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貴族

雪姬

最後的貴族

這本回憶舊事的書很是暢銷。可惜，回憶舊事偏就是中共的忌諱，《往》中有不少敏感的內容都給刪節了，甚或有些人名竟以「X」來替代，如此可笑的做法相信在世界其他角落不是那麼容易找到。幸好，及至二零零四年三月，完整版本終於在香港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並改名為《最後的貴族》。有心人大可對照京港兩個版本，找出給刪節之處，對了解當前中共意識形態，實不無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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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所謂「愛國人士」引吭高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不過，我更覺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最後的貴族》。書中六個故事中的人物，若然不是遇上共產黨，命運肯定不一樣。章詒和在書中說過自己的記性很差，很多事轉眼就忘了。但我看他的書，卻覺得他很多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若非事情太震撼，讓人想忘也忘不了，善忘的人早將舊事忘了罷？最終都是忘不了，忘不了。六個故事，都有些片段讓我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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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個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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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良。章詒和認為史良「高貴又美麗」，並時常想他自己「啥時能變得有點像史良，就好了」。不過，看過書前所附的相片後，我對作者的描述有所保留（反而張伯駒的妻子潘素好像不錯）。除此之外，我對史良的印象是他做人太自我了。「史良是考究生活的，希望別人也能如此。」作者這樣說。但我絕未想到情況竟是如此之甚。史良有一次特意跑到作者的家，為的就是送上兩打毛巾，並直指他家中的毛巾早就不該再用了。史良說的時候，雖是「笑眯眯」，但我始終認為章氏夫婦必然羞得無地自容。或許史良的出發點是善良的，但手法則未免太直接了。我不禁想，史良他朝「反轉豬肚」大力批判章伯鈞等人，跟這種性格有沒有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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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安平。他是那種不懂政治污穢的純淨文人，所以他與章伯鈞辦《光明日報》時，完全是抱著文人辦報的心態，天真的以為這片地方能讓他們暢所欲言，可以讓他們高呼民主這種另類的聲音。在那時的中國大陸，有才能而天真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了，儲安平偏就是這種不幸的人。原本該是寫文章的手偏要用來擠羊奶；原本該是發光發亮的人生，偏偏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安平，名字是他一生最大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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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夫婦。黃霑說張國榮是文人筆下的翩翩俗世佳公子。我讀完張伯駒的故事後，肯定的認為張伯駒必然猶有過之。他不是今日的那種「二世祖」，他是那種熱愛藝術的有閒之士。張伯駒之熱愛藝術，不是附庸風雅，而是真正自小耳濡目染下的結果，因此他對藝術有極高的鑑賞力。他是整個人整輩子投身進藝術去的，所以才會肯花大把大把的金錢買下藝術品再捐獻給國家。可惜的是，他熱愛的國家，讓一個不愛藝術不懂藝術的政權執掌了。他將鮮花獻給國家，國家卻還以糞土，將他打成右派。難得張伯駒還能說：「這頂帽子對的並不怎麼要緊，我是個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書畫。共產黨用我，我是這樣。共產黨不用我，我也是這樣。」今天不少人「忽然愛國」，天天大聲疾呼唯恐別人不知。我不知道他們讀完張伯駒的故事後有甚麼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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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同壁母女。書名《最後的貴族》也是取自此篇。作者說他們是貴族，大概是因為他們對精緻生活的執著。讓我忘不了的，是他於家中會章伯鈞和章乃器的那一幕。在有限的資源下，仍對宴會中的衣著、飲食，甚至餐具都精心講究，這不禁讓想起楊絳在《我們仨》裡說到模擬Lipton紅茶的「三合一紅茶」。另外康同壁最後生日會裡的衣香鬢影，那「萬惡的舊社會」，也是讓人難以忘懷。相信這些片段拍成電影定必動人非常。至於康同壁的女兒羅儀鳳，我記起他對羅隆基的痴心錯付，但我更忘不了的是他把香水送人、夜鋸高跟鞋跟、與及將心愛的花澆死。小小愛好，竟因政治而無端受株連，這是怎樣的世界？看到羅儀鳳的自白：「我從來沒有，也不想妨礙共產黨，可共產黨為甚麼要如此侵害我？」豈能不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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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紺弩。張伯駒有潘素這樣好的妻子，聶紺弩可沒有這樣的福份。其妻周穎在他蒙難之時紅杏出牆，在他右派的帽子上再另加一頂帽子。在此之前，女兒海燕又不明不白的自殺死了，可見聶紺弩這個人是沒有天倫之福可以享的。既然幸福如斯遙遠，剩下來的還有甚麼？戴著一頂接一頂的帽子，作者說聶老只有「終日寫作、抽煙，埋頭讀書、沉思」，並且「以文學為精神方向，以寫作為生存方式的去繼續活下去」。這種晚年生活，不能不形容為孤獨。赫拉巴爾一部小說的名字恰好可以形容這種處境----過於喧囂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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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隆基。若是順序看書的話，羅隆基的故事是最末的一個，所以看他的故事前，已知此君對女人極有辦法：前面故事的史良與羅儀鳳都曾經與他有過一段情。連作者本人都淺嚐過他對女人的無微不至。羅隆基常周旋於女人之間，結果批鬥都給自己的女人批鬥了。我不知道羅隆基是否真的對浦熙修那樣差，否則又怎會有如此深的恨呢？終其一生，羅隆基沒有固定的伴侶，沒有家人，始終孑然一身，就似是一葉浮萍。或許這是言辭激烈的人的宿命罷？這就與聶紺弩如出一轍。章伯鈞曾言羅隆基是法學專家。可惜，羅隆基就是在中國這處有法不依的地方，有幾多的才華也無處施展。章羅二人，上了大英百科全書，似乎已經是最堪告慰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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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故事，殘酷的多，慈悲的少。我看到政治是如何的扭曲人性，我看到昔日的朋友、昔日的枕邊人，竟可說變就變，半點情面也不留。我一向對中國近代史不甚了了，未看這部書前，完全不知道誰是章伯鈞，更加沒有聽說過六個故事中的主角。但看完這本書後，他們都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定的份量。雖說《最後的貴族》是完整版，但論書名，我還是覺得京版的《往事並不如煙》較好。我們都喜歡說：過去的就讓它去了。我們都是善忘的，很多事過了十年八載就變得不痛不癢。可是，有些事情，實在是未敢遺忘。我們該慶幸有「回憶」這樣奇妙的東西，它讓我們可以將之轉化為歴史傳給後代，讓我們不至於忘記不過是數十年前的事。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知道，往事，原來並不如煙。


作者:章詒和 精明生話網打書釘 準許授權

[ 本文最後由 武藤聖 於 06-8-25 09:24 A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