余的鐵鳳凰,黃金爲飾,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飛去,背負著悠悠白雲,渺渺蒼穹,將人們的視線引向高遠遼廓的天宇,上天的眷顧仿佛通過這座宏偉的建築,時時垂布下來。整座建築雕金飾玉,極盡奢華,宛如纣王行樂的鹿台。但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頂端那只傲慢的寶鳳,麗日當空下舒展著燦爛的雙翼,似乎渾身都燃燒著金色的火焰,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強悍姿態,令其下的九條雕龍都黯然失色,淪爲陪襯。這實在太太太太過分了!
  
  
  [10]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楊鴻勳:《自我作古 用適於飾——武則天標新立異的明堂》
  
  [11] 明人何喬遠《閩書》:(摩尼在波斯滅度之後),“以其法屬上首慕阇。慕阇當唐高宗朝行教中國。至武則天時,慕阇高弟密烏沒斯拂多誕複入見,群僧妒谮,互相擊難。則天悅其說,留使課經。” 慕阇與拂多誕都是摩尼教對高級僧侶的專稱,據摩尼教經典《摩尼光佛教法儀略》載,慕阇爲第一等,意爲“承法教道者”,拂多誕爲第二等,意爲“侍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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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東陵石碑的人,都會對慈禧鳳在龍上的設計創意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武後便將一鳳九龍的造型直接搬到了儒家聖物明堂上面,氣魄和格局遠非慈禧能比了。 “只要我喜歡,有什麽不可以!”武後毫無顧忌我行我素的專斷與任性,在明堂的建築設計上得到了最好的體現。或許,她就是要試驗人們的心理承受極限以及她對政權的掌控程度。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加碼,總有一天,人們會從最初的震驚和反感,逐步過渡到麻木的接受,她有這個耐心和能力。明堂的建成,是曆代帝王的夢想,甚至比泰山封禅還要難以實現,如今卻在她的手裏完成了。她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在證明,世間沒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她曾是參與主持封禅大典的第一位皇後,也是設計建築明堂的第一位太後,下一步,還有什麽夢想沒有完成呢?
  
  她仰望著明堂之巅那只神秘的金鳥,西周聖君治世的神聖和莊嚴仿佛藉著金鳳而複活。那是她的明堂,每一處裝飾都打著她特有的痕迹,那武王周公所締造出的煌煌成湯之業,是她正欲重振的先祖的驕傲與榮光,雖然很多人也許會對她的亂攀親戚不以爲然^_^ 是不是儒家經典舊制中的聖物有什麽關係?這是她的聖物。
  
  飾以黃金,綴以珠玉,重重疊疊的裝飾幾乎令人窒息。色彩在泛濫,光影在流動,仿佛夢想帶著難以承受的重量當頭壓下,難以抗拒卻又感覺甜蜜。三重空間,各逞奇巧,每上一層,便多一重期待,多一重祈願,不斷地累積,向天空徐徐逼近,最後傾注在昂首振翼的寶鳳身上,探詢而挑釁地凝視著雲天深處冥冥中那不可測度的天意。
  
  於彼新邑,造我舊周。光宅四表,權制六合。
  
  這高聳入雲氣勢懾人的明堂,便是她親手創建的圖騰,在洛陽城的正中心,在乾元殿的舊址上,伴隨著這座淩空而起的華美建築,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上元二年,以武後的容顔爲原型的盧舍那大佛完工,此舉令人聯想起昔日鮮卑帝王“鑿石造佛,如朕帝身” 的豪情。盧舍那,梵文意爲“光明遍照”,正與武後日後的自我定位相配合。
  
  同年,太子弘去世,武後借機拉攏裴炎,勢力成功滲透入宰相之列。之後聯合裴炎之力,連廢章懷太子、中宗,借勢囚禁睿宗,臨朝稱制,總攬大權。
  
  文明元年8月高宗下葬,9月武後宣布改元光宅,東都改名神都,同時大改官制名稱,旗幟一律改爲金色,——唐屬土德,按照五行相生的觀點太後若建統緒則應屬金。江山變色的預兆已隱隱出現。
  
  接下來武後連殺裴炎、劉祎之等人,整肅朝臣,大開告密之門,鉗天下之口。十道禦史,分春秋兩季巡行全國,監察四方,將國家機器緊緊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此基礎上,武後隆重推出即將建立的新王朝的標志性建築——明堂,明白地表示出以鳳壓龍的決心。
  
  至此,太後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然,已無人能有回天之力。
  
  最後這關鍵性的一步,由她的侄兒來幫她做到。垂拱四年的這個春天,武承嗣派人在一塊白石上镌刻出“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雜以紫石等藥物填塞,白石瑩潤如玉,字形古雅樸拙,如天外之物,然後找人奉表獻於朝廷,聲稱這是從洛水裏面找到的。“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傳說中,這是只有海晏河清、五谷豐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等等中國傳統政治追求的最高目標實現後,才會出現的最大樣瑞!
  
  武後繪制的這幅長卷,此刻已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她微笑著接受了這份特殊的禮物,瑞石來自洛水,必爲天授聖圖,她將親臨祭拜,並自上尊號“聖母神皇”,開帝王自上尊號的先河。當天子仍然在位之際,皇太後上此尊號自稱神皇,可謂史無前例。但更讓人心驚肉跳的還是太後下的拜洛诏書,聲稱她將於十二月親臨洛水舉行受圖大典,之後坐明堂接受群臣朝賀,因此特別要求各州的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都需要在拜洛大殿之前十日齊集於神都。嗅出了這道旨意背後的森森殺機,一直對太後諸般行爲隱忍不言的李唐宗室這回終於坐不住了。

  對於初唐曆史比較熟悉的讀者應該會知道,當年高祖李淵太原起兵並成功地奪取天下,借助宗族之力不少,初唐統一戰爭中領軍挂帥的俱爲李唐皇室,戰死的王級烈士都有兩位。高祖開國之後,以局勢尚不明朗,欲強宗室以鎮天下,廣封宗室數十人爲郡王,這些皇室宗親集地方軍政大權於一身,權勢極盛,不少卷入了武德末年的太子建成與秦王世民之間的奪嫡之戰。及至太宗即位,大力加強君權,除了軍功卓著如李孝恭等寥寥數人,其余均降爲郡公。高祖諸子及太宗庶子大多外放爲刺史,實權則掌握在長史手裏,無法參與中央高層的權力鬥爭。他們享受著優厚的待遇,卻基本上無事可做,便寄情於書畫音樂之中悠遊度日。如高祖之子滕王元嬰爲後世滕派蝶畫的鼻祖,韓王元嘉工書善文,所交皆當代名士,藏書之豐爲大內秘府所不及。他們是藝術家和文學家,卻不是骁勇的戰士和精於謀算的政客,遠離政治鬥爭的漩渦,日子過得也算清閑自在。
  
  但高宗上台後情況卻發生了變化。高宗的儲君之位來得並不容易,自己也比較心虛,長孫無忌一掌政就殺了幾個親王,高宗親政後情況更爲惡化,他的疑心病比長孫無忌還厲害(奇怪的是他對太太又很放心-_-|||),進一步加強了對皇室宗親的監督。他的親哥哥蔣王恽被人誣告謀反,竟然連抗辯都不敢便惶懼自殺,可見李治對宗室的防範和監管到了什麽樣的程度!經過燕王忠案、章懷太子案等一輪又一輪的清洗,到了垂拱四年李唐皇族仍然在世的已經不多了。
  高祖二十二子尚存四人:韓王元嘉、魯王靈夔、霍王元軌、舒王元名。
  太宗十四子尚存二人:越王貞、紀王慎。
  高宗八子之中,武後親生的死了兩個,還有兩個在囚禁中,然後就只剩下上金和素節這兩個早已被炮制得半死不活的庶子了。皇族親王也就只剩下這八人以及他們的子嗣了。
  
  武後親政之後,表面上仍然對高祖太宗諸子極盡禮遇,全部尊爲三師三公,但卻沒有絲毫實權,封邑頻頻調動,不讓他們在一個地方做刺史太久,暗地裏安插親信監視,大開告密之門。這些宗室地位雖尊貴,但有封爵而無國土,有虛職而無實權,自身又處於重重監視之中,雖然知道太後心思不善,卻也只能坐觀其變了。徐敬業之變,武承嗣便向武後建言借機剪除諸王,但武後認爲時機未至,反而任命李唐宗室李孝逸爲主帥去討伐叛軍,果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隨著武後對帝國控制的一步步加強,李孝逸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垂拱三年被流放嶺南而死。這樣的處置,已經是太後顧念他的舊功而法外施仁了。看在李唐宗室眼中,豈會沒有兔死狐悲之感?武承嗣的建言,諸王不能沒有耳聞,疑懼重重反側難安之心,自不待言。韓王元嘉之子李譔與越王貞之子李沖交遊廣闊,政治敏感度較高,便以密語的形式四下串聯相約舉事。
  
  現在太後建明堂,拜洛圖,改朝換代之心越來越明顯,這次召集諸王齊集神都會不會有什麽陰謀,到底來是不來呢?來,很可能自投羅網;可是不來,太後只怕立刻就要動手了。乾元殿的拆毀,天授聖圖的出現,一切都顯示風暴即將來臨,禦用文人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拍馬上表稱頌。謠言四起,盛傳天命已移,革命即起,武後將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爲一網打盡;京畿一帶,謠言更盛,人人信而不疑。
  
  仿佛爲了加重人們的疑慮,武後又下诏削減東陽大長公主的封邑,兩個兒子流放到巫州。武後對這位公主的厭惡由來已久,因爲她嫁給長孫無忌的舅族渤海高氏,所以經常找點小借口削減她的封邑。但不管怎麽說,從前總還是要找點理由,現在完全沒有理由不要借口,一副只要我高興就要找你麻煩的態度,實在是很刺激人。都到這份兒上了,你們還不動麽?武後簡直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刀劍已磨快,就等著殺人,酷吏已在堂,就等著審案,現在只差犯人了。
  
  李唐皇族終於動了。由李譔與李沖牽頭,僞造了皇帝的書信,以皇帝要求諸王派兵勤王的名義,聯絡諸王起兵響應。然而諸王反映不一,如紀王慎就堅決拒絕起兵,因爲實力太過懸殊,完全是以卵擊石。倒是高祖之女常樂公主表現出了不讓須眉的決然態度,她的女兒趙氏嫁給武後第三子周王哲爲嫡妃,卻被武後無故餓斃,雙方早已結仇。接到越王的消息,常樂公主慨然道:“昔日隋文帝將篡周室,尉遲迥身爲北周皇室的外甥,猶能舉兵匡救社稷。功雖不成,威震海內,足爲忠烈。現在諸王均爲先帝之子,豈能不以社稷爲心!面對如今李氏危若朝露的困境,不能舍生取義,尚待何時!就算是兵敗身死,也無愧此生。” 果決的口吻,卻分明流露出必死的淒涼。常樂公主的這番話,讓我們再次看到了北朝以降貴族女子的慷慨氣節和對娘家的忠誠。從志複周室的北周千金公主,托身突厥力圖複辟的隋朝義成公主,再到初唐助父起兵的平陽公主,充分地表現出當時女性強烈的參政意識和巨大的社會活動能力。這也是武後能在唐代出現,而且只能在唐代出現的原因吧!
  
  相較於常樂公主的果決,一些宗室男性的表現令人失望。紀王慎雖說拒絕起兵,倒也信守秘密,反而魯王靈夔之子李藹承受不住壓力,當他知道父親正與越王父子策劃起兵之時,他自忖越王必敗,太後的手段他越想越是膽寒,竟將宗室起兵的計劃全盤報告給了武後,出賣了父親和皇室宗親,只求換得自己免死不誅。人性的美好與醜惡,便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下彰顯得越發分明。

  原本先天不足的諸王反叛,因爲李藹的告密迅速演變成一場災難。沖不得不提前起兵,一面派人分報韓、魯、霍、越、紀諸王,希望讓他們起兵接應,共取東都。由於各州距離不一,諸王得到消息的時間並不一致,原本就心存猶豫的諸王面對這一意外情況,都慌了神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災難臨頭的時候,幾個人有挺身迎接的勇氣?而太後的大軍已經浩浩蕩蕩地出發了,領兵的正是著名酷吏丘神勣,當年逼殺章懷太子的武後密使。
  
  丘神勣之父丘行恭,原是太宗帳下骁將,在秦王世民與王世充的中原決戰全力護主,立下殊功,至今昭陵六駿“飒露紫”的浮雕上仍有他的影像。然而此人生性殘忍好殺,都督劉蘭因謀反罪被殺,丘行恭便剜了他的心肝生吞下去,以此顯示自己的忠義。太宗聽說後對這種行爲極爲反感,責備他說:“劉蘭謀反國家自有刑法懲處,一死而已,何至於此!” 丘神勣沒有繼承父親的勇猛善戰,手段之嚴酷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所過之處必定家破人亡,血雨腥風,被時人目爲專吃腐肉死屍的貓頭鷹。以這樣一位酷吏領軍,足可猜度太後意欲大開殺戒震懾天下的決心了。
  
  事已至此,只得拼死一戰。李沖臨時募兵五千,倉促之下倒有一半是脅迫而來,率領這樣的蝦兵蟹將自然不敢有太大作爲,李沖於是決定先擊武水,意欲從這裏強渡黃河。八月十七,月正中天,蒼白而詭異,將群山萬壑都徐徐抹上一層幽靈般的冷光,那是死亡的味道。當沖率領這五千人兵臨武水的時候,當地縣令已經得到消息,閉門拒守。求勝心切的沖下令把草車推到南門,因風縱火,準備燒毀城門,乘勢突入。然而上天就像有意給他開玩笑,火尚未起的時候是南風,火一點燃,卻突然變成北風,未至城門,反而燒到了自己。士兵驚呼後退,隊形爲之一亂。李沖的屬下董玄寂原本是負責爲他管武器的,卻並不看好這次起兵的前景,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更相信這是天意如此,當下跟人說:“琅邪王與國家交戰,這是造反呀。”憤怒的李沖以動搖軍心罪將他處斬,然而出師不利士卒精神原本高度緊張,董玄寂的話和李沖的威脅點燃了他們心底的恐懼,當下四散逃逸不可遏制,五千兵馬頃刻間土崩瓦解,只剩下李沖一個光杆司令。長空冷月,映照著李沖孤零零的身影,仿佛正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壞運氣。
  
  大勢已去,李沖長歎,帶著幾十名家丁僮仆沮喪地返回他的封地博州,這將是他最後的葬身之地。守門人孟青棒看著這位失魂落魄的王爺走近,如此天降富貴絕對不可錯過,借機便將倒黴的舊主人當場擊殺,拿著他的頭去向太後領賞,被升爲將軍。此時距起兵只有七日,李沖便不戰而敗,堂堂王爺,竟死於他治下的博州看門人之手。一州官吏素服出降,開門迎接丘神勣率領的朝廷大軍。丘神勣冷笑,揮刃將出迎官吏全部斬殺,博州城裏屍橫遍野,狼藉一地,所破千余家。月落烏啼,殺氣嚴霜,丘神勣洋洋得意地帶了一大串人頭回京複命,當即被拜爲大將軍。
  
  當時諸王起兵響應沖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他的父親越王貞,於豫州舉事,攻陷了上蔡。沖七日敗亡的消息已經傳來,太後更進一步調兵遣將,發兵十萬由宰相張光輔統帥,前來鎮壓,而諸王方面仍然沒有動作,昔日密謀時的豪情壯志仿佛只是一場笑話。越王恐懼不能自已,他只有五千兵馬,諸王既然不敢發兵,他還有什麽本錢去和太後鬥?當下第一個反應就是自縛去洛陽宮向太後請罪。這時新蔡縣令傅延慶率了兩千兵馬趕來,他還不知道沖的死訊,正準備去投奔到李沖麾下的。這支奇迹般出現的軍隊給了越王以最後的勇氣,封鎖消息決心拼死一搏,聲稱李沖已經攻破數州,擁兵二十萬,正趕來會合。
  
  這個美麗的謊言不能給人以任何安慰,朝廷的十萬大軍迅速把豫州圍得水泄不通,火光沖天,殺聲四起,手足無措的越王只得找了一幫道士和尚念經做法祈求神靈庇佑。聲聲佛號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漸漸低弱乏力,事情已經變成了一場可笑的鬧劇。不斷的有豫州官民背棄越王逾城出降,官軍入城,只有越王的家僮仍然在拼力厮殺全心護主,越王卻已經無心再鬥,深陷絕境孤掌難鳴的蒼涼與無奈襲上心頭:“事已至此,豈能坐而待戮。”白發蒼蒼的越王返身入內,與妻子、兒女、女婿一同自殺,前後也不過十七日而已。當年徐敬業起兵時曾有言“山東豪傑以武氏專制,憤惋不平”,如果不是有所誇大,就是經過這三四年的從容布置,武後對全國的控制力確實大大加強了。
  
  越王既破,張光輔率軍入城,以丘神勣爲榜樣,縱兵濫殺以邀功請賞,株連六七百家,還有五千多人要藉沒爲奴。在那個酷吏當道、人心淪喪的時代,這就是當時的主流風氣。隨行的一位官員看不過眼,想替百姓求情,卻也知道武後是有心嚴辦越王一案,表文寫了又撕,意不能定,然而對生命的悲憫和道義良心終於壓倒了內心的恐懼,鼓足勇氣一面向武後上表請她哀憐這些無辜受累的百姓,一面全力阻止張光輔的暴虐行徑。[12] 幾天之後等來了武後的特赦,豫州的百姓得救了,但這位爲民請命的官員仍然得罪被貶,出爲複州刺史。百姓聞訊,相攜哭倒在德政碑下。此人便是一代名相狄仁傑,在未來的十幾年裏,他的仁心俠骨,將是那個嚴酷時代僅存的一段溫暖。
  
  [12] 狄仁傑:《奏從越王舉兵诖誤免死表》
    臣欲聞奏,似爲逆人論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存恤之意。奏成複毀,意不能定,此輩非其本心,願矜其诖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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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一心想殺人立威的武後,未免對狄仁傑的不識時務頗不以爲然,她雖非不講理的人,卻不想在關鍵時刻顯得心慈手軟,讓人會錯意以爲有機可乘。雖然真正起兵的只有越王父子,她卻將韓魯諸王及常樂公主夫婦等一起收審下獄。將李唐宗室一網打盡是她籌劃已久的事情,必須在她登基前盡快辦好,如若等到她稱帝之後再鎮壓,她便是竊國的僭主,他們便是複辟的孤臣,民心和道理便不可同日而語。但現在她仍然以皇太後身份代子臨朝,反她便是叛國,就算她因此把夫家的這些親戚殺得一幹二淨,也無人能說她半句不是。武後處事一向明智而實際,總能從諸多選擇中找到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她以理智強壓住近在咫尺的皇位的誘惑,先解決掉李家這些皇親國戚再說。爲了不落人口實,她還找了個名聲頗好的監察禦史蘇珦來審理此案。或者在武後的心目中,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調教大臣們應該對她的用意心領神會,然而蘇珦的頑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日子一天天過去,蘇珦還是說他找不到諸王謀反的證據無法定案,令武後大爲不悅。下面的人察言觀色,立刻便有誣告蘇珦和諸王合謀的,武後疑心病本來就重,親自問訊,把蘇珦嚇了個半死。但君子和小人之間的區別或許就在這裏,不是不害怕,卻並不因害怕而退縮,雖然戰戰兢兢,還是一條一條地據理力爭,說證據不足就是不能定案。武後看他也不象謀反的樣子,滿口大道理還沒法反駁,給這認真執拗的書呆子弄得沒了脾氣,頓時意識到是自己用錯了人:讓一個天良未泯凡事認死理的書生去做誣告冤殺這種事,於人於己都是一種折磨。“卿爲大雅之士,”武後一頂高帽子給蘇珦扣過去,“朕一定要好好重用你。這件案子你就不用操心了。”當場便打發他去河西作監軍,省得他在自己耳邊聒噪。
  
  跟蘇珦打交道的不愉快經曆,堅定了武後重用酷吏的決心,主審李唐皇室的任務落到了大名鼎鼎的周興身上,他也憑借此案一戰成名。令人聞名喪膽的武周酷吏正式登場,由此開啓了長達八年酷吏濫刑的高壓恐怖時代。中宗複辟後列出了一張27人的酷吏名單,索元禮、周興、侯思止、來俊臣……這裏每一個名字,都背負著數千條人命,小兒聞之不敢夜啼。他們是太後最忠實高效的鷹犬,只需要太後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他們便會凶猛地撲上前去,對太後的政敵或潛在政敵實行肉體消滅。強權震懾天下,血腥鑄就威嚴,他們就是死神的代稱,那陰鹜森冷的黑色之翼劃過長空,就連魔鬼也會爲之顫栗。這是最好的年代,這是最壞的年代。爲了迎接亘古未有的一代女皇的誕生,狂雲怒雨,血洗萬裏江山。

  周興,綽號牛頭阿婆,牛頭指其手段嚴酷如地獄的牛頭馬面勾魂使者,阿婆指其男生女相,外表慈祥和善如老婦。這種表與裏的巨大反差,更容易給人造成強烈的心理沖擊,配以周興創造性發明的各類刑具,以及不顧人犯死活逼供到底的決心,天下簡直就沒有他辦不下來的案子。在蘇珦手裏遲遲沒有突破的李唐宗室謀反案,到了周興手裏很快就有了結果,越王父子8月敗亡,9月韓魯諸王及常樂公主夫婦通謀案便已了結,所有人犯全都畏罪自缢而死,連死法都那麽整齊劃一。魯王之子李霭因爲告密有功得以不誅,還升職做到散騎常侍,可惜武後對他依然不存信任,不久便被酷吏誣告誅殺,只比老父多活了幾個月。如果他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是否還會昧著良心連父親都要出賣?太後對周興的處理結果深感滿意,完全無意追究細節問題,在太後的籌謀中越王父子這張牌尚未利用到盡,所有她認爲對她構成威脅或立場不穩的人物遲早都會被羅織入網,徹底消滅。
  
  10月開始,大獄又起。霍王元軌坐與越王李貞連謀被廢,流放黔州,死於途中。太宗之女城陽公主的三個兒子薛顗、薛緒、薛紹都坐與越王之子李沖合謀而被殺。其中薛紹爲武後愛女太平公主的夫婿,被牽連進去純屬冤枉,他和太平公主的感情雖然不像電視劇《大明宮詞》演繹得那樣浪漫,但應該也是一對情意深笃的小夫妻,成婚7年間他們有了4個孩子,薛紹入獄之時,最小的孩子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太平公主作爲武後唯一的女兒,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如果薛紹不是令她心儀的男子,沒人能強迫她如此頻繁地爲他生兒育女。有人以薛紹死後不久太平便另嫁說明太平的寡情,多少有點言過其實了。遙想七年前,年僅十五、六歲的太平公主,耐不住少女的春心萌動,大膽地換上一身男裝跑到父皇母後面前,要求二聖賜給她一個驸馬,在衆多的翩翩貴公子中選中表哥薛紹。開耀元年那一場豪華鋪張的婚禮,令長安城的市民至今記憶猶新。映天的火燭,少女含羞的嬌靥,驸馬溫柔的笑容……往事是那樣的美好,美好得近乎不真實。七年轉瞬即逝,春夢醒來,一切是空。她縱然是母親最寵愛的女兒,也挽回不了愛郎的性命,武後的宏圖大計不容任何人幹擾,薛紹依然被處死,女兒的盈盈淚水換來的唯一一點慈悲就是讓他保留了全屍,杖打一百,餓斃於獄中。對於女兒的婚事,武後自有打算,她現在準備全力栽培自己的娘家人,薛紹死了正好,她正打算撮合太平公主和侄兒武承嗣,讓武李兩家親上加親。可惜武承嗣有病,太平不願意嫁。於是又選中了武攸暨,也是出名的美男子,可惜已經有了妻子。對於武後來說,這當然不是問題,武攸暨前腳出門,太太便被人上門殺死,太平公主隨即風光改嫁,武攸暨哪敢說半個不字!只有對新太太畢恭畢敬賠小心的份兒。
  
  太平現在又有了丈夫,新丈夫仍然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然而七年的感情能否那樣輕易就抹去?在強權下以結發妻子的死亡來換來與公主的結合,武攸暨能否對她不存芥蒂,一如初婚那般甜蜜貼心?答案幾乎不問可知。少女情懷在母親的暴力幹預下如風消逝,她不能再像一個平凡女子那樣擁有真正的情愛和溫柔,她的初戀終結於強權,她的再婚以另一個無辜女子的死亡爲代價。這一段經曆讓她深深地意識到,沒有權力作爲保障,就連基本的生存權也不能擁有,遑論所謂的幸福。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掌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真的。不能得到情愛滋潤的女子,只能參與權力這種危險的遊戲,因爲,這已經是她唯一的選擇。隨著薛紹的死亡,太平公主的生命已經被母親重新改寫。
  
  一直認爲,人們可能高估了太平公主在武後心目中的地位。誠然她是武後最寵愛的女兒,然而愛對於武後來說本就是奢侈品。武後的人生是一場完全以自我爲中心的布局精密的棋,如果這局棋裏還有空位可以容納別人:好的,請進來,寶貝,我愛你。如果這空位你塞不進去,對不起,你不能進來,你不能妨礙我的生活。是的,她愛太平,但她的母女之情也不過如此。前有來俊臣視太平公主與睿宗爲同級膽敢構陷,後有二張弄權太平也只能戰戰兢兢地迎奉拍馬,太平公主在武周朝的日子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輕松惬意一手遮天。有道是天無二日,凡有武後存在的場合,她便是絕對的主角,即使是她最愛的太平公主,也只能在母親的光芒下小心翼翼地度日。太平的柔順乖巧讓武後深感欣慰,漸漸地也會跟她分享一些心事,但每次都有嚴厲地告誡她不可外傳。史載“主內與謀,外檢畏,終後世無它訾。”這位權傾天下人人畏懼的第一公主,還要等到母親去世後才能大放光彩。

  這場大獄一直持續到垂拱四年結束,立場堅定多次在回信中表明不參加叛亂的舒王元名和紀王慎或許會慶幸自己的明智,現在李家的親王級人物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能在一波又一波嚴酷的清洗中幸存下來,扮鴕鳥的本事也算修煉到家了。可惜他們碰到的是武後,血統就是他們的原罪,不需要別的理由。武後不會給敵人以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她之所以沒有一次性下手,只不過不想動靜太大引發社會震蕩而已。第二年四月,高祖第十六子故道王元慶之子李湮、太宗第七子故蔣王恽(高宗年間被屬下誣告謀反嚇得自殺的那位)之子李炜等十二位皇族,都因叛逆罪被誅殺抄家,開除出宗籍,揭開了又一輪整肅清洗的序幕。七月,舒王元名和紀王慎這兩條漏網之魚終究在劫難逃,舒王元名的罪名是因兒子與越王合謀而連坐,紀王慎罪在知情不報,兩人都是六七十歲白發蒼蒼的老人,還是被架上了刑場。
  
  紀王慎之母爲太宗寵妃韋氏,姐姐臨川公主曾是武後的閨中密友,去世時武後親自爲其作贊,葬禮極盡哀榮,前文已有敘述。紀王慎持身甚正,曆任刺史期間頗有政績,當地百姓曾爲之建德政碑頌揚其德,對子女的管束也很嚴格。唐代的貴族女子大多放縱驕橫,紀王之女楚媛卻以孝順節儉出名,頗受世人贊譽。由這些細節看來,紀王慎性格小心謹慎,本分保守,加之姐姐以前和武後關係不俗,可能對武後仍存幻想,所以一直堅拒起兵,沒想到躲過了這一次,卻躲不過下一遭。他的六位嫡子,長子受來俊臣誣告早死,其余五子均在這次事件中被殺。紀王本人自越王謀反之後即入獄受審,陸陸續續地審理了半年之久,最後還是架上刑場等候處斬。事情卻在這一刻有了戲劇性的變化,行刑的屠刀已經舉起,太後的特使就在最後一刻出現,宣布免死特赦。紀王慎如在夢中般揀回一條命,還沒來得及品味是慶幸還是淒楚,便得知了諸子被殺的消息。武後似乎存心考驗人的心理極限,死裏逃生的狂喜之後,便是痛失至親的狂悲。人生最難受的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兒子都死光了,留下他一個孤零零的老頭子還有什麽意思?
  
  按照武後的赦令,紀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由刑場上直接裝入囚車,披枷帶鎖流放巴州,那正是昔日太子賢的死難之地。然而已經失去了求生意志的紀王,無法再經受住沿途的艱苦磨難,刻骨的悲哀和絕望啃噬著他衰老的軀體,走到半途便去世了。不過就算他能撐到目的地,前景也是同樣的黯淡。舒王元名便撐到了流放地和州,強健的體魄和心智沒能救得了他,幾個月過去太後見他還沒死,便直接改判死刑,就地處斬。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已經無一存活在世。
  
  接下來武後只需要對付高宗的兩位庶子上金和素節,他們之所以還能活到現在,是因爲早已經被武後炮制得半死不活。現在武後已經不需要再向誰顯示她的嫡母風範了,於是她不慌不忙地伸出小指頭,象摁死螞蟻一般處死了這兩位皇子。這兩個自武後正位中宮以來就一直生活在恐懼不安之中的難兄難弟,終於得到了最後的甯靜。上金七子,素節九子,也隨即在武後斬草除根式的屠殺中喪命。

  被控謀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開除出宗籍,改姓爲虺,以庶人之禮下葬。虺是指毒蛇或者蜥蜴一類的肮髒的爬蟲。武後很喜歡給人改姓爲蛇類動物,比如將廢後王氏改姓爲蟒,得罪她的武氏兄弟改姓爲蝮。她似乎對蛇和蜥蜴之類蠕動的爬行動物特別厭惡,當與她自身的女性氣質有關吧。武後認爲,這樣處理之後,被殺的人到了九泉之下也無法認祖歸宗,向親人訴說冤屈。高宗去世時,武後爲穩定人心而將在世的韓魯諸王加封爲三公,現在已經消滅幹淨,但早逝的親王們仍然有不少子嗣,在武後的眼中,他們都是潛在的危險分子。於是這位辛勤的園丁,仍然爲剪枝修葉而忙碌,酷吏便是她的最佳拍檔。周興、侯思止、來俊臣等一個個飛黃騰達,衆多李氏皇族的人頭便是他們平步青雲的階梯。由垂拱四年到天授元年的短短幾年間,昔日金尊玉貴的宗室皇族無不遭受滅頂之災,整肅的寒刃揮過,猩紅的鮮血如榴花般地迸濺,撒落於塵埃之上,即時滲透入地。血汙和到處彌漫的腐屍味道充斥著堂皇的神都洛陽,大江南北都可以看到衣冠掃地的公卿們被鐵鏈拴著如牛馬般驅趕過市,前往嶺南亞熱帶的蠻荒叢林,或飄搖於海南孤島之上,繼續朝不保夕的囚徒生涯,姓名之上,也蒙羞帶垢。也有在朋友或忠仆的幫助下逃脫羅網,比如上金之子義珣,變易姓名潛身爲人仆傭,從事著卑賤汙穢的職業,內心之恐懼淒涼,自不待言。評書《薛剛反唐》裏面說睿宗旦爲了逃避武後的迫害淪落爲奴,時時刻刻淒惶如驚弓之鳥,不是沒有原型的。素來爲武後所惡的故太子賢二子,也在這段時間被祖母鞭殺而亡。
  
  稠濃的鮮血一點一點地凝成厚厚的血痂,驚心動魄的屠殺也終究將化爲史書中平淡超然的文字。以《舊唐書》所載皇族子弟215人爲參考,非命而亡的約有113人,其中武後掌權時被殺的占到60%,加上流放、潛逃的,則占到73%。李唐皇族的女眷與親友也有數百家遭受屠殺,被殺者皆就地草草掩埋,年幼的則沒爲官奴,“唐之宗室至是殆盡矣”。[13] 下面略提一下高祖太宗嫡係子孫的死難情況:
  
  高祖諸子:
  韓王元嘉滅門
  魯王靈夔三孫存
  霍王元軌滅門
  舒王元名滅門
  故虢王鳳之子東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故道王元慶之子廣漢郡公李谧滅門
  故密王元曉之子南安王穎幸存一子
  故滕王元嬰有子六人,皆滅門
  故鄭王元懿幸存二子
  
  太宗諸子:
  越王貞滅門
  紀王慎皆滅門
  故蔣王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
  故蜀王愔之子廣都郡王李疇滅門,承嗣的蜀王李璠滅門
  故曹王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滅門,黎國公李傑幸存一子
  
  在剪除李唐宗室的這場大獄裏,周興無疑是最大的功臣,他快刀斬亂麻的斷案方式深受武後賞識,累遷升爲秋官侍郎,在新舊酷吏中獨領風騷。由社會底層爬上高位的周興,以加倍的勤勉和忠心來報答武後的知遇之恩,真可稱爲上體天心,下戮人心。載初元年,周興奏請廢除所有李唐宗室的皇親身份,取消李家宗籍,武後當然照準。曾經輝煌燦爛的李姓時代徹底成爲過去,宗親凋零殆盡,就連公主驸馬也未有幾人幸免於難,只有高祖之女千金公主因向武後“獻藥” 頗見靈效而得到武後的青睐,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此刻見勢頭不對,雖然已經七十高齡,仍不惜以姑母之尊,主動要求作武後的女兒,被封爲延安大長公主,賜姓爲武。據說武後對這位比自己年齡還大的“女兒”很是喜愛,固然是千金公主卑躬屈膝態度討好,她獻上的“靈藥”想必也功不可沒,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薛懷義,武後的第一個公開面首。
  
  [13]雷家骥:《武則天傳》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1:27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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