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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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回到家後,首先看到的是放在客廳矮桌上的那張紙,由一個空了的玻璃杯壓著,距離太遠看不太清楚,但總讓他覺得好像是什麼不太妙的東西。他先是愣了一愣,將手上的鑰匙放在門旁鞋櫃上的小方盒中,才接著扶著牆壁將鞋子脫了下來併在一起,並將鞋頭的方向轉向門口,靠邊放好。

  但腳仍是溫熱的,所以當他踏上木頭地板時,不免的弓起了腳背,踮著腳彷彿鴨子滑水似的,走到了桌前。暈黃的光線將那張紙照的蒼白,玻璃杯投下的光暈像是斑白了紙上的字跡,他微微的瞇起眼像是近視一般的瞅了那張紙一陣子,才注意到它是反的,難怪上頭密密麻麻的字跡一個也看不懂。

  他將手提包放了下來,一邊鬆開脖子上的領帶走到沙發前坐下,將那張紙抽了出來,瞇著眼好一陣子,才注意到位於版面上端黑色加粗的字體寫著「兩願離婚協議書」七個大字。他瞇著眼睛再度往下掃去,女方的位置已經被他所熟悉的、有點孩子氣的字跡給填滿了,剩下男方和證人的位置仍然殘缺。他剛要再看仔細一點的時候,就聽到後面傳來輪子滾在地板上,像火車經過鐵軌似的「喀、啦、喀、啦」聲以及像穿著襪子在地板上行走、摩擦之類的、隱晦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向她,才注意到她的眼睛似乎有些紅腫,臉色蒼白的像冬天暴露在外的肌膚一樣,但她的妝束依然是整齊的,只是相較於平常的樣子,顯得有些疲憊,即便上了妝,也無法掩蓋。她像是注意到他了,也像是沒注意到,將行李拖至玄關後,用著比往常更加顫抖、乾澀如落葉捻碎般的音調,背著他說道:「我要離婚,那張紙我已經簽了。證人我也已經找好了,是當初幫我們當結婚證人的那兩個,你應該還認識吧。當然,我沒有什麼要求,如果你也沒什麼意見的話,就趕快簽一簽,把這件事辦了吧。」

  她的語氣顯得沈重,比過去每一次的爭吵都要來的沈重,像一種有聲的沉默,壓的他好一陣子都沒法擠出半個字來。他左思右想了自己結婚後的狀況,細數自己的每個行為,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於是,他再度把狀況推移到近幾年的所作所為,還是不太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他既沒有外遇,或者跟哪個女人走的很近,也沒有藉口晚歸。LINE、Facebook……,或者任何社交網站,乃至於手機,他對她都是沒有隱私的,像她把他關在了一個玻璃製的透明方形盒一樣。一切在他眼裡,看起來都合情合理,而這點反而凸顯出她的不合理。

  顯然,他對此仍然沒有進入狀況,像個局外人,連手上拿著的紙都像拿著空氣,沒有半點真實感。他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半句話都說不出口,像他對她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似的。兩個人僵持著,也不知道在對峙著什麼。

  他低頭看了看手上那張紙,再看了看那頭烏黑的長髮,動了動唇,輕輕的抿了抿、舔了舔,或者咬了咬。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她頭頂上的髮旋,還有她總會和他抱怨那個髮旋讓她的頭髮看起來很糟糕這件事。總之,在他感覺那頭黑髮要把她掐進黑暗裡之前,他還是開口了,發出了一個曖昧不明的、輕聲的「嗯」,像是既同意她說的,也不同意她說的。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能讓她滿意,但隨意說點什麼似乎又顯得他太過輕佻,所以到最後他只能擠出這個「嗯」字,像是除此之外再也說不出什麼一樣。他想,自己比起外在的冷靜,應該要顯得慌亂些才對,但實際上他的確是冷靜的,冷靜到內外一致,對此一點想法都沒有,而這點又讓他想起,她曾經說過他笨拙、木訥這件事。現在,他認為這件事很顯然是她誤會了。他其實是冷漠的,冷漠到一切都不怎麼上心的地步,像個工廠產線上的罐頭,壓縮、填裝、封口,最後被她買家裡,任她擺佈,而對周遭漠不關心。

  他愛她嗎?他想是的,只有這點是無庸置疑,但對於她想單飛這件事,他也沒有異議,僅止於此而已。他不認為愛的表現形式,是把另外一個已經不愛自己的或者說要離婚的人,以一張紙的形式強硬的綁在自己身邊,像半點選擇都沒有似的,維持著表面的平和,做著他人眼中相敬如賓,實則貌合神離的夫妻。這樣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是在消磨彼此罷了。所以他老是覺得那些社會新聞常見的家暴新聞很愚蠢,因為他們從來都不是沒有選擇,只是害怕選擇以及選擇後的結果而已,哪怕一切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糟糕。

  他將紙重新壓回了桌上,像是反悔似的說道:「讓我在想想。」

  不是因為他真的反悔了,而是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對這件事下任何的決定。

  起身後,他也沒有挽回她的舉動,像往常他回家的時候一樣回到房間,脫下了身上的西裝,在手上抖了一抖,掛回門後的架子上,並從衣櫃中取出了幾件替換的衣服掛在手上。

  在去浴室之前,他先去了廚房拿了玻璃杯,扳開水龍頭,讓透明的水佔據了杯子七分之一的容量後,關起來,然後仰頭飲下。水「咕嚕、咕嚕」的滑過喉嚨間,帶走了乾燥顯得有些灼熱的感覺,卻帶不走喉嚨間的異樣感。他隱約聽到門的方向,傳來了大門開啟、拉動,最後被關上的聲音。但他仍然做著自己手上正在做的事情,因為他不擅長挽留、哭訴,或者表現任何帶有過於鮮明色彩的情緒,那只會讓他感到不自在,而他從來都不會做讓自己不自在的事情,那怕這件事或許會讓自己在未來感到後悔。

  他像過去的每一個日子一樣,做著相同的事情。換下衣服、洗澡、穿衣服、吹乾頭髮,在睡前讀點放在床頭上的書,最後設定好鬧鐘、蓋好被子,在黑暗中安然入睡。但他今晚睡的不太好,輾轉了一陣子後始終都沒有睡著。於是,他伸手摸向床頭櫃上的鬧鐘。螢幕在他按下按鈕後,亮起一片螢光綠,顯示著此時的時間。

  十二點半。

  他已經有半個小時以上維持著這樣的狀態了。

  他鮮少的嘆了一口氣,將鬧鐘放好,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發楞,像是不習慣一個人睡的孩子似的將另外一個枕頭拉來了自己的身側放著,好填補那個令他不自在的空缺。維持了這個姿勢一會兒後,他側過了身,將背貼近了枕頭,闔上了眼。他仍然睡的不好,背上微冷的溫度還是令他不太習慣。

  三天後,他還是同意了。他們一起去了戶政事務所辦理離婚,連證人都是當初的那兩個。一張表格上也沒有填上太多的東西,除了文字以外,連折到的皺紋都沒有。

  手續很快的就辦成了,他拿著新的身分證,看到上頭空了的位置,依然不太習慣,而大夥兒的心情顯然都不太好,所以他也沒有挽留任何人吃一頓午飯,只是在臨行前和她擁抱了一會兒,嗅著那些已經嗅慣了的的氣味,說了聲「保重」。畢竟,這很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以這種距離面對面了。在生活圈、工作環境都沒有重疊的狀況下,那怕是見面都是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更遑論「再見」。

  那之後,他過上了一段很混亂的日子。因為他在家裡時,總會朝著僅有他一人的房子裡,呼喊她的名字;在洗衣服的時候,總會看著盒子上的使用說明發楞;在面對成堆晾乾的衣服的時候,總會顯得手足無措,而在煮飯的時候,他總會將食物煮成任何奇怪的樣子,令自己難以下嚥。

  最後,他在和她離婚之後的第三個月生了一場大病,還是公司的人打電話給他時,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才讓他撿回一條命的,而他躺在病床上,醒來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了。他看到她坐在床旁的位子上打盹,才想起他在緊急聯絡人的那個欄位上,填上的是她的名字,而她是他身邊唯一聯繫的上的人。

  直到此時,他才徹底明白自己到底沒有想通什麼。

  過去,他總以為是她在依賴他,但事實正好相反,更準確的說,是她把他豢養的太好,以至於離婚後,一切都變得失常,而他以為的寬容或者愛呢?落在她眼裡成了一種不在乎,即便她明白事實並非如此,卻仍無法致使自己不往這方面想,因為他從來都沒解釋過。他想,或許正因為這段婚姻顯得太過完美,才會令她感到害怕。因為他們幾乎不會如一般夫妻那麼頻繁的吵架、起爭執,只因為在爭吵前,他總會優先妥協,即便吵了起來,他也總會比她更早退讓,而這一切都成了毒藥,腐蝕他們的婚姻,即便他們仍然相愛。

  他有些可笑的想,即便她缺少了他仍然能夠活的很好,而他呢?缺少了她簡直是一場災難。她把他豢養的太好了,以致於他除了工作以外什麼都做不好。說穿了,他們的婚姻從來都沒有完美過,即便在他人眼中如此,也不過是建立在某種程度上的假象罷了。他和她的關係,除去感情層面的事,從來都是建立在飼養與被飼養上的關係上而已。


 
由於是舊帳號,故而使用的暱稱有改過,但大致都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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