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茂榮 飛蝶撲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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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面對行刑槍隊時，便想起初戀女友帶去喫茶店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清晨間，我俯首在案寫書信，一隻飛蝶見電火光就飛來，牠死命地反覆飛撲火光不知死活，放下手中機關筆，戴好哈利波特的圓形眼鏡往上推仔細看，捕抓牠在電光之下。拂曉之際，放生蝴蝶飛在門外，看牠翩翩飛過蘭桂花叢，劃過〈蘭桂書局〉烤漆招牌天際，飛向光明的自由世界。

大正十年，記得那一年離開台北北警察署，日本警察官以散播謠言莫名理由判休職一年，我憤而辭掉教職，轉回嘉義榮町開店做起賣書的生意，總是想台灣人民若有歐米的文化知識，就沒政治愚弄民眾做出許多的壞事了，相信自己開書店會讓台灣有改變的一天，就跟那些曾經改變世界的人一樣，造福人類。妳說是不是呢？鈴子！我們曾經在喫茶店的下午作伴，一起擁有過文學夢想，就在實現的那一天，永遠忘不了〈蘭桂書局〉開店的那一天，北回歸線溫帶與熱帶的交界地，在炙熱陽光下，妳戴著帽子一身優雅洋裝，漫步在遠方街道前來。

海島成為日本殖民地，因為自由被剝奪，生活形同奴隸，遙望祖先來方中國大陸，對那裡有無限大的自由想像。昭和十二年，中日戰爭爆發，戰爭使我們尷尬裡外不是人，新聞中文專欄禁止、漢文書房廢止，戰爭使人分化敵對，使人孤寂。有一天，日本巡查來〈蘭桂書局〉說有人密報來查漢文禁書，我鎮定從容應對，用引進蘭花栽植的日文書掩護過關，為了順應主流局勢，讓女兒改學日本人穿和服叫日本名，隱姓埋名只求一家人在亂世中平安過生活。

民國三十四年，台灣放送協會廣播日本昭和天皇的玉音放送宣讀〈終戰詔書〉，一夕之間，台灣島上人的身份又從日本人變成中國人，我站在〈蘭桂書局〉街路邊，看到經過的本島人臉上都有無來由掩飾發自心中的喜悅，告別台灣人五十年前從清國人變成日本殖民的苦悶，因為日本警察的可怕，雖然日本投降，人們也沒人敢說出口。戰爭結束，為了祝賀我把長年隱藏的花燈、花籃、繡球拿出來裝飾〈蘭桂書局〉店頭，街路上有日本人卑微擺地攤、賣菸，有無賴流氓放鞭炮，故意丟向日本人的腳邊惡搞，看到報紙上鼓吹『建設三民主義模範省！人人希望把台灣建設成比日本時代更美好的地方。』我教女兒ㄅㄆㄇㄈ注音符號自修中國語，等待祖國軍隊來臨。我的兒子出生當時，民謠流傳著。『台灣光復真吃虧，餓死同胞一大堆，物價一日一日貴，貪官一日一日肥。』後來，二二八事件爆發，我緊鎖〈蘭桂書局〉的店門，從窗邊看到淒涼的街景，冷清肅殺的氛圍還遺留屍體橫躺在路上。

俯首案前大筆揮灑。『古聖賢憂天下，人心不正，道德淪亡，故特立言垂訊，以遺後世。』我屬名黃茂榮，字柏軒。一生為了追求知識冒險的人，就像飛蛾撲火，惹火上身，對抗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