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玩具
少女沒有父母。去向、死活,一切都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被圈禁在這兒華麗的小圈子裡,沒有窗,洛可可的瑣碎滿佈著觸目所及的每個角落,所有的檯子、櫃子放滿了僅有頭顱的陶瓷娃娃,一排排的、次序分明,她穿著以紅色系為主蓬裙的服飾,腰束馬甲,馬甲上用金色的漆畫出鮮豔的花,垂落的裙下,那就連襪子的材質都挑選的一絲不苟的白綢,緊貼著她的大腿與小腿,終日,就算不見客,她也穿著的便是那一雙雙與衣服相配的高跟鞋,而她所能做得、唯一的事,便是以那僅有頭部的陶瓷娃娃,一次又一次地將那娃娃的鼻尖沿著那位於中間靠牆的床緣與上下,彷彿探測檢察似地,滑過那些被她摺得毫無皺摺的布料上,一天或許要做個上百次,這是命令,來自那個自她有記憶便扶養著自己的女人的命令。 女人的嚴厲,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給她吃、給她住,教育她、教導她,卻從不准她出去,她沒說原因,因為她一但問起,女人便會要她再一次,將那只有頭顱的陶瓷娃娃拎起,滑過那些沒有皺摺的布。 她還記得有一次她意欲出去,她聽見門縫之外有奇妙的旋律,那是鋼琴的聲音,她沒想到除了她所待著看似永遠的地方,也有這樣的樂器,她於是拆下了那馬甲上的緞帶,將緞帶從那連窗都沒有的屋下門縫推出去,有個……人,或許是人,她不確定,因為她甚至沒有機會看見那發現緞帶、拉扯緞帶,最終終於開口,要與她出聲接觸,卻又在出聲的下一秒,發出了一陣悶哼,那門豁然而開,她看不見外面的情況,因為女人徹底擋住了她的視線,那門在女人的身後再度關上,開關之間不過一秒,而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那女人揪起了她手臂,這麼一扭,不故她痛地叫吼,就這麼把她摔上床邊那椅子,她抬頭,活這十幾年第一真正有憤怒要爆發,但這些憤怒卻在轉瞬消失無蹤,因為最簡單地四目交對,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女人眼睛沒瞪大,神色似乎與往常無異,眼睛也是,就只是舉止粗暴……但她卻安靜了……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 總之,她被摔在那只椅子,那女人將她綁起來,卻不是普通的綁法,她雖坐著,後背卻懸著,就算她看不見自己也知道那姿勢,那是女人告訴她淑女應該要有的姿勢,只要女人認為她犯錯,她便必須斜坐著重練這姿勢、思考著身為淑女的規矩…… 她不明白女人為什麼要這麼激動,卻被這份激動嚇到了,那天晚上,她就這麼維持同一個姿勢,歪了頭睡了,迷迷糊糊。 第二天早上,她還沒有拿清楚狀況,就是第二天了,也是因為那女人一巴掌打醒了她,她一為那痛一怔,跟著為眼前的景象。 她那一直由自己收拾十分乾淨的房間混亂無比。 在那女人擋著、關上的門周遭,全部碎了…… 所有的陶瓷娃娃……都碎了。 她瞪大雙眼,望著那女人。 怎麼回事? 她想不透。 「因為妳啊……妳犯了錯,有人必須承擔。」而那女人接近少女,一派面無表情,在她耳邊「所以,有人幫妳承擔。」 女人說著,指尖使力,少女被放了下來,一股寒色的戰慄竄遍全身,身體因為以不合理的姿勢熬了一夜,渾身乏力,她只能在女人的眼前無力地跪下,一跪,那痛便往上,血自她的下邊散開,那些碎片,穿透了她的腳,劃碎腳的體膚,那是她的血。 那天……收拾著碎片的少女記住了:她是不能犯錯的……一旦錯了,便會有人付出代價。 然後,少女又開始有那陶瓷娃娃的頭顱。 只要她做了女人認為是對的好事,她就會從那女人手上得到一顆像從前那樣,精心雕琢的陶瓷娃娃的頭顱。 這一天,女人教了她彈琴,那首曲子的名字似乎叫「鐘」,女人說她彈得極好,好得出乎意料,好到她一定要給她一個非常棒的新玩具,少女很開心,因為她知道自己從未讓那女人如此滿意過,她因此期待著她的獎賞,期待這她的新玩具。 那天早晨,她起得很早,至少時鐘是這麼顯示那時間的。 她點了燈,搬出那長梯,替自己的房間,將那環繞房間的燭座上蠟燭、上火、上光。 點了燈後,她打開衣櫃,找到了那件衣服,那燦爛、在一擺縫才上數百朵紅玫瑰的禮服,是女人曾說過她穿著最美的禮服,她還化妝,綁髮,她那一直有女人一手打理的黑色捲髮傳承著女人的手藝,全攀上後腦勺,而那三朵玫瑰,有著同樣鮮紅絲帶纏著的三朵玫瑰,就別在她的髮際,盛裝打扮的她就這麼來到那從未為她開啟的門的前方,挺挺地站著。而她站著的方式真是個無可挑剔的淑女,面無表情,淺笑於唇,那模樣簡直就和那些沒有身子的陶瓷頭顱無異。 少女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這一次,是她第一次竟不覺得自己站得久,竟不覺得自己的背挺得累,她只知道,她終於讓那個教導著自己的女人滿意了,她要讓那女人更滿意,她要以完美無缺的的狀態接受女人的嘉獎,然後,打著這樣主意的她看見那門開了,開了的門,女人端著盒子進來,是的,端著盒子,比以往那些僅掌心大的盒還要大上幾十倍的大盒子,被端了進來。端著盒子的她看見了少女的恭謹,竟沒訝異,反而笑,她笑得漂亮,簡直看不出是個年過四十的女人,而這無上的讚許,讓她立時作出了非常得體、更讓女人滿意的行禮在略點頭、屈了膝中登場。 「這便是妳的禮物。」女人笑道,她笑得溫柔,也是從未有過的「打開來瞧瞧……」 少女接過禮物,拉開那紅鵝絨盒上緞帶,開了那在綴了銀珠的盒子。 那東西就在她的眼前:陶瓷娃娃的頭顱就在她的眼前,只是這次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不是都是女的,而是一對的,那輪廓也不若那被她收集滿牆的瓷娃娃般絕對年輕,有著說不出也看不出的年歲。 那……真地很漂亮:比房裡的任何陶瓷娃娃頭顱還要漂亮……漂亮到讓少女懷疑,這……真是陶瓷嗎? 想著,手碰了。 摸著,少女只覺得那冰涼的手感,觸著很軟,陰著像冰。 「很漂亮,是吧?」女人的聲音再度響起,女人引導著少女轉向那鏡子地方,她的手,在少女眼前,將那瓷女娃娃舉了起來,輕輕地,就這麼放在少女臉邊,少女的視線落入鏡中,只覺得那與自己的臉貼得極近、無色無味,柔軟無比的陶瓷娃娃似乎失去了某種本應該有的東西…… 「怎麼,我的孩子……很漂亮吧?」女人的聲音催促似地,有些不耐煩,而這一刻,少女看見了……那女人拿著的陶瓷娃娃,那眉與眼,她一愣,這臉她看過……她沒想到這臉她竟然看過……直到此刻,那女人把那頭顱放在她的臉邊……腦袋刷地空白,那盒便從少女手中跌落,男人的頭顱在她的腳邊滾著,幾滴紅漬自下方的斷口擠了出來,少女沒看到,她沒能看到,因為那地毯也是紅的,她不可能看到,失態的她渾身顫抖,腳下猛軟,就這麼咚──地一聲坐了下來…… 「唉呀呀……我的孩子,妳怎麼能犯錯呢?」女人還拿著女人的頭,看著死盯著鏡子的少女,她已蹲著與少女同高「妳不會忘了吧,如果妳犯了錯……」她說著手上施力,還在她手中的頭顱被拉扯地有些變形,應該已經流不出任何液體的斷口滴落著那暗色的黏著……「……便會有人替你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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