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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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員創作】 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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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2月18日

  我的耳朵裡聽到了鳥叫,各種各樣的鳥,我醒了,我知道清晨到了。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藍藍的天空。

  多美的天空啊。

  我感到了有點不對勁,怎麼早晨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天空。我支起了上半身,我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張綠色的長椅上,我的四周是樹林,眼前是一條林間小徑。我穿著衣服,衣服外面還蓋著一條毛毯,我發覺自己身上有些濕,我用手一摸,全是清晨的露水。

  「香香。」我喊了一聲。沒人回答,只有鳥兒在叫。

  怎麼回事?我站起來,看著周圍的一切,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再看了看表,才早上6點半。

  我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我去了ROSE的家裡,她承認她就是我的香香,我得到了她。然後,我頭枕著香香的身體睡著了。

  這一切是真實的,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事,就在昨晚。

  可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我應該躺在香香的床上,看著她,看著她家的天花板和窗戶。而此刻,當我醒來,卻發現自己獨自一人蓋著條毛毯躺在小樹林裡的長椅上,就像個流浪漢。

  我要去找香香。

  我抓起毛毯,離開了這片小樹林,穿過林間小徑,驚起了幾隻飛鳥,它們撲扇著翅膀,發出拍打羽毛的聲響飛向天空。清晨的林間籠罩著一層薄霧,我踏著露水走上了一條更寬闊些的石子路。這裡還有一個池塘,有些紅色的魚正在水裡游著,我通過一座跨越池塘的木橋,看到了一堵圍牆。越過圍牆,我能看到牆外面的幾棟高層建築。還好,我現在至少可以確定自己不是在荒郊野外了。

  沿著圍牆,我見到了一扇門,門關著,我打不開,我明白,這裡應該是一個市區的小公園。我在一片樹叢裡等了一個多小時,公園終於開門了,我從大門裡走了出去,公園賣票的人顯然大吃一驚,他來不及叫我停下來,我已經跑到馬路上了。

  我看了看路牌,這裡應該是徐匯區,離香香的家不遠。

  我來到了昨晚我來過的地方,寬闊的巷子裡,一棟小樓的三層,我敲了門。

  沒人開門。

  再敲,我敲了很久,整棟小樓都可以聽到我急促有力的敲門聲。也許她出去了?

  忽然隔壁另外一扇門打開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走了出來。

  「別敲了,你是來租房子的吧。」老太婆說。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你是說那個小姑娘啊,她今天早上已經搬走了。」

  「這怎麼可能,昨天晚上——」後面那句「我還在這裡過夜」的話我沒敢說出來。

  「搬走了就是搬走了,今天早上8點,搬家公司來搬走的,她還給我結清了房租。你不信我開門給你看看。」說著,老太婆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門。

  我衝了進去,房間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留下,只剩下一股淡淡的香味,沒錯,我不會記錯的,我還記得這裡的牆壁和天花板,就是這裡。

  她為什麼搬走呢?

  「阿婆,請問你知不知她搬到哪裡去了。」

  「我哪裡知道。」老太婆不耐煩地回答。

  「那麼她是什麼時候租這房子的?」

  「去年9月吧。」

  「那她在這裡租房子是不是該到派出所去登記的?」我知道這個可能性不大,儘管的確有這樣的規定。

  「喂,你什麼意思啊,你是來查戶口的啊,去去去,」老太婆把我向外推了一把,接著嘴裡嘟嘟囔囔地,「小赤佬,不正經。」

  我知道在這裡是問不出什麼了,我走出了這棟小樓,再回頭望望那個小陽台,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無助。

  香香,你在哪裡?

29. 2月19日

  今天我的腦子裡全是香香。

  我坐臥不安,細細思量著前天晚上和昨天早上發生的一切,但我卻絲毫無法理解香香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就像一個謎團,突然地解開謎底,又突然地變成另一個謎。

  我打開了電腦,上網。我先去了我常去的一家國內的大型綜合網站,沒有什麼特別的新聞,無非是些東剪西貼來的東西。當我要從首頁退出時,我忽然發現左下角的友情鏈接裡,出現了四個楷書字「古墓幽魂」。

  不會搞錯吧,怎麼這裡會有「古墓幽魂」的鏈接?要知道這家大型網站每天的瀏覽量有幾百萬,它的鏈接通常都是同樣重要的著名網站,而古墓幽魂最多只能算是個人主頁。會不會是其他同名的網站?我點了點鏈接地址,沒錯,的確是我所去過的那個古墓幽魂。

  不行,我必須阻止他們,古墓幽魂放在著名網站的首頁鏈接裡,肯定會引來許多網友去登陸,也許會有更多的人遭遇不測。我立刻給該網站發了封MAIL,希望他們立刻停止鏈接古墓幽魂。

  接著,我上了另一家國內的著名網站,令我吃驚的是,這家著名網站的首頁裡也有古墓幽魂的鏈接。接著我又換了一家國內大型網站,居然還是跟前面的一樣。

  忽然,我在這家網站的新聞裡看到了一則報道——「神秘病毒襲擊各大網站,首頁鏈接遭到篡改」,我打開這則新聞讀了讀內容——「據國內各大網站的消息:日前,國內各大綜合性門戶網站,均遭到神秘病毒的攻擊,所有被攻擊的網站的首頁鏈結的內容均被篡改,出現了一個叫古墓幽魂的鏈接站點。據專業人士稱,該網站係本市的一家個人主頁,主題為中國的古墓,目前已經請求公安機關介入此事,具體詳情不明,但至少可以確知的是,該病毒係通過黑客入侵者的方式傳播,雖然被入侵的網站有嚴密的防範黑客系統,但是,入侵者具有更為高超的技術手段,輕而易舉地修改了各網站的內部系統。各大網站的技術人員正在加緊努力修復被篡改的首頁,但是目前為止,尚無法成功。但請網友不必擔心,被篡改的僅為首頁鏈接,不會影響到其他內容,網友的個人資料也未被黑客盜取。」

  糟了,我早就料到古墓幽魂有某種極為高超的技術手段,但沒想到它開始用病毒攻擊各大網站了,通過這種方式,它可以使它的瀏覽量大幅度上升,簡直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

  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鈴響了。

  是葉蕭。

  從第一眼我就可以看出,今天他的情緒似乎特別糟糕,他一進來,我就把網上發生病毒的事件告訴了他。他平靜地點了點頭說:「我已經知道了,前幾天就發生了,我們動用了一切先進的技術手段,始終沒能查出誰是古墓幽魂的策劃者。我還嘗試過刪除其內容,也失敗了,雖然地址應該就在本市,但是我們根本無法靠近它,怎麼也找不到,就像是一個幻影。」

  「的確像幻影,你曾經說過,那些不明不白的自殺者就像中了某種會傳染的病毒。現在來看真的是病毒。」我擔憂地說。

  「是的,現在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了。似乎這些日子來,古墓幽魂的技術水平在不斷提高,現在古墓幽魂可以通過病毒來篡改首頁鏈接,將來就可以直接篡改各大網站的網頁內容,到那時候,就會非常可怕了。」

  我的腦子裡瞬間浮現出一幅圖像,在一家國內著名網站的網頁裡,突然變成了黑色的屏幕,出現了一個骷髏,一個墓碑,還有清朝皇帝的畫像,然後冒出一行字——「她在地宮裡」。所有的網民都像那些自殺者一樣沉迷於其中,最後全都——我想像不下去了。

  真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些別的吧,我問葉蕭:「你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當然不是,上次我們在南湖中學,那個於老師給了我們一個1966年去過地下室的紅衛兵的名單。我今天去戶政檔案部門查過這些名單上的人了。我複印了一份資料給你看看。」說著,他從公文包裡拿出了一張紙遞給了我。

  劉衛忠,男,生於1950年3月17日,1966年10月15日晚在家中服鼠藥自殺身亡。

  張紅軍,男,生於1950年1月26日,1966年10月17日凌晨在南湖中學操場服農藥自殺身亡。

  穆建國,男,生於1949年11月6日,1966年10月18日晚在南湖路上故意衝向疾駛的卡車身亡。

  吳英,雄男,生於1950年5月15日,1966年10月19日凌晨在家中上吊自殺身亡。

  張南舉,男,生於1949年9月27日,1966年10月19日凌晨跳入蘇州河自殺溺水身亡。

  辛雄,男,生於1950年2月10日,1966年10月19日晚在家中服毒自殺身亡。

  馮抗美,男,生於1950年6月18日,1966年10月20日凌晨在其父單位內割腕自殺身亡。

  樊德,男,生於1949年12月2日,1966年10月23日晚在家中上吊自殺身亡。

  成敘安,男,生於1950年4月18日,1966年10月23日晚在南湖路上割腕自殺身亡。

  羅康明,男,生於1949年11月27日,1966年10月24日凌晨在一棟南湖路125號大樓上跳樓自殺身亡。

  陳溪龍,男,生於1949年10月12日,1966年10月24日凌晨在家中上吊自殺身亡。

  李紅旗,男,生於1950年1月15日,1966年10月下旬失蹤。

  黃東,海男,生於1950年3月21日,1966年10月下旬失蹤。

  看完了之後,我感到毛骨悚然,從1966年10月15日到10月24日,短短的九天的時間內,包括於老師說過的兩個人在內,總共有11個人自殺身亡,另有兩人失蹤,他們都去過地下室見過皇后遺體,除了於老師沒有繼續去過那裡以外,其他人都遭遇了不測。

  葉蕭緩緩地說:「你仔細地看,其中有兩個死亡高峰,即從10月18日晚到10月20日凌晨,共死了五個人,10月21日和10月22日都沒有死人,但是從10月23日晚上到10月24日凌晨,其實只有一晚的時間,就又死了四個人。至於那失蹤的兩個人,我估計恐怕是死了以後沒有找到屍體才被定性為失蹤的。」

  「這樣說,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差不多吧。」葉蕭苦笑著說,「我決定放棄了。」

  「你說什麼?」

  「放棄,我厭倦了,我厭倦了這一切,我不想再繼續了。」他低下了頭。

  「我們努力了那麼久,從古墓幽魂到東陵,到發現皇后的事情,再到現在,難道我們的努力都白費了?」

  他不回答,沉默了許久,我也不說話,我的房間裡死一般寂靜。忽然他說話了,聲音非常輕,低沉地吐出幾個字:「我很害怕。」

  「公安局的也會害怕?」我很奇怪。

  「夠了,我也是人,我真的很害怕。從一開始,我知道這案子,看到那些死者的資料,進入古墓幽魂的網站,去東陵,調查那些檔案和資料,這些事情,每一分鐘,我都是在極度恐懼中度過的。你不會理解的,我總是在表面上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我的心理比你還脆弱。」

  「我要依靠你。」

  「聽著,每個人都有權利害怕。」他抬起頭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他睜大著眼睛,額頭冒著汗,那一副表情我從來沒見過,我心中突然有些隱隱的恐懼,他會不會也——

  葉蕭繼續說:「現在,我心理最後的防線終於崩潰了,我已經失去任何希望了,我想活下去,活下去。從一開始,我所謂的調查就是我的自作主張,現在是該退出的時候了。」

  「你真的變了很多,我記得過去我們小的時候,你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是的,我變了許多。你一定要知道原因嗎?」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那是噩夢,我不敢回憶的噩夢。我在北京讀公安大學的時候,我談過一個女朋友,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談得很好,在一起很開心。後來,我們畢業以前,去雲南實習,跟著雲南的一個緝毒隊,我和我的女朋友也在一起。在一次緝毒行動中,不幸出現了意外,販毒分子的力量要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我的女朋友被他們扣留了。幾天以後,我發現了我的女朋友的屍首。簡直慘不忍睹,她被他們輪姦了,渾身上下到處都是被注射的針孔,他們給她注射了大量的海洛因,她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的。當時在現場我逮捕了其中的一個毒販,我把他銬了起來,用槍指著他的腦袋,我的女朋友的屍首就躺在我身邊,我非常憤怒,我恨那些傢伙,恨到了極點。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報仇,為她報仇。我差點就摳動扳機了,子彈將從槍口射出,把那個混蛋的腦漿給打出來,但是,在摳動扳機前的一瞬,我想到了——如果我開槍,那麼我就違反了紀律,甚至違反了法律,因為他已經被抓住了,沒有反抗,我不能打死他。那個瞬間,我極度痛苦,我在報仇與執行公務間選擇著,我真的非常想看到那傢伙腦漿迸裂的樣子,因為我的女朋友,我所深深愛著的人死得太慘了。最後,我沒有開槍,我放下了槍,把他押回了警局。後來,我總是給自己找許多理由,總是自我安慰說自己遵紀守法,其實我知道這些全是假的,我是因為害怕,我害怕,我害怕看到殺人,我害怕我被開除出公安,儘管我有報仇的衝動,但這種強烈的衝動在我的害怕面前居然一點作用都沒有了。我害怕,真的害怕,也許在骨子裡,我真的是一個膽小鬼。所以,後來我沒有參加刑警,而是在信息中心搞電腦,我再也沒有碰過槍。就是這樣,我變了,我發現了我心底深埋著的那種東西,那是害怕,是恐懼,天生的恐懼。而自從,發生了最近的這些怪事以來,我的恐懼就與日俱增了,我覺得那種害怕每夜都糾纏著我,我現在幾乎每晚都要夢見我的女朋友死時的景象,我受不了。就這麼簡單。」

  他哭了。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淚。

  「葉蕭,對不起,我不該讓你把這些痛苦的事情都說出來。」我想安慰他。

  「好了,說出來就沒事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擦了擦眼淚,然後搖了搖頭,站了起來,「我走了,我要回去早點睡覺,記住,別再管這件事了,我不想失去你,兄弟。」他抱住了我的肩膀,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我覺得我重新找回了小時候的那種感覺。

  我送他出門,囑咐他路上當心,然後我回到了房間裡。

  害怕。

  什麼是害怕,是恐懼嗎?

  我看了看那天ROSE(香香)送給我的白玫瑰。

  玫瑰已經枯萎了。

第七章

30. 2月20日

  我又上網了,幾乎每個我上過的綜合網站的首頁裡都能看到古墓幽魂的鏈接,一看到這四個字我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於是,我一頭鑽進了我喜歡的一個論壇。

  我發現今天幾乎每一個帖子都只有五個字——「她在地宮裡」。發帖人叫「古墓幽魂 」。古墓幽魂在灌水?還是有人的惡作劇。我立刻發了一個帖子:「請版主刪除所有的灌水帖子」。發完了以後,不可思議的是,我發現我的新帖子居然變成了「她在地宮裡」,我的ID也變成了古墓幽魂。一定是服務器有問題,遭受病毒攻擊了。

  我該怎麼辦。

  我關了電腦,靜靜地想了一個多小時,我想到了許多,想到了這兩個月來所發生的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還有那些死去的人,我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就像冬至前夜的那晚,所有噩夢的開始。

  也許還會有更多的人死去。

  必須要阻止它。

  我終於上了「古墓幽魂」。

  首頁還是老樣子,不同的是瀏覽量發生了巨大變化——「您是第1072982名訪問者」;「在線人數3197人」。我嚇了一大跳,訪問量居然超過一百萬人次了,而上一次還是幾萬,看來古墓幽魂對各大網站的病毒攻擊獲得了顯著的效果。

  接著,我進入留言版,舖天蓋地的帖子,我看了一會兒,全是些新來的人發的帖子,他們似乎都很興奮,非常喜歡這裡,許多人討論如何玩最後那個迷宮遊戲。然後我刷新了一下,又多出了十幾條帖子,我再看了看點擊數,一個一小時前的帖子,點擊數已經超過了一百。真難以置信。

  我再進入聊天室,還是一樣,密密麻麻的名字,至少有一百多個,拉得我手都酸了。我不敢和他們對話了,我離開這裡,進入了明清古墓中的清東陵。再進入惠陵,還是那五個字——「她在地宮裡」。

  進入迷宮。

  系統還保留著我上次到達的地方,我繼續前進。還是黑色的地道,前面一束微光,上下左右全是黑色石頭砌成的,還有自己的腳步聲。一個又一個分岔路口,我幾次迎頭「撞」上黑色的牆壁,音箱裡傳來非常逼真的「砰」的一聲。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額頭產生了一種劇痛。我想到了這些天來我所看的那些資料,還有南湖路黑房子裡那個地下室。我的腦子裡全是「地宮」這兩個字,沒錯,現在電腦屏幕裡的環境就是地宮,那天我下到地下室裡時產生的恐懼與我現在的感覺是相同的。也許我真的離她越來越近了,我加快了速度,我覺得我越來越熟練了,我能非常有預見性地避開那些死胡同,如果我選擇錯了岔路,我就會七拐八彎地進入一個最終是沒有出路的地道,然後我要再費很大的力氣退回來。左面籠罩在地形圖上的黑霧正在一步一步退去,一個小時以後,幾乎已退去一半了。

  忽然,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越來越近,直來到我面前,攔住了我的去路。難道又是葉蕭?

  我在下面的對話框裡面打了幾個字:你是葉蕭嗎?

  接著對話框裡的回答讓我吃驚——

  香香:我是香香。

  我:香香,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裡,快離開,馬上就離開。

  香香:不,該離開的是你。

  我:我不會走的,香香,你為什麼離開了我?

  香香:對不起,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我:告訴我什麼原因。

  香香:你不能知道。

  我:我想見你。

  香香:現在見吧。

  電腦屏幕裡我面前的那個人逐漸地清晰了起來,黑色的霧氣消失了,我看到了那個人的臉——香香。

  音箱忽然響了,傳出了香香的聲音:「離開我,永遠離開我。」

  我繼續在對話框裡打字:不,我一定要找到你,無論你在天涯海角。

  音箱沉默了片刻,接著又響了:「你不後悔?」

  我:絕不後悔。

  接著,電腦屏幕裡香香的臉靠近了我,越來越近,直到整個屏幕都是她的臉,屏幕的中心是她紅色的嘴唇,她的嘴唇有些變形了,就像是把嘴唇貼在了攝像機鏡頭上,我明白了,她在吻我,我能感覺到她嘴唇上的溫度。

  我也在電腦屏幕上吻了她的嘴唇。

  瞬間,她的嘴唇消失了,她整個人也消失了,前方的地道裡空空蕩蕩。

  剛才也許是吻別。

  我不後悔,我要找到她,我繼續前進。我越來越感受到了地宮與墓室裡的氣氛,我知道那扇大門已經為我開啟了,地形圖裡一大半的空間已經顯露出來了,在地宮的中心,我知道,她在那兒。

  我來了。

  我終於闖進了地宮的中心。

  那是一個巨大的空間,黑色的霧氣籠罩著四周,頭頂是黑色,腳下是黑色,前後左右都是黑色,在這黑色世界的中心,有兩口碩大的黑色棺槨。

  我點擊了其中較大的一個棺材,棺蓋打開了,我看到裡面是一具穿著清朝皇帝龍袍的白色骷髏。

  我知道,他是同治皇帝。

  那麼下一個呢?

  我會看到什麼?

  我的鼠標移動到了第二個棺槨上面,停留了片刻,我的手指似乎不聽我自己指揮了,僵硬了一會兒,終於,我深呼吸了一口,連著按了兩下左鍵。

  棺材蓋打開了。

  屏幕變成了一片黑色,在黑色的中心,出現了一隻眼睛。

  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的眼睛。

  我能看到這隻眼睛有長長的睫毛,烏黑的眼球,明亮的眸子,黑洞般的瞳孔。我又產生了那種感覺——這瞳孔像個無底洞,像個深深的水井。

  燈滅了。

  一瞬間,我房間裡的燈滅了,全部的燈,包括電視機的電源燈也滅了,整個房間裡一片漆黑。怎麼回事,也許停電了?天哪,但願只是停電而已。但我卻感到了一種心底自發的恐懼,深深地滲透進了我全身每一寸肌膚,黑暗是恐懼的根源,陷入黑暗中,每個人心中,都會把自己深埋著的恐懼挖掘出來。我不想挖掘這恐懼的潛力,但我無法抗拒,我無能為力。但我又無法確知這恐懼到底在哪裡,但我突然產生了一種直覺——恐懼就在我背後。

  電腦屏幕裡的那隻眼睛消失了,而變成了一片灰色。

  十幾秒鐘以後,灰色的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行字——看看你的身後。

  我回過頭去。

  一個人影,我看到一個人影站在我的背後。

  我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我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幾乎要穿出自己胸膛了。我站了起來,借助著電腦屏幕裡發出的微弱的灰色光線,看著我身後的人影。

  人影向前移動了一步,不是我的幻覺,而是確確實實存在著的一個影子,而且是女人的影子,就在我的房間裡,就在我的面前。

  電腦屏幕灰色的光線照射在那個人的身上。

  香香。

  她全身穿著白色的衣服,臉色蒼白,面無表情,我能感到她的身上發出一種寒冷的氣息。

  「香香。」我叫她。

  她不回答,只盯著我看,幾秒鐘後,從她的嘴裡,一字一頓地吐出幾個字:「還——我——頭——來——」

  那不是她的聲音,我確信,這絕對不是她的聲音,無論是18歲時候的香香,還是我的ROSE,都不是這個聲音,而是另外一個女子的聲音。這聲音充滿了哀怨,充滿了仇恨,不像是從我的房間裡的人發出來的,而是從地下發出的聲音,就像是把自己的耳朵貼在地面上而聽到的那種聲音一樣,異常地沉悶。

  當她說完這四個字,突然,我房間裡的燈全都亮了。

  在這瞬間,她消失了。

  我的眼睛剛從前面的黑暗中出來,還沒恢復,我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了看我的房間,她不見了,的的確確消失了,就像這空氣,這光線一樣。

  我再看了看電腦,我的電腦居然已經自動關機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我的額頭上全是汗,我知道我剛才恐懼極了。我不敢再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了。我匆忙地睡下了。

  我夢見了一個女人。她有豐滿的胸脯,修長的手臂和腿,白皙光滑的皮膚,惟獨缺了一樣——她的頭。

  一個沒有頭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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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2月21日

  早上醒來,我的眼皮還是很重,我一夜沒睡好,卻不敢繼續睡下去,因為我怕做噩夢,我的經驗告訴我,清晨是最容易做夢的。

  我起來了,我的窗玻璃上結了許多水氣,昨晚很冷,也很潮濕,這些水氣就像霜花一樣,覆蓋在玻璃上,小時候我常愛在結滿水氣的玻璃上寫字畫畫。但現在,我看到在窗戶玻璃的水氣中,有著非常醒目的幾個大字——「還我頭來」。

  是誰寫的?我靠近了看,我肯定這是在室內寫的,也許是她在昨晚寫的。但是,她究竟是誰呢?真的是香香嗎?我產生了懷疑。

  我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心情平靜了一些,開始回憶昨晚所看到的一切。

  我仔細地想了想昨晚所發生的幾件奇怪的事,也學著葉蕭的樣子開始歸納推理:第一,昨晚我房間裡所有的燈怎麼會突然滅掉,又突然恢復,我再把這些燈包括電路檢查了一遍,沒問題,總電源也對,我的電腦沒有裝UPS,如果停電,肯定不會亮的,而昨晚只有電腦是發出灰色的光線的。我出門問了問隔壁一戶人家,他們說昨晚上打麻將打了整個通宵,絕對沒有停過電。所以,我這裡肯定沒問題,問題應該在古墓幽魂身上,我過去看過一些文章,講的是利用電波信號,使家用電器出現故障,或許古墓幽魂在傳輸內容的時候,同時傳輸了一些電磁波信號,通過我的電話線進入我家的電路系統,從而使房間裡的電燈滅掉,也許這是惟一的可能性了。

  第二,怎麼香香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裡,又突然地消失。她絕不可能是預先打開了我的門,進到我房間裡躲著,然後突然出現再突然離開,尤其是她離開的時候,就這麼一瞬,顯然不可能。我注意到昨晚我並沒有碰過她,也許這一點很關鍵。她先是站在我的背後,然後又往前走了一步,而我開始是在電腦前,後來再站起來,也就是說她始終都面對著電腦。當時在燈全滅了的情況下,可以說,亮著灰色光線的電腦屏幕是房間裡惟一的光源。沒有電腦的光,我就看不到她,我借助電腦屏幕灰色的光才看到她的,那麼,也許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影像。雖然就和我面對面,但是,我知道通過光源的折射和其他許多途徑,再加上電腦屏幕的光源本身可能就是一個類似於電影院裡電影放映機一樣的裝置,對,電影院裡也是一片漆黑的,除了屏幕。那麼,或許這樣就可以製造出一種宛如身臨其境的感覺,誤以為看到的就是她本人。

  第三,最後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還我頭來」。這聲音嗎,很可能是從我音箱裡發出的,那麼這句話的含義是什麼呢?在進入迷宮遊戲以前,出現了「她在地宮裡」五個字,然後我又多次見到這些字,比如在端木一雲工作室的檔案裡我也見到了這五個字,也許這五個字就是一種暗示,給人以一種好奇心,來探究她是誰,地宮又在哪兒,吸引人們進入地宮。而我昨晚在電腦的迷宮裡,確確實實進入了地宮,打開了棺材,出現了那隻眼睛,就像我在被莫醫生催眠以後一樣的感覺。接著,就是香香的影子,香香對我說:「還我頭來。」我可以肯定,這不是她的聲音,至少不是我所聽到過的香香或者ROSE的聲音。難道還有另一個女人?我想不通。「還我頭來」又是什麼意思?我過去讀過的那些中國古典小說裡,那些被砍了頭的人變成鬼魂以後常說的那句話就是「還我頭來」,大多都是向那些仇人報仇索命來的。我與她有仇嗎?她的頭不是好好的嗎?或許是——我理解不了。

  我又抬起頭,深呼吸了一次,看了看窗外,太陽已經升起,陽光照射在玻璃上,昨晚凝結的那些水氣已經都快化了,變成了一道道水流向下滑落。

  「還我頭來」。

  玻璃上這四個字也模糊了,變成了水,像條小溪一樣鑲嵌在玻璃上,不過,我覺得那更像是一道道從臉頰上滑落的眼淚,陽光,剝奪了它們的生命。

  也許,這四個字又是一種暗示,希望看到這四個字的人去進行某件事。「還我頭來」,從句式來看應該是祈使句——請你把我的頭還給我,大約就是這個意思了。對,也許這就是她對我提出的要求,她要我為她辦這件事。而那些自殺的人,一定看到過這四個字,也許冬至前夜的晚上,林樹就是看到這四個字,而且,也許他也見到了香香的影子,他和我,還有香香都是同學,他一定非常驚訝,百思不得其解,於是覺得很害怕,才發Mail給我的。而一旦,當他沒有為她完成這件事的時候,或者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完成這件事,於是,他就絕望地自殺了?其他人也一樣,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但願我沒有猜錯。

  假設我前面的猜測都是正確的,她要我把她的頭還給她,這就說明她失去了自己的頭,希望找回自己的頭顱。我知道這十分可笑,哪有滿世界尋找自己的人頭的人,但我覺得這是我惟一能夠理解的理由了。她怎麼會失去自己的人頭的呢?太離奇了,這我暫時沒有功夫去管了,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滿足她的願望,幫她找到她的頭,如果我辦不到的話,也許我會和那些自殺的人一樣?我又產生了那種恐懼。

  我辦得到嗎?

  我搖了搖頭,說實話,找到她的頭,這種事,連她自己都辦不到,我們凡夫俗子就更辦不到了,我簡直是在癡人說夢。難道我真的逃不過這一劫了?也許我會在不久以後的某個瞬間,絕望到從這樓上跳下去,就像林樹一樣,在公安局的記錄裡,又會多一個不明不白的自殺者。

  我不想死。

  我又想到了香香,到底是不是她?如果是,又如何解釋「還我頭來」,我發覺我難以自圓其說。我再次陷入了痛苦中,我意識到,香香應該是突破口,香香的確死了,在我18歲的時候,香香就已經死了,千真萬確,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一個用不著懷疑的真理。

  就從香香開始。

  我去找香香的父母。

  過去,我們同學之間經常互相串門,還好,我現在還記得香香的家。香香家裡的條件很好,房子很大,位於市中心的一棟三十層樓的建築裡。我敲開她家的門,她的父親為我開了門,他沒有認出我,其實他過去是見過我的。我說我是香香過去的同學,於是他對我很熱情,給我倒了杯咖啡。

  我沒有喝,仔細地觀察了香香的父親,他比過去老多了,應該只有50歲,但頭髮卻白了許多,看上去像60歲的樣子,有著一雙憂鬱的眼睛,也許他一直沒有從中年喪女的悲痛中恢復過來,我直截了當地說:「對不起,我這次來,是因為我見到香香了。」

  他搖了搖頭,淡淡地說:「你認錯人了,這世界上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有許多。」

  「那麼那股天生的香味呢?」

  他似乎顫抖了一下,聲音有些變了味:「別提這些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對不起,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提,因為這也許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

  「你說什麼?」

  「伯父,請你仔細回憶一下,在香香出事以後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我知道你不願意回憶那段痛苦的事,但現在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真的嗎?那我想想。」他鎖起了眉頭,然後有些猶豫地說:「沒發生過什麼事,把咖啡喝完,你快回去吧。」

  他好像在迴避著什麼,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也許在說謊,而他似乎並不是那種善於說謊的人,因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從來沒有正視過我的眼睛。因為他害怕。

  我決定冒險:「伯父,我幾天前還和香香在一起,她什麼都告訴我了,你不要再隱瞞了,請相信我,這事關重大。」

  「別說了,你饒了我吧。」這個50歲的男人在我面前低下了頭,他的頭髮在顫抖著,我知道,他也是一個脆弱的人。

  「請告訴我,也許你會拯救許多人的生命的。」

  他抬起了頭,兩個眼睛大大地瞪著我,然後又平和了下來,緩緩地說:「這件事情,這件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曾決心永遠埋藏在心裡,不對任何人說的。因為即便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的。」他又停了下來。

  「我相信。」我催促了一聲。

  他點了點頭,繼續說:「那年的夏天,當我和香香的媽媽聽到你們從江蘇打來的電話,告訴我們香香遇難的消息以後,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們立刻趕到了那裡。當我們看到香香的遺體以後,我的精神崩潰了,香香是我們惟一的孩子,我們養了她18年,她漂亮,可愛,聰明,她是我們惟一的希望。可是,她就這麼死了,我覺得我的生命缺少了一部分。按規定,香香要在當地火化的,我們把她送到了當地的殯儀館裡,然後住在那裡的賓館中,準備第二天的追悼會。就在追悼會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個人來到了我們的房間裡。他問我們想不想讓我們的女兒回到自己身邊?我說當然願意,但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說他能使香香復活。我當時覺得他是神經病,但他堅持說他可以讓我女兒回到我們身邊,條件是必須把這件事保密,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然後,他離開了。我覺得這個人莫名其妙,我是一個大學教師,教生物的,我絕對不相信他所說的話。但是,非常奇怪,我的心裡深處,卻隱隱約約地希望這個人說的是真的,因為我們太愛香香了。為了香香,我們一切都會做的。追悼會上,我們與香香見了最後一面,她安靜地躺在棺材裡,睡著了似的,我真的希望她僅僅只是睡著了。追悼會結束以後,我和香香媽媽進入了準備火化的工作間,要送香香最後一程。令我們意外的是,這裡的火化工,正是昨晚上來到我們房間裡說可以讓香香復活的那個人。他向我們笑了笑,然後讓我們退出去,我不同意,堅持要看著香香離開我們。可是,香香的媽媽心軟了,她同意了那個火化工的要求,最後,我也沒有堅持,離開了火化房。一個小時以後,那個火化工捧著香香的骨灰出來了,我懷疑這是不是香香的骨灰,他說千真萬確,是香香的骨灰。但同時他也保證,香香可以在三天後回到我們身邊,讓我們三天之內仍然留在賓館裡。回到賓館以後,我不相信他的話,決定回家,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但是,走到長途汽車站,我又折返了回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我還是回到了賓館,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想香香了,失去了應有的理智,還存在著幻想,認為香香的死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噩夢。在懷疑中,我們在賓館裡度過了三天。第三天的夜晚,當我們失望地準備行裝回家時,突然有人敲門。我打開了門,瞬間,我驚呆了,在我的面前站著的是香香,沒錯,絕對是她,她身上天生的香味我立刻就聞了出來,不會有人假冒的,絕對是香香,我和她的媽媽立刻抱住了她,我們都哭了,除了香香。她似乎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池塘裡游泳,然後上了岸,就直接到賓館裡來找我們了。她還穿著那天出事的時候穿的衣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嚷嚷著自己餓,於是我們給她吃了許多東西,當天晚上就回上海了。我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甚至不敢讓香香和我們住在一起,以免讓別人看到,我們在外面給她租了間房子,讓她改名換姓,供她讀大學。但是,她變化了許多,也許是由於分開住的緣故,對父母很冷淡。以往她喜歡唱歌跳舞,非常外向,但上大學以後就變得內向了,喜歡看一些不知所云的書,說一些關於生命和哲學的非常玄的話,總之和過去大不一樣了,儘管外表和聲音一點都沒有變。大二以後,她放寒暑假就不回家了,不知在什麼地方租房子住。一年前,她的媽媽生了癌症去世了,她居然沒有回家見她媽媽最後一面,等到她大學畢業以後,就和我失去聯繫了,我們父女再也沒有見過一次面。」

  「這也許是個錯誤。」我自言自語地說。

  他歎了一口長氣:「是的,剛開始的時候,我雖然無法理解,但是我覺得這是一個奇跡,我需要這個奇跡,但是,到後來,我發覺香香發生的這些變化,我就開始重新衡量當初發生的一切了,也許,讓香香安靜地躺在地下更好,雖然那是一個悲劇,但畢竟是已經發生了的事,要去人為地改變這個結果,是會遭到懲罰的。也許這真的是一個錯誤。」

  「那麼那個火化工呢?他長什麼樣?」

  「大約和我差不多的年紀,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說話的樣子神秘兮兮。」

  「你後來沒有去找過他?」

  「沒有,原本有過去專程道謝的念頭,但最後也沒有去成,因為我始終想不通,那個人為什麼要為我們這麼做,他沒有得到一分錢的好處。因為有那麼多疑問,而且,我心裡一直對這個人有一種恐懼的感覺,所以一直沒有去找過他。」

  「謝謝你,伯父,沒有別的了嗎?」

  「沒有了,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說出來,心情就好一點了,我現在,已經違反了當初和那個人的約定,把這些事告訴了你。年輕人,你能不能告訴我,香香現在還好嗎?」

  「她——很好,一切都好,你別為她擔心,也許,她很快就會回到你身邊的。」我不願把那些可怕的事告訴這個可憐的父親。

  「這樣我就放心了。還有,你前面說,這些事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是真的嗎?難道香香做了什麼可怕的事?」

  「這我不知道。」我不願意回答。

  「不,我明白,這是一個錯誤,香香已經死了,死了就死了,她不應該再回來,不應該。我知道,這遲早要出事的,因為違反了自然規律,必然遭到自然規律的懲罰。」他有些哽咽了。

  我不想再給他憑添傷心了,就匆匆地告辭了。

  我要找到那個火化工。

32. 2月22日

  車過長江了,遠處一片白茫茫的,全是灰色的水和灰色的天空,看不到陸地。風很大,我能看見車窗外的船員被吹得東倒西歪。我坐在車窗邊的位置上,盯著窗外波濤洶湧的長江口。這是一輛開往蘇北的長途汽車,車子正固定在汽車輪渡上過長江。

  我的身邊是葉蕭,他依舊是一副憂鬱的神情。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你不應該不聽我的勸告去上古墓幽魂,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最近已經有多少人出事了嗎?」

  「我絕不後悔。」

  「別說了,你以為是我要來幫你的嗎?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決心退出了,不想再管這件事了,去他的古墓幽魂,和我沒有關係了。」他上了些火氣,聲音很大,引來了車廂裡許多人的注意。

  「那你為什麼還要和我一起來?」

  「因為你媽媽,前幾天我見到你媽媽了,她說你最近一直沒有回去過,她和你爸爸都很擔心你,他們好像已經看出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了。你媽媽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我照顧好你,你爹媽就你一個兒子,他們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嗎?你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你父母想想,我從小在你家長大,你媽媽對我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我不能不答應她。所以,我必須跟著你來。」

  我沉默了半晌,然後,我把香香的事情全都一股腦兒地說給葉蕭聽了,我說了很久,全部的細枝末節都說了,包括那晚在香香家裡發生的事。輪渡上了岸,汽車繼續在蘇北的平原上疾駛,又過了幾個小時,我們終於抵達了當年香香出事的那個縣城裡。

  到了這個小縣城,我發現這裡已經變化了許多,但大致的模樣還沒變,又讓我觸景生情了一番。如果18歲那年,我和香香能夠安分守己地呆在家裡,熬過那個酷暑,一切的錯誤就都不會發生了。

  我和葉蕭直奔當地的殯儀館。

  我一直覺得,殯儀館對於人生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醫院的產房是人們的來到這個世界之處,而火葬廠的火化爐則是人們離開這個世界之處。我們走進殯儀館,被一片蕭條的氣氛籠罩著,這裡地方不大,我很快見到了香香開追悼會時候的那個小廳,當時,我以為這是最後一面了,我哭得很厲害,從來沒有那樣哭過。

  我們找到了這裡的負責人,還是老樣子,葉蕭出示了工作證,說明了我們的來由。於是,我們查閱了香香火化的那天這裡的工作值班記錄,記錄上登記著那天工作的火化工的名字叫齊紅李。

  「這名字挺怪的,我們現在可以找到他嗎?」我忙著問。

  這個負責人回答:「齊紅李這個人一年前突然雙目失明,回家了,不過我可以把他現在的住址告訴你。」

  我接過他抄給我的地址,然後就要走,葉蕭卻拉住了我:「慢點。」然後,他對那負責人說:「對不起,我能看一看你們這裡有關齊紅李的人事檔案嗎?」

  「可以,不過他眼睛都瞎了,不可能犯罪啊。」

  「沒說他犯法,只是調查一下。」

  我們在殯儀館的人事檔案裡找到齊紅李的名字——性別:男。出生年月:1950年1月15日。籍貫:浙江湖州。婚姻狀況:未婚。

  而在簡歷裡,只填寫著:1972年起在本縣殯儀館火化房工作至今。

  「怎麼工作前的簡歷全是空白的呢?這不符合規定啊。」葉蕭問。

  「這個嘛,我就不清楚了。我聽這裡的老職工講,齊紅李這個人,是文革時候來到我們這裡的,當時社會上的形勢很亂,這裡有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流浪漢,他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和別人不同的是,他講的是上海口音,他是惟一來自上海的流浪漢。因為這個,當時的老館長可憐他,同意他在這裡做臨時工,做最髒最累的火化工的工作。後來,時間長了,他工作非常認真賣力,從來不出錯,於是就給他轉成正式工了。」

  「他是流浪漢,當了正式工後,那麼戶口怎麼辦?」

  「文革的時候,一切都很亂,後來,他就自己報了一個戶口,那時候的派出所天天搞階級鬥爭,誰還管這種小事啊,就真的給他報上了,算是我們這裡的人了。」

  「真奇怪,他為什麼一直不回上海,而要留在這裡呢?」我不解地問。

  「是啊,他這個人一直都很怪,很少說話,在這裡幾乎沒什麼朋友,也一直沒有結婚,有人懷疑他是文革的時候犯了案逃到這裡來避風頭的,但是也沒什麼證據,而且他雖然性格很怪,但應該還算是一個好人,平時工作一直很認真,沒做過什麼壞事。一年前,他突然雙目失明了,檢查不出什麼原因,也許他真做過什麼壞事,遭了報應了。」

  「謝謝了。」

  葉蕭和我離開了殯儀館,按著那個負責人給我們的齊紅李的地址找到了那裡。

  這是在小縣城的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裡的一棟小平房。低矮,潮濕,陰暗,我們鑽進那房子立刻聞到了一股難聞的味道。

  那個人就在我們面前,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個子,毫無特點的臉,眼睛睜得很大,卻一點神采都沒有,直盯著正前方,果然是個瞎子。

  「你是齊紅李?」

  「兩個年輕人,你們找我幹什麼?」

  他居然聽出了是兩個年輕人,葉蕭說話的聲音能夠被聽出倒也不足為奇,可是我還沒說過話呢。我仔細地觀察了他片刻,然後輕輕地說:「四年前,你做過一件事。」

  「什麼事?我做的惟一的事就是燒屍體。」

  「你火化過一個女孩,然後,你使她重新回到了她父母身邊,我就是為了那件事來的。」

  「我聽不懂。」

  他的口風可真緊,我決定吹個牛皮,冒一回險,我突然大聲地說:「我是那女孩的哥哥!你不要再隱瞞了。難道你一定要見到她才肯說實話嗎?」我看了看葉蕭,他偷偷地對我翹了翹大拇指。

  「你真是她哥哥?」

  「當然了,同一父母生的親兄妹。」

  「你說謊。你的聲音告訴我,你在說謊,相信一個瞎子的聽力吧。」

  我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還想硬撐,卻說不出話了。葉蕭給我做了一個手勢,然後他靠近了齊紅李,用上海話說:「1972年以前,儂在啥地方?」

  齊紅李顯然吃了一驚,神色有了些變化,然後他吞吞吐吐地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別裝了,明明是上海人,文革結束以後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要私自在這裡報戶口,為什麼在簡歷上1972年以前的全是空白?」葉蕭的說話具有一種咄咄逼人之勢。

  「你到底是誰?」

  「你用不著管我是誰,問題在於你究竟是誰?齊紅李?這名字可太怪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你知道了多少?」他的回答有些慌亂了。

  「那取決於你了,告訴你,這件事不是我們幾個人的事,而關係到許許多多的人,我想,你不是那種搞陰謀的人吧。」葉蕭看了看他,然後點了點頭,接著說,「相信我們,我們不會給你找麻煩的,我們是為了真相,因為這事關重大。」

  齊紅李不回答,他那無神的眼睛眨了幾下,最後輕聲地說:「告訴我,已經死了多少人了?」

  這是突破口,葉蕭立刻回答:「許多,至少已有幾十人了,過幾天,也許會更多,我們在和時間賽跑,能挽救多少人就是多少。說吧。」

  「到了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隱瞞了,我的眼睛全瞎了,用不著擔心見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我的真名叫李紅旗,齊紅李倒過來讀就是李紅旗。1966年,我是南湖中學的畢業生,參加了紅衛兵,我們那裡有一棟黑色的房子,我們佔領了那個單位。」

  「你就是那個失蹤的人?」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又看了看葉蕭,他對我搖了搖頭,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你們居然知道?」

  「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你別管我們知道不知道,你照實全說就是了。」葉蕭說。

  「當時,我們為了『鬧革命』,下到了地下室裡,我們發現裡面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屍,我們很害怕,寫了些標語就離開了,第二天,我們發現我們中的一個自殺了,於是其中另一個人張紅軍就告訴我們,他們昨晚上去摸過那個女人了。沒想到,第二天凌晨,張紅軍就自殺了,我們覺得非常奇怪,於是,就又下到了地下室裡,想探明個究竟。在地下室裡,我們再一次面對那個女人,已經沒有了害怕的感覺,雖然已經死了兩個人,但我們實在想不出他們的死和這個女人有什麼關係。那個女人非常美,有一種特別的魅力,我們從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於是我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身體和皮膚,其實也僅此而已了。那天晚上,當我們從地下室出來以後,我們中的一個,他叫穆建國,就發瘋似的衝向了在南湖路上疾駛而過的一輛大卡車,司機根本來不及剎車,穆建國就被撞死了。在那晚的下半夜,回家以後,吳英雄和張南舉就自殺身亡了。第二天的晚上和凌晨,辛雄和馮抗美又自殺了。在短短兩夜的時間裡,我們就死了五個人,我們剩下的六個人非常害怕,我們開始意識到,這一定和地下室裡的女人有關。不知是誰提了一句,認定那個女人是個妖怪,給我們下了咒語,雖然當時我們紅衛兵說要除四舊,自己卻開始相信這種東西了,於是我們決定要把那個女人的頭砍下來,就能消滅她了。我們又下到了地下室裡,用一把鋸木頭的鋸子把那個女人的頭給鋸了下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非常可怕,簡直是一場噩夢。更可怕的是,那個女人留了很多血,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沾滿了血。我們心裡都很害怕,看到那些血,看到那個非常美麗的女人的頭顱從脖頸上滾落下來,我們都有一種很噁心的想吐的感覺。我們把女人的頭留在地下室裡,紛紛回家去了。接著過了三天兩夜,我們都平安無事,我們以為噩夢已經過去了,但是,第四天早上,我卻發現,樊德、成敘安、羅康明、陳溪龍四個人已經在昨晚上短短的一夜之間全都自殺了。我害怕到了極點,我們只剩下兩個人了,我和黃東海。我相信到了這天晚上,我和他也要死了,於是我們再次下到地下室裡,那個女人的軀體和頭都滾落在地上,慘不忍睹。我們決定,我們兩個分別帶著這個女人的頭和軀體遠走高飛,我帶著她的身體,黃東海帶著她的頭顱。我把她的身體裝進了一個大編織袋,坐上了船,離開上海,來到了蘇北。而黃東海則自己帶著那個女人的頭顱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從此我和他再也沒有見過面了。」他喘了一口氣,顯得很痛苦的樣子。

  我和葉蕭對視了一眼,他的臉上也充滿了驚訝,我繼續問李紅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呢?還有香香。」

  「我活了下來,在蘇北流浪了幾年,帶著那個女人的身軀,後來,我來到這裡,在殯儀館裡做火化工。我隱姓埋名,不敢回家,我一直把那失去了人頭的女人藏在這間房子的床下,我驚訝地發現,這女人居然沒有腐爛,身體還像我剛看到她的時候一樣,完好如初,簡直是個奇跡。我漸漸地感覺到,這女人非同尋常,30年來,我的身邊總是發生種種奇怪的事情,我經常夢到一個地下的環境,長長的地道,通到一個黑暗的大房間裡,在中間,有兩口巨大的棺材,第一口棺材裡是一具骷髏,第二口棺材裡就是那個女人。每當我睡上這張床,我就能通過心靈體會到有人在對我說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反反覆覆地說著四個字:還我頭來。我明白,是她,她有強烈的願望,要得到自己的失去的頭顱。所以當幾年前的一天,我在殯儀館裡見到了那個被淹死的女孩,她很漂亮,身上有一股香味,非常完美,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有些邪惡,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念頭是可以成功的。於是,我告訴那個女孩的父母,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然後,在火化的那天,我自己一個人在火化工作間,我用鋸子,鋸下了那個女孩的頭。然後把女孩的身體火化了,接著我偷偷地把女孩的頭帶回了家,安放在了那個女人的身體上,我覺得她的身體和那個剛死去的女孩的頭還挺配的,至少兩個人的年紀差不多。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後發現,她已經不見了,無論是那個失去頭顱的女人,還是那顆女孩的人頭都消失地無影無蹤。我想,我應該是成功了,我給了她一顆完整的人頭,也許,她得到了頭顱之後,就會從我身邊消失,不再發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

  說真的,聽完了這些,我有一種想吐出來的感覺,我的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幅香香的人頭從她的身體上被鋸下來的景象,若不是葉蕭死死地拉著我,我真想揍這傢伙一頓。

  李紅旗繼續說:「但是,我錯了,去年的一天,她回來了,那個被淹死了的女孩的臉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還是一股香味,沒錯,就是她,而她的個頭,她的身材,完全就是那個神秘的女人的身體。她復活了,真的復活了,用另一個女孩的人頭復活了。我很害怕,她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說,然後就離開了這裡,當天晚上,我的眼睛就失明了,什麼都看不見,醫院裡也檢查不出原因。我自食其果了,我又想到了當年死去的那些紅衛兵,我們那時候還是孩子。現在,她重新回到了人世,又會發生什麼事呢?我不敢想像了。」

  「沒有了嗎?」

  「是的,我全告訴你們了,我知道,我有罪。」

  「你是有罪。你把香香——」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葉蕭拉住了我,「夠了,他已經受到懲罰了。我們走吧。」

  我鬆開了手,離開了這間狹小的房間,出門前我特意回頭看了看他的那張床,那個失去頭顱女人,一定也就是同治皇后阿魯特氏,曾在這張床下躺了許多年。而李紅旗,則閉上了他那失明的雙眼,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膝蓋裡。

  夜幕即將降臨,我們搭上了最後一班回上海的長途汽車。

  長江口上的晚霞壯觀無比,但我的心中,卻充滿——「她」。

  因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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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2月23日

  在這幾個晝夜裡,我時常產生幻覺,每當閉上眼睛,就會感到那隻眼睛在看著我。過去我睡覺的時候房間裡總是一片黑暗的,但是現在,我總是開著一盞壁燈睡覺,因為我有那種感覺,強烈的感覺,感覺到那隻眼睛在看著我,感覺她就在我的身邊,隨時隨地都會抓住我的手。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些天來,我所見到的香香,或者說是ROSE,其實,就是皇后。由於李紅旗所幹的那件罪惡的事,她的頭顱是香香的,而身體是她自己的。我知道除了葉蕭,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的,就連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但是,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卻太真實了。我們一直在苦苦地尋找「她」,卻沒想到,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在我身邊,對我微笑著,讓我想入非非,讓我——我想到了那天晚上在她租的房間裡發生的事情,天哪,我幹了些什麼,我以為那是香香,香香的身體,我以為,我終於得到了香香和她的身體,其實,香香的身體早已經化做了骨灰。事實上,我所得到的,竟然是皇后的身體!我早就應該想到了——那晚當她的身體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我面前時,我見到她腹部那道粉紅色的淡淡的疤痕其實就是當年盜墓賊剖開她肚子所留下的,當時愚蠢的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但願這只是噩夢,我突然全身發冷,我幹了些什麼啊?她,她已經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埋入了墳墓中,而碰過她的人,幾乎全都死了。現在,我卻完完全全地,從裡到外地,得到了她。我算是什麼?皇后的情人?也許這種不可思議的情節在小說裡是非常浪漫的事情,但是,現在對於我來說,卻無疑讓我墜落進恐懼的深淵。

  也許我會像那些碰過她的人一樣?

  死亡離我很近了。

  我很害怕。

  現在是下午,葉蕭的電話來了,我和他在外面會了面,葉蕭說:「我今天又重新查過黃東海的戶籍資料了,現在的關鍵就是他,只有他和李紅旗兩人活了下來,李紅旗帶走了皇后的身體,黃東海帶走了皇后的頭。那句『還我頭來』毫無疑問就是指黃東海所帶走的她的人頭。」

  「對,找到皇后失去的的人頭,也許就是惟一的機會。」我覺得我現在就像一個即將淹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現在我們去黃東海的家裡去看看,他家一直都沒有搬。我聽說有許多在戶籍上失蹤註銷的人其實還是跟家裡存在某種聯繫的,也許我們可以去碰碰運氣。」

  我們趕到了閘北的一個工業區裡的居民小區,四周都是灰暗的空氣,令人的情緒也變成了灰色。我們踏上一棟青色居民樓那骯髒的樓梯,敲開了四樓的一戶人家的門。

  家裡只有一對七八十歲的老人,家裡很簡單,什麼都沒有。

  「請問你們是黃東海的父母嗎?」

  「你們是哪兒的?」

  葉蕭說:「我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難道我們家的東海有消息了?同志,是不是?」老人一把緊緊抓住了葉蕭的手,兩隻有著重重的眼袋的眼睛放出渾濁的光芒。

  「不是,我們是來調查一些他的情況的。」

  「難道他做過什麼壞事?」老人依然很關切,從他的眼神來看,我覺得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哪裡。

  「不,老伯伯,我只是做一些調查而已。」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東海就失蹤了,那年他參加了紅衛兵,天天出去『鬧革命』,後來,我們發覺他有些不對勁,總說些糊里糊塗的話,好像非常害怕的樣子,成天提心吊膽的。突然有一天,他帶了一個鐵皮箱子回家,我們要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他卻死活都不肯,反而問我們要了幾張全國糧票和一些錢。第二天,他就離家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30多年了,一直到現在,我們老兩口做夢都盼著他回家,他是我們惟一的兒子。」說著說著,兩個老人都流眼淚了,完全沒有顧忌我和葉蕭兩個年輕人。

  「那麼我們能不能看看他過去的照片?」我突然問了一句。

  老人的手顫抖著從一個櫃子裡取出了一本照相簿,一邊說著:「東海可是一個好孩子,從來沒幹過壞事,同志,如果有了他的消息,一定請告訴我們。」他拿出了一張照片,交到了我的手裡,「瞧,這是他失蹤前幾個月拍的照片,多漂亮的孩子啊。」

  是的,照片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消瘦的臉龐,明亮的眼睛,的確很漂亮,照片的背景是外灘的幾棟大樓。我仔細地端詳著這張照片,覺得照片裡的這張臉有些熟悉,在哪兒見過?我鎖起了眉頭,在腦海裡搜索起來。

  「小同志,有什麼不對?」老人關切地問我。

  「不,不,沒什麼不對。」我再仔細地看了一眼照片,把那張臉牢牢地記在了自己心中。然後我把照片還給了老人,接著向兩個老人告辭了。

  出了樓,葉蕭神色凝重地說:「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相信。」

  「我也相信,如果黃東海真的找不到的話,也許我們就沒希望了。」葉蕭的手搭住了我的肩頭,「過來和我一起住吧,我怕你——」

  「怕我和那些自殺的人一樣?不,我要試驗一下我的意志力,哪怕以生命為代價。」

  葉蕭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自為之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有事打電話給我。」接著,他消失在了夜幕中。

  我現在獨自一人徘徊在上海的夜路上,這裡的空氣很不好,我抱著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踱過一條條街道。那張黃東海的照片一直在我腦子裡時隱時現,那眉毛,那眼睛,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迷霧,晚上的夜風吹到了我身上,我開始渾身發抖。黃韻,我突然想到了她,那雙眼睛,明亮的目光,消瘦的臉龐,黃韻,怎麼會想起她?我以為我要遺忘她了,這些天來,我全想著香香和皇后,而黃韻,她差點就和我領結婚證了,而我卻幾乎遺忘了她,我感到了深深的內疚。

  而現在,淒慘的月光下,我彷彿看到了她的那張臉,那張臉,還有黃東海的臉。我終於記起來了,感謝我的記憶——在我去黃韻家找她的那天,當我發現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以後,我在她家看到了那個小鏡框。小鏡框裡有一張青年男子的照片,那眼睛,那臉龐,我還深深地記著,因為他是一個英俊而憂鬱的男子,非常吸引人的注意力。沒錯,我現在可以肯定,那張照片裡的青年男子,和我今天看到的黃東海的照片是同一個人的。不會有錯的,雖然一個是十六七歲,另一個是二十幾歲,但是變化並不大,臉部的輪廓還是那種獨一無二的漂亮男孩的臉,尤其是氣質,是別人絕對重複不了的。

  我還記得,黃韻的媽媽對我說——照片裡的這個男子是黃韻的親生父親。

  我加快了腳步,衝進了茫茫夜色中。

34. 2月24日

  天色還是那麼陰沉,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時間賽跑。我獨自走進那條擠在商務樓中間的弄堂,推開那扇石庫門房子的大門,走上陡陡的樓梯。我敲了敲門,黃韻的媽媽給我開了門。

  「怎麼是你?」

  「對不起,阿姨,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快進來吧。」我走進了屋子,黃韻的那張黑白照片掛著,她依然在向我微笑。然後,我看到了梳妝台上的那張年輕男子的照片,那張憂鬱消瘦英俊的臉,獨一無二,絕對是他——黃東海,我不會認錯的。

  「黃韻已經走了整整一個月了,你是來上香的嗎?」她平靜地說。

  一個月?對,黃韻是大年夜守完歲以後死的,到今天整整一個月了。她離開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月,而我幾乎遺忘了她,我不敢再看她的照片了,我低下頭,給她敬了一炷香。然後我回過頭看著黃韻的媽媽,看得出,她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一個和黃韻一樣漂亮的女子,風姿綽約,結果卻紅杏出牆,現在,她卻顯得老了許多。

  「阿姨,其實我來是因為別的原因,我知道這些問題對你來說可能非常敏感,不方便回答,但是,卻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我想知道,黃韻的親生父親是不是叫黃東海?」

  「對,你怎麼知道?」她顯得很驚訝,其實我也覺得自己運氣比較好,我原來以為黃東海失蹤以後應該改名換姓的,看來他沒有這麼做。

  「阿姨,我不想探究別人的隱私,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黃韻的死很可能與他有關。」

  「他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不是,但有間接的關係,請你相信我,現在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楚,也許以後我會給你解釋的,我只想知道,黃東海的情況,全部的情況,你知道多少,就請告訴我多少。」

  「一切都要說嗎?」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是不會告訴我的,我的年齡能做她的兒子,問這些她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實在不妥當,我只能做一些讓步:「阿姨,我明白你很為難,那好吧,你認為純屬個人隱私的事就不必說了,但關於黃東海的事情請你告訴我吧。求你了。」我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說。

  她卻出乎我的意料,淡淡地說:「都是些過去的事,告訴你也無所謂啦。」她看著自己女兒的遺像,對著照片裡的黃韻笑了笑,然後也對我笑了笑,非常自然,就像黃韻還在她面前一樣,我覺得她真是個非同一般的女人。

  接著,她緩緩道來:「那是1976年的時候,我的父母早就被打成右派去了內地接受再教育,我一個人住在家裡。當時我既沒有去上山下鄉插隊落戶,也沒有進廠做工人,初中一畢業,就進了街道的生產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吧,不會明白什麼是生產組的。做的無非是糊糊火柴盒,裝訂紙張之類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產組裡來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就是黃東海,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是生產組這種地方,也沒人去過問。他很少和別人說話,但是他什麼活都肯幹,生產組裡多是女同志,我們也樂意把重活髒活留給他幹。他每天晚上都睡在生產組的小倉庫裡,那裡是間四面漏風的小房間,對著馬路,潮濕陰冷。冬天裡,在那地方過夜簡直會被凍死。於是,我可憐他,就讓他搬到我家裡來住了。那些天裡,這整棟石庫門裡就我一個人住,趁著沒人注意,他在我家裡住了幾天時間。他一直隨身帶著一個鐵皮箱子,用鐵鎖鎖著,從來不讓我碰這個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著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戶邊上,看,就是這個窗戶,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是石庫門的天井。」

  我走到窗邊,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裡除了中間的過道,四周都是泥地,種了許多普通的花草。

  黃韻的媽媽繼續說:「那晚,我從這個窗戶往下看去,看到天井裡有個人,正握著一把鐵鍬似地東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別明亮,那個人抬頭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臉,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黃東海的臉。他的身邊放著那個被他當作寶貝似的鐵皮箱子,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著,他似乎沒有發覺我,他還在賣力地挖著,挖了好幾個鐘頭,挖出一個很深很深的坑,大約有一個人這麼深,最後,他把那個鐵皮箱子埋進了坑裡,又把挖出來的泥土再全部掩蓋上,弄得嚴嚴實實地,一點挖過的痕跡都看不出來。然後,他就走出了大門,我以為他只是出去走走,卻沒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9個月以後,黃韻就出生了。20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間很多情節,比如她和黃東海之間的事情,僅僅是可憐他才讓他住到這裡來的嗎?也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看了看梳妝台上那張黃東海的照片,他的確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憂鬱,也許的確能讓女人來同情可憐他。當然,那些曖昧敏感的事,就讓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這些,對我來說,我已經知道最重要的內容了。

  我又把頭靠在窗邊,從這裡可以望到不遠處幾棟高檔商務樓閃閃發光的玻璃幕牆,我指著下面的天井說:「阿姨,下面天井裡一直沒人動過嗎?」

  「沒人動過,八幾年的時候,樓下的人家在這些泥地上種了許多花草,你看,就是天井裡的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綠色,黃東海埋那個箱子的具體位置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開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確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過去也種過一棵同樣高大的山茶,就是這個樣子的。早春時節開花,現在應該正是花期,奼紫嫣紅地開了一片。這時候,我看到有個中年人走進天井,在給那些花澆水。小時候我家住在底樓,也在天井裡弄了個泥壇種葡萄,並不太深,大約只需往地下挖幾十厘米就行了。剛才黃韻的媽媽說黃東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樓下人家種花的話,應該不會挖得那麼深,也不會發現黃東海埋在地下深處的那個鐵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一會兒,依著窗口,呆呆地看著下面的天井。

  「你怎麼了。」黃韻的媽媽在叫我。

  「哦,沒什麼。」

  「我能說的全都說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聲,說了聲再見,最後看了黃韻的遺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門口,剛要跨出門,黃韻的媽媽在我身後說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門每晚都不上鎖的,樓下種花的那家人大約10點半以後睡覺。」

  我回頭對她笑了笑。然後走下了陡陡的樓梯。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她已經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門不上鎖,意味著晚上我可以進來,樓下種花的人家10點半以後睡覺,就是說,10點以前最好不要來挖那泥地下埋著的箱子,以免被人發現。我在心裡對她說了聲謝謝。

  現在是下午3點鐘,我在外面遊蕩著,腦子裡全是那只埋在天井地下的鐵皮箱子。天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也許是一大筆錢,不過當時的錢放到今天大概也不值多少,也許是金子,也許是什麼機密文件,也許是皇后的人頭。

  也許什麼也沒有。

  如果黃韻的媽媽說的都是真的,那麼這只箱子已經在地下放了20多年了,誰能保證20年來沒有任何人動過那塊地呢?老實說,那個石庫門弄堂能夠在高層建築的夾縫中保存下來已經是奇蹟了,如果,如果那箱子裡面真的是皇后的人頭,那麼那地方沒有被夷為平地像周圍一樣造起高樓大廈,一定是萬分幸運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頓晚飯,然後跑到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上,花了20塊錢,向一個民工買了一把鐵鍬。接著,靜靜地在一個小角落裡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我的手錶指針指向了晚上10點半。

  我握著鐵鍬走進了黑暗中的弄堂,樣子非常奇怪,給人一個建築工人或者是裝修隊的小工的感覺。10點半以後的弄堂裡顯得非常蕭條,沒什麼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庫門前,輕輕地推開虛掩著的門,步入了天井。底樓的燈全滅了,樓上的燈也滅了,我不知道黃韻的媽媽是否在看著我,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找到了那棵開放著的山茶,雖然今天白日陰沉,晚上卻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棵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羅花,它開得那樣鮮艷美麗,也許是由於它的下面埋著一個女人的頭顱的緣故。

  對不起了,美麗的山茶,我掄起了鐵鍬,刨開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樓睡著了的人家聽到,不過,誰知道他們到底睡了沒睡,我必須冒險。我刨了幾下,很快就挖斷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麗的花朵在劇烈地搖晃著,紅色的花瓣片片飛落,最後,隨著折斷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像個美麗女子的殘骸。我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踩著花瓣繼續挖了下去。我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情,動作不得要領,又加上不敢弄出太響的聲音,不一會兒就已經渾身流汗了。

  在銀色的月光下,我繼續揮舞著鐵鍬,就像一個地地道道的盜墓賊在盜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種預感,我離她越來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讓我暫時減輕了害怕對我造成的恐懼與不安,我的鐵鍬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鬆軟,所以,我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也許這是因為這片泥土被黃東海挖過的緣故。我想像起了20多年前,黃東海在這裡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現在要把他埋的東西再挖出來,他那張獨一無二的憂鬱的臉又浮現在我面前,我的手漸漸地有些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挖到能容下一個人的深度了,還好,沒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這個深度一般都會有地下水的。我跳進了自己挖的坑裡,有一種進入墳墓被活埋的感覺,因為我現在能感到自己腳底的泥土裡有著什麼東西。我彎下了腰,在狹小的空間裡,用自己的手挖著。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塊金屬,是鐵皮,我繼續用手指挖,或者摳,直到我的手指幾乎麻木了,我終於挖出了一個箱子,冰冷的鐵皮箱子。

  我緊緊地抓著這箱子,就像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鐵皮讓我發熱的身體冷靜了下來,我把箱子舉過頭頂,放到了地面上,接著我從坑裡爬了出來。我摸著這個從地底挖出的箱子,從地下帶出來的泥土氣息衝進了我的鼻孔中,再迴環纏繞於我的身體裡。如果我是盜墓賊,我想這個就是我盜取的寶貝,如果它裡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東西的話。我看到箱子蓋上有一把鐵鎖,我知道現在還不能打開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抬頭看了看樓上的窗戶,也許她在看著我,不管她看沒看到,我向樓上的窗戶鞠了一個躬。然後我丟下了鐵鍬,拿起鐵皮箱子,推開門,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樓下種花的人家,會驚奇地發現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美麗的山茶已經毀了,他們也許會認為是哪個精神病干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著一個鐵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帶到警局,打開箱子發現真有顆人頭,那我就完了。我走進一條無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攔出租車,洶湧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著我恐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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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5. 2月25日

  走在月光下,我終於帶著從地下挖出來的鐵皮箱子回到了家裡,我喘了好幾口氣,再看看手錶,已經凌晨一點半了。

  我坐下來,雖然深更半夜,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看著這個鐵皮箱子,泥土弄髒了我的地板,我顧不了這些,從抽屜裡翻出來一些榔頭、鉗子、扳手之類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鐵鎖,我開始用鋼絲鉗去鉸鐵鎖,然後再用榔頭和扳手一塊兒上,費了我很大的力氣,再加上鐵鎖那麼多年了,早就生了銹,終於被我打開了。

  當鐵鎖斷開的一剎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軟了,我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後緩緩地打開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20歲出頭的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的頭顱。

  我的手在發抖,我把手伸進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頭。她有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長髮披散著,她閉著眼睛,神色安詳自若。接下去,我無法再用語言來描述她了,我只能說,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這一個字來形容,因為其他各種各樣的形容詞,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過了香香,超過了黃韻,超過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個死於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雙手捧著她的頭顱,我的手指在她殘存的脖子上,那柔軟的脖子,細膩的肌膚,我能用最直接的手指的觸覺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閉著的眼睛,看著她的嘴。我必須承認,她有一種衝擊力,視覺的衝擊力,這力量,使許多人命喪黃泉。我這才相信,那些人對她所產生的幻想和驚訝,甚至恐懼。

  如果由我來編撰清史,我會寫下這樣的字句——皇后阿魯特氏,一個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傷口,但有鋸齒狀割痕,顯然是用鋸子鋸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頸切面裡那些氣管和血管,就像剛被砍下來的一樣。

  然後,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繼續觀察著她,如果僅僅看她的臉,我絕對不會相信她早已經死去了,她像是睡著了那樣,一點痛苦都沒有,其實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們活著的人強加給她的痛苦。

  我不再顧忌了,我知道那些碰過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顧了,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臉,那柔軟的肌膚還富有彈性,我再摸摸自己的臉,除了她的皮膚更細膩之外,我無法分辨出我的皮膚和她的皮膚之間有什麼區別。我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遺忘了的檔案資料,那些人說的話,都是真實的。

  我終於找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頭顱。

  我打開了電腦,上了古墓幽魂,再次進入了最後的那個迷宮遊戲。我在迷宮中走了幾步,然後就在下面的對話框裡寫:

  我:我找到了你需要的東西。

  幾秒鐘以後,對話框裡彈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后。

  古墓幽魂:你有勇氣,也有智慧。還記得那個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園嗎?半小時以後,你趕到那裡,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的東西還給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著,我下線了。關上電腦,我把皇后的人頭捧在懷中,又放入了那鐵皮箱子,走出門去。

  時間已經是凌晨3點鐘了,我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我決定繼續步行,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了。我把那鐵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像直接抱著箱子裡皇后的人頭。在寒冷的夜風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經看過的一篇小說,叫《愛人的頭顱》,講的是古時候一個男子被砍了頭,他的愛人,一個美麗的女子,在夜晚,帶走了他被砍下的人頭,捧著這顆頭顱到了一片竹林中,給愛人的頭顱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後與這顆人頭一起生活。人頭一直沒有變,永遠都是一個青年男子的樣子,而那女子,卻在變老。幾十年後,那女子變成了老太婆,就捧著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頭躺進了墳墓。

  我覺得,我現在就像是那個女子,捧著那顆永存不朽的頭顱,走向死亡。

  夜色迷離,我的腳步聲在這個城市中迴響著,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熱了,我明白她的人頭正對著我的心臟怦怦跳動的地方。也許她能感覺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終於到了那個街心花園,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獨地站在那兒,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現的她曾在走過這雕像的時候對我說過——「石頭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會思考,他也有與人一樣的感情和思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活著的,他是永遠不死的。因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許,這就是她選擇這裡的原因。

  我走進了街心花園。樹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著我,看著我懷裡的東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著箱子裡她的人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出現。

  忽然,一陣冰涼的風襲來,一個影子,出現在了樹叢中。

  她來了。

  一身白衣,還是香香的臉,那股夜風中飄動的天生香味,嘴角閃著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說:「你怕我?」

  「不,我——」面對著她,我說不出話來。

  「別害怕。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潔白的手指在月光下發出白色的光澤,她繼續說,「我不會傷害你的,畢竟,你是第二個真正擁有我身體的男子。」

  我突然像被什麼東西打中了似的,心裡痛苦萬分,第二個男子,那麼第一個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嗎?我不敢想像下去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對不起,別說了。」

  她語調輕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實,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驚訝,也很佩服她,她說得很對,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麼:「最後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史書裡並沒有留下她作為一個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樹枝的枝。」

  阿魯特小枝,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東西拿去吧。」我把懷中的箱子遞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過箱子,並不打開,而是輕輕地撫摸著它,然後她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謝我,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著的人,都是無辜的。」

  她沒有回答,向我點了點頭,然後那張香香的臉給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接著,她轉過身,我突然對她說:「你不打開箱子看看裡面嗎?」

  「不用,我相信你。」說著,她走出街心花園,在茫茫黑夜中,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

  空氣中只留下那股香味瀰漫著。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發覺自己平靜了許多,那種恐懼,已經不復存在了。我又回頭看了看普希金,詩人正在沉思。我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了街心花園,我沒有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東方的天空在深藍色的背景底下發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腳步,向東走去。當我走到外灘的時候,東方已經霞光萬丈了,深藍色的夜空正在漸漸淡去,燦爛的朝陽正在黃浦江的那頭,蓬勃而出。終於,這神奇的一夜過去了。天色已白,許多從長江口飛來的白色海鷗在黃浦江上飛翔著,一艘巨大的輪船正劃破江面向大海開去。我看到那一輪紅日了,在陸家嘴的幾棟摩天樓的縫隙中,那輪太陽緩緩地升起,就像是在攀登高樓,而另一邊的月亮,還繼續掛在天空。

  外灘海關大廈上的大鐘響了,悠遠的鐘聲環繞在我的耳邊。

  我愛這座城市。

36. 3月1日

  我還活著。

  我在網上檢查了一整天,在網上已經再找不到古墓幽魂了,那個網址也消失了,各大網站所遭受的病毒也自動清除,他們的首頁鏈接都恢復了正常。

  突然,門鈴響了,我開了門,一個人站在我的門前,他遞給我一個紙盒子,急促地說:「我是快遞公司的,這是給你的快遞,請你簽收。」

  「給我的快遞?」我看了看這個紙盒子,包裝得還不錯,有點份量,我問他:「請問是誰發的快遞?」

  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這我不知道。」

  我在那張清單上簽了字,然後快遞員就離開了。我關上門,把紙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我不解地端詳了盒子片刻,然後拆開了包裝。

  一張熟悉的臉。

  香香!

  盒子裡裝著香香的人頭。

  我捧起她的頭,就像幾天前的那個晚上捧起皇后的頭一樣,她閉著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我把她的頭放進了我的懷裡,緊緊地抱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淚流滿面。

  香香,香香,我的香香。

  我還以為得到你了,其實,你已經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皇后把香香的人頭還給了我,對,她已經得到自己的頭顱了,她不再需要香香的頭了,她的確應該把香香的頭顱還給我,她做得對。

  香香,我永遠念著你。

37. 清明

  現在天還沒亮,天上掛著幾顆星星,公墓裡一個人也沒有,我翻過了牆,偷偷地走近那一排排陰森的墓碑。終於,我來到了一個墓碑前,墓碑上鑲嵌著香香的照片,她在照片裡對我微笑著。我打開我帶來的箱子,箱子裡,香香的人頭正安靜地睡著。

  也許是由於皇后的力量,香香的頭顱似乎也得到了某種奇蹟的支持,一個多月了,一點變化都沒有,完好無損,我決定,把她埋葬,讓她回歸於土地吧,我不願再看到那些與自然規律背道而馳的事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連靈魂帶肉體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生命不需要永存。

  我已經做出了抉擇。

  經過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消除了對墳墓的恐懼,似乎已經對挖墓這種事情熟能生巧了,用工具熟練地撬開了香香墓碑下的大理石蓋板,在不足幾十平方厘米的狹小空間裡,這就是香香的「地宮」了。她的骨灰盒,正安放在「地宮」的中間。我把箱子裡香香的頭顱輕輕地捧了出來,放到了她的骨灰盒的旁邊,讓她的頭顱回到身體邊上吧。

  然後,我迅速地跑到旁邊的花壇裡挖了許多泥土,然後回到香香的墓前,把這些泥土倒進了小小的「地宮」中。黑色的山泥像細沙一樣,從我的手指間向下滑落,覆蓋在香香的臉上,先是她的頭髮,再是耳朵,然後是嘴巴,最後是眼睛和鼻子,我看了香香的臉最後一眼,她是那麼安靜,那股香味還在飄蕩著。隨著最後一把泥土離開我的手指,香香的頭顱被完全覆蓋住了。

  入土為安吧。我的香香。

  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站起來,把香香的墓再清理了一遍,使別人看不出這裡曾被我動過。然後,我吻了吻墓碑上鑲嵌著的照片裡的香香。

  周圍樹林裡的鳥鳴開始了,預報著天色就快白了,我再看了看香香的墓碑一眼,別了,香香。

  我離開了墓園。

  我在墓園外泥濘的田野裡行走著,油菜花開,一片金黃,我似乎又聞到了香香的那股香味。我一直停留在這裡,8點以後,墓園內外就非常熱鬧了,一年只有一個清明,許許多多的人來到了墓園裡祭奠死去的親人。我在外面看到許多燒紙錢的白煙緩緩地從墓地中升起。

  我現在站在油菜花中,回想著從冬至以來發生的所有的事情,現在已經是清明了,一切都宛如一場噩夢。一切都應該結束了,葉蕭已經告訴了我,最近一個月以來,本市,包括全國各地,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前兩個月頻繁發生的無緣無故的自殺事件了。駭人聽聞的「病毒」消失了,不會再有人死了,因為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是的,我想,噩夢已經結束了。

  上午10點,我跟隨著一輛滿載著掃墓歸來人們的大巴回到了市區。

  我又聞到了這座城市的味道。我還要坐幾站地鐵,我下到了地鐵站,在站台裡等待著,不一會兒,一列地鐵疾駛而來,往車窗裡面看,可以看到這班列車裡擠滿了人。車停下來了,我向最近的一個車門走去,車門開了,湧出來許多人。忽然,在這些迎面而來的男男女女中,我看到了一張臉。

  絕美無比的臉。

  ——皇后。

  那顆我從地下挖出來的頭顱,這顆完美頭顱正牢牢地安在一個完美的女人的身體上,脖子上一點痕跡都沒有。沒錯,物歸原主了,她的全名是——阿魯特小枝。

  她看到了我,對我微笑著。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接著,列車的門關上了,迅速地開走了。站台上空空蕩蕩,四周沒有人,只剩下我和她兩個。

  「你好。」她主動對我說。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樣式是淮海路流行色櫥窗裡的那種,就像馬路上許多20出頭的女孩子一樣。

  我有些窘迫地說不出話,我不知道怎麼來稱呼她,是叫她皇后,還是小枝?我只有淡淡地說:「這世界真小。」

  「是的,你還好嗎?」

  「很好,你呢?」

  「我對你說過,我現在在一家網絡公司工作。」她笑著回答。

  「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時候,又一列地鐵進站了,我想我該走了,我對她說:「再見。」

  「有緣一定再見。」

  我走進了列車,人很多,我擠在車門口,我透過車窗,望著還站在站台上的她。她很完美。她還在看著我,向我揮著手,我也向她揮了揮手。列車緩緩開動,越來越快,帶著我進入了黑暗的隧道。

  我看著車窗外,黑暗中,我睜大著眼睛。

  我再也不怕黑了。

38. 尾聲

  生活像一杯白開水一樣,我再度於平淡中靜靜地生活著。

  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想把這些神奇的經歷,寫成文字,變成一部小說,以紀念那些離我遠去的人們。我打開了電腦,打出了標題——《病毒》。

  我面對著標題下的空白,許久卻不知道如何下筆,忽然,我的門鈴響了。打開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陌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你是誰?」我問他。

  「我叫黃東海。」

  黃東海?怎麼是他,我曾經竭力地尋找過他,我吃驚地說不出話,後退了幾步,把他迎了進來。他的身體瘦長,臉頰消瘦,明亮的眼睛,略顯憂鬱的神情,是的,不會是冒充的,他應該就是我在照片上見過的黃東海,只是頭上多了些白髮,膚色要比照片上的黑一些。接著,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生命科學研究所研究員黃東海。

  「你好,年輕人,我剛從遠方回來。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他的嗓音渾厚,慢慢地吐出了這些話。

  「你好。」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我知道,你認識我的女兒黃韻,她已經死了,其實,這就是對我的懲罰。」他的語調有些悲傷。

  「你為什麼要離開她們母女。」我大膽地問他。

  「當時我不知道我竟然會留下一個女兒,而且,那年我離開上海,是因為更重要的原因。」

  「你在逃避嗎?」

  「不,不是逃避。」他加大了聲音,「是探索,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在探索,探索一個秘密。這些事,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

  「不,年輕人,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你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嗎?」

  我點了點頭。

  「你錯了,你已經做了一件錯誤的事了。」他忽然以異樣的目光盯著我,讓我有些害怕。

  「錯誤的事?」我不明白。

  「為什麼把她的頭顱還給她,為什麼?」

  「為了許多人的生命。」

  「不,事實上恰恰相反。年輕人,你想問題太簡單了,你不應該滿足她的願望,你錯了,你鑄成大錯了。遲早你會明白的。」他重重地說著。

  「我不相信。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一個普通的女子,是神奇的命運,讓她經歷了人世間最悲慘的事,她是無辜的,她只是一個受害者。真正有罪的,是人們的貪婪,貪婪導致了她的痛苦,然後又導致了她對人們的報復,說到底,是人們咎由自取。現在,她已經得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了,她會平靜地生活在人們中間,不會再傷害到任何人。」我竭力為她辯解。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但這許多年來的飄泊,讓我改變了想法。我知道,她很美,美麗常會讓人產生同情。年輕人,你要清醒。」

  我猛地搖了搖頭:「為什麼你們都這樣說,為什麼?」

  黃東海緩緩地說:「在我離開上海之前,曾經特意帶走了她的幾根頭髮,因為那個時候我就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得到真相的。」

  「你知道真相了嗎?」

  他的表情卻極為複雜:「是的,最近幾年,我一直在我的研究所裡分析她的DNA。」

  「DNA?」我吃了一驚。

  「是的,通過研究二十多年前從她身上帶走的頭髮,結果相當驚人。她的DNA序列不同於現代人類。」

  「你說什麼?她不是人類?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有些不快了。

  他接著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查閱有關資料,幾個月前,我終於從北京的一家王府裡收藏的天文檔案中得到了線索。根據清朝的一名御用天文觀測員的記錄,在咸豐四年農曆十月十八日夜,北京的夜空中出現了不明飛行物。」

  我立刻驚訝地問:「你是說UFO?」

  他點了點頭:「對,當時的資料是這樣記載的——『咸豐四年十月十八日夜子時,京師北隅忽見光球一團,自西向東,形如巨卵,色紅而無光,飄蕩半空,其行甚緩。稍頃,光球漸停於蒙古正藍旗人崇綺府第之上,約一炊許後,向東遁去,不復見。』這個蒙古正藍旗人崇綺就是同治皇后的父親,而根據我所掌握的資料,同治皇后阿魯特氏出生於咸豐五年,也就是公元1855年的農曆七月三十日。」

  我想了想說:「也就是說,在不明飛行物出現於崇綺家上空之後的九個多月之後,阿魯特氏就出生了?」

  「沒錯,現在你可以聯想到什麼?」黃東海問我。

  我搖了搖頭,難以置信地說:「難道——她與外星生命——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所以,在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是如此地令人不可思議,因為她的生命形態根本就不同於人類。好了,我相信你會明白的。既然已犯下大錯,那麼,該來的總要來的,誰也逃不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然後說,「我走了,你好自為知。」

  我忽然清醒了過來,跟在他身後說:「不,請你別走。」

  但他還是走出了門,然後他把有力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說:「噩夢還沒有結束,噩夢才剛剛開始。」

  他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我關上門,一陣冷風從窗戶縫隙中襲來,我打了一個哆嗦。我又坐回到電腦前,看著屏幕裡的小說標題「病毒」,靜靜地回想著黃東海剛才對我說過的話。我又感到了那種恐懼,我以為已經擺脫這種恐懼了,不,人永遠都擺脫不了恐懼。

  我關上了電腦。匆匆地睡下。

  我夢見了一個女人,她有一張完美的臉,雪白的肌膚,她行走在一片黑暗中,赤裸著身體,我能看清她的腹部,有一條淡淡的疤痕,我看清楚了——在她的腹中,正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一個蜷縮著的胎兒。

  她就是皇后阿魯特小枝。

  噩夢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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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病毒

嗯嗯.....不是普通的長(瞄了一下)...應該不錯看吧~
貼的很辛苦吧~謝謝分享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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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病毒

有點恐怖
雖然看過不少恐怖小說但是這不是一般的恐怖
謝謝大大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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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病毒

好像少了一段.......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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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病毒

疑~少了一大段ㄋˊˋ
 
不斷前進,永不停止。 追吧! 追逐自己的夢。 逐夢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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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病毒

真長說~看的好累  
不過第七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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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病毒

抱歉...我真的沒有把第七章PO上來...:混亂:
我已經用好了
已經把第七章補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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